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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的二爷

2009-04-13

延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二爷

李 莹

李莹 曾发表散文、随笔多篇,现在陕西某媒体供职。

上大学时,每次回家,远远看见家乡那被绿草覆盖的土坡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花朵在移动,就知道准是二爷在放羊了。

二爷是村里的老支书,以脾气倔强兼暴躁有名。那时谁敢拿生产队的一块砖二爷非骂他个狗血喷头,和他过了一辈子的二奶奶要敢反对他的哪个决定非被他用他的千层底鞋追着满院子地跑。一辈子没怎么逛过大地方的二爷却认了个死理,娃要读书。这比啥都重要,比房子盖得好重要,比大人们把自己收拾得油光重要,为此,二爷早些年的时候衣着朴素,补丁一层又一层,住着简陋的厦子房,勒紧了腰带过日子,为的是孩子中有哪个能读上书,吃上皇粮的。老了支书的位子也不做了,就养了十几只羊,早出晚归的,靠着这些羊来养活自己和二奶奶。谁家的老人吃不下饭了,他会送刚挤的热羊奶过去,谁家的羊不吃草了不拉了,他过去一瞧,准好。

我高考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只被一所普通的师范学校录取,整日不开心,下午便拿自己喜欢的小说,牵上家里那只母羊,因为那时父亲老是闹肚子,医生说最好每天能喝些羊奶或是牛奶暖暖肚子,再加上配的药就能好的快些。母亲从二爷手里买来这只不错的奶羊,本来我从来不看它一眼的,母亲说我是没有良心的,羊是你半个妈妈呢。我不解,她告诉我,我刚出生时,瘦弱的她一直没有奶水,是羊妈妈的奶水救了你一命呢。我就狡辩道,我最有良心了,你不见我从来不吃那什么羊肉泡馍,葫芦头和羊肉饺子之类的东西?母亲笑了,因为这是录取结果出来以后我说的最长的话。

那天下午,随便找块有草的地方开始放羊。像往常一样,自己找块地方坐着看起小说来。时间很快过去,快要回家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地方我也不常来,心里有些害怕,站起身来,发现原来是二爷。他看见我很高兴,喊道:

“在这还看书呢?!!”

“嗯。”我淡淡地答道。

“你知道,二爷我最喜欢爱看书的娃。他们要是有一个能像你这么成器,我……,唉,不说他们了,我刚听你娘说,你一直不想去那个师范学校?”

“嗯。”

“听二爷一句话,别不高兴了,当个老师,春夏秋冬,外面刮风下雨,你就在屋里上你的课,啥闲心也不用操,啥人的脸色也不用看,多好的事!”

我还是没有吭声。

“二爷知道你从小爱看书,心里要强,现在不如意也没有啥,娃呀,人生的路,长得很,可不敢跌一下子就爬不起来呀;再说了,记住:是金子到哪都发光!你没有看到么,这羊为啥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吃那野枣树那带刺的叶子?!他觉得那叶子有刺才有味道!”

二爷说完这话就忙着放他的羊群去了。我看着眼前的羊,真的在嚼着那带刺的叶子,却是一副安详的神色。它已经学会享受痛苦了吗?还是觉得这样比让人在家里给它喂着粮食活着更有乐趣?我突然好像醒了。不知道为什么,二爷这番朴实的话比母亲的唠叨管用,也比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名言警句更深深地鼓励了我。尤其现在比那时更明白了些人生意味着什么,回想起来他这番朴实的话,简直要落泪了。

我去上学了。每次回家,二爷总是热心地问我这问我那,仿佛我就是他的孩子。我四年的本科生活中,二爷的那句是金子到哪都发光的话极大地激励了我。我努力地看书,参加社会实践来锻炼自己,毕业时,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了爱人,成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二爷呢?

二爷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有魁梧的身材,于是去了新疆当兵,可在快要转业分配工作的时候在高速路上开车出了车祸,幸好人是完好无损的,但被遣送回家,与部队再也没有了关系。于是,二爷又张罗着给他娶妻,有了孩子后,就分家过了。

二爷还是每天放他的羊。

二儿子呢,性格有些软弱,二爷卖羊卖粮把屋子翻修了一下,给他娶了媳妇。可谁知,这媳妇结婚前就有了相好的,有了孩子后更是过不下去这不咸不淡的生活,觉得自己是应该过更风光的生活的,于是在快要秋收的一个夜里,离开了那个家。

那一段时间,二爷的家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腰杆子直了一辈子的二爷腰弯了,没事就不出门,实在要出门走在路上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早年的队长支书的职位加上他秉直的脾气使他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从路上走过,他就感觉到人们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可气的是这个让他蒙羞的儿媳竟然在外被骗活不下去,又带着一身的病回来了!看她那个样,二爷吼了一声:“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就倒了下去。

二爷又站了起来,他腰杆也挺了起来,别人爱说啥说啥,一切不如意都会过去的。就如同他给我所说,人不能跌倒就爬不起来,何况老先人不是说过吗,儿女自有儿女福啊。

有段时间,二爷过得挺开心,因为自己侄子替他在一家厂子找到一份活计,晚上六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月工资三百三十元,主要是值夜班,防止窃贼和火灾水灾之类的事故发生。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他却很是开心,高高兴兴地哼着曲子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二八自行车,往返于那条十几分钟的路程。领了钱,还是开开心心地给孙子买这买那。偶尔回家碰见我,还是会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将来挣了钱要好好孝顺父母。

家乡位于陇海铁路以北,我上初中,高中时必要经过铁路。记得小时候,与铁路相交的那个十字路口只是铺上几块石板,故这个路口就被我们称作平板道。村民们赶集,来往的人们经过这里时,都会先小心翼翼地看看有没有火车开过来,所以我的玩伴们都认为自己对火车是怎么回事很清楚。我们很早就发现火车的车次数字越小速度却越快,因为经过我们面前时它疾驰而过,还传说那儿的老太太被这股疾风都吸到火车底下而丧命了呢。

我上本科的时候,全国铁路第四次提速了。为更大程度地保卫人民生命安全,陇海线旁的一个个神气的小黄旗不见了,房子也拆掉了,地上的平板道变成了地下通道,铁路旁边建起了一道道的铁丝网,严禁人们靠近铁路。可是铁道和公路是一样高的呀,要走地下通道必然要过这个由于建地下通道而产生的大约有三十几度的坡。这个带有坡度的通道用水泥筑成,看上去还算是一段好公路,承受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只是由于没有装路灯,听说经常有上夜班的因为自行车碰上了一块石头或是砖头而摔得头破血流。

我费了这么多文字,大概你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的二爷,在那个炎热的下午,逗着他心爱的三岁的孙子毛蛋,说着大意是毛蛋快快地长大,爷爷要看着你读书娶媳妇之类的话后,看着时间差不多该去上班了,于是戴上他那顶戴了好几年的草帽,骑上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路过这个地下通道时,从不下车的他那天当然也是照例不下车,靠着他的刹车就奔了下去。凑巧的是对面也来了一个和他一样侥幸没有下车的倒霉蛋,俩人还没有来得及用眼神示意谁该给谁让一下道就撞在了一起。

可怜的二爷,当时就撞得头破血流,家人哭喊着把他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咽气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有点难以置信。他的葬礼,我本来不想参加,因为承受不了这伤悲,可我最终还是决定去送送他老人家。当二奶奶哭着对我说:“你苦命的二爷,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一下子像是被猫抓走了一样!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见了!”我也不禁泪如雨下。

很长一段时间,二爷的离去让我很是伤感。人的生命怎么就可以这么脆弱,这样一个小小的偶然就可以让亲人和亲人相隔于阴阳!而人生对他来说,未免有些太苦,六十年了,除了童年的纯真可能让他过得些许轻松一些,成人后他经历了人生的那么多的不公和苦难,为了儿女,没有吃过什么人间珍奇,什么营养品也没有用过!没有穿过什么绫罗绸缎,只有大年初一时才会穿件不打补丁的衣服,还要为了儿女去承受屈辱,就像天下千万父母一样。他一生正直,对错在他那里怎么也拐不了弯,所有虚伪见到他自己就脸红。尤其让我怀念的是在我失意时他那番真诚的话语,将永远激励我前进。

责任编辑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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