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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沉沦:从祥子走向五龙

2009-05-11程良胜

江汉论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祥子启迪

程良胜

摘要: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苏童的《米》刻画了祥子和五龙的形象,这两个异乡流浪者带着各自的梦想闯入城市,演绎了一场相似的绝望与毁灭的人生悲剧。祥子和五龙的思想观念、行为特征以及思维模式等主体因素主导了他们的悲剧生活。揭示祥子和五龙城中沉沦的过程、表象及原因,这会给后来者以有益的启迪。

关键词:祥子;五龙;悲剧原因;启迪

中图分类号:1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3-0117-05

同社会、文化的历史发展一样,文学的历史也往往呈现出惊人的相似之处,虽然处于不同的时代,审美追求也不尽相同,但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苏童的《米》却呈现出千丝万缕的同质性。相同的身世,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经历,相似的可悲结局,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和思索。祥子和五龙,这两个异乡流浪者带着各自的梦想闯入城市,演绎了一场相似的绝望与毁灭的人生悲剧。在这场悲剧中,不管是诚实、勤劳而又有些自私的祥子还是怀着强烈饥饿感、恐惧感、仇恨感的五龙,最后都不免被城市同化而走向毁灭。我们不应只注意社会黑暗这一因素,而应该注重主人公的思想观念、行为特征以及思维模式等主体性因素在他们蜕变过程中起着更大的主导作用。本文试图从这一方面探讨祥子和五龙城中沉沦的原因。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的祥子成为流入城市的破产农民,在城市凡是卖力气吃饭的活他都干过。祥子没有受过教育,他谋生的手段就是力气,最大的资本就是年轻。生活的经历使他跳不出下层劳动人民的圈子,他最崇高的理想便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力车夫,此外再无其它奢求。农村生活在他的性格、行为方式及形象各个方面留下了鲜明的印记,无论是他的健壮、木讷或者勤快、朴实。还是他的保守或者谨小慎微,即从生活习惯、心理状态到精神气质无不带着浓厚的泥土气息。祥子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狭隘的眼光使他认为只要努力去干,必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是他的出生及狭隘的生活经历留给他的肤浅而幼稚的认识:“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栓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气力与洋车,睁开眼睛就可以有饭吃。”祥子为自己描画了一个美好的前景,用两三年的时间,买上一辆自己的车,不再受车厂主的剥削,做一个独立自主的洋车夫。“可是,希望多半会落空,祥子也非例外”。他总是迷信自己的力量,以近乎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去努力攒钱,用孤苦的挣扎编织着美丽的梦想,沉醉于个人臆造的幻影,他像跋涉在泥沼中一样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他省吃俭用,拼命拉车,整整三年,终于用自己的血汗钱买上了新车。可惜不久军阀的乱兵抢走了他的车,自己也几乎丧命,失去了车,要强的祥子心如刀绞,留下了心酸的眼泪,他喊出了悲愤的一声:“凭什么?”

在新的环境里依然保持着旧的习惯,祥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当高妈劝他把钱放出去,当方太太劝祥子在邮局立个折子。祥子固执地保持“旧的习惯”,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在没有其它手段可用的情况下,他决定用自己的身体作赌注。完全依靠个人的力量改变命运,为了再度实现梦想,他不惜牺牲生命地苦干,甚至拉下了脸。不顾同行义气抢买卖,和老弱病残争座。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了的野兽,拉上就跑,祥子用生命和荣誉把挣得的钱一分一文、一星一点都存到了葫芦里,就在希望即将实现时,特务孙侦探却又把他的血汗钱抢劫一空。这是比上次更加沉重的一击:“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负,谁也不敢招惹,连一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负得出不来气?”祥子再次愤怒地质问:“我招谁惹谁了!?”祥子陷入了迷茫和无助当中,孤僻不合群的性格使他孤零零地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诉说,以释放心里的苦闷和精神上的压力。从农村带来的人生经验已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而在二强子、高个子、小马儿的祖父等周围人身上,本来已经提供了此路不通的前车之鉴。二强子为了生活卖掉了大女儿,痛苦使他酗酒,醉后打死老婆,作践儿子,还逼小女儿卖淫。老马一辈子要强、善良。一辈子拉的就是自己的车,却落得儿子当兵不回、媳妇跟人走、孙子活活饿死而自己则等着冻死街头的结局,但祥子仍执着于自己的理想。祥子的勤奋、挣扎、反抗,是盲目的、孤立的、无援的个人奋斗。他所进行的人生奋斗方式仍旧是乡村文化熏陶下形成的自给自足生产生活方式。想凭借自己的体力和勤奋就可以衣食无忧,这时的祥子是城市文化中的异质与“另类”,他完全迷失在个人奋斗的魔圈中,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矛盾和冲突,而作出适当的调整。祥子身上的狭隘性、保守性和盲目性使他与城市生活不合拍,争强好胜的他却一意孤行,从外表和内心看起来似乎是骆驼一样坚韧的样子,心灵深处却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软弱感,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又将走向何方?

祥子在社会中的奋斗是以失败告终的,在个人情感生活中的突围更是狼狈不堪。祥子对婚姻有着朴素的理想:“必定到乡下要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必要个一清二白的姑娘。”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时时提醒着他,也制约着他,这使得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一来他自居为要强的人……二来他亲眼看见那些花冤枉钱的傻子们——在厕所里头顶着墙还撒不出尿来。最后,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在他与虎妞有过“昨夜那一场”后,祥子耿耿于怀的是虎妞“早已不是处女”,而且延伸到“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对虎妞进行揣测,封建处子观先入为主地占住了祥子的头脑,使他认为自己被诱骗了。想方设法躲避虎妞而不敢正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虎妞与祥子理想中的诚实干净的姑娘又相去甚远,与虎妞结合祥子只会感到屈辱。但样子又特别注重面子。认为一个要强的要脸面的车夫、男子汉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骨骂他是一个偷娘们的人,他既然已经做下了,那么“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这种绝望的心情让我们看到古老的封建乡村文化道德让他的心灵在重重重压束缚中动弹不得;同样从另一方面看,面对城市生活中出现的新情况,祥子也无力招架。无法在这个异质文化中面对精神的压力。体健的样子是那么的无助和如此的虚弱,少了面对社会恶势力所需要的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的韧劲和勇气。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祥子受的最大打击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打击和理想的失落。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二:一方面虽然祥子已经完全失去了与农村的联系,但在农村生活过程中形成的生活观念却早已根深蒂固了,他靠这些信念支撑着自己,却不想撞得头破血流,精神上的压抑使得心累甚于体乏;另一方面,我们看到祥

子来到城市便走上了一条依靠个人奋斗的道路,基本上不与其他人交往,并没有完全扎根于城市生活,甚至还不知道怎样与新的社会环境建立正常的联系。这些都暴露了祥子性格的严重缺陷,比较敏感、多疑和偏激,经不起打击和挫折,经常左右摇摆不定,一旦压力超过其承受能力难免自暴自弃而走向自毁的道路。

人,都有其善的一面,也有其恶的一面,二者时刻都在斗争着。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时善压倒恶而占绝对优势,个体呈现出许多优良美德;有时兽性膨胀,恶压倒善,个体暴露出许多劣根性。在和虎妞没有发生关系前,祥子淳朴、健壮、诚实、憨厚、不喝酒不抽烟不嫖不赌,收车后仿佛闲不住似的,不是挪凳子就是擦车。在这之后,面对虎妞的纠缠也为了麻醉自己脆弱的灵魂,在曹家主动破了酒戒;虎妞死后,他终于抽起了烟。烟和酒是一般车夫的劣习,而祥子开始沾染它们,标志着他的乡村道德开始崩溃。暗娼夏太太对祥子的精神肉体又进行了双重毁灭性打击,她让祥子接受了“淫”,坍塌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使嫖在祥子不再纯洁的心灵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古老的中国乡村伦理道德观念是“万恶淫为首”,因此,“淫”标志着一个人精神道德最终的崩溃。这时的祥子不再是被逼或无意识的上当,而是有意识的主动攫取:首先祥子明显感受到夏太太就是火坑,“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其次,他从三头两天就要去药房的如病猴似的夏先生身上,也已经揣测到夏太太是个什么人物,甚至从夏先生的命运想到沾染夏太太后自己的遭遇。如果说,他和虎妞的苟合是由于虎妞的诱惑、自己的无知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可是自己情愿往火坑里跳,往堕落的路上走了。于是他认同了其他洋车夫的生活方式,把固守已久的传统道德抛到了脑后,向城市文明缴械投降。在与夏太太苟合之后,“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打着哈哈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者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地给他出主意……”犯了病的祥子,地地道道成了一般车夫中的一员,“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下松着些,搭拉着嘴,嘴唇叼着支烟卷……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二啷当”,“生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谁又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从此他开始撒谎骗钱而不去赚钱,拉车不卖力,好打架。成了巡警眼中的“刺儿头”。虽然最后他想振作,去找小福子,一度想重新做人,这也只能看成是他生命中的回光返照,因为他的病已不许他再有力气去拉车了。脆弱的灵魂因小福子的死而最终绝望。

在样子的整个人生过程中,无论是他在社会中为理想而努力奋斗,还是在婚姻围城中左右突围,都走向了不可避免的失败。农村生活经历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固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使他在城市中寸步难行,不断遇到挫折,却不知道权衡变更,但当他完全放弃这些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时。又如河上无根的浮萍,随风飘摇,没有重新确立新的道德行为准则。在不知不觉中祥子已沉沦为文化之城中的走兽,只剩下那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祥子自己黯淡了自己的生命之光,自觉地步入灭亡的深渊。

中国城市本来就是从乡村中分化出来的较为聚集和发达的文化区域,它们是两个彼此参照着的世界,以交替互补的存在方式,显示着对峙两端的文化价值。每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乡下人都以乡下人的眼光打量城市,或者是羡慕,想成为城市人甚至是上层人;或者是怀疑、鄙视乃至充满了仇恨,反而对乡村的种种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如果说祥子属于第一类,那么五龙则属于第二类。

五龙从枫杨树乡村逃荒来到城市,带着强烈饥饿感的他面对瓦匠街街头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和画上搔首弄姿的女人以及治疗花柳病的门诊地址时:“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这印证了五龙从前对城市的想象,从前有人从城市回到枫杨树乡村,他们告诉五龙,城市就是一只巨大的烟囱。”本来就对城市没有什么好的印象,见到的城市又是如此的颓败和黑暗,五龙对它充满了鄙视之情。街上随处而卧的死人又使五龙对城市充满恐惧,随后五龙就遭受了来自城市的侮辱一被迫喊“爹”。无父的五龙被强制性地配给了“父亲”,戴上了沉重的人格枷锁,也激起了他心中最初的仇恨。

五龙并非怀揣阴谋与邪恶闯入城市的,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像病菌一样缠绕着五龙,使他本能地释放出人性魔鬼,生命的原始欲望猛地膨胀。运煤货车上的忍饥挨饿与颠簸已表明他有坚韧地忍受与顽强求生存的生命力量;他踯躅街头,自然地来到了瓦匠街的大鸿米店而徘徊不去:他连续三天露宿米店门口终于谋得了一个当伙计出苦力的角色,为此而忍辱负重,这种忍辱负重又进一步磨砺了他生命的意志和锋锐的欲望。五龙进城后凭其旺盛的生命力而使自己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进入冯氏米店,使他彻底摆脱了饥饿给他带来的恐惧,成功地度过生存的危机。陌生境地中唯一感到亲切的就是大米和米的清香,米既是他生活的需要,又是他精神的寄托,是连接乡村和都市的桥梁,正是对“米”的执著使他在都市的漂泊中有了精神的着落。

与祥子一样,五龙也是一个孤儿,是一个在异乡的流浪者,虽在米店中暂时获得栖息地,但他并没有归属感,一生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五龙的流浪是妄想在对都市的投靠中忘却乡村的苦难:“他觉得冥冥中向往的也许就是这个地方。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靠近铁路和轮船,靠近城市和工业,也靠近人群和金银财宝,它体现了每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它已经接近五龙在脑子里虚拟的天堂。”可都市在五龙面前总是展现出其罪恶衰败淫乱的一面,他随时承受着对城市的失望以及城市对他的侮辱这双重精神负荷。这个受过灾难洗礼的枫杨树男人,不仅要从城市人手中获得食与性这两个基本生存满足,更滋生出对城市的征服占有欲。在五龙看来,米是最重要的生命之根,人不能离开粮食而生存,它曾引发五龙对故乡、饥饿和贫穷的恐惧。因此,对于五龙来说,米是他的生命之源。他无数次沉浸在对米的遐想和幸福之中,他可以整日整夜与米相伴,米仓就是他的卧房,他可以为米冒险而不顾及生命。即使发迹以后,他对米的珍惜也如同珍惜自己的眼睛,他不允许家人浪费一粒米饭。他还乡的最大荣耀、资本就是携带整整一车皮米回家。“饱暖思淫欲”,物质生活的满足使五龙转向对女人的迷恋。他利用告密借六爷之手杀了阿保,报了初进城时的胯下之辱,也扫除了追求欲望的障碍物。他与织云通奸却有幸逃过了米店老板的暗算,以一只眼两个脚趾的代价取得了城市“女

婿”的身份。在冯老板对他暗算失败后,他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气死了冯老板;在织云生下儿子随六爷而去后,他强奸并占有了绮云,在都市有了自己的家成了米店的主人、儿女们的父亲。接着他又装神弄鬼炸了吕公馆赶走了六爷,以一担米加入帮会后不久又成了码头兄弟会的头领。一个乡下人终于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城市。

其实这只是表面的荣耀和虚幻的光环,在内心,五龙对自己的处境认识得非常清楚,他对他的生活与梦想进行了最为无情的否定,原先那么引诱他的生活与梦想一旦成为现实,他仍觉得新房也是“一节火车,他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甚至在他把绮云这个城市“最后的女人”推倒在米堆上,从而实现了对都市精神上占领的时候,他也觉得“身下的米以及整个米店都在有节律的晃动,梦幻的火车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他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他产生了一丝怀疑与迷惑,这是一种新的痛苦,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五龙最终也明白了“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都市,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人间天堂是不存在的”,他已把城市彻底看穿。没有比在实现理想后发现所追求的是一幅幻影更让人绝望痛苦,正如绮云所想的那样:“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看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躁的跳动,一边低声地哭泣”。在这个孤独得令人发狂的世界里,人间的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五龙在思索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五龙在城市中活得越长久,越是觉得空虚,“假的成不了真的,就像我一样,我是米店的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我也不是真的”。像祥子一样,五龙的农村生活经历使他的生活方式得不到城市的理解,他们自己不想改变也就融入不了城市。虽然五龙一直在改变,变得令人憎恶,丑陋、龌龊、残忍、无耻,可当他怀想故乡时却是那么可爱乃至不乏诗意:“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而“城市对于他们是一口无边无际的巨大的棺椁棺盖。冒着工业的黑色烟雾,散发着女人脂粉的香气和下体的隐秘的气息。堆满了金银财宝和锦衣玉食。它长出一只无形然而充满腕力的手,将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进它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怀抱”。五龙与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敌对的矛盾关系中。他与乡绅六爷吕丕基是仇恨的,最终五龙使他客死他乡;他与阿保是仇恨的,一纸文书投给六爷,阿保葬身鱼腹:而那八个可能使他染上性病的妓女,无一幸免地被投入河中溺水而死;对于他先后的两个妻子织云和绮云,他也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攻讦、诅咒,就仿佛是前世的孽缘,他对她们充满仇恨和鄙视。他占据了城市却没有变成城市人,而只有从乡村中运来的米才是他在城市中的精神支柱:“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形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才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他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虽然他在精神上始终仇视着这个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梦想害了。五龙总是以一种枫杨树人的生活方式去过城市生活、去统治占领城市,以满足他在枫杨树乡村儿时的梦幻,敲掉全部健全的牙齿,镶上满口的纯金假牙,一分分攒下钱在农村购地,带一车皮米衣锦还乡。五龙在城市中并没有找到精神的栖息地,他始终在漂泊,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即使能在异乡异地得以实现也并不能安稳他那扎根于枫杨树乡村的灵魂,只会像祥子一样越挣扎越背离其本意越陷得深而不可超拔。他累了,他想回家了。

五龙的归宿是死于还乡之路,这既是对乡土的一种浓厚的眷恋之情,说明他到死都没有认同城市;同时也表明他对城市文明有了一种清晰的认识,城市虽然有堆积如山的金银,成群风骚的女人,却没有安全、温暖、快乐和爱,他不想呆在这个冰冷的魔窟中,他在死亡之路上并不糊涂。他想回乡继续奋斗,在城市中突围虽然成功了其实却是失败的,城市并不接受他,他也没有适应城市,只有乡村,生于斯长于斯也将死于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乡村赐予他的。

“《米》的主人公五龙是一个理念的化身。我尝试写一种强硬的人生态度。迸发出我喜欢的呻吟、喘息、狂喜或者痛苦的叫声”。这同样是祥子的写照。他们都以一种强硬的人生态度,或者说是一种在农村中形成的生活理念到城市中去打拼,他们缺少变通,他们拥有许多人性的优点也潜藏着许多人性的弱点。在与城市的对抗过程中,他们抛弃了许多做人的基本准则,当他们发现这一变化时。祥子变得更加迷茫、麻木:而五龙则保持着一贯的清醒,他逃回故乡寻求救赎。从祥子走向五龙,我们看到农村人在城市中走过的一条铺满荆棘的血路,他们渐渐地不光看到了城市的繁华、喧闹,也看到了城市的肮脏、龌龊。从被城市无声地吞没到奋力反抗城市从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围剿,这是乡下人艰难迈出的勇敢的一小步。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祥子和五龙都是在经济上破产了的农民,他们远离故土来到城市。在城市中,他们没有丝毫的地位,而试图凭借年轻力壮获得生的权利乃至人的尊严。从农民到市民,这不仅仅表现在主体经济地位的变化上。而更深层地体现在主体的思想观念、行为准则等软性因素的提升上。祥子以淳朴、憨厚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中国乡村传统道德文化的代表,他的性格、行为都深深地带有传统的烙印。在其奋斗之初,祥子就带着沉重的镣铐,从不敢越传统雷池半步,一言一行都方方正正。不像农村自然缓慢的变迁,城市的快速变换更多地缘于人为因素,可祥子除了租赁关系外不想与任何人发生关联。这并不意味着别人不找他,兵痞子、孙侦探、虎妞等一个接一个地找到祥子,或是想剥夺他生的权利,或是让他受到了人格的侮辱。祥子除了忍让就是失望。单一的性格难以应付复杂的社会现实,他不但要与现实的压迫斗争,而且还要与自己身上的传统搏斗,他是时代与传统的弃儿。祥子一生面对的是怎样生存的问题,拼命地挣扎在温饱的边缘。而五龙最终面对的是为什么生存的困境。他身上明显地少了传统道德的束缚,使得他能够轻身上阵,物质精神方面得到极大满足,可这些并不代表着五龙心灵上的安宁和人生终极意义的实现。五龙一边在心里声讨城市生活的罪恶、剥离城市道德虚伪的面纱,一边放荡着、沉醉着、漂泊着、痛并快乐着。即使他成了城市的主宰者之一,由于时代的局限他也根本跳不出这个人性的魔圈,然而他已为成批进城的乡下人提供了新的探索方向。

五龙最后的回乡,其实是一种逃避,逃避罪恶寻求生土,和祥子一样是一个失败者。放弃了继续抗争探索。祥子和五龙是在城市淘金的两类代表人物。祥子一类,刚开始充满斗志奋勇前进,但在遭受一连串失败后,一味退缩。意志消沉,迷失自我,自然被城市淘汰掉;五龙一类,在困境中无所顾忌杀出一条血路,愈挫愈勇,获得一定成功,却陷入深深的孤独与虚妄之中没有了方向感,捕捉不到生的意义,最后逃回乡村。这不得不给我们一些启示,在城市中寻找梦想的乡下人,不但要正视自己身上的局限性,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去认识和努力适应新的环境,有条件的甚至还可以试图改造这个环境,而且要不断审视并坚定自己的人生信仰,对自己身上传统的东西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遇到挫折不随波逐流,积极追求,使得自己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不会感到迷惘、失落,成功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完成时代赋予自己的使命。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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