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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枪手黑胡子

2009-01-12卢一萍

上海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营长女兵荒原

卢一萍

由于当时那个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还没有被捉住,所以前往索狼荒原的路上还杀机四伏。政治处的姜干事和警卫连的十多个战士全副武装,紧张地注视着公路两边的动静。驾驶室顶上架着一挺机枪,机枪手的食指一直扣着扳机。

他们是护送女兵柳岚到索狼荒原去的。柳岚和姜干事坐在驾驶室里。她看姜干事一直握着那把卡宾枪,忍不住问道:“姜干事,快枪手黑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干事说:“没有人见过他,只听说他骨子里有白俄的血,骑快马,使双枪,枪使得出神入化,他和他的近百人马在南天山一带的绿洲靠劫掠为生,已经有十三年了。”

“那为什么不给我一支枪?”

姜干事笑了,“有我们这些男人,哪用得着你使枪。”

姜干事不太爱说话,除非一定要让他说。他坐在她身边,像一尊雕像。但不知为什么,柳岚一见他,就喜欢亲近他,觉得他是护花使者。所以,快枪手黑胡子留在那条路上的恐怖感虽然和他们如影随行,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看着他腰上那把手枪,说:“黑胡子来了,你把你的手枪给我使。”

姜干事笑着答应了。

他们颠簸了九个多小时后,终于靠近了那个叫三棵胡杨的地方。这里沙丘连绵,柳岚很注意地用目光搜寻,但她只看到了两棵胡杨树。有棵胡杨比较年轻,枝繁叶茂;另一棵已快枯死,但有一根枝桠上仍然顽强地撑着伞大的一片绿色。

姜干事对她说:“快到黑胡子的老窝了。”他说完,把头伸出驾驶室,对车厢上的战士喊道:“大家做好准备,保持警惕!”

他重新坐回到驾驶室后,尘土也乘机扑了进来。他把卡宾枪的子弹推上了膛。

“你真会打仗?”柳岚惊讶地问道。

“不会打仗部队要我干什么?”

“我以为你带着枪只是给自己壮胆儿的。”

那个外号叫“刀疤”的驾驶员接过话头,用炫耀的口气对柳岚说:“你不知道,姜干事当干事之前,在七一七团侦察连干过排长、副连长,他当排长的时候,曾带着他那个排端掉过敌第九旅的指挥部。”

听了刀疤的话,柳岚看姜干事的眼神更不一样了。

那辆破烂的“道奇”下了公路,顺着一条模糊的车辙,向金色的大漠开去。车子更加颠簸了。柳岚不时撞到姜干事的身上。她想坐稳一些,但根本做不到。每撞一下,她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一溜烟尘从远处升腾起来,抹在了蔚蓝色的天幕上。

刀疤说:“那不会是快枪手黑胡子的人马吧?”

“不会。”

“你怎么能看出来?”柳岚好奇地问。

“那片烟尘腾起的速度不快,没有杀气,所以不会是。”

“你竟然能看到烟尘中有没有杀气?”柳岚吃惊极了。

姜干事谦虚地笑了笑。

“听说这帮土匪已经顺着天山、昆仑山逃亡到克什米尔去了。”刀疤说。

“但前几天那家伙还在这里劫了我们往喀什运送粮食的车队!”

柳岚问:“难道我们就剿不了他?”

“这一带沙丘延绵,又靠近天山峡谷,整个就是一个迷宫,那家伙快枪快马,熟悉地形,七一六团派部队来围剿了好几次,他都溜掉了……”

“那是谁?”柳岚突然看到远处的沙丘上立着一个穿着黑衣、骑着白马的人。她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抬起自己的双臂。

姜干事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听到了两声枪响。

随着两声枪响,姜干事已跳出驾驶室。车上的战士也都跳了下去。

汽车发出两声刺耳的嘶叫,冲到一个沙堆后面,不动了。驾驶员说:“妈的,是快枪手黑胡子!”

柳岚再望那个沙丘,沙丘上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一溜黄色的烟尘。她看着那溜烟尘,似乎真的看出了一股杀气。

姜干事有些沮丧地回到驾驶室里,说:“那家伙的确是快!”

“我们为什么没有开枪?”柳岚问道。

“我们的枪还没来得及瞄准,那家伙已跑到沙丘下面去了。”

刀疤下了车,看了看车轮胎,回到驾驶室,心有余悸地说,“这家伙打爆了汽车的前轮胎,看来,他只是来和我们打个招呼的,他的枪要是对准我们,我们今天肯定有两个人活不成。”

柳岚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看到那溜土黄色的烟尘已经飘散开了,远处的天幕上只留下了一片浅淡的痕迹。

索狼荒原原本是平静的,现在可好,一听说要来女人,整个荒原就变成了一匹发情的种马,骚动起来了。大家虽然还说粗话,但已有些顾忌。有些人已开始刷牙,开始剃胡须,开始对着能照人影子的地方照自己了。

大功营营长王得胜那年三十岁,在当时,这个年龄就算老光棍了。他还没有醒事的时候,就到队伍里讨饭吃。到了队伍里,就是行军打仗打仗行军,连个囫囵觉也很少睡过,根本没有心思想女人。过去经过打仗的地方,碰到中看的女人,大家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在嘴里吧唧几句的。但说过那话,说起那姑娘的家伙可能就在下一场战斗中牺牲了,所以他说的话,见过的姑娘也就扔在了那里,没人再想提起。

仗打完了,这个话题就被大伙说得多了。他对男女之事才醒悟了一些,就觉得自己该有个女人了。没想来到新疆后,一头扎进了石头都长屌的索狼荒原。他就想,女人和他们这帮光棍肯定绝缘了,他戏称自己是光棍营营长。

为了去接这个女兵,王得胜骑着马,一大早就出发了,他从索狼荒原的腹地出发,要穿过一片九十多里路的沙漠去三棵胡杨接她。那时候,汽车只能开到那里。为了防止流匪快枪手黑胡子的袭击,他不得不带着二十多位弟兄们跟着他一起吃苦。

他觉得快枪手黑胡子就在他的周围出没。那家伙显然是想调戏调戏他。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那家伙给干掉,想和他比试一下谁的枪更快。但黑胡子像一股携带着马汗味的漠风,来去无踪。即使他偶尔在沙漠里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转眼间就被流沙抹得一干二净。

他远远地看见那帮兵蹲在沙包下,袖着手,抱着枪,沉默得像石头。

那些兵看到他们,都站了起来,向他们喊叫。柳岚也跟着姜干事跳下车来。王营长看到姜干事还是那副秀才样子,他和那个女兵站在汽车的背风处,正和她说着什么。他知道,这些娘们儿都喜欢那些干事,他们读过书,能写会画,一张嘴能把活玩意儿说死,死玩意儿说活。她们嫌他们这些营连军官粗糙,除了会打仗,就只会说脏话,他在这种时候,总会骂上一句,“妈的,老子就是为打仗活着的,不会打仗算个屌!”

柳岚没想到这里的风会如此坚硬,它刮过来时带着钢铁的鸣响,像铁棍一样敲打在她娇柔的身上。她感觉自己一从车上跳下来,风就想把她刮走,她的脚一挨地,风就把她刮得往前飞跑了好远,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要被刮到天上去。她把脚使劲往地上扎,同时把身子弓起来,才站住了,但她的脚还是有些发飘,她像一棵漂在水里的植物一样晃荡着。

王营长和他的战士们从马上跳下来时,却能像铁桩一样稳当地站住。有几个战士看她一走路就飘动的样子,咧着大嘴“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但笑声一出口,就被风像用袖子抹去嘴上的油星子一样抹掉了。

两边的战士都认识,免不了一番推搡拥抱,原来还会叫骂的,可能因为有女兵在场,大家都文明起来了。

年轻的女兵柳岚有些兴奋,她被风刮得在风里打了一个旋,觉得好玩极了,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那么动听,那帮男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那些开始还袖着手,咧着大嘴“嘎嘎”笑着的士兵,听到她的笑声,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像突然被触动了,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突然有些潮湿。

“怎么啦?都他妈的在死人堆里白爬了?眼睛里进沙子了?”王营长看着他的士兵,大声武气地对他们吼叫道。

那几个士兵不想惹他,背过身去,抬起污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望着空阔低沉的天空。

王营长看清了她。她长得很是中看,看上去年龄很小,像柳树条子一样柔弱。虽然被一路的风尘吹刮着,但还是很白净。他觉得自己看到她后,心里很是欢喜。

姜干事过来给王营长正儿八经地敬了个军礼。他和姜干事表面上都很客气,但姜干事嫌他粗莽,他嫌姜干事文吊吊的,一副娘们儿样。两人骨子里都有些相互瞧不起,但他毕竟为送这个女兵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假装客气地说:“姜大干事辛苦了!

“哪有王营长在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战天斗地辛苦啊!”他说完,指着王得胜,对那女兵说:“这就是我团战功赫赫的大功营营长王得胜同志!”然后接着说:“王营长,这就是分到您营的女兵柳岚同志。”

柳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老公羊的气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然后,她看到了他那身打着补丁的军装,补丁补得很稀拉,用了各种各样的布片,膝盖处用的竟是帐篷布,一重叠一重的,使他的衣服看上去厚得像一套棉衣。她看了他一眼,她有些怕他。她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很黑,很粗糙,像一块生铁;她看到他的右脸上有一道紫红色的伤疤,微微有些发亮(后来柳岚知道,那个伤疤是1938年在三井镇围歼日军千田大队拚刺刀时留下的,那一刀如果稍偏一点,他就成了烈士),加之他胡子拉碴,柳岚觉得这家伙就是那个快枪手黑胡子,但她还是给王营长敬了个好看、但不很标准的军礼。

他很标准地给她还了个军礼,说:“哈哈,还真姓柳啊,难怪长得跟柳条儿似的。什么战功赫赫啊,你别听他瞎吹。”

柳岚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往姜干事背后躲了躲。王营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这个刚从战场的血火里冲出来的男人,眼睛里还残留着一股杀气,他的眼光锋利得像一把带着血迹的刺刀。他问她:“我的样子是不是把你吓住了?”

她点点头。

“他们都叫我王阎罗,不吓人就不会有这个外号,你多看几眼就顺眼了。”

姜干事转身向道奇车走去,柳岚像个小孤女似的跟着他走了几步,很无助地说:“姜干事,你们这就走啊……”

姜干事说:“车胎还没有补好呢,哪里走得了?”

她像是有了依靠,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这一路走下来,柳岚觉得嘴里都是泥沙。她冲着那帮男人喊了一声,“给我水!”她刚一张嘴,一股风就把一团沙土塞进了她嘴里。她赶紧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吭吭”地咳起来。她咳了半天,觉得嘴里还是涩得很。

独臂营长回转身,走到她跟前,习惯性地咬了咬右侧的牙根,好像他被刺刀刺中时的疼痛还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

柳岚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强忍着,站起来,小心地接过他的水壶,有些迟疑地旋开壶盖,闻了闻——那水的味道的确不敢恭维,但她还是强忍着喝了一口,漱了漱口,然后吐了出来。正要喝第二口,那人已把水壶抢了过去,对她大声喊叫道:“这不是在你的老家,水多得成灾。记住,以后所有喝到嘴里的水,即使是马尿,都要吞到肚子里去,不然就不要喝!”

柳岚站起来,想解释几句,她说:“我吐的都是泥沙……”

“泥沙怎么啦?我们五脏六腑填得都是泥沙,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的都是泥浆!”他那只空袖管被风一会儿刮到胸前,一会儿又刮到背后。他说完,转身就走,他的每一步都很有力。风把他的空袖管刮起来,直直地指向前方,好像在给所有的人指路。

她站在那里,嘀咕了一句:“哼,不就是一口水吗?”

一个绰号叫做“三指”的士兵用充满自豪的口气告诉她,“我们营长就这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屑地说。

严格地讲,“三指”应该叫做“三趾”,因为他被弹片剁掉的是脚趾而不是手指,但大家故意这么叫,他也没有办法。他笑着对柳岚说:“你不知道,沙漠里水就是命,所以我们营长才那么凶。”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像有一百万头雄狮在吼叫。天空猛地变得昏暗了。

“跟我走!”不知道他是多久回过身来的。风把他的那只空袖子递过来,柳岚想抓住它。他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像一把铁耙;很硬,像一柄铁钳;很粗糙,像胡杨枝桠。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朵鲜花。她跟着他,这么大的风,他的头虽然向前钻着,背却依然挺得很直,他那只空袖管不时拍打一下女兵的脸,像在抚摸,又像是在扇她的耳光。她看见他留在荒原上的脚印比她的深得多。她在心里想,这个人如果立在一个有水的地方,比如说她的老家湖南,他很快就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拉着她,风再也吹不跑她,但好像更容易把她吹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他拿在手上的一套军装。她跟着他学,想把脚踩得稳实一些,但她做不到。她只有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把她的手割疼了。

他把柳岚塞进驾驶室。不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因为风把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紫黑色的脸膛像冰山一样难以接近。

她想说些什么,但他已“哐”地关上了车门。

她发现姜干事也坐在车上。她从已被风沙打磨得模糊的汽车后视镜里看到,他的几名老兵咧着嘴看着他,坏笑着,有两个老兵油子还捶了他一拳。然后他们蹲到了车的一侧,背对着那传来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的方向,袖着手,望着黄褐色的天空,好像望到了一个迷人的天堂。这一帮家伙像兄弟一样,那些刚刚过去的战斗岁月已使他们血脉相通,即使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身体里流动的也都是一个人的血。她和姜干事坐在驾驶室里,感觉有些孤单。

穹隆形的天空在黄昏中显得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由于天空中积满了漠风扬起的沙尘,荒原的边沿与天空的边际一片混沌,天空和荒原是一色的,天空好像不是空的,而是悬着的另一个荒原。

那种吼叫声越来越近。大地开始颤动,道奇车摇晃着,车里发出了“丁丁哐哐”的响声,沙尘像水一样从驾驶室的缝隙中流泻进来。

那两棵孤独的胡杨被风一直按倒在荒原上,被风强暴着,偶尔挣扎着站起来,但很快又被按倒了;那些白色的闪光的碎片是死亡的牲畜的骨架,它们的灵魂不知被大风带到了什么地方;往西边铺陈开去的戈壁石被数十万年的阳光和风打磨得乌黑,像墨玉一样光滑润泽。但这一切很快就看不见了。

王营长带着一把步枪,伏在最高的沙丘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他要干什么?”柳岚不解地问姜干事。

“他在等待快枪手黑胡子。”

“这样的沙暴,那个土匪还会来吗?”

“你知道冲浪吗?”

柳岚点点头,“在书里看到过。”

“这就像冲浪,只有在有风浪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激流中的狂喜。听说那家伙常在沙暴肆虐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袭击他看上的目标。他曾在这种时候袭击过王营长的营地。有一次,掳走了王营长的七匹马。”

柳岚无助地望了一眼低沉的天空,她感到很害怕。

等她再往外面看的时候,只看到了昏黄的一片,沙暴携带来了万钧雷霆。沙尘倾倒下来,正在把他们活埋。

沙丘像是自己长了脚,在沙漠里跑来跑去。柳岚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景象。道奇车被大风摇晃着,她好几次差点倒在了姜干事的身上。密集的沙石在敲打着道奇车,敲打掉残存的油漆、铁锈,然后像在琢磨一件艺术品,那么精心、细致。玻璃已不再透明,变成了灰白的颜色,像后来她年岁已大的时候,在她儿子刚装修好的房子里看到的磨砂玻璃(看到那种玻璃时,她有些惊讶,她突然想起了那场留在她记忆深处的沙暴。她的眼睛突然间涌出了泪水)。

突然,姜干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然后使劲推了她一把。就在那个瞬间,柳岚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朵菊花似的孔洞。殷红的血迹从姜干事的右臂上渗了出来。他根本没有去管它,而是飞快地把手上的卡宾枪的子弹推上了膛。

“怎么啦?你怎么受伤了?”柳岚用手捂住他的伤口。

“快枪手黑胡子来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们在沙暴里裹着。”

鬼脸把一条马腿和几件马杂碎扔到车上,说:“你们也尝尝土匪的马肉吧!”

那帮兵嘻嘻哈哈地喊声谢谢,跳到车上,那辆铮亮的、好像瘦了一大圈的道奇车摇晃着,扬起漫天沙尘,迎着一轮硕大的太阳,颠簸着开走了。

目送他们走远,王营长牵来一匹预先备好的马,让柳岚骑上,说:“走吧,我们还要走好半天路,才能回到我们的‘一杆旗呢。”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沙漠灼人,使人难以睁开眼睛。队伍一直往南,一直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深处走去。除了黄沙,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热浪迎面涌来,让人窒息。汗水湿透了柳岚的衣服,很快又被太阳晒干,只留下些白色的盐粒。她觉得自己像要被烤干了。远处的沙丘上,不时传来几声沙狐忽高忽低、单调凄厉的怪叫。

这支小小的队伍一直走到太阳向绵延的沙山斜过去的时候,柳岚才听到鬼脸用安慰她的口气对她说:“你不要难过,我们马上就到了。”

柳岚骑在马上,她早就有些绝望了。听到鬼脸的话,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站在沙山顶上,急切地向四下里望去,希望看到绿洲、房舍和炊烟,但她却只在茫茫荒原上看到了一根旗杆,那根白杨树做的旗杆上飘着一面被漠风撕碎的红旗(索狼荒原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用“一杆旗”这个最新的名字的,若干年后,这个地方成了“一杆旗镇”)。稍远处,就是新开垦出来的土地,但还没有播种下种子,还没有看见新生命的萌芽。

看不见一个人。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几个潜伏的哨兵站了起来。有个哨兵大喊了一声:“同志们,营长回来了,女兵到了!”他的声音刚落,像变魔术似的,突然从地下冒出上百人来,他们一下子站满了旗杆周围的空地,一起向他们欢呼。

“他们……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柳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哈哈,他们都是土行僧,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王营长和她开玩笑。

柳岚说:“营长,我真的想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地下冒出来的?”

“那就告诉你吧,我们有一个地下城堡,修建时几乎不需要任何材料,里面冬暖夏凉,舒服得很,你马上就可以住进去。”

柳岚还是不大相信。

营长向他的士兵们挥了挥手,说:“这些家伙,以往我们回来,哪受过这样的欢迎?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当柳岚走近之后,他们自动站成了两列,夹道相迎。扬起的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柳岚骑在马上,像一朵花似的笑着。而在战士们眼里,骑在马上的柳岚无疑就是一位下凡的仙女。

柳岚走到了那块空地上,果然看到了一排排整齐的洞口,但他不相信这些人就住在那里面,她以为那可能是什么军事工事。

营长骑在马上,挥了一下他那只大手,部队顿时安静了。他让柳岚往前站了站,清了清嗓子,指着她,大声说:“我给你们这帮屌人介绍一下,这就是你们天天都想看到的女兵,我营的编制里,第一次有了女兵,她是第一个来到我们索狼荒原的女兵!她叫柳岚,柳岚同志,从此以后,她就是我们中的一员,现在,我们对她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每一个战士都“哗哗哗”地鼓起掌来,王营长示意了三次,想让他们停下来,但他们根本不管他,只管使劲地鼓掌。王营长张着嘴,“呵呵”笑着,说:“这帮屌人!”

这次鼓掌长达数分钟之久,柳岚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她只有不停地向战士们敬礼。

“好了!”王营长大喊了一声,掌声终于停了下来。他接着刚才的话说:“柳岚同志是有文化的人,为了欢迎她的到来,今晚我要用快枪手黑胡子的骏马为大家打牙祭!”

他说完,大家又是一阵欢呼,然后解散了,三五成群地消失在了一个个地窝子里。

营部的通讯员把柳岚扶下马,把她带到一眼地窝子跟前,对她说:“这是我们营部的战士今天刚挖好的,是我们营长去接你之前,要我们专门为你挖的,里面暖和得很。”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叫做地窝子。”

“就住这里面?你们都住这样的地方?”

“是啊,不过,听我们营长说,我们就是临时住一住,再过几年,这里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通讯员说完,就提着她的东西一头钻了进去。

那时候,柳岚还不知道,地窝子是新疆垦荒部队当时的主要居所。它是在地面以下挖一个深约两米、面积十来平米的方坑,顶上放几根椽子,铺上树枝苇草,抹上泥,再盖一层泥土就成了。她是女兵,所以地窝子门口特意挂了一块旧毡布,权做门帘。柳岚迟疑了一会,也硬着头皮钻了进去。一股新鲜泥土味和麦草味迎面扑来,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通讯员点亮了马灯。灯光照在黄色的泥土墙壁上。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地下的居室,看到里面有一个土台,有些像北方的炕,上面铺着金黄的麦草,那就是她的床了。靠墙处还有一个窄窄的土台,那就是板凳。为了地窝子里能通风,地窝子的顶上还开了个天窗。土台的一侧,凿了两眼小小的壁橱,可以放些日常用品。

“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通讯员问她。

“的确是很特别,只是……要有个后门就好了,这样……假如那个快枪手黑胡子从前面进来了,我就……可以从后门跑掉……”

通讯员笑了,“你不要害怕,那个土匪就掳走过几匹马,还没有伤过我们的人呢。”他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说,“这里就你一个女兵,营长让我告诉你,让你放心休息,他会在你的地窝子附近加派岗哨。”

“谢谢你!请你代我谢谢营长。”

通讯员刚要走,营长进来了。他一屁股在土板凳上坐下,说:“不用那么客气,我们这地方条件很苦。”

“没什么。”

“你会打枪吗?”

“我们在西安休整时训练过几次。”

“那好,”他说着,解下自己腰上那把精致的手枪,“先借给你用,你拿着壮壮胆!”

“我训练的时候打的是步枪,我没有打过手枪。”

“杀人的玩意儿,用起来都简单得很。”营长说完,就给她演示了一番。

通讯员在旁边用崇拜的口气对柳岚说:“你不知道,我们营长原来是用双枪的,是那种二十响的盒子炮,他左右开弓,弹无虚发。”

柳岚望了营长一眼。

他看她有些不相信,就说:“这小子没有吹牛。”

“你知道吗?盒子炮平时就插在腰带上,为了能快速出枪,以免准星勾挂腰带,影响拔枪速度,我们营长使的盒子炮都是锯掉准星的!”通讯员继续炫耀。

“哈哈,这有啥了不起的,啥玩意儿使熟了都可以做到。”营长很随意地说。

“我们营长最喜欢的就是手枪和马。他缴获过好多手枪和马,就连我们师长和军长配的手枪和马都是我们营长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听我们师长说,营长留下的这支是1911式0.45英寸口径的勃朗宁军用手枪,这是我们营长1947年从敌整编27师师长那里缴获的。”

“你小子记性不错,还知道什么1911式,知道0.45英寸口径,知道什么屌勃朗宁。”他说完,把枪递给柳岚。

那是一把银灰色的手枪,散发着一股古典的、机械冷而硬的美感。枪上还留着他那只大手的余温。

柳岚第一次拥有一把枪,很是激动,她把手枪紧紧握住,连着跟营长说了好几声谢谢。

临离开之际,王营长又嘱咐道:“记住,平时一定要把保险关上,如果有坏人,你就是打不中,能打响就行,听到枪声,我们的哨兵就会像狼一样,立马扑过来。”

柳岚把那把枪在手里掂了掂,心想:“这个营长看上去那么粗,没想心还挺细的。的确,正如他说的,多看他几眼,他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晚饭有土豆炖马肉,但人多肉少,每人只有一小块。即使这样,在这索狼荒原,也算是很丰盛的晚餐了。柳岚发现王营长碗里只有土豆,而自己碗里的马肉却比别人的多,她夹起一块肉,放进了营长的碗里。

营长看了看那块肉,夹起来,说了声:“谢谢!不过,我从来不吃马。”他说完,把那块肉夹到了通讯员碗里,“你小,你吃吧。”

吃完饭,柳岚问营长:“营长,这里有没有河?”

“有一条塔里木河,但离这里有上百里路。”

“我知道了。”柳岚有些失望。

回到地窝子,柳岚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把那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放在枕头边。她这才意识到,她离老家已实在太远了。她想她再也回不去了。看看从通气孔漏进来的月光,觉得这已是异乡的月光了;闻一闻空气中的气息,也觉得与故乡的完全不同,干燥的荒原散发着一种她以前从没有闻到过的、特殊的、泥土的腥味。

王营长不知道这个女兵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问起这里有没有河。他想了半天,才知道她是想洗澡。他想,以后这里还会有别的女兵来,有了女人,就该有个澡堂了。

他看着通讯员给他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觉得应该给那个女兵送去,她在路上走了这么久的路,到了索狼荒原,不能洗澡,至少也该烫烫脚。

他喊通讯员,通讯员不在。他便自己端着那盆水,向柳岚的地窝子走去。

端着那盆水走在路上,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说句实在话,他的心只有在1937年10月23日参加王董堡伏击战、第一次向屌鬼子搂火的时候,才那样跳过。狠劲儿跳动的心牵扯得他的膝盖有些发软。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个冲动的决定了。但他是个做起事来腿肚子从不向后转的人,所以,他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把这件关心战士的好事做完。

他那只大手端着水盆,用头拱开了柳岚地窝子的帘子。但他一下愣住了。他看见柳岚正在换衣服。他看见了她半裸的上身。地窝子里灯光昏暗,但还是把她赤裸的上身照亮了。她的身子很白,白得闪光,她觉得女人身体的光在那个瞬间照射进了他像地窝子一样昏暗的身子,穿透了他的心,然后拐了个弯,直冲他的脑门子。就在那一瞬间,听到她像被他捅了一刀似的尖叫了一声。他变得像个傻子,傻站在那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想转身逃开,但他的腿像在那里扎根了,怎么也挪不动。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枪响,觉得自己的脸上流下了一股热呼呼的液体。

他的手上仍端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嘴里不由得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又中枪了!”

柳岚一下傻掉了,“我……我以为是快枪手……”

她盯着他,盯着他那只紫黑色的手,她发现他的手比她以前看到的还要大,比所有战士的手都要大,好像是要弥补他只有一只手的不足。

他朝她笑了笑,“你的反应够快的,像我大功营的兵,只是以后分清了敌我再开枪。”说完,把那盆热水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哨兵听到枪声立马扑了过来。王营长站在柳岚的地窝子门口,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那几个哨兵,“是屌快枪手黑胡子又来偷袭了?”

“我们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可能是谁的枪走火了。”

“娘的,如果那屌土匪没有来,谁有那么好的枪法,一枪打来,能刚好打穿我的耳朵?”

那几个哨兵听他这么说,转身扑进了黑暗里。

王营长隔着门帘,对柳岚说:“趁那水还热,烫烫脚,好好睡一觉。”他说完,就大步离开了。他的双脚非常有力,不再发飘。

营地里的战士都持着武器,从各自的地窝子里钻了出来。他们看见,他们营长的左耳上端有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的孔洞。

卫生员跑过来,一边为他包扎,一边说:“这个屌土匪,枪法真他娘的准!这粒子弹如果稍向右偏一点,我们营长就成烈士了。”

三指说:“这是因为我们营长昨天干掉了他的白马,他才摸过来报复的。这个快枪手黑胡子,我们走着瞧,等哪天逮着你,老子一定用锹把子把你的牙一颗颗敲下来!”

王营长早就想笑,但他一直忍着,听鬼脸这么说,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战士们看着他,开始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他笑得那么爽朗,受他感染,也跟着他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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