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济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的开国君王，虽然治国没有什么建树，但都爱好文学，并以聚集一批文人著称，尤以梁武帝最为突出。齐梁两代同是萧氏本家，这一时期的诗文创作风格紧密相承，虽有差异，但都注重于绮丽华艳的文风，并视之为标本。因此齐梁时代的概念就变成了华艳文风的代称，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南朝齐梁文学有着鲜明的特色，它标志着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发展和转折时期。文章主要叙述梁武帝的奇特一生和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从而了解他对当时文学创作产生的常人难以替代的影响。

一、由儒入佛的奇特人生

梁武帝萧衍(464—549)，字叔达，小字练儿，南兰陵中都里人①。父萧顺之，字文纬，是齐高帝萧道成的族弟。萧衍少年时好学，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会三教诗》)当竟陵王开西邸招文学时，萧衍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号曰“八友”。齐武帝永明初，萧衍为巴陵王南中郎法曹参军。后历任王俭东阁祭酒，随王镇西咨议参军。到了齐郁林王隆昌初为宁朔将军。齐明帝即位后，封建阳县男，历右军司马，淮阴太守，后入为博士、太子中庶子。永泰元年(498年)，又被任为辅国将军、雍州刺史。这一时期南齐皇族之间同室操戈互相残杀而发生内乱，齐东昏侯又生活奢侈，荒淫无道。萧衍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起兵于襄阳，随即督师攻入建康。齐东昏侯被杀后，和帝即位，萧衍为尚书仆射、进中书监、大司马并都督中外诸军事，封梁公，位居相国，后又进封梁王，时人称“萧梁王”。

齐和帝中兴二年(502年)四月，萧衍采用“禅让”的形式代齐而建立梁朝，改齐中兴二年为天监元年。是为梁高祖武皇帝。梁武帝在位48年，是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皇帝中统治时间最长的帝王。这时期的朝廷政局比较稳定，社会经济也得到一定的发展。梁武帝前期不仅勤于政务，生活俭朴，体恤贫民，而且能重用文士，倡导文学创作，故一时文人云集。《南史·文学传序》云：

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梁武帝)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于是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

梁武帝提倡诗歌创作,世族文人竞相趋附,这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体恤民生疾苦方面，《梁书·良吏传序》中说：齐末昏乱，政移群小……高祖在田，知民疾苦。及梁台建，仍下宽大之书，昏时杂调，咸悉除省。于是四海之内，始得息肩，逮践皇极，躬揽世事，日昃听政，求民之瘼。

这里所说“躬揽世事，日昃听政”，并非夸张之辞，大体符合当时的实情。此外，梁武帝在普通二年(521年)下诏说：“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这一年，梁武帝还在建康(今南京)造了一座“孤独园”，以收养贫民，使孤幼有归。这个关心民生疾苦的有力举措，对于一代帝王来说，确是难能可贵的。

在齐梁时代佛教盛行的背景下，梁武帝后来的人生抉择，走进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奇特怪圈，那就是少年时学孔孟之道，中年学道教，后又舍道归佛，笃信佛法，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他不仅在建康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同泰寺，还每日到寺庙中烧香拜佛，亲自升法座，讲解佛经。更为荒唐的是他四次到同泰寺表示要“舍身”，就是出家做和尚。由于梁武帝沉溺于释教而弛于朝政，又对诸王大臣作威作福和贪污害民的行径，表面宽大而实则纵容，以致朝纲混乱不堪，晚年开释卷，昏庸尤甚。最终接纳东魏降将野心家侯景，引狼入室，咎由自取。太清二年(548年)，反复无常的侯景率叛军攻入建康，包围了梁武帝居住的台城。侯景叛乱军队入城后，到处屠杀掠夺，给江南社会和建康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梁武帝后来被软禁于台城，饿死于净居殿，时年86岁。

梁武帝的结局是非常悲惨的，留下的历史教训是极为深痛的，是为后世至戒！

二、诗歌创作的得失

梁武帝博学能文，一生著述甚多，帝王之中或可推为第一。《梁书·武帝纪》称其“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所载著述有一千多卷，其中文集有一百二十卷。《隋书·经籍志》著录有《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明张溥编录《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收有《梁武帝集》，他所撰写的“题辞”中说梁武帝还有“制旨”二百余卷、《五礼》一千余卷、《通史》六百卷，可惜大多散失。流传至今的诗歌创作，今人逯钦立辑校仅得100多首。从现存诗作来看，大多写于齐代和梁天监年间，内容有乐府歌辞、君臣酬唱、写景咏物和佛法说教等方面。梁武帝比较重视乐府民歌，也有不少拟作，被收录于《玉台新咏》、《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和《乐府诗集》中。这些乐府歌辞分属南方民歌“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两大类，是后人所谓曲之变的“新声”。其中乐府古题《芳树》、《有所思》、《拟青青河畔草》、《拟明月照高楼》等，都采用传统的写法。如《有所思》：谁言生离久，适忆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这首诗的文字流畅，抒情细致，其质朴自然的情调，都保留着南方民歌的色彩。还有《子夜四时歌》、《襄阳蹋铜踶歌》、《团扇歌》等尤为后世选家所注目。其间《子夜四时歌》有《春歌》四首、《夏歌》四首、《秋歌》四首、《冬歌》四首，写得各有特色。例如《子夜四时歌·夏歌》：江南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子夜四时歌》就是《子夜歌》的“变曲”，《乐府诗集》收录有75首。《乐府古题要解》说：“后人依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吴声也。”这首五言四句的体式，用了双关隐语，以“莲”谐“怜”，以“藕”谐“偶”，是吴声歌曲中表达男女相爱的常见方式。诗的风格清新，语言生动，富于表现力，对唐代五言绝句和表现手法起过积极的作用。

又如《襄阳蹋铜踶歌》(一作“白铜踶”)三首之一：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

《隋书·音乐志上》以为是梁武帝即位后所作新声。而《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认为是萧衍在襄阳领兵西下时所作。萧衍在率军出征时还想起当时征兵人远去，闺中女子含泪相送的情景，文笔生动，感情真挚，不失为帝王贵族诗歌中的佳作。《团扇歌》：“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清风任动生，娇香承意发。”所写女子持团扇任意挥动的情态逼真，令人心往神驰。还有《捣衣》、《织妇》等诗作，也别具特色。如《织妇》：送别出南轩，离思沉幽室。调梭辍寒夜，鸣机罢秋日。良人在万里，谁与共成匹？愿得一回光，照此忧与疾。君情倘未忘，妾心长自毕。

此首写织妇思念远离万里的丈夫，相见无望，只愿他不忘却自己就心满意足了。诗中刻画织女内心的痛楚，感情深挚动人。此外，为后人引用的名篇《河中之水谣》，叙述莫愁女的故事，而《玉台新咏》署名作“无名氏”。又《东飞伯劳歌》一首，《乐府诗集》作“古辞”。这二首名篇的著作权发生了争议，这里就置而不论了。

梁武帝诗作的题材多样，除大量地摹拟南朝民歌外，其咏物诗如《咏舞》、《咏烛》、《咏笔》、《咏笛》等，主要是反映宫廷生活，追求形式上的新奇，缺乏社会意义。至于所写君臣酬唱的诗歌，一方面表现出梁武帝的儒雅风度，另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盛行聚会赋诗的社会风尚，同时也说明帝王的提倡对梁代诗文创作发展繁荣是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的。梁武帝后来信奉佛教，写了一些宣扬佛教法的诗篇，如《十喻》诗五首，《撰〈孔子正言〉竟述怀》、《会三教》诗等，这些说教的诗句，都是质木无文，枯燥无味的东西。不过，从《会三教》诗中可以看到他“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晚年开释卷。犹日映众星”的思想发展轨迹，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梁武帝晚年的诗作不多，但仍有少量作品问世。值得一提的是，他以八十高龄回到离别五十多年的故乡，感今怀昔，心潮难平，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还旧乡》诗。据《梁书·武帝纪下》记载：“大同十年(544年)三月，(梁武帝)舆驾幸兰陵，谒建宁陵。因作《还旧乡》诗。”

这里的兰陵即兰陵县，治所在今常州西北万绥镇。由于对兰陵地域范围产生不同的理解，在此多花费笔墨是非常必要的。《读史方舆纪要·江南·常州府武进县》中说：“兰陵城，府西北六十里，晋大兴初，始置南兰陵郡及兰陵县于武进界内，宋因之，亦曰‘东城’,以在武进东也。萧道成高曾以下，皆居武进之东城里，因为南兰陵人。梁省武进入兰陵。大同十年，幸兰陵，谒建宁诸陵，盖帝母张后陵也。”

梁武帝的母亲张皇后，于宋泰始七年(471年)卒于秣陵县(今属南京)，舍葬武进县东城里山。那时萧衍方七岁。到梁武帝天监元年追尊号为皇后，谥曰“文献”。可见张后陵是后来修建的，规模也不大。因此梁武帝回乡谒陵，感慨系之，望陵而涕零。《南史·梁武帝纪》说：“(梁武)帝望陵流涕，所霑草皆变色。陵旁有林泉，至是而流水香洁。卒丑哭修陵。”可惜这首《还旧乡》诗已散佚，但从《梁书·武帝纪下》所载诏书约略可知当时的情景。诏曰：“朕自违桑梓五十余载，乃眷东顾，靡日不思。今四方款关，海外有截，狱讼稍简，国务小闲，始获展敬园陵，但增感恸。故乡老少，接踵远至，情貌孜孜，若归于父，宜有以慰其心。”由此可推测诗中所写是他对故乡深情厚谊的自然流露。

梁武帝离开故乡兰陵后，随即来到京口(今镇江)，登北固山，将“北固楼”改名为“北顾楼”，并写下了《登北顾楼》诗。在诗中写道：“历览穷天步，矖瞩尽地域。南城连地险，北顾临水侧。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旧屿石若构，新洲花如织。”这些远近景色鲜明的诗句，已经看不出垂老之人的衰退气息。

纵观梁武帝的诗作，既有充满南方民歌情调、风格清丽的精彩篇章，也有谈佛说教的质木无文的粗劣作品。在齐梁诗坛上，无论是作为帝王的政治影响，还是诗歌创作实践，梁武帝有着不容忽视的地位和影响。

注释：

①南兰陵：《南史·齐本纪上》谓齐太祖萧道成本居东海兰陵县中都乡中都里，因“中朝丧乱，皇高祖淮阴令整，字公齐，过江居晋陵武进之东城里。寓居江东者皆侨置本土，加以‘南’名，更为南兰陵人”。又，兰陵县：《中国历史地名辞典》(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编)第249页：“东晋元帝大兴初侨置。治所在今江苏省武进县西北万绥镇。”同书第606页：南兰陵郡：“南朝宋以南兰陵郡改名，治所在兰陵县(今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西北万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