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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老曼

2009-05-05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老皮根儿河滩

安 庆

老皮开始盯老曼的梢了。

老皮下决心干了老曼。老皮把盯梢的地点定在村外的那个土穴里。

风呜嗷呜嗷地叫着,正是出手的好机会。老皮在风声中把身子蹴成一个蛋儿,出来张望的时候脖子从衣筒里抽出来,手和眉齐搭成一个屋檐样的形状,眼使劲地往远处瞅,大风的天漫野没有一个鬼影儿。扬起的沙尘往老皮的脊梁里钻,风太大了,沙尘一涡一涡往穴里卷,一窝一窝的风婆子在穴里搅。老皮的脾气倔起来:你狗日的风儿别无赖,甭想把我往家撵,我还没有等上老曼呢。

老皮实在在土穴里呆不下去了,老皮把身子从土穴里往外拱,一点一点地拱到了穴外的麦地里。风沙呛得他更看不到地的边沿了,寸把长的青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身子刚直起风又把它们吹趴了。掠过麦地、掠过河流、掠过土穴的到处是肆虐的风。他就这样顺着土穴的方向往西走,风贴着地面从麦尖儿往裤腿里钻,赤溜一声一阵凉气钻进裆里了。老皮终于瞅见了一个垛,那种高粱秆、玉米秆码成的一个垛,远远地听见了风吹垛顶的声音,垛是李仁家的,李仁是村里的养牛户,这样的鬼天牛羊恐怕也只有在院里瞎叫哩。老皮看见垛旁有两棵树,老皮忘记到底是啥树了,他两只手抓住大衣的前襟,现在能给他温暖让他向往的就是那个垛了。老曼,月黑风高,你他妈敢过来,我就把你做了。老皮佝着腰,孤独地向垛走。

个把月了,是老皮找老曼的日子。

那天村里又有喇叭响。老皮最怕喇叭响,喇叭一响就是谁家又有喜事了,谁家又要娶新媳妇了,喇叭响起来就是两天,头一天就要唱起来,办喜事的人家恨不得把喇叭支到天上去。老皮一听喇叭呜哇心里就发毛,就会想起儿子的婚事,老皮觉得自己窝囊,觉得好像办了什么亏心的事儿。老皮知道电线一接地电就会停,变压器房里的总开关就会自动跳闸。老皮去捣鼓电线,老皮把那个线头接在院里一个黑旮旯处,老婆和儿子都不知道。老皮把那个线头往脚底下一捣,“砰!”就没电了。喇叭也就不响了,那喇叭正唱到欢实处,“砰”!没音了。夜也随着黑下来。老皮咬牙发一次狠,往脚下又捣一次线头,老皮的眼泪这时候也会落下来,老皮越发可怜起儿子来,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就因为他娘不会说话就该在婚姻上受牵连,弄得儿子也不会表达了,就知道吭哧吭哧地干活。老皮这样想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那根电线,明晃晃的线头从包皮里透出来。那天他往脚下踩了八次,脚跟儿冒了八次火星。可老皮挡不住人家放鞭炮,挡不住人家贴红纸,挡不住人家衣裳的扣鼻里系着红布条儿,挡不住人家双双对对地进洞房。这天夜里,老皮从黑旮旯里钻出来,听见儿子闷闷地骂,这龟孙电。后来老皮就来这土窝蹴了,要不是那土崖掉下一块,他还会守在土穴里,不会去找那座秸秆垛。有时他捉住自己的卵,后悔20年前不该把儿子造下来。

老皮去找老曼时掂了一只鸡。

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养了两年的大公鸡。老皮把那只鸡装进袋子的时候心里咯噔疼了一声。其实这只鸡早在老皮的算计中了,这只鸡长得讨人喜,养了半辈子鸡这是最喜人的一只,浑身的毛红红的,鸡冠又高又宽,彩色的尾巴往高处一撅像被风扇动的小火炬,走起路来浑身的毛整齐地耸动着,满街的母鸡都有向它献媚的心思。儿子要是有这样的气势老皮就不用发愁了。把鸡往袋里装的时候老皮的心还有些犹豫,娘的,没有这鸡家里还有啥热闹头啊,平时这鸡的叫声使老皮觉得生活中还有一分朝气,可想来想去只有给老曼送这只鸡了。天傍黑的时候老皮去敲老曼家的门,老曼那天肯定喝得有点多,蹴在沙发上,蹴着的样子很幸福,卷皮的嘴唇上沾着油气,身边的茶几上扔着几盒金钟烟。老皮轻轻地喊:老曼。老曼嗯一声。老皮说:老曼,这只鸡我给老哥掂来了。

我知道了。老曼在沙发上睁了睁眼。

老曼,我来求你帮忙了。

老曼说:我知道。

老皮说:老曼,你侄儿的事你得往心里搁。

我知道。

老曼,根儿其实是挺好的孩子,就因为他娘……

老曼说:我知道。

老曼,这事儿全仗你了,你看你能办成多少事啊。

我知道,今儿这喜事也是我串搭的,刚回来,累,蹴着歇会儿。

你侄儿的事你得操上心。

我知道。

那我走了,老曼,将来让你侄儿来跪你。

外了。

我走了。

你走吧。

老曼始终没离开沙发,眼一直半睁半闭着。这让老皮的心有点凉,这老曼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分明对我老皮的话不上心。他有点太慢待人了,连身子都不欠一欠,连根儿的生辰都不问,老皮走了几步又回去了,他要告诉老曼,根儿已经二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八,挺能干的。可是老曼家的门砰一声闩上了。

老皮的老婆是个哑巴。

哑女人除了不会说话没有别的不好,老婆的嘴很好看,两片嘴唇合在一起像桔子瓣儿似的,夜里的时候那橘子瓣儿有潮气慢慢地往上润,有时也往老皮的肺里润,这样的生活和别人没有两样,女人天生就是滋润男人的。哑女人也曾经这样地滋润过老皮,老婆的眼睛也是含水的,只不过被岁月慢慢地风干了。二十多年前的老皮是个孤儿,老皮没事的时候喜欢去村东的河滩上逛,逛来逛去只是看河里的水,用河边的土坷垃片往河里打水漂儿。老皮觉得孤独的人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河滩,河滩里的草和河里的水最善解人意,最能让人的心宽起来。有一天他就在河滩上碰见了哑女孩。在哑女孩看他时,他陡然地想把哑女孩做成自己的女人,没有大人了,自己的事儿得自己办。女孩站在河滩上放牛,她的眼前有两头牛,牛在慢慢悠悠地啃草。回了家他就去找了当年的村长,他对村长说:有个哑巴你帮忙让她做我的老婆吧。村长说好啊。村长没吸一根烟,没喝一杯酒就骑上破自行车去了牛场村,几天就把哑巴的事儿定下了,几个月后哑巴就住到他的屋里了。哑巴和自己一过就是几十年。哑巴没什么不好,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什么毛病也没有,哑巴有一双长腿,哑巴有一头好头发,哑巴有两疙瘩圆鼓鼓的奶子,哑巴有一个亮亮的额头,风把哑巴头发刮起来的时候,那额头亮亮地露出来。哑巴在夜晚的时候照样有女人的风骚。在老皮的心里哑巴是会说话的,哑巴能说好多好多的话,老皮都听得懂,哑巴眼睛一亮,嘴唇一翘老皮就知道哑巴是啥意思,其实越是哑巴越是爱说话,他听得懂,每一句都能听得懂。最初在河滩时,有一天哑巴拿他的手往她的胸口摸,连哑巴心里想说的话他都猜出来了。

在儿子的事儿上哑巴常安慰过自己,比如在给老曼送鸡回来的那个夜晚,哑巴就静静地看着他,向他点头,向他摇头。从嘴角迸出一丝丝的笑。老曼对她说我知道了,我不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男人肯定有女人,当年我和你不就是这样么?可老皮埋怨儿子太实诚,连自己当年的勇气都没有。老婆对他说,不是,是儿子没有我们当年的机会。老婆越宽他的心他心里反而越愧疚,就觉得不能再不解决儿子的事。那天半夜他的眼里有了泪,泪淌下来时腮上搁了一只软软的手,他攥着为自己擦泪的手,把女人往自己的怀里箍。

老皮带儿子去给人家挖地基,爷俩一人肩头扛一把明晃晃的锹,秋天的阳光明明亮亮地照在锹面上,绕过锹面往前后的路上洒。路上老皮对儿子说:根儿,我去找了你老曼叔,老曼答应给你操心了。根儿走到了老皮的前头,走了一截才把头扭过来,对老皮说:爹,你甭这样,打光棍没啥可怕的。又走了一截,根儿又扭过头说:爹,那鸡你怕是送给黄鼠狼了。

儿子的话让老皮有些心凉。那可是他心疼的一只鸡,那只鸡和他家的母鸡压出了好多蛋,那只鸡每天都把他从沉睡中叫醒,那只鸡也是老婆疼爱的一只鸡。老皮盯着儿子的长腿,盯着儿子已经长结实的屁股。老皮说:根儿,你不能这样说,你有本事给爹领个回来,你爹还不想操这份心哩。老皮不说了,他把话往肚里憋,一寸一寸地往肚子的深处压。老皮不想让自己的悲哀露得太多,儿子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不过他想早一天把儿子的问题解决了。老皮扛着锹和儿子一前一后地走,老皮想,那只鸡说不定已被肢解了,已经变成茅厕里的废物了,老皮的眼前有鸡毛飞起来,好像听见公鸡临死前悲壮的啼叫,觉得那只鸡有点可惜。

老皮听见儿子嚓嚓挖得很快,“嗖”一锹土就从儿子的手里飞出去,老皮想让儿子悠点劲儿挖,他用眼剜儿子,儿子的心气全用在挖土上。老皮抬头看见主家在跟前站着,对儿子挖土的劲头很满意,老皮就把话闷回去了。老皮不再动心思,一锹锹地挖下去,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挖走了。但那些话还是在回家的时候说了。根儿,悠着点,一股劲儿干完再干啥,干一天挣20块钱呢,多挖一天咱爷俩就是40块哩。根儿把劲都用在了挖土上,回家的脚步有点疲,走一半路了,还跟在老皮的后头。根儿说:爹,我干活的毛病就是干不慢。老皮又悲哀了一下,再往前走老皮不悲哀了,老皮的心好像开了一扇窗,好,儿子,实诚,实诚怎么能说是坏事情呢。

老皮朝老曼的家里走,这是一天的午后,老皮想找老曼问个信儿。老曼家的大铁门闩着,门上的耳环像两只狗耳朵。老皮对这副耳环已经熟悉了,老皮试验过,那环儿能伸进去四个手指,女人的手估计完全可以伸进去。一天夜里他两只手伸进两个耳环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了事儿的人,那副耳环成了戴在手上的手铐,他骂了句娘呼啦把手拔了出来。自从给老曼送过鸡,老皮磨磨蹭蹭地就想往这儿走,他想听听那公鸡在院里的叫声,想听老曼给个回信儿,可每次老皮又都磨蹭着回去了。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地往下砸,老皮丢下两只狗耳朵,在哗哗啦啦的树叶声里向村外走。老皮走到了河滩上,他的眼里就有了秋天的河水。老皮想和河水多亲近一会儿,他一屁股坐到了河滩上,老皮看见了几只羊,这使他想起自己放过的那些羊,那些羊是去年才卖完的。老皮想起有羊的日子他天天来河滩,好多好多的日子都是在河滩上走过的,包括和老婆的第一次也是在河滩上,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哑巴女人心里也有一盆火,甚至燃烧得更厉害。儿子有时候也替他放那些羊,放羊的时候儿子喜欢吹口哨,羊卖完的时候儿子的口哨也被羊叼走了。从那些口哨里老皮知道儿子的心里还是有内容的,那些鸟儿一样的哨声是从一个人的心里吹出来的。

老皮看清放羊的是秀秀。儿子吹口哨的时候秀秀家的羊很好奇,口哨响的时候秀秀家的羊也会跟老皮家的羊一样兴奋。这时候秀秀就动鞭子,秀秀埋怨她的羊,你们又不是他家的羊,你们不用听那口哨响,你们都低下头去吃你们的草。老皮看着秀秀,秀秀哪儿都好,就是骑车进城的时候被汽车刮掉了一只耳朵。后来秀秀就不再进城了。老皮远远地看着秀秀,看秀秀举着羊鞭,看秀秀扭着圆臀吆喝着河滩里的羊,看秀秀的头发时而被风撩起来,秀秀让他动了心,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好!

老皮对老曼有了仇恨。老皮对老曼的仇恨是因为秀秀要嫁人了。老皮实在不能宽容老曼,老皮承认从给老曼送过鸡后就一直陷入等待的煎熬中。把秀秀说给根儿是老皮提出来的,那天从河滩回来老皮就去找了老曼,就把老曼家的门环弄得呼啦呼啦响。而且老皮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儿子和秀秀蛮般配的,他们是在一起放过羊的,这可以省去一些细节。老皮坚信儿子的婚事也要从河滩开始了。

秀秀要嫁给金河的消息使老皮恨得咬牙。按说秀秀嫁人是人家的自由,问题是秀秀的事儿就是老曼搭成的。

这等于说老皮发现的货源装进别人的车厢里了,这等于说老皮被那个叫老曼的人当猴耍了,老皮那趟河滩白去了,老皮的心思白动了,这意味着儿子还要渺茫地等下去。

老皮恨得咬牙。

老皮去摇老曼家的狗耳朵门环,门环被他弄得叮当响,老皮的眼珠瞪得要拱出来。老皮可着喉咙喊:老曼、老曼你把门打开,我拽着你的耳朵呢。

这时候老皮的身后围上了好多人,他们都没有事儿可干,闲得给狗挠蛋,都龇着牙笑着看老皮摇老曼家的门环。有人说:老皮,又来给老曼送鸡了是不是?你应该给老曼送个母鸡,你给老曼送个公的干什么?

老皮把头扭过来,老皮吼一声:都他妈给我滚,别鸡巴没事瞎操心。

老曼不开门,老曼隔着细细的门缝说:老皮你多像狗,你瞅你的耳朵都长我家门上了。

老皮从门缝往老曼脸上吐口水。老曼,我日你姐你咋能这样办事儿,你咋能把秀秀给金河了?

老曼说:老皮,这事儿不能怨我,就是怨我也是白怨,你老皮能把我怎么样?人家金河家的条件比你家好,人家金河典罢礼准备给秀秀安上假耳朵你能吗?

老皮说:老曼,金河的腿也能变直吗?

老曼说:别在这儿傻了,丢人现眼的,回家跟哑巴比指头吧,你。

老皮的火气腾地往上蹿。日你妈老曼,哑巴咋了,哑巴和咱都是一样的人,电视上说残疾人也有保护法哩,残疾人国家还照顾哩。老皮容不下老曼污辱自己的老婆,这明显是看不起自家的女人,老皮就跳着离开了大铁门,他扬着脖子朝院子里骂,老曼,我日你妈,我老婆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也不比你老婆差,比指头那是哑语,你老婆还不会哩!

里头的火气也大起来,老皮你他妈的滚蛋吧,别拿自己哑巴老婆炫耀了,你有本事找我老曼干什么?还给我掂一只鸡。

老皮说:我的鸡是喂狗的,我的大公鸡是来日你老婆的。

从墙头扑棱棱扔过来一只鸡,那只鸡的腿还被细麻绳捆着,鸡被扔出来时咯咯地叫了几声。老曼在墙里喊:你掂走吧,现在谁还吃老公鸡,年轻的鸡还吃不完呢。让它还去配你家的母鸡吧,配你哑巴老婆吧,一只老公鸡就想当他妈老公公。

老皮往那只鸡看了一眼,的确还是他家的那只鸡,老皮有些疼爱地再看一眼,想他老曼这样瞧不起他家的大公鸡,连他家公鸡肉都不愿吃,还不心疼地往墙外甩。老皮又硬起来,日你妈老曼,我日你妈老曼。

老曼哗啦把门打开了,老曼说:老皮,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

老皮又把鸡朝老曼摔过去,日恁娘老曼,你下辈子不一定过得比我好,我活腻了咋的?

老皮,我他妈找人揍你。

老皮说:找你爹我也不怕。

老曼捋胳膊吐唾沫的时候老皮老婆和儿子过来了,儿子两眼瞪着老曼,儿子的肩上扛一把明晃晃的锹,锹尖上有一种杀气。看热闹的人往两边闪开一条道缝,好像一场拼杀就要开始了。

幸亏了那群羊。

秀秀的手里是一条老羊鞭,长长的鞭梢从秀秀的肩头扫到了地上,鞭梢上洋溢着一层膻气。秀秀说:根儿,你把肩上的锹放下。秀秀站在根儿的脸前,秀秀瞪着根儿。秀秀离开根儿,站到老皮的眼前,秀秀的眼软下来,话里带着乞求,叔,你还让秀儿活人吗?你以为根儿就只配找我这样的人,你能这样吗?叔。

直到老皮走了,那群羊才离开。

可老皮咽不下那口气。

老皮攥着那根线头坐在胡同的旮旯里,喇叭声针一样往耳朵的深处刺,那根刺穿过耳朵疼着老皮的心。老皮腾出一只手抚着胸口,喇叭就这样地响着,一声盖过一声,喇叭声震得老皮的屁股底下都有些颤,好像专门要气老皮似的。老皮白天的时候上房顶看了,金河家安了四只喇叭:架在一棵大榆树上,喇叭的顶上还住着一个斑鸠窝,斑鸠被喇叭吓跑了。老皮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把线头朝脚底摁下去,老皮抬起头,四周还是明晃晃的,喇叭还在欢势地响。老皮不停地摁,摁。“砰”!四周变黑了,整个世界都暗了,整个世界都成了煤黑子,整个世界在一霎间静极了。好,这就是老皮想要的结果。老皮知道灯几分钟内还会亮起来,喇叭还会再唱起来。老皮在等,等它再亮起的时候,等一支歌快唱完的时候再摁下去。灯真的又亮了,喇叭果然又响了。他又去捏那根线头。爹!他听见了儿子的叫声,在微弱的光线里,老婆也站到了他的身边。

爹,不能,你不能,这是秀秀的喜事。

老皮听出来了,老皮听出了儿子对秀秀的一份好感,或者说藏在儿子心灵深处的一份情。

他看见老婆向他比划,老婆比划说:咱不,不这样。

他的泪哗啦一下流起来。儿子说:爹,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不,儿子,不,爹只是想早点,想……老皮哽咽着。儿子说:爹,这是电啊,你不要命了。

儿子手里捏着一把红皮胶把的钳子,“喀嚓”,线头铰断了。老皮的身子一咯噔,老皮觉得乏极了,老皮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好好地困一觉了。

老皮开始盯老曼的梢了。老皮想出那口气。老皮是从十月初一开始来这土穴里窝着的,十月初一是给家里的亡人上坟的日子。他给爹娘上了坟,在坟头的纸被火燃起时,泪从眼眶里漫出来。老皮这一哭,火气从心底里往旺处烧。他瞅着一条通往镇上的土路,老皮知道老曼爱往镇上跑,瓦塘村离镇上有五里路,老曼爱去镇上的一家小酒馆,老曼每次沾了别人的零花钱或者得了便宜的酒,就骑着破车去镇里,坐在那家酒馆里,一边打酒嗝,一边叨着桌上的菜。十月初一的这天老曼也去地里上坟,老皮看见老曼车袋里有酒瓶的脖子露出来,老皮看见老曼烧罢纸往镇上去了。老皮咬了咬牙,老皮在心底叫一声好。老皮说我就在这路上出一口恶气。

老皮从十月初一开始蹴在那个土穴里。老皮打算趁一个傍晚或者再晚一点的时候把老曼干了,让老曼从此像一条受惊的狗。老皮的手里握一个尺把长的铁棍子,还在裤兜里装了一条两米长的布条子,布条子是预备勒住老曼的手和胳膊的,铁棍子为了夯老曼的头,把他夯晕了再把他绑起来。管他娘的裆里长着几根毛,知道是老子干的也算不了卵子大的事,弄死他个老曼大不了我再浪费国家一颗枪子,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都是逼出来的,也和我一样为了出口恶气。老曼太他妈不像话,太他妈势利小人张狂了,不出这口气我就得被这口气憋死。

老皮下决心,干下他个龟孙老曼。

老皮在土穴里窝了三天,前两天的天好,老皮在穴里瞅太阳慢慢落,再瞅天顶又浮出些小星光。第四天就起风了,风一窝子一窝子地狂,那气势是和老曼并成一气把老皮往家赶,想吓唬老皮善罢甘休,想把老皮威胁到家里。可老皮犟上了,老皮计划最少候他半个月,非弄出点声响不可,非把老曼弄出点毛病来。那样他就和我扯平了,灭他一次他就不横了。

土穴实在呆不下去了,不光沙尘往嘴里耳里灌,竟然还塌了一片土,差一点把小命搭进去。他妈的老曼磨动天了。老皮后来就钻进垛里了,他在垛上挖了个洞,从洞眼里往路上瞅,耳朵听着路上的破车声。

李仁那天揪住了老皮的耳朵。秸垛是李仁家的,李仁家养着几头牛,是村里有名的养殖户,李仁每年都要攒几垛秸秆喂他家的牛。李仁那天怕风把垛刮乱了,遇上大风天李仁就会过来看他的垛。李仁在垛根蹴下时听见了呼噜声,李仁以为垛里钻进了一条狗或者跑进了一头猪。瞅过来瞅过去发现垛里有一个洞,李仁骂了句,他娘的又是哪个要饭的钻进我的垛里了?李仁顺着呼噜声往垛里钻,就把老皮的耳朵揪上了。

老皮以为自己先被老曼制伏了,去摸屁股下的铁棍子。耳朵又一疼才看清是李仁,人高马大的李仁一只脚踩在他的肚皮上,那肚皮已经饿扁了。老皮说李仁你放开我的耳朵。李仁说:老皮,你他妈咋钻我的垛里了?

老皮说:我也不知道咋钻进你家垛里了。

李仁说:这他妈的就怪了。

老皮也说:这事儿怪,我怎么就钻进垛里了。

李仁后来一直对老皮笑。李仁说:我知道你咋钻进垛里了,你在家闷得慌,想出来透口气。老曼让你丢人憋气了,你就像狗一样溜到地里又钻进我的垛里了,我还以为是头野猪呢。没事,你就这样呆着吧,但千万别在垛里吸烟,我的垛燃着了是小事儿,问题是怕你被烧迷,忘了跑。

李仁说着站起来,李仁说我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要回家了,我不想让风吹,你想躺就躺着吧,反正你也不是驴,会把我家的秸秆吃少了。

老皮把李仁拽住了。

老皮说:李仁,我现在告诉你,我在等老曼,你可以去告诉老曼,我不怕他了。

李仁和老皮一起坐在垛洞里。李仁后来说:老皮,我真的同情你,但你不应该来这里截老曼,你应该和老曼攀亲家。

李仁把老皮说得一头雾水,甚至让老皮有点恼。老皮说:李仁,你咋大冷的天跑这里来涮我,我不就是在你家垛里困了一觉吗?

李仁庄重起来,李仁说:我怎么是涮你呢?老曼有一个闺女你不是不知道。

老皮这才想起老曼的确有一个闺女,和根儿年龄差不多,一只脚在城里被车轧过,走路有点跛。可那闺女好像不在家,老皮把她的长相都忘了。

李仁说:你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别鸡巴再钻垛里了。

老皮说:咋没见过那闺女哩?

李仁说:那闺女在城里一家服装厂上班,今个好像回来了。

老皮从垛里出来了,风还没停的意思,还在他妈的鬼一样地浪吼,像猫瞎窝一样叫得烦人。老皮觉得这问题不是不能考虑,应该回家和老婆合计合计。老皮这样想着顶着风便往家走,应该回家了,回家太迟哑巴女人会着急,说不定已经在找自己了。老皮想了几步路,忽然又把自己否定了,怎么能这样失节哟?怎么能把冤家当亲家?李仁真是扯淡,李仁刚才把自己糊迷了。这事怎么可能呢?他老曼龟孙又怎么会同意呢?这不是和老虎商量用它的皮吗?缺耳朵的姑娘他都介绍给金河了。再走几步他又反过来驳自己,怎么就不能呢?根子要是动心,怎么就不能试试呢?咋就算失节呢?老曼的闺女喊自己爹怎么能算屈身了呢?这不等于我老皮最终夺取胜利了吗?

风又猛地一阵刮,一阵黄沙照他的脸上打,老皮顿住脚使劲往地上站了站。手抓着大衣往紧处裹。风又呜嗷呜嗷地叫几声,一片树叶从头顶飘走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他睁开眼,模糊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跑过来,后边撵着几个人,老皮觉得像是在梦里。追着的人喊,截住,截住他。他一闪身人影跑过去。老皮想截,一阵风把他吹歪了,大衣无声地掉在沙地上。老皮觉得跑过去的身影眼熟。后边的人又在喊:截住呀,抓住呀,他把老曼的闺女干了,截住呀……老皮一愣,恍然觉得被追的身影是儿子,儿子的身影在风中跑,渐渐成了一个小点儿……

老皮忽然对着儿子喊:儿呀,爹还没和你商量咋就先干上了……

责任编辑 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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