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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瓷器

2009-05-05余同友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四喜伢子瓷瓶

余同友

池 塘

莫动,莫动,扁伢子不满地瞪了一眼身边的小武,老等精得很,你一动它就不出来了。

我又没动,是你自己动的,你刚才还放了个臭屁呢,我都装着没闻到,小武不服气地说,热死了。

你还说没动,扁伢子喉咙深嗓门子大,他一说话,池塘边柳树上的知了惊得停止了叫声,那只老等更不会露面了。

小武泄气地把头上的柳条帽取下来,说你真的看见老等了啊,等了这么久连鬼毛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扁伢子涨红了脸,他伸出一个小指头说,谁哄你是这个。

小武点点头,算是相信了扁伢子的话,听说老等要是小的时候就养起,长大了会帮人捉鱼。

就是啊,扁伢子说,不过要会训练,训好了,它一天能捉好多鱼,家里吃不了还可以拿到街上卖。

嘿嘿,嘿嘿。小武和扁伢子想着他们将拥有一只叫老等的水鸟,它会伸着长长的嘴,站在水边扑腾扑腾地帮他们捉鱼,他们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于是,两人又趴在塘边的柳树下看着塘埂那边一丛芦苇,眼睛一眨不眨,日头照在他俩黑黑的脸上,一群绿豆汗从他们额头上往外蹦。知了见天下太平,就又在叫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这样叫着。平静的塘面上,一只八只脚的水虫划桨一样划动着八只脚,在水面上划来划去。一朵云从七月的天空飘到池塘里,在池塘里游着,一会儿游出了塘面,小武和扁伢子知道,它们将慢慢地飘过田畈,然后就飘到了瓦庄,飘到他们家的瓦屋顶上。

瓷 器

四喜就是跟着那一朵云来到小武家的。云朵在小武家的屋顶上留下了影子,四喜在小武家堂屋天井下留下影子。不同的是,那块云朵马上就悠悠地飘走了,四喜则在那里孵着不走。

小武的妈妈王翠花坐在堂屋的走廊里,那里畅通着,不时有一股风吹过来,凉丝丝的,她一边剥着青豆,一边对坐在斜对面的四喜说,不成,不成哩,小武他爸再三说的,给多少钱也不卖。

四喜喝了一口浓浓的壶茶,抹了抹嘴说,我都把你家门槛跑矮了,你都不松口啊,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王翠花抬头看了一眼四喜,冲他笑着摇了摇头。她手底下的竹篮里青豆越集越多,盖住了篮底了,一只只青豆刚被剥离出来,身上还泛着润润的光泽,青豆好闻的气息淡淡地散落在她四周。

四喜看着她,没有说话,其实他早就知道这生意是做不成的,他刚做“地老鼠”时,就是在瓦庄左右邻居家转来转去,看看他们家有没有老古的东西,像什么雕花床啊,银项圈啊,太师椅啊,袁大头的光洋啊,还真收了不少,后来,连毛主席像章也收了,但从一开始,王翠花家摆在堂屋正中香几上的瓷瓶却咬死了不卖。

四喜也不懂得古董,他只是以最低的价格把东西收下来,然后送到县城里给古玩店里的人,他从中间剥个皮弄点工夫钱。有一次赵四喜把那个瓷瓶的样子描述给古玩店老板听,老板说没看到货不好说,但从赵四喜说的来看,就是个清代官帽筒了,说明这家祖上是个做官的,说不定家里还有别的古东西呢,他让四喜多跑跑。四喜多了个心眼,没说那家在哪里,他在心里说,就在我家隔壁哩,抬个腿就到了,多跑跑就多跑跑。

四喜先开始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想劝说王翠花把那个瓶卖给他,但王翠花还真倔,说是小武他爸说了,瓶子是他家太奶奶手上传下来的,怎么也不能卖,还说这个东西留着,早晚会值大钱。小武他爸也就是王翠花的老公在北京打工,显着自己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在电话里对王翠花说在北京店里见到了瓷瓶子,有的还没有我们家瓶子好看呢,都卖了几十万呢,可千万不要卖给赵四喜他们小贩子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四喜也就灰了心,可他还是往王翠花家跑,他跑出了味道来了。

我忘了跟你说了,四喜是个瘸子,做农活不方便,更不要说像村里其他男劳力一样出去打工了,他做起了“地老鼠”,在家带着儿子扁伢子,他老婆却到上海做保姆去了。四喜的日子过也过得,但老婆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回来一趟,多少有点憋的慌。四喜往王翠花家跑着跑着,就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现在,四喜就跟平常一样看着王翠花,他发现王翠花也并不反对他来坐坐。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微微吹动了王翠花的衬衫下摆,王翠花穿了件白底淡碎花的衣服,四喜觉得那些碎花也像轻轻摇晃着。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屋外是白花花的毒日头,几只鸡婆在屋檐下轻轻咕咕着,懒散地扭头啄啄翅膀,整个瓦庄像没有了别人似的,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王翠花抬头瞟了一眼四喜,咳嗽了一下,脸微微地有点红了,她有些没话找话,说今天早上真是起毛了早,出门到菜园摘菜,一个洋辣子虫把我手都辣红了,痒得要死,倒霉死了。

四喜把眼光从王翠花胸脯上移开了一点,他说,有的人还真是倒霉呢,我前天到窑庄去,听到一个事真好玩呢。

王翠花笑着说,真的呀。

四喜说,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呀。

王翠花又瞟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说说么,怎么好玩呢?

四喜说,那个村子里一个人家真倒霉,男的是个杀猪佬,去年腊月里去杀猪,是一头大肥猪,杀倒了放在案板上,他嘴里咬着刀,低了头在案板底下找刮猪毛的刮子,不想那头猪还缓了一口气,一挣腿从案板上滚下来,几百斤的身子压在杀猪佬身上,就压死了,嘴里的刀子把脸割开了半边。

王翠花听着,嘴里不停地啧啧着,哎呀,哎呀。

四喜说,这还不算呢,前不久他家请人犁田,他老婆去捉鸡准备杀了吃,鸡不听话,东跑西跑的,她扑了好几下,总算捉到了一只了,那公鸡在她手上呆着,猛地一口啄了,把那女人一只眼睛啄瞎了。

王翠花咯咯咯地笑了,她抬起手撩了一下落到眼睛上的头发,捂着胸说,要死的,四喜你真是要死,把我笑死了,你是乱编的吧。

四喜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是真的,不哄你。

他们说说笑笑的时候,门口又飘来了一朵云,王翠花赶紧紧了脸大了声,哎,是德林爷啊,喝口茶水吧。

德林老汉佝着腰慢慢地走进来,不喝哟,不喝哟,我找我家那只大麻鸭,昨晚一晚上没回家呢,指不住又把鸭蛋下在水田里了。

四喜和王翠花同时说,我们没都看到呢。

四喜已经站起了身,又加了一句,哎,小武他妈你再想想么,那瓷瓶到底卖不卖?

王翠花知道四喜什么意思,她摇着头说,不卖哟,不卖哟,真要卖就对你说好吧。

四喜说,那就好,不要卖给别人了!

他们俩一来一往的,德林老汉咂咂嘴说,不就一个瓷器家伙么,我爹在时,我家都有好几对呢,都被文化大革命败了,要不然我也不要放鸭子了,嗯,没这个福命哪。他边说边继续往外走。

四喜和王翠花对了个眼神,四喜说,那我也走了,我家扁伢子和你家小武又在一起玩去了吧,到现在也不晓得回家来。

王翠花说,是的,他们俩是同年工,好着呢,恨不得晚上还要粘在一起。

一个同年工,抵过好弟兄么,四喜说着,走出了王翠花家的院子,他又看了一眼王翠花,王翠花倚着门框也看着他,四喜心里一动。

夜 晚

四喜吃过晚饭后,收拾了锅灶,又洗了澡,特意找了一件新衬衫穿了,对着镜子左拉右扯,一切妥当了后,他就催着扁伢子快点去洗澡睡觉,扁伢子尖着嘴说,还只有八点呢,我睡不着。

四喜看看钟,真的才只有八点,他架起二郎腿躺在凉床上说,这个天真他妈的夜长,到现在才混到了八点。他只好耐着性子打开家里的黑白电视机,看起电视剧来。昏黄的灯光下,蚊子出动了,在前后左右嗡嗡地飞,四喜挥着芭蕉扇,问扁伢子暑假作业做没做。

扁伢子光赤膊上阵,津津有味地盯着土墙上的一个壁虎,他说,做了!

可是真做了,回头我要检查!

扁伢子说,真做了!他想想又说,爸,我妈没打电话回来啊?

四喜啪地一扇子打在胸上,说还是上个星期打的,又换了一家做了。

扁伢子哦了一声,妈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忘了她什么样子了?

四喜说,你这孩子话真多,快点睡觉去,快,快。

扁伢子嘟嘟囔囔地爬到房间床上去了。四喜看看钟,又听听屋外。瓦庄的晚上更静,都是老人小孩子在家,没事就早早上床睡了,原来村子里还有几条狗,有个风吹草动的还凑凑热闹,去年下半年说是闹疯狗病,土狗全被打死了,现在狗叫声也没有了,只有田畈上,青蛙叫,小虫子叫。

四喜躺到晚上快十二点时,村庄里更静了,在鸡栅里咕咕的鸡公鸡婆安静了,圈里哼哼着的母猪也睡着了,牛也停止倒胃躺在栏里了,一片薄薄的月亮升在瓦庄上空,四喜掩上自家的门悄悄走了出去。

只喝口水的时间,他就走到了王翠花家门前,他回头四周望了望,瓦庄像一口深深的古井,没有一点动静,他于是站到门前,用手轻轻地敲着,咯,咯,咯,像一只啄木鸟。

只敲了三下,门后就有人问,哪个?

四喜压了声说,是我,四喜。

门后沉默一下,然后问,你做什么?

你开门么,四喜焦急地说。

木门带着轻轻的一丝吱呀声,打开了一道缝。

四喜一下子滑了进去,像一条滑泥鳅。四喜伸手就抱住了门后的人,翠花,他贴在她耳朵边说,他感觉到她的身子滚烫滚烫的。

要死,王翠花做着挣扎的样子,你做么事啊,四喜。

他们纠缠在一起,像河滩上的两只河蟹,又在推搡,又在抱团,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当然,这是小武看到的,小武心里是这样想的,他被一泡尿涨醒了,昏昏蒙蒙地爬起来,拉亮了电灯,看见了这奇怪的一幕。

灯一亮,王翠花惊叫一声,猛地一推,另一只河蟹跌跌撞撞地歪着腿跑出了门外。门随砰地一声关了,然后,灯也关了。

黑暗中,小武歪着头问,扁伢子他爸做什么事啊?

王翠花理理头发,定了定心说,哦,小武,你看见了是扁伢子他爸啊,你可别看错了。

小武摇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看见他瘸着腿走的。

王翠花在黑暗中顿了一会,哑着嗓子说,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瓦庄又沉在黑夜里了,王翠花却沉不到黑夜里去,她觉得自己是浮着的。浮在一条小船上,身底下是汹涌的大洪水,把小船摇得晃来晃去,快要把她晃吐了,她焦急地趴在船上,想叫喊却叫不出声来。

王翠花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了,她听见公鸡打鸣了,才想到了一个主意。

村 口

瓦庄的公鸡集体叫了第三遍后,就有些偷懒了,叫得零零星星的了,瓦庄的老头子老太太们也就零零星星地起床了,煮猪食的,煮人吃的,然后放开了鸡栅,撒一把稻谷在院子地上,这会子日头又爬上山坡照着瓦庄了。老太太们捡了脏衣服,装在竹篮子里往村口的水沟边走去,她们越集越多,小水沟里响起噼噼叭叭的棒槌声。

王翠花就是选择这个时候开始骂人的。她也拎着一篮衣服,在水沟边站着,却不急着洗,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子,呼啦一下把衣服倒在洗衣石上,就骂开了。

短命鬼的,不得好死的,王翠花先是跺着脚拉开了架式,然后带着哭腔说,这可怎么搞么?小武他爸回来要把我打死了。

老太太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问道,怎么了,小武他妈,你怎么了?

昨天晚上哟,一个小偷好神手哟,王翠花像唱歌一样骂着,把我家那只好瓷瓶偷走了哟,我家小武看见一个人影子溜走了,我去抓就没抓住哟。

哦,那会是哪个呢?你没看清啊?老太太们停下了手里的棒槌问。

王翠花故意停下来,抽泣了一会儿,说这哪里是偷啊,这是活抢哦,晓得这样么,我早就卖给他就好了,卖了还能得几个钱呢,这下子人家一个票子不花的就到手了哟。

王翠花这样一骂,老太太相互对了对眼神,便都明白了,她们咳嗽着,好像集体得了感冒,匆匆忙忙地埋头洗着衣服,再不追问了。

可是到了上午,四喜偷了王翠花家瓷瓶的消息成功地传遍了瓦庄。

让王翠花没有想到的是,这事惊动了村长刘会来,刘会来才从镇上开了治安会,一到家就听说了这事,他丢下茶碗就往王翠花家跑。

问明了情况,村长刘会来说,这还没有王法了?你跟我来,我去把你要回来。

王翠花迟疑着说,我怕他不承认哩。

有人证哩,我看他敢赖,敢赖我就叫公安把他拷了去,坐几天号子他什么都招了,刘会来吼道,都说拐子拐一肚子拐,他还真是哩。

王翠花硬着头皮和刘会来一起到了四喜家。四喜也是才听到有人跟他说了这事,一看村长刘会来,再看看王翠花,他急着说,村长,村长,我可真没有偷她家的瓷瓶啊,我怎么会做那事呢?

刘会来嘿嘿地笑,四喜,小孩子不会撒谎吧,她家小武说亲眼看见你从门口溜走了,你还抵赖什么?你非要我找公安来?

四喜急得头上汗直披,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来。

刘会来说,公安一来,一查脚印,找个狼狗一嗅,什么事都找出来了,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啦。

四喜看看王翠花,王翠花把头扭到一边,可是,四喜说,我实在拿不出瓷瓶啊。

刘会来瞪大了眼说,你个狗日的,出手真快啊,这么快就卖了?不管怎么样,要么赔钱,要么你把东西还要回来。

四喜又看看王翠花,王翠花说,还不晓得你要不要得回来,我也不多说了,你给两千块钱给我吧,算我卖给你了。

四喜知道王翠花是怕刘会来继续查下去,他叹着气说,好吧,两千就两千,我还没卖到两千哩。

刘会来松了脸说,那你把钱拿出来给她,我说四喜啊,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打起邻居的主意了呢?下次再不能这样了,再这样公安上门我可护不了。

四喜一脸的恼怒,却又发作不得,他只好拼命地点头,从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两千块钱来,交到了王翠花的手中,这是我做生意的本钱呢,本钱都给了你了。

解决了这桩事,村长刘会来高兴地叼起一根烟,又甩给四喜一根,他拍拍四喜的肩膀,这就对了么,这个事就到这里为止了,都不要往治安先进村抹黑呢,好歹也有五百块钱的奖金,你们莫给我闹砸了。

四喜像被扭了脖子的鸡,冲着村长刘会来直翻白眼。

刘会来装着没看到四喜的白眼,他叉着腰来到村口,一根烟也吸得差不多了,他满意地吐出最后一口烟,望望身后的瓦庄,往田畈里走去,他得去看看他家秧苗的长势。

两个小男伢子晒得像两段黑木炭,一前一后地尖叫着,从田畈深处的池塘边跑过来,前边的一个手上举着柳条,柳条上晃荡着几条雪白的鲫瓜子鱼,后边的一个撵着前边的,那条大的是我的,他气喘吁吁地叫道。

刘会来认出来,两个小伢子,一个是王翠花家的,一个是四喜家的。两个小狗日的,慢点跑,别把裤裆里的小鸡鸡跑掉了,刘会来挥着手冲着他们身影喊道。

夜 晚

这个晚上的月亮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亮也更薄了,像一个女人的薄嘴唇,四喜扭头看看月亮,又看看面前的大木门。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心里说,背了个小偷的骂名还丢掉了两千块钱,这他妈叫怎么回事呢?他壮了壮胆,又敲响了王翠花家的大木门。咯,咯,咯,还是像一只啄木鸟,但没能啄出一条虫子来。

王翠花,王翠花,四喜焦急地低声喊道,你不要躲着啊,我知道你没睡。

过了一会儿,门后有了响动,但门栓子还是没打开。翠花,你开门啊,四喜说。

门后又响了一下,四喜以为是打开了门栓,但听听却不是。王翠花在门后说,你走吧,你不要再来了。

四喜冒了火气了,你不开门也可以,你总得把两千块钱给我吧,那是我做生意的本钱啊。

王翠花说,可是人家都晓得你赔我两千块钱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家小武他爸爸回家来,我到哪里找两千块钱交给他呢?

四喜犟着脖颈子,说那我就不管了,不是你闹出事来的?害得我背个小偷的名声!你给我开门!

王翠花急了,怎么是我闹的,谁叫你半夜游魂一样乱窜!我就是不开!

四喜从喉咙里低声吼,你开不开,不开我就砸了,反正我也脸丢尽了!

四喜说着,真的找了块砖头,咣地一下砸在大木门上,声音钟一样在夜里传得很远,把四喜吓得一跳,不由停下了,门后的王翠花也吓了一跳,一时都沉默了。一只瓦庄人叫夜老鼠的蝙蝠,扑着翅飞过屋檐又低下身从四喜身边飞走。

四喜叹息了一声,门后传来王翠花嘤嘤的哭泣声,扯麻绳一样,四喜砸不下去了,他丢了砖头,手撑在门上。

王翠花抽着嗓子说,我把瓷瓶给你吧,你再别来了,瓷瓶在我家猪栏头上草垛子里,你伸手一摸就摸到了。

四喜无奈地摇摇头,说好吧,还不知道你那个宝贝瓶子值几个钱哩。

四喜轻手轻脚地走到西边院子里,摸到猪栏前,栏里关着的是头老母猪,它被头上簌簌作响的声音惊醒了,也许它正梦到吃一顿鲜美的晚餐,所以它很生气,它跳起来,嘴里哼哼着,要去咬四喜。四喜一边摸着一边骂,狗日的,他想想又骂,你是猪日的,你连狗都不如!

总算在母猪的嘴脚夹攻下摸到了瓷瓶,四喜凑到月亮下看,是的,上面刻着三英战吕布的图画,就是那个瓷瓶。他抱着瓷瓶往院外走,没提防脚下碰到一个横着的铁扒锄,肯定是白天忘记收起来的,铁扒锄绊住的是四喜的左脚,这样他那条瘸着的右脚就没法子用上劲了,四喜就一下子被绊倒了。

四喜呀了一声,那只瓷瓶听到命令似的脱手而出,像头憨实的小猪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跑到了一块尖石头前,嗷地一声叫,就碎成一堆了。

四喜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听着那声音,他扭过头再望望天上的月亮,月亮也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了。四喜趴在地上想起那天说的倒霉人故事来,杀猪被猪压死了,捉鸡被鸡啄瞎了,他妈的,我才是最倒霉的人哩,四喜呜呜着说,我被瓷瓶压死了,我被瓷瓶啄瞎了。

池 塘

你怎么到这会子才来?老等又钻到窝里去了。小武不满地瞪着扁伢子。

扁伢子一屁股坐在池塘边的老柳树下,他跑得喉咙里像烧开水,说话都不顺溜,我爸,我爸,他不让我,不让我跟你玩,我是偷着,偷着跑出来的。

小武子歪了头,奇怪,我妈也不要我跟你玩了。

他们俩想不通为什么,就不去想了,又还是趴下来,看着池塘对岸的动静。

莫动,莫动,扁伢子不满地瞪了一眼身边的小武,老等精得很,你一动它就不出来了。

我又没动,是你自己动的,你刚才还放了个臭屁呢,我都装着没闻到,小武不服气地说,热死了。

汗水从他们额头上往下披,小武想想说,热死了,我要到水里凉快一会儿洗个冷水澡了。

扁伢子说,我不敢下去,我爸回去要检查我,他一刮我肚皮,只要洗了冷水澡,肚皮上就会有白道道,我就要吃竹梢子肉了。

小武脱了短裤头,说我真热死了,就洗一下吧,他说着,扑通一下,钻到了池塘里。

扁伢子犹豫着,看来老等是等不到了,要不要也下水呢?

小武在水塘中心扑腾着,凉快,凉快,他打着水花说。

扁伢子在岸上羡慕地看着小武,他看见小武在水里转着身,像一条黑鲶鱼,小武游着游着,说我练个扎猛子给你看看,他说着往下一沉,水淹没了他的光头,水面上冒出一串串的水泡,好一会儿,也没上来,扁伢子叫道,上来呀,上来呀。

小武还没浮上水面,水泡泡渐渐少了,扁伢子觉得四周好静,静得只有零星的水泡泡破灭的声音,他有点恐慌起来,小武子,他大了声叫,你出来,你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走了!

水面上还是没有声音,扁伢子慌了,他猛地往村里跑去,我去叫大人去,他说,可是他没跑出两步,就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他爸早上还对他说的,再要和小武玩到一起就打断他的腿。

扁伢子又走回到岸边,他想了想,也脱了小裤头,一步步往塘中心走去,小武,小武,你拉我的手。他说着,把手向塘中心探去。忽然,他觉得脚下一软,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一把拉到了水下。扁伢子张着两手乱舞,他隐约看见小武在水底下,四周长满了水草,日头照在水底下,水底像一个水晶宫,小武正呲着嘴笑着看他呢。

水面上又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泡,从大到小,从多到少,慢慢地,一个也没有了。

塘面又恢复了平静,知了又在叫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这样叫了一遍又一遍。

平静的塘面上,一只八只脚的水虫划桨一样划动着八只脚,在水面上划来划去。

一朵云从七月的天空飘到池塘里,在池塘里游着,一会儿游出了塘面,水底里的小武和扁伢子知道,它们将慢慢地飘过田畈,然后就飘到了瓦庄,飘到他们家的瓦屋顶上。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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