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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散曲美学价值重估

2009-04-13关四平

求是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美学价值关汉卿散曲

摘要:关汉卿创作的元曲中,杂剧和散曲各有侧重:杂剧面对社会生活,散曲面向心灵世界;杂剧以社会价值为主,散曲以审美价值为主;杂剧的创作主旨是惩恶扬善,散曲的创作主旨则是弘扬美质;杂剧以叙事为主,散曲以抒情为主。与此相应,研究散曲就应该以美丑为评判标准,重点透视其审美意蕴和美学价值。关汉卿的散曲注重自然意象的天然美和哲理品味,关注女性形象内外兼美的艺术价值,并注重发掘情感美的理想美质,显示了超凡脱俗的审美追求。

关键词:关汉卿; 散曲; 美学价值

作者简介: 关四平(1953—),男,黑龙江绥化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研究。

中图分类号:I222.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2-0106-07收稿日期:2008-09-10

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关汉卿散曲的研究,经历了由传统的社会道德层面向叛逆思维层面的转换。这种转换带来了对“其中少数未免流于冶荡”[1](P4)的作品的重新审视,肯定了其超越传统道德的叛逆精神[2]。这标志着研究界突破禁锢后的新进展。目前,若想有进一步的突破性进展,就应该实现另一个层面的转换,即由挖掘社会价值向观照美学价值的转换。比较而言,在关汉卿的笔下,作为元曲的组成部分,杂剧和散曲各有侧重:杂剧面对社会生活,散曲面向心灵世界;杂剧的价值主要在社会文化层面,散曲的价值主要在美学与心灵层面;杂剧的创作主旨重在道德层面的惩恶扬善,散曲的创作主旨则重在美学层面的弘扬美质。与此相对应,研究散曲就应该以美丑为评判标准,重点透视其美学价值。从这个角度说,目前学界已经有人从关汉卿文学观念的角度切入,提出他具有“干预社会现实与陶写主体性情并举的文学功用意识”,认为他的一些散曲,“没有直接的功利色彩,只有单纯的审美性”[3](P390)。这是颇有见地的。那么关汉卿的散曲作品究竟有哪些美学价值呢?笔者不揣谫陋,拟在美学层面着眼,从关汉卿散曲作品出发,对其丰厚的美学价值重新估价,以就教于方家。

一、自然意象的审美价值与哲理意味

人生面对着两个世界:即自然界和社会现实。自然界的美景是历代作家倾情描写的对象,给后代读者以美感享受。其中蕴涵的规律性东西为作家总结出来,就给人以哲理的启迪。这里所谓的自然,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自然人化,一是自然而然。关汉卿是爱自然的,这有其散曲所描写的自然界美景为证;关汉卿的人生态度是崇尚自然而然的,这蕴涵在其散曲作品中,并反复强调之。这里所谓的自然美,就既包含关汉卿笔下的自然界之美,也包括其崇尚自然而然的人生态度。

在作者笔下出现的自然物象是经过作者审美眼光选择取舍的,因此必然带有作者的主观感情色彩,这些物象也就变成了审美意象,具有了与前人诗词中相类意象同中有异的美感。

作者笔下的自然界之美,是从多种角度交错写出的,可以从不同层面梳理之。从季节的角度看,一年四季,各擅其美,交相辉映。春天,作者选取子规啼归、柳絮翻飞、双燕衔泥等标志性景物来绘图。夏天,作者抓住绿杨、清风、石榴花等特有色彩来构思。秋天,作者侧重秋风秋雨、秋蝉寒蛩、雨打芭蕉等听觉形象来落墨。冬天,作者采撷白雪掩门、梅花清瘦、江上孤村等视觉形象来描画(见〔双调·大德歌〕《春夏秋冬》)。而贯穿于四季之中的是“憔悴的凭栏人”的相思盼归之情。在这一幅幅画面中,景中寓情,借景抒情,情景相生,相得益彰。

从意象的种类看,万物形殊,美不胜收。有“晓来雨过山横秀”(〔仙吕·翠裙腰〕《闺怨》)① 的山景,有“澄澄水如蓝”(〔正宫·白鹤子〕)的水景,青山绿水,山水相映。有残月西楼,有“银汉云收”(〔大石调·青杏子〕《离情》),星月相伴,夜空璀璨。也有鲜花绿草:初开的芍药,才谢的海棠,“东风落花”,“半帘花影”(〔黄钟·侍香金童〕),以及牡丹、红莲、芭蕉、芙蓉、菊花、桃花、樱桃、蜡梅、梨花、葡萄等等,可谓百花争艳,万紫千红,各具美态,在动态的时序流变中,描写出不同季节各种花的美丽姿态。还有飞鸟:子规、黄莺、紫燕、锦鸠、白鸥、杜鹃、晚鸦、鸾凰、春鸡、鸳鸯等等,群鸟鸣唱,生机勃勃。又有昆虫:黄蜂、秋蝉、粉蝶、寒蛩等等,飞舞鸣叫,应时而生。从居室的用品说,有帘幕、锦笺、罗衣、胭脂、翠钿、玉炉、银台、凤帏、鸳衾、纱窗、铜壶、玉漏、香桌、霓裳、珍珠、湘裙、宝鼎、琴瑟(〔黄钟·侍香金童〕),有孤灯、金樽、金钏、琼簪、银铮、纨扇、笙箫、蜡烛等等,物为人用,声色并存。从居住的地域说,有城市的繁华美景,也有乡村的恬淡闲适,此外还有危楼、栏杆、疏竹、梧桐、蓝桥、西湖、垂杨、绿柳、画船、白帆、青松、红叶、骏马、秋千等视觉形象,有砧声、鼓角等听觉形象,琳琅满目,千姿百态,看不胜看,不一而足。这一系列高雅脱俗意象的奇妙组合,绘制出色彩缤纷的大自然美丽图画,画中有人,人在画中,共同创造出了清新雅洁、淡泊闲适的意境,具有丰富的美学价值,给人以独特的审美享受。

作者崇尚自然而然的人生态度,除渗透在自然景物描写中之外,比较集中地表现在如下几首散曲中:一是〔南吕·四块玉〕《闲适》从题目就明确标示出作者的主观命意,闲适就是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

[(一)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飧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二)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

若从社会价值的角度评价此篇,这里描写的是一种隐居生活状态,自我固然闲适了,但却无法如杂剧中的包公那样创造社会价值,为民造福,其中不无消极避世成分,但是若从审美评价的角度重新审视,你就不能不承认它确实给人以心旷神怡的审美感受。在一系列闲适淡雅的意象组合中,在真实自然的轻松氛围中,在诗情画意的意境营造中,在与尔虞我诈现实的鲜明对比中,作者的自然心态充溢于其间,全身心地在享受这种闲适、安乐的快活氛围,读者也自然领略到了其中所蕴涵着的丰富人生意味,令人心旷神怡,钦羡不已。二是〔双调·大德歌〕。其中第五首是在自然状态生活画面的客观描写中,形象地传达出作者崇尚自然的人生态度: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缆着钓鱼艖。]

与城市相比,乡村人们的生活状态中,保存自然的成分多,人为扭曲的东西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适应着自然规律,自得其乐,与世无争。关汉卿笔下的这幅乡村图画就是如此,类似于陶渊明构想的桃花源,令人心向往之。“烟村四五家”极言人家之少,愈少愈静,愈近自然。“疏林”、“晚鸦”、“黄芦”、“清江”等描写,是以自然之景衬托自然之人。而“斜缆”二字,更排除了人为的痕迹,突出了钓鱼人的自然随意、轻松闲适的心理状态。相比之下,其中第六首,则是主观议论多于形象描写。前一句是形象描写:“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 在这吹打弹唱的玩乐中,可以清楚地体会到诗人的快感与惬意。后面几句则皆为议论:“快活休张罗,想人生能几何?十分淡薄随缘过,得磨陀处且磨陀。”直抒胸臆,明确表达其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从艺术的角度看,似乎不如第五首,但从表意的明确性角度说,给人以理性的启迪,也有别样的美感。三是〔双调·碧玉箫〕。十首中以第九首最佳:

[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

这里作者将写景、抒情和议论三者结合起来,从多个角度淋漓尽致地阐明他的人生态度。前六句是形象描写,秋天洁净意象的选取,极富美感,映照出作者的高洁人格与不俗旨趣,类似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后面四句,明确指出自己在人生价值取向方面是以陶渊明为楷模的,酒中日月,醉中意趣,胜似官至极品。结句有画龙点睛之意,如此方能达意明志。

关汉卿散曲中的自然描写里边,还蕴涵着哲理韵味,这是寓于自然大化中的自然之理和作者在自然规律基础上总结出来的人生哲理,并不是作者硬塞在作品中的东西。正因为合于自然规律,所以才能给人以启迪,在读者与作者的心灵共鸣中获得特殊的审美感受。在〔双调·乔牌儿〕中,作者开篇就在自然物理与人生价值的对比中,明确提出对人生哲理的总观点:“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这里的“世情”即社会人生的状况,“物理”即自然大化的规律,二者的关系是由此及彼、相互印证的辩证关系。从空间范畴关系说,后者决定着前者,不可逆转,因此,也决定着作者的人生理念:人生应该以适意为最重要,适意就是顺应自然,自然而然,不要人为地扭曲之。〔夜行船〕一支曲子则在这个总观点的指导下,具体地阐释之:“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还是由“世情”起笔,以自然现象证明其论点,通过一系列自然现象规律来论证世间的富贵不可能长久。这可谓真知灼见,无可辩驳。有鉴于此,就不应该把富贵作为人生追求的总目标,不然则无异于本末倒置,缘木求鱼。

在关汉卿所阐发的人生哲理中,还蕴涵着辩证法思想,上述曲文中已经有所表露。这里可以举出这样一些代表性的句子:“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暗吉。”(〔双调·乔牌儿〕)其中寓含的辩证法思想更为直接和深刻。这里的兴与废,吉与凶,只是举例而已,其实可以用于人生所有领域,具有普泛性的意义,给读者以思维上的深刻启迪。

考之源流,关汉卿的自然观及从中悟出的人生哲理来源于老庄思想。在老子哲学中,“自然无为”是其重要观念之一,也是最高的生活境界。庄子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他要超越常人所企慕的与人和谐融洽的“人乐”,追求与天道相合的“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4](《天道》)的“天乐”。在道家看来,道的本质特征和美的本质特征皆在于自然无为。这是道家哲学和美学的核心。庄子指出:“朴素而天下莫与之争美”[4](《天道》),“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4](《刻意》)。这里的“朴素”、“澹然无极”,就是自然无为之意,故被推崇为最高的美。这种以超功利的自由境界为人类生活最高境界的美学观,比儒家对美与艺术本质的认识更为深刻,是道家美学的重要贡献,对后代美学影响甚大。关汉卿吸收了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美学思想,结合自己生活于元代的人生体验与有关思考,总结出带有个性色彩的人生哲理,既给人以启发,也给人以美感。

二、 女子形象的内外兼美与男性形象的人格美质

人为万物之灵,故描写人之美应该最具审美价值。虽然“环肥燕瘦”的说法表明了不同时代审美观念的差别,但历代都承认其美的事实,也说明着对美人的欣赏有着超时代的共通性。因此,文学作品对人物外在形象和人格美质的描写,也会为历代读者所共同欣赏,也会在不同时代的读者的心中产生共鸣。在关汉卿的散曲中活生生地跃动着一组组人物群像,具有同中有异的审美价值。若从性别的角度分,其中既有男人形象,也有女子形象。男人形象可以看做是抒情主人公形象,这里有作者的艺术投影,但不能等同于作者,也有当时士人群体的审美眼光。女子形象则是作者人生历程中所接触或观察到的一系列杰出女性原型的艺术化。其中有名有姓的朱帘秀就是一个证明,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男人形象的塑造重在人格美,女子形象的塑造则达到了外在形象美和内里心灵美的统一。相比之下,女子的形象美的程度要高于男子。仅就这一点说,关汉卿也是带有超前性与叛逆性的。其散曲在前人的基础上又提供了新的审美因素,有着特殊的美学价值。

先看女性形象的审美价值。这包括外貌美、艺术美、情感美、心灵美等诸多方面。

女性形象的外貌美刻画超越了前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空洞的类型化的表述方式,而具有了个性化的特点。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作者能通过外貌美的白描表现出其风度和气质,这种由外而内、表里互证的艺术表现水平,表现了作者通过散曲这种艺术形式塑造人物形象的突破性贡献。如:“明眸皓齿,歌莺舞燕,各逞温柔。”(〔大石调·青杏子〕《骋怀》)“脸朵着秋莲,眼去眉来相思恋,春山摇,秋波转”([二十换头]〔双调·新水令〕)。“面比花枝解语,眉横柳叶长疏”(〔双调·沉醉东风〕)等。这一系列白描中又恰当地运用了形象的比喻,着意赞美了女子的形象美和气质风度美。有的从表情来状写人物心理。如:“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黄钟·侍香金童〕)这是相思中的女子形象。通过其体态的瘦弱和面部的泪花来写其内心世界的真情。再如:“对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双眉皱。”(〔大石调·青杏子〕《离情》)这是通过一个女子双眉紧锁的面部表情,来写其内心的离别愁情。虽然从一般意义上说,皱眉不如微笑美丽,但因为其感情是真实的,所以皱眉也是美的,如《红楼梦》中的黛玉蹙眉一样也具有独特的美感。有的通过人物的行动描写揭示其内心世界。如:“栏杆依遍空回首。”(〔仙吕·翠裙腰〕《闺怨》)“掩映在酴醿架……独立在花阴下。”(〔双调· 新水令〕)前句是写女子登楼远眺,企盼意中人归来而不得的失落感;后者是写女子在等待约会男子到来之前的喜悦、急迫和紧张心情。可谓形神兼备,无不毕肖。

女性形象的艺术才能展示,重在描写其艺术上的绝技表演,阅读中可以感受到特殊的艺术美感。〔越调·斗鹌鹑〕《女校尉》描写的是当时圆社中女艺人炉火纯青的踢球表演。作者从艺人娴熟的脚法起笔:“换步那踪,趋前退后,侧脚傍行,垂肩亸袖。”最后以“入脚面带黄河逆流”的脚法作结。这独特的夸张手法,突出地表现了其不可阻挡的气势。贯穿全篇的是各种角度的再现场景,赞美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在肯定其审美价值的同时,作者还将其置于“百岁光阴”似箭的人生历程中来进一步观照之,在与“功名似水”的比较中,作出总体评价,得出“惟蹴鞠最风流”的理性认识。这就提升了蹴鞠的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越调·斗鹌鹑〕《蹴鞠》的表现内容与描写方法以及赞美倾向与前一篇略同:“蹴鞠场中,鸣珂巷里,南北驰名,寰中可意。……女辈丛中最为贵。……竿网下世无双,全场儿占了第一。”作者在这里着重突出了女辈的可贵和第一,这就突破了“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愈发显示出女性美的不可企及。

在关汉卿笔下,踢球、蹴鞠等玩耍被描写得如火如荼,活灵活现,好像一幅幅动态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仿佛身临其境观赏精彩绝伦的艺术体育表演,从中得到了以前诗词中所不曾有过的审美感受。这自然丰富了其散曲的审美意蕴。作者笔下的女艺人,在封建社会一直被统治者视为玩偶,也为文人所轻视,但关汉卿却能如此热情地以审美的眼光赞美她们,充分肯定女性形象的艺术才能与审美价值,这本身就带有叛逆色彩,体现出一种全新的人生价值观与美学观。

关汉卿赞美女子形象美的作品应以〔南吕·一枝花〕《赠朱帘秀》最为典型,其描写最为全面,感情最为丰富,形象最为完美。作者巧用谐音的修辞手法,以“珠帘”之美比喻朱帘秀其人,处处设喻而又恰切自然。不仅状写出朱帘秀的外貌美,也揭示出她的感情美和心灵美,还赞美了她杰出的艺术才能。《青楼集·珠帘秀》说她:“姓朱氏,行第四。杂剧为当今独步;驾头、花旦、软泥等,悉造其妙。”可见关汉卿对她高超杂剧艺术的赞美,是有其艺术实践为根据的,也代表着时人对她高度评价的共识。

关汉卿散曲中男人形象的塑造,着重表现其内在的人格美。其中既有坚毅刚强、反抗压迫的大无畏精神,也包含旷达洒脱、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大石调·青杏子〕《骋怀》中的豪言壮语:“一管笔在手,敢搦孙吴兵斗”,就是作者所代表的男子汉大丈夫那种大无畏精神的典型体现,字里行间蕴涵着作者的冲天英雄豪气与不屈反抗精神。这是其愤世心态达于极点而迸发出来的肺腑之言,是面向黑暗现实的挑战姿态,有千军万马卷地而来的气势,有大将军傲然独立的八面威风。联系其杂剧创作可曰,这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与气魄,促使关汉卿以如椽巨笔为武器,写出了一系列刺贪刺虐的光辉杂剧。这就从散曲与杂剧密切联系的角度,寻绎到了关汉卿创作“公案剧”的深层文化心态。

〔南吕·一枝花〕《汉卿不伏老》是论者熟知且经常引用的著名散曲作品。其中〔尾〕曲是集中表现作者人格精神的部分:首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就是其人格精神的宣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其铮铮铁骨与胆识气魄,具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力量。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堪称凤毛麟角。与此相呼应,结句进一步强化了其执著精神: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 ,三魂归地府,七]

[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于这几句内涵的理解,学界有争议,有人只是从字面理解,将“烟花路”视为通向妓院之路。若仅从曲词的表面理解,这固然不错,但是笔者还是坚持挖掘其深层含义,即鉴于当时女艺人和青楼的密切关系,作为“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贾仲明〔凌波仙〕挽词)的天才杂剧作家,他要“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臧懋循《元曲选序》),为此他“走艺术道路也就与走‘烟花路密不可分了”[5](P76)。这样理解,其以生命为代价捍卫自己人生目标与价值取向的抗争精神,个中蕴涵的人格力量与艺术品位就凸显出来了。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

对功名利禄的态度,是考验社会群体人格层次的试金石之一。关汉卿散曲中的男人形象则是鄙薄功名利禄的。他们旷达洒脱、淡泊名利,这也是其人格美的表现之一。这贯穿于其一系列散曲作品中。如〔双调·乔牌儿〕:

[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君莫痴,休争名利。幸有几杯,且不如花前醉。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金鸡触祸机。得时间早弃途迷。繁华重念箫韶歇,急流勇退寻归计。]

作者在宇宙自然运行轨迹与人生规律的认知中,明确提出不要争名夺利,认为那样是痴迷的表现,是迷失了人生价值的结果。这是作者源于道家的人生态度和人格精神的清醒表述,希图重新确立自己的人生价值,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再如〔南吕·四块玉〕《闲适》: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在这里作者将名利场和安乐窝对立起来,有力地强调了前者的险恶。在作者的价值观念中,名利场是罪恶的渊薮,是人生快乐的障碍,因此只有跳出红尘,远离名利场,避开险恶风波,才能得到安逸和快乐,才能保持高洁的人格。这既表现了作者人生价值观的转换,也充分体现了其人格理想的审美价值。

作者有时也通过一系列闲适淡雅的意象来象征其高洁的人格理想,这就使其人格美的审美意味更浓郁了,散曲的艺术价值也更高了。如〔南吕·一枝花〕《杭州景》中的描写:“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再如〔双调·碧玉箫〕中的意象:“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这决不是一般意义的写景,而是明显寓有象征意义。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在士人的审美观念中,松、竹、梅、菊象征着士人的高雅志趣和高洁人格。关汉卿在此汲取了传统文化的君子人格精神,吸收了中国古典美学的精华,借助这些意象委婉表达自己超凡脱俗的人格美追求,诗人傲霜斗雪、坚守节操的人格美质跃然纸上。读者在欣赏自然意象的同时,还可以意会深层的人格内涵,得到双重的美感享受。

作者有时还在古代人格高尚的士人形象中寄寓自己的人格美理想。这也是借古咏今,曲达其意。如:“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双调·乔牌儿〕)这几个人物是为历代人们赞颂的人格高尚的典范,其高风亮节具有丰厚的审美价值。关汉卿将其引入散曲中,目的是要树立起理想人格的楷模,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读者从字里行间也可以领会关汉卿的人格境界追求,得到人格美的陶冶。

三、情感蕴涵的多元色彩与美学评价

一般说,诗言志,词言情,似乎有所分别,实际上,从共性上说,诗、词与曲皆是以抒情为主,这是与杂剧等叙事文学的最大差异。戏剧小说虽然也抒情,但还是以叙事为主。情感的抒发,无论浓淡,无论直接还是间接,均应该以真为美,真实的情感方能感人。关汉卿的散曲所表现的情感就是真实感人的。其所抒发的情感内容以爱情为主,真正有爱情的男女如果分离,就必然产生相思之情。相思是悲伤而又美好的,关汉卿描写的正是这种以悲为主的情感。这种情感的表现就具有了真实美和悲剧美等多重美感。

先看表现相思之苦的散曲作品。表达相思的抒情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佳篇如林,绵延不绝。从《诗经》中“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等名句始,到宋词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写情佳作,代不乏篇,源远流长。到了元代,随着散曲这种新的文学样式的出现,所抒发的情感领域拓宽了,感情的抒发更加淋漓尽致了,感情的内涵更加丰富了。这应以关汉卿的散曲作品为杰出代表。其中既无“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矫情,也无“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而是直抒胸臆,毫无遮拦地倾泻出强烈而浓重的愁情。〔黄钟·侍香金童〕就是这方面的佳作。曲中写道:“柔肠脉脉,新愁千万叠。偶记年前人乍别,秦台玉箫声断绝。”显然,女子的愁情源于与心爱人的离别,且别后“鳞鸿无个”(同上),杳无音信,这更加重了她的痛苦。这种感情是真挚的,因而是美好的,能够打动人心的。在痛苦达到极点之时,女主人公没有消沉和放弃,而是将情感升华到理性层面,展望未来,“频频祷祝:‘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只有真爱者,才能达到这种朴实而崇高的理想境界。作者在常人的理想——“富贵豪奢”和女主人公的理想——“夫妻圆备”的鲜明对比中,突出了其超凡脱俗的理想之美质。这样就在前面真情美与悲剧美的基础上,又将真情美与理想美统一了起来,在前人咏叹离愁作品的基础上,又达到了新的境界。若将曲中“莲步轻移唤侍妾”的描写与“春闺”、“金闺”的用语联系起来看,女主人公似应是大家闺秀,因而她能选择精神追求而舍弃物质享受的品格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从共时性的角度说,这种情感美和理想美代表着当时所有渴望真正爱情的女性的心声,有着普泛的意义和众多的审美受众群体。从历时性的角度说,这种情感美和理想美涵盖着不同时代追求真情的女性群体的感情规律和美好愿望,具有超时空的审美价值。这里边的审美意蕴相当丰厚,值得深入挖掘,而此前对这种审美价值似乎重视不够,故再申说之。

〔中吕·古调石榴花〕《闺思》与上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同处有三:一是,因离别而生愁。二者的感情同样真挚,故离别之苦同样格外深重:“恼芳心似醉如痴。恹恹为她成病也,松金钏,褪罗衣。拆散燕莺期,总是伤情别离。”因离别而消瘦成病,可见相思之苦是何等深重。二是,均有“呼侍婢”的场景。这说明女主人公同样是大家闺秀,有女仆的陪伴与衬托。三是,均有理想的追求:“到何时共我成连理?……再团圆,几时一处共相随?”虽然是以疑问句式表达出来的,但其渴望团圆的程度反而加深了,道出了其团圆的理想目标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在终生企盼着的。这首散曲与前者的同中之异在于,作者着意设计了两次情感的重叠倾注。第一次“乍别离”到“一自相逢”是一个环节,由期望“同欢会”的实现快乐到“不提防半路里簪折瓶坠,两下相抛弃”。这样,主人公就又跌入更加深重的痛苦:“烦烦恼恼,哀哀怨怨,哭哭啼啼,悲悲切切,长吁短叹,自跌自摧。”但她也没有失去美好爱情理想的追求,由第一次分别时的理想——“到何时共我成连理?”到第二次分别时的理想——“再团圆,几时一处共相随?”虽经挫折,但其美好的爱情理想的追求并未变,一以贯之,其中蕴涵的女性心灵美特质值得关注。第一次理想的表达比较具体,是以能够结婚为目标。这固然也是感情深厚的标志之一,但还是显得老套,不够空灵。第二次理想的表达则比较空灵,超凡脱俗,以爱情为第一位,只要能团圆,只要能在一起,其他的东西,包括婚姻,都在其次,这样其感情层次与心灵世界就更加具有超功力的审美价值。

(二十换头)〔双调·新水令〕与前二首的同中之异主要有三点:第一,由女主人公的单向视角变为男女双方的交叉视角。如“心间愁万千,不能言”,“死而心无怨”等语句,似是女子口吻;而“心友每相邀列着管弦,却子待欢解动凄然,十分酒十分悲怨,却不道怎生般消遣”,“酒入愁肠闷怎生言”,“恨不圣到俺那佳人家门前”等,则似是男子心理。这样男女双方相同感情的同频共振,加倍写出相思之苦,感情之深,相得益彰地表现了真情之美。第二,婚恋理想的表述淋漓尽致而又无重复之感。例如,一曰:“遂却少年心,称了于飞愿”;二曰:“月圆,人几时圆”;三曰:“并枕低言,畅道美满姻缘……尽老团圆”等①。这里既有企盼早结良缘的婚姻理想,也有盼望团圆、永不分离的爱情理想。这样就从多个角度,凸现出理想追求的执著和坚定,也更加重了其理想境界的审美强度。第三,揭示出破坏婚恋理想的外在因素。如:“天配合俏姻眷,分拆开并头莲”明确指出这种“分拆”是违背天意的,一语否定之。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阻鸾凤,分莺燕”,“分拆”了“俏姻眷”呢?前面已经点明:“密爱幽欢不能恋,无奈被名缰利索牵。”原来是“名利”二字拆散了相恋的有情人,造成了“分拆开并头莲”的悲剧。这就指出了外在因素扭曲了人的主观感情,里边包含着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共同反思的结果。其中也有历时性的规律性东西在,具有相当的深刻性。

此外,像〔仙吕·翠裙腰〕《闺怨》 中的 “为甚忧,为甚愁?为萧郎一去经今久”,〔双调·沉醉东风〕中的 “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仙吕·桂枝香〕中的“因他别后,恹恹消瘦。……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害得我天长地久,难禁难受”,〔南吕·四块玉〕《别情》中的“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商调·梧叶儿〕《别情》中的“别离易,相见难……殃及杀愁眉泪眼”等等,也皆是抒发因离别而导致的深重忧愁情感。

总起来看,这种愁情倾泻,占了其散曲的相当比重。若按传统思维和研究角度,这些内容似乎非常单薄,很难挖出什么社会意义。既看不到民族压迫的情景,也没有阶级斗争的火花,甚至还可能被认为是文人的幽情单绪,或者贬斥为文人和妓女的放荡的不健康的艳遇之事。若从审美角度解读这些作品,可以发现女主人公(包括一些男主人公)的感情表现是真挚而深厚的,痛苦中仍然表现出美好的理想追求。同时也透露出他们善良而美丽的心灵世界。无论他们是什么社会身份,大家闺秀也好,市民女子也罢,即使是青楼女子,只要她们有真情,保持其美好的善良的愿望,始终追求不止,她们仍然是真、善、美一体的。小说、戏曲作品中的霍小玉、李娃与杜十娘、李香君等形象,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关汉卿生活在社会下层,有机会接触各个社会阶层的女子,以其不同于前人的审美眼光,发现了他们心灵中美好的质素,并不惜笔墨以散曲的艺术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给时人和后人以审美享受,这是其独特的艺术贡献。即使在今天,若能不受“富贵豪奢”的诱惑,摆脱“名缰利索”的牵扯,追求真正的爱情和理想的婚姻,仍然是超凡脱俗而又难能可贵的,仍然值得大力弘扬,仍然有着特殊的审美价值。

关汉卿散曲作品中还有一些描写男女幽会场景者,如〔双调·新水令〕,(二十换头)〔双调· 新水令〕〔尾〕,〔仙吕·一半儿〕《题情》等,历来争议较大。论者往往囿于传统习见,从道德评价的角度,从表面着眼简单地以放荡纵欲、享乐主义贬斥之,而缺乏从审美意蕴的复杂性上作辩证的分析。毋庸讳言,这些散曲的内涵十分复杂:有孤芳自赏的风雅与浪荡庸俗的混同情况,有骚人与浪子集于一身的特殊情形,有“灵”的追求与“肉”的享受两者兼得的复杂情态。因此,有的学者认为“其中少数未免流于冶荡,表现了市民和封建文人庸俗的一面”[1](P4)的观点也不无根据,可以作为一说。如果转换思维方式,从作品审美意蕴的主导面来说,从男女普泛性的角度观照,从美学价值的层面着眼,其情感内涵的多元色彩也是应该关注的,作品中也蕴涵着女性美、人性美、感情美、真实美等美质。这里仅从女主人公的角度看,这几首散曲中的女子形象也是美的,包括外貌美和气质美。如:“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降纱。不比等闲墙外花。”(〔仙吕·一半儿〕《题情》)再如:“髻挽乌云,蝉鬓堆鸦;粉腻酥胸,脸衬红霞,袅娜腰肢更喜恰。堪讲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撑达。”(〔双调·新水令〕)这与前面所论述的其他散曲作品中的女子形象美是一致的,作者的情感倾向也是赞美的,因此,也应重新评价其美学价值。

参 考 文 献

[1]李汉秋, 周维培. 关汉卿散曲集·前言[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

[2]关四平. 关汉卿散曲的文化意蕴及审美价值[J]. 东北师范大学学报, 1992, (5).

[3]李占鹏. 关汉卿评传[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0.

[4]郭庆藩. 庄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1.

[5]关四平. 中国古代文学丛论[M]. 大连: 大连出版社, 1999.

[责任编辑杜桂萍]

A Re-Evaluation of the Aesthetic Value of Popular Verse by GUAN Han-qing

GUAN Si-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25, China)

Abstract: The poetic drama and popular verse written by GUAN Han-qing focus on different aspects: the poetic drama faces social life and popular verse faces the inner world; the former is aimed at the social value, and the latter is aesthetically oriented; the former praises the good and condemns the evil and the latter eulogizes the beauty; the former consists of narratives and the latter is to express emotion. Accordingly, critique of the popular verse should have the differentiation of the beautiful and the ugly as the standard in order to reveal the aesthetic connotation and value. Therefore,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natural beauty, imagery beauty and emotional beauty of the popular verse, and re-evaluating its aesthetic value. The emphasis on natural beauty and philosophical taste, the focus on the value of the inner and outer beauty of female characters and the revelation of ideal beauty of emotion show his uncommon aesthetic pursuit.

Key words:GUAN Han-qing; popular verse; aesthetic va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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