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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高下穷烟霏
——论白先勇小说的叙事艺术

2009-04-05刘剑平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白先勇视点焦点

刘剑平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连云港 222006)

白先勇被公认为“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①。他以三十多篇短篇构建了一个摇曳多姿、异彩纷呈的小说世界。他的小说简练、紧凑、内涵丰富,既有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又有个人心理洞烛幽微的精雕细刻。而在他的成熟的作品中,我们还能感受到那种可以被称作“历史感”的弦外之音和深厚的文化和哲学底蕴。白先勇的短篇小说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叙述艺术的纯熟无疑功不可没,因而他能使写实构架的视点交错与意识流程的焦点辐射互补互惠,让“传统”与“现代”两相交融,以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结构手法结合运用于一体,突显人物活动的时空变幻。因而读他的小说,好比山间赶路,行径错杂,登高爬低,左拐右弯,在晨雾和云气的迷惘中走一崖,转一涧,一出一入,穿来穿去——构筑的恰似韩愈《山石》一诗“出入高下穷烟霏”艺术境界,云雾山川,视野开阔,见出小说叙述艺术的新拓展。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认为“真实”存在于“意识的不可分割的波动之中”,要求小说家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意识流动之踪迹揭示人物的心理性格②。意识流小说多用自由联想、内心独白、旁白等心理意绪为基本手法,营建结构框架,带有明显的主观性、随意性和跳跃性,其情节结构之拓展扩造,更见突兀与多变;白先勇的小说就具有这种“意识流”自由联想的艺术特征。

白先勇小说的这种意识流的艺术特征,已经在民国史小说中见出端倪,在留学生小说中则多有显露;他这些小说营建的叙述特征是视点交错,其结构主要是以时间的推移来布局的,诸如,《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梁父吟》、《四旧赋》、《金大奶奶》等小说,或话旧,或谈心,或叙事,或见闻,都在现实时间的框架或定位中进行,时间进行式的一“开”一“关”非常明确,而且都有一个固定的主要的现实空间,如家庭场所、活动地点等,几乎没有现实场地的转换,基本上是以一个空间场景作为时间推移的依托;而意识流程的焦点辐射则不同,这种叙事艺术,不管是固定场景的多寡,生活空间的虚实,都是随着意识流程在不断转换的,抑或意识流程是任由不断转换的现实场景来推波助澜的,因而一个现实场景也能奔涌出海阔天空的无数意识空间来。这些小说,以时间推移为主导的叙事艺术,已经逐渐进入以空间变换为统领的意识流程,而用的更加复杂、更加多变的叙事艺术,突破时空限制和视点制约,已经开放到进入心理小说的“联想结构”了。它们的情节线索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虚线或零零碎碎的片段,只存在一种“外部因素”,人物内心活动则成为贯穿小说进程的“主线”和叙事的“支架”,意识流程的焦点辐射,即由此牵引而出,支撑而起,其意识流量的强弱大小,长短巨细,空间场景的固定与否,变换有无,各自均以主题需要与性格使然为依据,不同表现在诸多小说系列均有所见,其叙事艺术风格也是沿着作家创作进程而渐进成熟,逐次完善的。

意识流程的焦点辐射,是白先勇以最有效的艺术技巧打造小说结构的叙事手段。这是中国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和西方现代主义新潮的借鉴,两者相得益彰、交融互补,白先勇的创作思想和艺术实践,都是融传统与现代或融现代与传统的。其小说情节已不单纯是由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顺延线索来推移,而是从封闭型的情节结构中脱颖而出,注重人物活动时空的转移变幻;时间处理,善于“缩”漫长为短暂,或“集”分散成整体;空间设置,则可以“神游”于无限的天地,或“外化”于有限的场景。一反小说直线式叙事结构的原始模式,以交错式、辐射式、回复式、叠合式的立体交叉结构打破时空的限制和视点的局限,而长驱直入人物心理的隐秘活动之中;心理意识的激流已把故事情节冲向二线,使之成为“外部因素”,成为人物意识心态的依托和补充。即使人物描写和情节拓展用的都是写实手法,其小说结构也都不是单一的,往往有新小说结构的渗透运用而构成一种“复式结构”技巧。这种结构,突显的是小说写实构架视点交错的多样性和意识流程焦点辐射的丰富性,标示的是作家把握创作规律和概括生活现实的叙事艺术,因而能高于流俗而渐臻佳境。

叙述视点是指作者在进行叙述时所选定的眼界和视野,即作者通过何种关系来展开故事,是一个由谁看的问题。当代叙述学研究越来越重视叙述视点的选择。华莱士·马丁在他的《当代叙事学》中曾这样写道:“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③白先勇自己的说法可能更切合他的作品的实际,“选择一个好的视点,作品成功了一半。”白先勇小说的叙述视点非常考究,善于根据主题的需要来选择叙述角度,以尽可能小的篇幅内容纳尽可能多的内涵,给人以缩龙成寸之感。

集中在一个现实空间的固定场景,迸发出长流不息的意识流程的,当推白先勇的代表名篇《游园惊梦》。小说的现实空间只有一个,即窦公馆的宴会,其中虽也容纳无数的意识空间,却似乎还留有写实构架的“遗迹”,很像是一篇向意识流“过渡”的小说。贯穿始终的中心人物,结构的主线和支架,就是钱夫人的“眼睛”——她是观照历史察看现实的一个“视点”,是今来昔往意识交流的一个“焦点”,是小说意识结构的一个“开关”:应邀赴宴,小说开场;晚宴结束,小说收场。当钱夫人一登场,一出现在窦公馆,就写到她眼睛的视线——“打量”里面气派非凡的花园美景,“环视”非同一般的客厅摆设,借此“透视”窦公馆高人一等的豪华与尊荣,因而引起钱夫人有关自己身世及其与窦夫人的关系等诸多今昔对比,以及人世沧桑的悲悼心理和事过境迁的痛苦联想。意识流程与联想结构,即以此现场视点的观察导入意识焦点的辐射而使关系人物得以演示。晚宴的高宾贵客,都是当年南京相知相识的军政界的官员,而今赴窦夫人宴会场面与那年梅园新村钱夫人为她请做生日的盛宴情景,就有许多相似之处。有今昔宴会在座人物的对应对合:今“客”钱夫人即昔之境况不佳的窦夫人,昔“主”享尽富贵荣华的钱夫人即今之窦夫人;宴会活跃人物蒋碧月天性标劲、佻达、泼辣、风骚,抢夺过亲姊窦夫人的情人,而钱夫人的亲妹月月红则是一个活生生的蒋碧月,今日陪钱夫人的程参谋也就是昔日的郑参谋。这种人物关系和活动场景的重叠出现,主观客观的吻合印证,无不造成一种“今即昔”、“昔同今”的幻觉与“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梦象。酒席中钱夫人迷醉于往昔“游园惊梦”的心理意识、幻景梦魇,都有可以洞察的内心隐秘,潜藏意识,若断若续,扑朔迷离。有痴恋郑参谋的心理“蒙太奇”,两人“私通”性意识的随意流荡;有恋人被妹妹抢走的心灵破碎,精神创伤。而性意识的随意漂流,则来自汤显祖《牡丹亭》性爱情节的“游园惊梦”。隐隐约约,迷迷糊糊,亦虚亦实,如梦如幻,一直在钱夫人的人生境遇中奔涌回旋。她与郑彦青的青春性爱,所闪现的,也是杜丽娘与柳梦梅“游园惊梦”的交欢意象;窦公馆晚宴场景和“游园惊梦”昆曲演唱,成了钱夫人今昔联想意识驰骋的“触媒”,焦点的辐射;在今昔倒置、现实与梦幻交错的意识对流闪回中,这种联想结构同样也起了一种“焊条”作用,把前前后后断断续续的心理意绪“焊接”起来,构成一个扑朔迷离的意识流程和色彩绚丽的联想世界。这种结构形态,又称“时间扩张法”,因为它在夜晚有限的时段内,让时间无限伸张延宕,含纳了大幅度时空跨越的隐秘而又复杂的人物心理意识,揭示了主人公的大半生经历,这种结构形态,也叫“时间压缩法”,因为它把人物大半生经历的回忆联想,都集中浓缩在一个晚上来展现,而把一个晚上的意识焦点辐射到大半生的经历④。意识波涌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孤恋花》,联想结构形态用的也是这种“时间扩张法”;《秋思》虽是日常生活小切片,情节规模小,也有片刻流动意识在花园的辐射,引发抗日胜利的“秋思”联想,以现实写真和象征意象交融为菊花盛开的意识流漫。

似曾意识流程都固定在某一公馆、某一客厅、某一房间或某一花园等固定的有限的现实空间,以拓展其无限的意识空间,让意识无边无际地漫游的结构,可以说是天南地北、上天下地,再也没有任何的限制。但白先勇也在其意识流小说名篇《香港——一九六》中营造了另一种意识结构,它的现实空间只固定在人物躺着的一张吸毒的病榻上,是最小的一个“点”——其意识空间就泛漫在这一个点上,也不用进入广阔意识空间进行拓展,而是任由意识心绪在吸毒者的病榻上荡漾回旋;不同在于,病榻意识的焦点辐射,其意识流程是多重性的,是叠合式的,是杂乱型的,有主流,有支流,有单流,有合流,大大小小,强强弱弱,快快慢慢,都一起从这里奔涌而出,不可阻挡,到处泛滥。诸多意识又从病榻一“点”,扩散到人物感知的香港现实空间,“移步换形”,“意随景迁”,辐射蔓延,让现实和意识相互渗透、互为交融,构成一个庞大的意识空间,即单意识、双重意识和多意识,一个典型的焦点辐射的多重意识叙事结构。

这里有余丽卿单向意识对周围环境的心理感应,其意识流程贯穿小说始终,成为复杂意识结构的一块基石,一种底色。小说开始即把罪孽入置于性噩梦的特定背景之中,展示毒犯淫妇的另一种畸变人生。朦胧意识的病榻上,翠峰园的幽香早已消失,小安乐窝已在火热干渴的香港意识中烧成灰烬,不断翻腾的心理意识,正在这里奔涌而出,成了意识辐射的焦点。有细流,有巨浪;有直泻,有回旋。先是“自我”感知:俯卧身旁的大毒犯,半眯疲惫的眼睛,还能闻到他“鸦片浓郁的香味”;再是“香港”的感知:赌场的洗牌声。舞厅的靡靡之音,毒辣的日头,干燥的海风,四百万居民的缺水危机,香港正在枯萎,枯萎中有海仔码头咸水妹梅毒攻心的“妓女”意识,有带着虱子跳蚤霍乱病源钻进香港而杂沓窜逃的“难民”意识,有尖沙嘴码头抢案蒙面人洗劫银行印度巡警被射杀的“劫杀”意识,有吐得面皮发乌的霍乱病人的“瘟疫”意识。以此单向意识并列噩梦为依托,暴露“臭港”纳污藏秽的意识形象和社会现实。再向双意识扩展,以双向反向意识表现余丽卿与毒犯不可救药的关系;意识回流涌现毒犯意识的反回流,闪映其丑陋面目,描绘其肮脏的嘴脸,把隐蔽的潜藏意识还原为现实场景:有挑唆,有引诱,有意识中毒犯的心理对话:他叼着烟枪,喷着浓郁的鸦片气息,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甜得发腻,搔得人直发痒:“来,让我脱掉你的湘云纱……”有监视,有警觉,有意识中毒犯的心理警戒:即使黑夜,他的眼睛也一直睁着,“没有知觉的凝视着她”;而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总是“那么昏懵”,睡眠不足;可睡梦中,他的眼睛反而机警,“半开着夜猫般的瞳孔”,在透视,在考察,在监督;甚至余丽卿的意识还能穿透毒犯的意识,觉察到他意识逆流反向的深藏底层的警惕;就连她脑中“思维的波动”,毒犯即使在睡梦中也很有知觉,会突然“睁开没有视觉的眼睛,冷冷的盯着”,细眯的瞳孔射出寒光。这里的毒犯形象的勾勒及其心理的剖露,所透视的丑恶灵魂,实际上也是余丽卿罪孽的写照与形象的反观,突出其双向逆向的心理性格的意识辐射。

而流入其中的多意识,则是环绕余丽卿的关系人物意识心态的多向、反向的交流汇流,也是以余丽卿卧榻为焦点的多重意识辐射,不断传出嘈杂混乱的心理对话,刻画了焦点人物的主体意识形象,也描绘了辐射人物的客体意识形象,让各自心理意识还原为现实语言,好比舞台对话的表演,场次交错,演出杂乱。如“拯救”意识:妹妹余芸卿,虔诚的基督教徒,眼角噙着泪珠,脸色苍白,正在苦苦劝说姐姐逃脱淫窟毒窝,要拯救姐姐的灵魂,可是姐姐拒绝拯救。如“争夺”意识:有三种意识交锋:毒犯“我更爱你这双丰满的奶子”的淫声浪语,阴森冷漠,来自地狱,妹妹“你要设法救你自己”的心灵呼唤,情真意切,针锋相对,余丽卿的“救?……在哪儿呀,我的灵魂”彻底绝望,走向死亡;善与恶,灵与肉,面对余丽卿都在争夺。如“沉沦”意识:从前面的两人意识、三人意识,发展到五人意识,此起彼伏,交替杂错,余丽卿意识波涌中突然出现往昔人物,先是鬼魂,穿着灰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水肿,眼睛眯成细缝:“李夫人,我是李师长的随从。”但以前的李夫人吓得再三说“你认错人了”。又突然发出亡灵李师长的声音:“听见没有?你是师长夫人懂吗?”接着是多种意识多种声音的交涌交流,波腾浪急,都能从个性化的语言意识中认出人物的性格来。诸如,“别叫我李夫人,懂吗?我是王丽卿”,“李夫人,我两天没吃东西了”,“丽卿,要守规矩呵”,“姐姐,趁早离开这里”,“我们命中注定了,让我领你沉到十八层地狱去”。五人意识,各说各话,哀哭怨恨,反反复复,杂错交缠,心灵碰撞的感情狂澜,奔腾着大江小河,千流百转,历史鬼魂,现实影射,梦幻纷呈,怪象丛生,同榻共演,只有意识时间与现实时间的流转跳跃,意识空间与现实空间叠合为一,焦点辐射,多向奔流,翻腾不息,呈现的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意识网络叙事结构。

白先勇的意识流小说,均借助于人物视点的感触和意识焦点的辐射,由现实景象而触引历史意象的联想,眼前见闻在意识流程中起了“意”随景“流”、“流”动“景”迁的作用,现场的视点成了意识的焦点,由意识焦点作今昔人生的辐射,把一幅幅“生活史”、“苦难史”和“命运史”的图像意象逐一展现出来⑤。这种“联想结构”就是一种焦点辐射的叙事艺术结构。视点,是现在时的;辐射,是过去时的。意识焦点,审视的是现实时间,属“内部时间”,都很短暂,短暂到成为一个点。《芝加哥之死》、《黒虹》、《骨灰》大约都是一个夜晚;《游园惊梦》只有一个晚宴的几个钟头,《夜曲》《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是晚上的几个钟头,《上摩天楼去》也仅有夜幕中的一两个钟头;《孤恋花》是随想式闪现式的一刹那;而《香港——一九六》的现实时间与现实空间凝固成一个点。这些小说的辐射过程,有漫长的时间,长到人的一生或大半生,属“外部时间”,“内部时间”和“外部时间”又是相互交错交织在一起的。可以看出,白先勇的意识流现代手法大多集中运用于“女性小说”,多见于女性形象,如钱夫人、吕芳、耿素棠、金大班、玫宝、华夫人等;大概是因为女性比男性的思想感情更加细腻,内心世界更加丰富,心理活动更加敏感,因而更加喜欢回忆联想,而使白先勇更为关注女性命运的缘故吧。但不管是“女性小说”,还是“男性小说”,意识流程的焦点辐射与视点交错的叙事艺术,又往往是胶合成一体的。

突破住处、窝居之“点”的固定空间限制,跟随意识动向由内景到外景流动,或现实空间不仅固定于一个两个,或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现实空间的,意识千变万化的焦点辐射,白先勇还有不少名篇佳作。它们有焦点的流动,有辐射的转移,这里一闪,那里一烁,忽明忽灭,闪烁多姿——其意识流程一路步阁登楼,缘山涉水,把人物的所见所闻所触所思所感,以及眼前的触“景”生“情”,往昔的“时”过“景”非,都在移“步”换“形”和“意”随“景”迁中不断辐射出来,任由无意识、潜意识、超意识,回旋翻滚,奔腾向前。这是白先勇的一种带创造性的独特的创作实践,更见其创作的含金量及其叙事艺术之独特,叙事风格之魅力。

注释:

①夏志清:《白先勇论》,《白先勇文集·短篇小说·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4页。

②袁可嘉、郑克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二册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页。

③(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

④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尔雅出版社,1983年,第117-119页。

⑤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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