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程程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确定实在是睡不着了。刚刚她还困倦得受不了,连闹钟都没有调,企图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她近两年的气色确实不太好,不如两年前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么富有朝气,这难免是让她感到沮丧和懊悔的。如果她能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就能想到早上那些讨厌的课程,而不是想到别的,那么她一定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到了夜里总是能安安心心地睡个饱觉。可是恐怕现在再也不能了。一种灼人的感受就像一种恼人的疙瘩长满了她整个皮肤。她觉得胸口热辣辣的,后脑勺和头发里酥麻得使人承受不住。这是个凉爽的六月份,可那层薄薄的棉被裹在她身上热得她发慌。她的毛孔里散发的不只是汗液,还有别的什么可恶的东西,全渗进了被子里,反反复复地将她熏蒸着。她总想找出身体某一处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打它,掐它,敲击它都可以,只要它就在某个摸得着的位置。可这部位在她身体里面,触不到,扰不着,越发让人心慌。床板在她的动作下发出嘎嘎的松脆响声,这烦闷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同一间屋子的其她女孩儿已经睡熟了,偶尔在梦中啪嗒啪嗒地咂着嘴巴,好似吃了蜜糖一样。多数人老老实实地躺着,因而这屋子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的声音。

她稍微将头抬起来一些,依稀看到外面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的一圈光晕。她看一眼时间,已经是午夜三点,离她上床的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小时。她预感到今夜是再也睡不着了,便坐起来。她坐起来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打算,而是确实躺着让她太难受了。她穿好衣服下了床,上了个厕所。因为穿着短裙,蹲下的时候两条长长的腿敞在外面。她使劲地摩挲着大腿上的皮肤,等待小解结束。凉风轻轻地至下而上灌进她的裙子里,把她的一双腿吹得凉凉的,可大腿内侧还是热乎乎的。她喜欢抚摸自己最光滑的那几处皮肤:脸蛋,大腿,还有胸部,这实在是很舒适的感受,她从很小就懂得享受这种舒适了。可现在她摸到的地方,已经不能单单用舒适来形容了,因为它总会引来不着边际的想像,逐渐地吞没她。

她感到绝望,可她不感到孤独,因为她心里没有感到孤独的空间了。她甚至用力地哭了几下,还有几滴可怜巴巴的泪水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出。她不知道如何绕开这种糟透了的处境,她想到外面的旷野里跑上个十来圈,然后什么也别想,请个几天的假。因为她需要睡眠,可是这屋子里太多人了,她们总在聊天聊天聊天,聊个没完,如果你想休息就得避开人群一段时间。她抓起钥匙,放在一个小挎包里,又从放内衣的抽屉里拿出点别的东西,然后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平日楼下总是早晨七点才开门,可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竟然不锁门了,所以她才得以出去。昨天刚下过雨,空气很清爽,这时候她方才觉得头脑清醒得多。她已经不想跑步了,而是作了别的打算,想到这个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外面跑步,这简直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了。

可她还是渐渐地跑了起来。如果没有路灯,光凭着月光,这夜晚也是不好辨认东西的。她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着小步子,深怕踩到水滩和烂泥。宿舍旁边的草堆里面传来高声的虫鸣,让她觉得这夜晚格外安静。既然她心里已经起了一个念头,那么她的内心也跟着激动起来,而且感到自己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可她走出满是杂草的宿舍道路,来到大门外的一块宽敞的空地上的时候却越走越慢了。要走出这里必须通过不远处一个低矮的自动门,那道门像铰链一样排了十几米长,门卫精神抖擞地站在跟大门相连的门卫室外面,愤怒地斥责几个晚归的男孩子,并威胁着他们说第二天一大早就要把他们送去查办,这些话究竟让他们是有点害怕呢,他们不断地求着饶,最后垂头丧气地通过了那道大门走向宿舍区,然后那道门就再没有开过了,门卫也打起瞌睡来。

要是被抓到那可是要倒大霉的呢,尤其是女孩子,马琳琏激动地想着,却不断地往前走去,她甚至看了看左边那栋宏伟的建筑,白天,领导们总是在那个建筑门前站着,给他们开一次次的集体训导,可晚上这里谁都瞧不见,领导也是要睡的呢。

马琳琏矮身靠进那个大门,她抬头窥见那胖乎乎的门卫半梦半醒地摇着头,才敢站直身子。可这门可踩的地方太高了,她的脚够不上去。她有点着慌,干脆两手撑上去,把整个身子给搬上来。可她这会儿却下不来了,门被她摆弄地咔咔作响,那门卫有所警觉,抬起眼皮,一下子便看到滑稽地叉着大腿坐在门上的马琳琏。他一下子醒了,大吼一声“什么人!”便要出来。

马琳琏被惊落在了地上。她是终于下得来了,只不过是摔下来的,那门不高,摔不伤人,可她却疼得厉害。转眼间那门卫接着叫了一声,她一听到这声咄咄逼人的命令,只是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她跑得很快。门卫是个胖子,追不上她,况且他还不能擅离职守,很快就放弃了追逐。她可能是个小偷,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被他撵出门去了,撵出这块地方了。

她大概已经知道后面没有任何人再激烈地追赶,可她却停不下来。她只能继续地向前跑,她已经跑过了有路灯的地方进入一片小树林。那片林子她是熟悉得很的,而且她还知道一条别人不知道的小路,从那条路可以直接通往市中心。她的一位老师带她到他家里去作读书报告,就是走的这条路。那个男老师四十来岁,总算不是太年轻,讨不来学生的喜欢,而且也是被临时抽调过来的,讲课显不出专业的水准来。可他待人很温和,这让人不至于讨厌他。

这林子里只有几盏路灯,让人感到怪可怕的。她还在继续地奔跑着,已经忘记了这辈子她看过的任何一部恐怖片,她只知道应该找到那条小路。很快,她就感到体力不支透不过气来。这林子里好闻的泥巴味灌进她的鼻子里,虫鸣还在继续跟随着她。她爬上一个矮坡,从那里可以瞥见这林子的任何一条路。她找啊找啊,终于看到了那条可爱的小路。多亏了那皎洁的月光,这月光撒在这座城市里,撒在她的皮肤上,她已经不觉得皮肤下面如何如何地瘙痒了。她顺着目光下了小山坡,走上了小路,于是又奔跑起来。

她似乎跑了很久,仿佛腿已经动不了了。可她总归还是在向前走着。她看到了远处依稀的灯光。这灯光是卧室里投出来的,窗帘还没有拉上,一轮家具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马琳琏呼了一口气,她朝那灯光走去,到了门前,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人回应了。她激动不安地扯了扯裙子,摸了摸那细滑的脸蛋,等待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谁?”

“马琳琏。”

脚步声近了,锁的金属摩擦声也响过了,啊,这道门被打开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挂着眼镜,只有几道真实的皱纹,在他眼镜周围,下眼睑上眼睑都有。这双眼睛惊讶起来,可仍旧是温和的。

“我是来找你的。”她想撒个谎,她的谎一向扯得很溜,可到现在她竟然不愿意隐瞒什么了。

“找……我?”他有些结巴了。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看到他竟然穿着睡衣,就像他平时穿着衬衫那样随随便便,温温和和的。

“你还没有睡吗?”她是有往里面走的意思。

“还在做点事情,没事的,明天放假。”

他也没拦住她,这个时候他有点懵了,不管她是出自什么原因而来,他都想表现得礼貌些的,可他竟然忘记给她倒上一杯水。

她突然仰在沙发上,就像她平时那样,因为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运动,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他也不问她什么事情,他总是礼貌而又温和的。

“你能过来一下吗?”

他轻轻地走近,并且将就着沙发的高度,弯着腰说道:“什么事?”他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这么晚被打扰,也没有显露出烦躁或者责备的语气。

可这时她的眼神变了,她用目光紧紧地抓住了他。这时候他的眼神终于散乱了起来。

“你妻子呢?”

“她不在,出差去了。”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正方形的小东西放在手上向他伸过去,上面印出一个圆圈的凸痕。

他终于显得慌张了,他是有妻子的呢,他妻子现在不在,而且他也老了不是吗?可她那柔软的身体陷在沙发里,这夜她的眼睛比月亮还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