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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疾

2009-02-11

小说林 2009年1期
关键词:柏油哨子小妹

陈 然

队长寅茂吹响他胸前的哨子的时候,我正躺在凹椅上。我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见不得光,一睁开,泪水就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大人让我用盐水洗脸也没有用。我只好把眼睛闭着。即使这样,强烈的日光依然会刺穿眼皮,让我无端地热泪盈眶。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血化为脓,泪水的热度和我的感情无关。有人说,我的眼睛肯定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奶奶用毛巾把我的眼睛包扎起来。爷爷则扛一把挖锄,在屋子附近东撬西撬,以为我的眼睛被什么压住了。他告诫我,别人在打墙脚的时候千万不要看,如果被石头压住了,眼睛就会瞎的。这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看别人打墙脚。我知道,为了自己的眼睛,要别人把做好的房子撬动一下或拆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很害怕,我希望我的眼睛不要瞎掉。

寅茂说,全村男女老少,马上到大队去开会,谁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寅茂一边喊一边又吹了几声哨子。大概是用了很大力,哨声反而没那么响,听上去有些沙哑。寅茂的哨子是铁的,威风凛凛地挂在胸前。有一次我们趁他在廊口乘凉睡着了,偷偷吹了一下,竟没有吹动。就是睡觉,寅茂也不肯把哨子解下来。那只哨子,他保管得可好啦,每天都要用水洗,用布角擦。寅茂吹着吹着,就上了瘾,他一吹哨子,大家要出工,他又一吹哨子,大家就收工。为了让大家更好地领会哨子的准确意思,他规定了哨子的节奏,比如吹一长声,表示预备。一长接着一短,表示歇息。一长接着一长,表示结束休息。接连三声长声,表示收工。他的这种发明,受到了大队的表扬。他不但在外面吹,在家里也吹。比如吃饭前他要吹一声哨子,睡觉了也要吹一声哨子。如果一天不吹哨子,他就会烦躁不安。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哨子掉到井里去了,结果他动用了全村所有的男劳力,把井水弄干,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找到它。一时间,他竟抱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哨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让村里人目瞪口呆。此后他就用一根更粗的绳子把哨子挂在颈上。晚上他要把哨子含在嘴里才能睡着。反正有绳子,不用担心它掉到肚子里去。因此我们经常会在半夜被尖厉的哨声惊醒。甚至还有人迷迷瞪瞪拿起门角的农具就往外跑,以为要出工了。下雨天,闲得无聊,寅茂就试着用哨子吹一些歌曲,奇怪,他一吹,大家就知道他吹的是哪一首歌曲。虽然从音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像。

这时,寅茂吹哨子吹到了我家廊口。我听屋前的远庆问他:小孩子也要去吗?我家小妹还在发烧呢。小妹是远庆最小的女儿,跟我一样大,刚刚读二年级。远庆老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小妹出生时,他名字也懒得取了,就叫她小妹,没想到,叫着叫着,就把它叫成了名字。几天前,我们刚领到了新书,因为眼睛痛,我只好请假在家。但我是多么喜欢上课啊。我把书打开一遍遍地闻着里面的香味,恨不得变成一只虫子藏在里面。为了把这股味道保留得长久一些,我要大人用硬纸把它们包起来(书一共两本,一本是语文,一本是算术)。这时我爹已经从部队转业,带回了一些画报和电影剧照。我的语文书上是杨子荣,算术书上是李铁梅。

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想远庆肯定又是想把小妹留在家里干活,才故意说小妹病了。远庆重男轻女。我们村的人都重男轻女。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女孩子。不然,家里的脏衣服要包给我洗,还要到处挖猪菜,到了冬天,手冻得像红萝卜。有时候,远庆为了让小妹多做点儿家务,连学也不让她上,要小妹写一张病假条叫我带去。我很着急,担心寅茂说小妹可以不去,那我爷爷肯定也不会让我去的。我喜欢开会。喜欢在大人们开会的时候,在人缝里穿来插去。每次大队里开会,都像过节一般热闹,大人坐在自己带来的马凳上,操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大队跟我们小学紧挨在一起)。有一次,开完会,所有人还要举着板凳排着长队在全大队的十多个小队走一遍,队伍有好几里路长,最前面的人已经过了两个村子,后面的人拿着板凳还没有动身。那次开会最过瘾了,后来我还多次梦到。如果是批斗会,也很有意思,几个人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土砖或破鞋,他们中有算命的,打卦的,捉鬼的,还有一个人,孙子受了惊吓,她站在屋顶上招了一次魂,也被抓来了。因为她宣传迷信。遗憾的是,在我们村子里既没有找到地主富农,也没有找到反动派和特务,这让寅茂在外面开会时觉得脸上无光。为此他还从上面请了一个人来,在我们村里蹲点,住了半个月。那个人拿着一柄放大镜,天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末了还是摇了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所以如果寅茂跟谁吵了架,急了,总是说,你怎么不是反革命啊!这时听远庆这么说,他不做声,只是咳嗽了一声,便走开了。我听出哨声比刚才远。

还好,爷爷正在灶屋干着什么,没听见远庆刚才说的话。他是个手闲不住的人。他喜欢在家里摸来摸去。他的手,有时候像针线,有时候又像锤子,有时候像一只狗,东闻闻西嗅嗅。实在没事做,他就要和奶奶吵架。他很轻易地就把奶奶气哭了。但奶奶的眼泪好像是汽油,往往更让爷爷火冒三丈,爷爷趁机把桌子或凳子砸碎。看着一地的碎片,爷爷的脾气马上好起来了,露出很温柔的表情,从他自己做的墙柜里拿出锯、刨子和凿子。他兴致勃勃充满耐心地把散了架的家具重新装好,只不过它们都比原来少了一些尺寸。时间长了,我家里的桌子便变成了台子,椅子变成了马凳。而爷爷也早已骄傲地集各种手艺于一身了。通过仔细的观察,我发现,他们的吵架是毫无缘由的。好像吵架是大米,没有就活不下去。刚开始我还担惊受怕,后来就无所谓了。他们吵架时,我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我猜想,现在还站在爷爷旁边的那把椅子,等会儿会变成什么样呢?听到哨子声,爷爷从灶屋出来问有什么事,我忙说,开会了,要开会了!

爷爷说,又要开什么会,一开会就不能做事了,昨天那个地角,我还没有挖好。别看爷爷手那么大,可他做起地里的事来却像绣花一样。为此,别人都不愿跟他合伙,因为他做事太慢了,影响工分。收工后,他总是最晚回家,一路上磨磨蹭蹭的,看到一根红薯藤要捡起来,看到一块狗屎也要捡起来,如果捡到了牛屎,他的脸便笑得像南瓜。七捡八捡的,回到家里来兜里就有一大堆。远庆说,再这么捡下去,你爷爷迟早有一天要被划为地主的。前段时间,上面来通知,说要发地震,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不敢在屋里过夜,都在队里的大稻场上睡觉。我爷爷偏不信,他让我们在屋外睡,他一个人照样在屋里打呼噜。

我怕爷爷又不去开会,便极力怂恿他去。以前,大队里开会,他总是叫我奶奶去。寅茂为此还批评了他。可我爷爷成分那么好,寅茂也没有办法,最多在村里开会时让我爷爷站站桌子角。但我爷爷一到了夜里就要睡觉。他把自己当成了瞌睡虫。他就是站在那里也照睡不误。听说吃食堂的时候,大家都饿得吃树皮和观音土。有天晚上,我爷爷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到邻村去偷了一头小猪来连夜煮吃了,并且还叫上了我的舅外公。我爷爷没料到我舅外公和道元一样,是积极分子,他坐在那里只看不吃。等我爷爷他们一吃完,他就连夜跑到公社里去告了密。上面来人一查,我爷爷是偷猪的头儿。村里就连夜开会批评我爷爷。那夜他就是站在桌子角上。此后他就把挨批叫做站桌子角。他问我在学校里听不听老师的话,站没站过桌子角。那天晚上,爷爷就是站在桌子角边呼呼大睡的。由于吃了一顿猪肉,他睡得特别香,村里来开会的人都恨不得挨批的是他们自己。

我跟爷爷说,今天肯定要去的,刚才我听寅茂跟远庆说了,不但男人女人要去,连我们小孩子都要去,你想想,如果你不去,我怎么去呢?我的眼睛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跟你一起去我才放心,奶奶的脚那么小,根本照顾不了我,她一不小心,我就会摔到地沟里去。看来我的话起了作用。别看爷爷表面上那么严厉,可他的心最软了。每次揍了我之后,又很后悔,晚上等我睡着了,他就轻轻摸我的头。

爷爷放下手里的什么东西,说好吧,我们去看看开什么会。

爷爷几乎是一口气把我背到了会场。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寅茂的哨子还在响。声音越来越沙哑,哨子里大概全是口水。口水多了哨子就吹不响。田野上到处是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有的人还带来了鞋底,边走边拉着麻绳。不用说,那是女人。从我们村到大队里差不多有两里路。远远地,就听到了高音喇叭。里面放着一种很慢的音乐。说真的,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慢的音乐。好像倒了一桶黑色的柏油,让它在路上慢慢流淌。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里架起了很大的铁锅,先是说炼薄荷,后来又说炼柏油。因此地里不种粮食,只种薄荷。但大火一烧,薄荷全部跑到天上去了,就像一窝小鸟全部飞走了一样。为了炼柏油,寅茂也想了很多法子,起先把池塘里的水抽干,把塘底的烂泥放到大锅里烧,因为看起来,它们跟柏油多么相像啊。结果,村子里整天飘着烂泥的臭气,越炼越不像柏油。寅茂又下令大家去捡石头,凡是黑色的石头都要捡来,如果有煤骨石更好。他当然知道白颜色的东西是炼不出黑色的柏油来的。可那些石头真顽固啊,被架在火上烧了三天三夜,把村后面的树林都砍来烧了,把家家户户的柴草都拿来烧了。看到它们被烧得浑身通红,大家很高兴,心想等它们冷下来就会变黑。寅茂忙下令熄火。等了三天三夜,它们才彻底冷下来。大家惊喜地看到,它们真的变黑了。寅茂急忙向上面报告,说我们村里已经炼出了柏油,可以用它来铺一条康庄大道。但上面来的人用一根木棍朝锅里戳了戳,皱了皱眉,说锅里不是柏油,还是石头。寅茂不相信,他有些气急败坏地登上灶台,也用棍子戳了戳,真的,它们又变回了石头。寅茂几乎要哭了,说,它们骗我!

现在,我却忽然觉得黑色的柏油在慢慢流淌。那种音乐让人想哭。它往人的心里面钻着,粘着。好像很多人排成长队在走很长的路,前头有人抬着棺材,还有锣鼓和唢呐。下了雨,路很滑。以前,我们村里死了人,就是这样的。我几乎是触类旁通,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很久以来,村子里死了人已经不准像以前那样打锣吹喇叭,说那样是封建迷信,甚至哭都不能哭,谁哭谁就是落后分子。可我还是一下子找到了这种音乐和死亡之间的神秘联系。事实上,广播里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用词不同。这种用词我们考过试,就好像我们从娘肚子里来到这个世界只能用“出生”而不能用“诞生”一样,我们的生日也只能用“生日”而不能用“诞辰”,如果搭配错了是要扣分的。那时我总是想,如果叫马克思小时候考这道题,他该怎么回答才算正确呢?大概马克思只能选“出生”和“生日”,可是那个改卷的老师后来肯定要挨批了。

远庆也来了。有人问他女儿怎么啦,他说小妹病了,在发烧。那个人好像是摸了摸小妹的额角,说,这么烫啊,怎么不叫辛芹医生开点儿末药喝喝?远庆说,找不到辛芹医生,听说一大早他就躲起来了。辛芹医生爱听广播,他买了一只收音机,听说有时候晚上要偷听敌台,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躲起来了。可他能躲到哪里去呢?以前他又不是没躲过,可每次,还是马上被抓到了。除了偷听敌台,他还把一个正准备出嫁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结果搞得那个姑娘没人要,他自己又要不了,那个姑娘就跳水死了。这样,他也就成了批斗的对象。那个人说,辛芹医生能躲到哪里去,不就在他家屋后的苕洞里。远庆说,辛芹老婆帮他找了,没找到,这次真不知辛芹医生躲到哪里去了。那个人说,那也不该让小妹来开会,应该在家里好好歇着才是。远庆说,我也这么想,可刚才我跟寅茂讲,寅茂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他不是一直在为队里没有反革命分子烦恼吗?我担心他会让我去帮他完成这个任务,没办法,只好把小妹也背来了。

广播越来越响了,我忽然觉得大人都不说话了。我问爷爷,到哪儿了?可我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它们忽然没有了。我又大声问了一遍,还是没有。爷爷搂着我双腿的手臂无动于衷。我知道,肯定是我的声音被广播吃掉了。我感觉,爷爷的双腿走得越来越缓慢。好像不知不觉踩上了广播里的节拍。有一次,老师要我们排练节目,到公社里参加六一儿童节演出,可我笨极了,怎么也不能跟别人一致,最后,老师只好让我退出来,为此我还伤心地哭了一场。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颊,迅速地落进胸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感觉眼角热辣辣的。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踩不上节拍,是它们太快了,如果它们像现在这么慢,我一定能踩上。连我爷爷都能踩上。爷爷总是说,读书是世上最难的事。我听了偷偷发笑。我愿意天天读书,而不愿去地里干活。但我会装出很难的样子,这样爷爷总是很心疼我,不让我做其他事情。爷爷一边走,一边还腾出一只手去干了点儿什么。我怀疑他是擦眼睛去了。爷爷擦眼睛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擦着,擦了之后,爷爷的眼睛就像兔子的眼睛似的,红红的。爷爷的眼睛很小。别看爷爷性格暴躁,其实他是个心很软的人。如果家里的猫和狗死了,他也会擦眼睛,更别说鸡和猪了。终于,爷爷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爷爷的手完全离开了我的身体。虽然耳朵里全是声音,我却忽然觉得孤独无依。这时正是中午,太阳在头顶上毒辣辣地盯着,汗水从额头上渗进毛巾里,我想我的眼睛大概已经肿了。它快瞎了吧?我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我叫着爷爷,可我自己依然没听见。我伸出手。我摸到了很多手,很多条腿。我忽然不知道哪是爷爷的。它们都一动不动。即使我抓住了其中的一只,可它很快又挣脱开来,回到原地方去了。就好像在学校上课时,一个同学刚才明明还在和我挤眉弄眼,可忽然间,他翻脸不认人了,我抬头一看,原来老师正在盯着我们。还有一个同学,和我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互相递纸条,比如我叫他猜谜语,缺德的王德宝是谁。我们班老师叫王宝。可下课钟一响,他马上把我写的纸条交给了老师。不用说,王宝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以至那只耳朵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有蜜蜂在营营叫,好像它变成了一朵花似的。可爷爷,怎么也丢开我不管了呢?他的手在哪里?

正在这时,广播忽然停了。爷爷的嘴巴忽然凑到我耳朵边来,对我说,把手放好,别乱动。我忙顺势抓住他的手,好像小鸟找到了它的巢。他依然把我的手拿开,并要我把它们贴在腿上。我还穿着短裤和一双破拖鞋。爷爷肯定是后悔没让我穿长裤,他把我的短裤往下拉了拉,想让它变得长一些。如果能遮住破拖鞋当然就更好了。他差点把我的短裤完全脱掉了露出屁股来。那样,他就适得其反了。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比如,他不肯走生产队仓库门口,怕人家怀疑他偷队里的粮食,万一要从那里经过,他总是鬼鬼祟祟的,结果人家还真的怀疑他偷了什么东西。广播里有人说话了,要大家默哀三分钟。怕大家不懂,他接着说,默哀就是把头低下。他刚说完,广播里又响起了音乐。大家好像站在柏油里。我抬起头,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有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摁了一下。它用的力很大,我的头皮都被摁痛了。难道是爷爷吗?可它是那么生硬,那么陌生。它上面的老茧像石头一样。我们一共默了三次哀。如果我的眼睛不痛,什么都看得见该有多好。那我又可以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了。最好是开完会还游行一下。把全大队的村庄和小队走遍。默哀后,大家好像还站在原地。大队干部也马上在喇叭里说话了,他说刚才是跟广播里一起默哀的,现在,为了表示大家的悲痛和哀悼之情,请大家不要走动,再默哀三次。这次没有音乐。大队干部喊一二三,大家又开始默哀。说实话,我不知道默哀是什么东西。刚才有音乐,我感到孤零零的,很悲伤,现在没有了音乐,我觉得很好玩。我悄悄把蒙在眼睛上的毛巾掀开一条缝。我看见操场上全是黄球鞋或赤脚。还有一个人,大腿上爬满了青色的蚯蚓。这时,喇叭里忽然叫道:熊来喜你在干什么?你居然还在笑?喇叭里不叫还好些,这一叫,很多人都笑了起来。不过他们刚开始笑马上又意识到不妥,赶忙把笑声藏起来,藏不下的,就把笑声折断,像我们小孩子折芦粟秆一样。有时候,我们在地里偷甜芦粟秆,忽然来了人,我们就把它折断欲盖弥彰地藏到裤兜里。奇怪,我刚想到这一点,喇叭里也厉声叫道,你们不要鬼鬼祟祟的,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欲盖弥彰!我吓了一跳,以为喇叭有那么厉害,把我想的话拿到那里去放大了。我的脸腾地红了。如果不是我的眼睛蒙住了,我一定会感到无处可藏。可以说,“欲盖弥彰”是我最早学到的最深奥的词之一。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是在瞎用。我们小孩子也有着赶时髦的恶习,广播里常用的词,都被我们不知不觉拿来了。比如我们会说熊村的孩子阴谋复辟,说我们讨厌的家伙在克己复礼,跟同伴吵了架,就说他是叛徒卖国贼。这些词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痛打落水狗我们用得十分过瘾。来喜是前村的人,如果不是喇叭里叫,我几乎忘记了他还有个姓。全大队,不管大人小孩,都是叫他来喜的,现在喇叭里叫他熊来喜,我反而有些习惯了。来喜是神经病,他会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穿拖鞋。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也不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如果我们小孩子说给他讨媳妇,他也会乖乖跟我们走。我们让他打个滚看看,他就毫不犹豫地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还念念有词,数自己滚了多少转。听说他这病就是没讨到媳妇憋出来的。这让我很恐惧,我担心自己以后也讨不到媳妇。说来喜糊涂有时候他又很清醒。他消息最灵通,知道什么地方开会。他也喜欢开会,不管哪里开会,只要他知道了,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还要抢上台去发言。当然不会让他发言,末了他总是被赶了出去。来喜真是来喜,大人们总是这么说。哪怕他不喜欢你,他也是一脸笑。他天生就是一副笑脸。哪怕他爹把他揍哭了,他也还是在笑。他的脸在蜜笑着喉咙却在惊天动地地哭,就好像从猫屁股里生下了一条大狗,让我们惊骇不已。可喇叭里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上面来的人。他从上面来要大家默哀三分钟。大概在默哀时不能笑,因此他很生气,要大队里把来喜抓起来。马上有民兵背着枪从人群里直插进来。我听到有人在说枪、枪。来喜肯定也看到了枪,他吓哭了,我知道,他越哭便越像是在笑。喇叭在那里咆哮着,几乎要跳起来,把我的耳朵都震痛了。有人踩了我的脚,又有人踩了我的脚,好像有个浪头打了过来,我几乎趔趄了一下。还好,爷爷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臂。爷爷的手还原成了爷爷的手。爷爷说,来喜坐在地上,紧抓着裤腰不肯起来,肯定是把尿屙到裤裆里了。这时我听到喇叭里好像有人在用很小的声音说话,嘴唇像金属片互相摩擦着。接着,声音大了起来,说,把熊来喜这样的阶级敌人拎出场外,下面,我们重新默哀三分钟。刚好在这时,那种很慢、像黑色柏油一样的音乐又响起来了。大家都陷在柏油里。爷爷的手又离开了我。音乐结束,忽然听到了哭声。起先是一个,接着是一团,就像池塘里的蝌蚪,开始是小团,后来是大团,最后满塘都是黑黑的蝌蚪。我也想哭,可我一哭,眼睛就更痛、更黑暗了。仿佛我的泪水里藏有钢针,它们足以让我失明。

从大队里回来后,整个下午,村子里都鸦雀无声。我从来没感觉到我们村子里这么荒凉。大人们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我嚷着饿了、饿了,嚷了好几遍,奶奶才听到。刚才,她的耳朵哪里去了?她随便拿了点儿吃的往我手里一塞了事。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般,伤心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没想到奶奶也哭了。奶奶说,怎么办?怎么办呢?刚才开会的时候,她让我和爷爷先走,她去得晚,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等我和爷爷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干什么好。

那几天,广播里一直在响着那种音乐。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响。一天深夜,我忽然被它惊醒,我眨了眨眼,奇怪地发现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我惊喜地叫了起来,说,我的眼睛不痛了,我的眼睛不痛了!爷爷和奶奶好像是刚吵过架,他们都不说话。我注意到,爷爷几乎没穿裤子,而奶奶把裤腰抓得紧紧的。见我的眼睛好了,爷爷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喜,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趁我没注意,迅速把短裤穿上。说实话,我知道爷爷要干什么。大人总以为我们小孩子不懂,其实我们什么都懂。我也怪爷爷不像话。在这种音乐里,居然还有心思做那种事情,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这一点,连我都知道。如果让寅茂知道了,不又要让他站桌子角吗?这几天,寅茂在这方面抓得很紧,别说人,就是家禽、畜生,也不能做这种事。他号召大家把家里的公鸡和母鸡分开。如果有公狗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母狗的屁股,寅茂一定要出动劳力把公狗的后腿打断。他说,打断了它后腿,它就不能像人那样站起来了。

为了让村子里悲痛的气氛跟广播里一致,寅茂号召大家痛哭。大声地哭。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他说,他不希望我们队里是死气沉沉的。熊村虽然在大会上出了来喜那件事,让队长根生受了批评,可这几天,他们表现很好,有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哭到天亮。鉴于我们村里人不善于哭的特点,寅茂要大家经常用辣椒擦擦眼睛。如果是晚上,不妨关起门来互相用力揍几下,那样,自然就会哭出来。眼睛好了,我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到处奔跑。可我发现,在村子里我根本跑不快。我的脚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跑快就不协调。我注意到,村子里只有二贵在暗暗高兴。去年,他儿子小柒偷生产队里的水泵被抓起来了。本来不会被抓,主要是小柒把水泵偷去后不知到哪里去卖,因为谁也不敢要,小柒只好又把水泵扛了回来,准备放到仓库里去,正在这时,被人发现了。小柒因为破坏了生产,被抓去坐牢了。我从二贵门口经过,听他在跟他老婆银花说,肯定要天下大赦,我们家小柒马上要放出来了。

听说小妹的病也快好了。不知辛芹医生躲到了哪里,还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小妹忽然又发高烧,眼睛往上翻,手脚在扯筋。她娘哭了起来。远庆慌了神,忙打来井水,用毛巾敷在小妹额角上,忙了大半夜,终于把小妹的高烧退下去了。

这一天,寅茂的哨子又响了,要大家到大树脚下开会。我们队里,一般是在村前的大树脚下开会的。树上也有一只广播。广播响了之后,寅茂竟然要大家站起来,向着大树默哀三分钟。他说,我们村里的人哭得还远远不够,听说其他村子里的人,有的哭哑了嗓子,有的哭瞎了眼睛,还有的人一口气过不去,倒在了地上。这些人都会受到表扬。过几天,上面要开大会,要选人到县里去参加演讲团。寅茂说,演讲是一方面,主要是要会哭,谁会哭谁就会得奖,这是集体的荣誉,寅茂说,他就不相信我们队里的人比其他人差,主要是,还没有发挥积极主动性,为此,他想在树下先举行一场演讲和大哭比赛。

正在这时,我看到远庆的女儿小妹走了过来。她眼睛直直的,好像谁也不认识。远庆叫了她一声,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她就朝远庆吐了一口痰,然后咬着手指头莫名其妙地直直地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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