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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的星期日

2008-11-27朱日亮

山花 2008年19期
关键词:老海桑拿小伟

朱日亮

老海和小伟闹掰了。不光是和小伟,老海和家里人差不多都闹掰了,老海万万没想到,他成了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也不爱的人。

表面上看,老海绝对是个中等人,他长着一幅黄白面皮,长着一双细长的属于蒙古人种的眼睛,牙齿不是很齐整,却一个没掉,牢牢地种在嘴里。老海的个子大概有五尺上下,偏瘦,两条腿稍短一些,脚是外八字,这就使他走起路来有一点像鸭子,但是如果肩上挑着担子,老海却不摇不晃,健步如飞,看着一点也不像鸭子。

因为这个,老海的大连襟国义心里一直纳闷:这个老海真是怪得要命,平时走路像鸭子,肩上压着担子却又不像鸭子了,心里这样想着,话也就说了出来,本来他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老海的大姨子也就是国义的媳妇听罢,说:“有什么奇怪的,肩上压着东西,轮上你你晃得起来么?”国义一双色眼盯着老婆,说:“怎么晃不起来,你身上压着东西就晃得起来。”他媳妇当然明白这样的暗示,啐了男人一口,说:“以后不准你瞎讲老海。”国义媳妇心疼妹子,也就有一些心疼妹夫,姐妹俩说一说议一议老海可以,别人说老海她就受不了。其实她心里也是有一点对老海不满的,妹子小美虽说有点一根筋,配老海绝对配得上,可是这个老海,近些日子竟然有些不着调,你不过就是一乡下的村民,干吗跟人家城里人比?这就是不着调。国义媳妇眼里不揉沙子,何况姐妹俩又在一村住着,妹子有一丁点事情当姐姐的心里都过不去,都骨头不疼肉疼的。一次两姐妹说话,国义媳妇问妹妹说:“老海到底哪些方面表现不好,是不是炕上的事情亏欠了你?你给我说实话。”小美给鸡撒了一捧玉米,不解地说:“什么炕上的事情?一个大男人,炕上的事情用得着他?”国义媳妇说:“你个死心眼儿,我是说那种事。”小美混沌地说:“哪种事啊?”国义媳妇说:“说你一根筋你真是一根筋,我问你,老海还跟不跟你一被窝睡觉?”小美不解其意地回答说:“不在一被窝睡觉,他跑哪去睡?”国义媳妇听后虽然还有一些不得要领,多少把心放下了一点,回头跟国义总结说:“只要老海在那方面没事情,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赌一点懒一点都不怕,正当年的男人,怕的就是炕上的事不上心,大凡出了这事,日子就没法过了。”国义说:“你看老海精瘦精瘦的,这种人那事上最厉害,你妹妹懂什么?一被窝睡也不说明问题。你想想,他老海在家是个主要劳动力,碰上礼拜天却往城里跑,人家城里休双休日,莫不成他也要休礼拜天?”

国义这么一说,媳妇又警惕起来,毕竟是自个的亲妹子,担着姐姐的责任也就担着割不断的干系,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如临大敌般对国义说:“跟你说刘国义,你给我盯着点老海,好赖小美是我亲妹子,是你亲小姨子呢,哪头大小你总该知道。”国义媳妇是个肥女人,说话时肥大的乳房也随着抖动,国义小眼睛盯着那个部位,说:“你胸脯子撒上米汤了,我给你揩一下。”媳妇打掉国义的脏手,骂道:“大白天的没羞没臊,我是跟你说正经话。”国义见媳妇不高兴,只好把话题拉回老海身上,神神秘秘地提供情况说:“老海往城里跑不说,还往城里的样子打扮,穿上西装了呢。”

穿上西装了?听男人这样一说,国义媳妇止不住向老海家张望,但隔着好几个院子,她什么也没看到。

小美姐妹对他的议论老海一点不知道,这一天老海起了一点早,他先刮了胡子,抹了一点小美的大宝,之后把唯一一套西服找出来穿上了。西服还是他和小美结婚时买的那一套,放了有十来年了,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臭球味,袖子也有一点短。此后他开始打领带,老海总是打不好领带,他不喜欢那种一拉得,他发现城里人很早就不用一拉得了,也就把自己的那条一拉得扔掉了。老海采取的是红领巾式的结法,不逼真去看也还马马虎虎,但老海总觉得有些不托底,看到别人扎着领带就有一些心虚,心虚是心虚,收获总还是有一点的,这叫谦虚使人进步。老海是对着镜子打领带的,镜子旁边是一张挂历,上面是一个泳装美女,大乳房,大屁股,大长腿。镜子在老海心中很有位置,因他总对着镜子刮胡子,对着镜子打领带;那一张挂历在老海心中同样很有位置,挂历是一月一张,一共十二张,每月有三十天的,有二十九天的,也有三十一天的,每个月都有四个星期日,老海在星期日上面画了一朵小花。每到小花那一天,老海就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上西服去城里。

这样的事情老海已经干了有几次了,这个月,还有两朵小花向他招手,但是老海还有下个月,还有下下个月。屋子外头虽然总有他忙的,老海仍然记着这件事情。

老海种着十一亩地,这在六家子只能算个中游。十一亩地,对老海这样一副好身板不过是小菜一碟。北方比不得南方,一年只有一熟,春天花个三天五天把种子种上,大半年就没事了,现在的庄稼既不用你除草,也不用你施肥,除草有除草剂,肥料有老二氨,春天种子撒进土地,到秋天万把斤大苞米就收回来了。卖粮也不用你费力气,那些粮贩子不待你搭起粮站子,就拎着大皮包赶来了,皮包里都是嘎嘎新的大票子。

院子里那几口半大猪,几只鸡和一条老黄狗,有小美支应,老海要帮她忙她不干,老海只有干瞅的份。小美虽然叫个小美,炕上活儿却不很精细,但院子里的活一点不含糊,是光腚奶孩子——要多利索有多利索,两口子都是过日子的好手,一句话,老海日子过得本份而又尊严。清闲是清闲了,老海反而有一点不满足,他可是盼着小美在炕上能更精细一些,也像那些城里人一样多一点缠绵。小美不这样,每一天总有她忙的,一到晚上,爬到炕上就鼾声大作,即使老海动她,她也是半睡半醒的样子,有时候,老海动她,她竟也能睡着。

六家子人大多和老海一样,每一天过得一模一样,即使没多少活计,也会把活计摊给每一天。一点活计没有,也没见他们闲着。在他们的日程里,总有干不完的事,在老海看来,那纯粹是没事找事,是自己折腾自己。

此地虽然是乡下,距离城里并不远,搭边也算城乡结合部,是比郊区远,比纯农村近的地方。这种地方住户比较复杂,乡里人空下来的房子,也给一些城里人住着,或者给那种不城不乡的人住着,这种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只要是在城里做事,就总有城里人的规矩,有城里人的脾气。比方,人家大多有双休日,最不济也有礼拜天,就是三班倒两班倒的,也都有轮休。看吧,碰上那样的日子,平时穿在身上的衣服就被他们脱下来了,或者换上一身好行头,或者比平时更闲散,更家居的样子,一看就是有城市户口本的。有的一双一对去城里了,有的一对一双在屋外或街上散步,打情骂俏,拍照留影,还有的干脆双双猫在屋子里不出来,天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不管是纯粹的城里人还是半吊子城里人,碰上这样的日子,就和六家子人显出不一样来,就有自己独特的精气神儿。老海眼睛里常常见得到这样休星期日的人,有时看不到,也能猜得到,猜得到他们猫在屋子里,说不定他们还睡在炕上呢。男人和女人挨着睡,挤着睡,黑膀子贴着白膀子,手里的电视遥控器一捺一捺的,看碟,唱卡拉OK,更年轻点的,说不定大白天就亲嘴做爱呢。这样的情景老海当然看不见,但却常常在老海脑中呈现,老海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反正他眼前总有这样的场面,那些画面商量也不商量,常常不讲道理地挤进他的脑海。都说眼不见心不烦,这话放在老海身上不好使,老海是眼睛看不见心里也会烦起来,烦成了心事。

别人的日子当然与老海无关,老海是农民的儿子,也是农民的孙子,老海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农民哪来什么双休日和礼拜天?老海过上星期日缘于那次去城里的澡堂子。这一年春天天旱,把种子下到地里,老海也旱得成了一片干树叶,身上搂一把,头屑和皮屑土面子一样哗哗往下掉,想着到河沟子洗洗,又不是季节,没招没聊时,碰巧一个在城里干销售的邻居小伟和他说话。小伟说:“老海,地种完啦?”老海说:“完了。”回问小伟:“大风小嚎的还有班上啊?”小伟说:“今个双休日,想去澡堂子泡一下。”提到澡堂子,老海忽然觉得周身黏得要命,左一处右一处都像有蛆在咬他的肉,脚底板好像也长了鸡眼,一剜一剜地疼。就回答说:“我也正要泡一下澡堂子呢。”小伟很热情也很有派头地邀请他说:“一起去吧,我请你。”老海本来想在自家解决一下,泡澡不过是他的一个想法,小伟那个“请”字,好像挑动了他的一根神经,老海瞪着眼睛说:“不不不,我请你我请你。”两人拉扯了一阵,几乎忘记拉扯的目的,就这样老海跟着小伟去了城里。此地距城里并不远,大概一个点的车程,老海和小伟截住一辆长途客车,老海不待小伟动作,主动打了两张车票,汽车像扎猛子一样,一个猛子就扎到了城里。

城里就是和六家子不一样,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城市,虽然刚刚由县改为县级市,但就有了城市的气象。这几年高楼一幢一幢地树起来了,商店饭店洗头店,这个店那个店的像雨后的笋子冒了出来。老海当然没少来城里,每一次来老海都觉得城里有变化,没有大变化也有小变化,城里在老海眼里总是像一道难以猜解的谜语,神秘而又深不可测。一路上,小伟像向导一样,这里那里的比划介绍着,好像老海从没来过城里,最后,小伟指着一幢有着蓝天大海大牌子的建筑,对老海说,到了老海。

老海小时候跟爹去过澡堂子,印象不是太好,就是一个热,雾气腾腾中,男人们光着腚眼子泡在水里,像猪在伏天的泥塘里打滚,但即使那样的澡堂子小时他也只去过一次。然而这一次小伟领着老海去的却不是澡堂子,而是城里的一家桑拿,一看那门面老海有些犹豫,老海从没来过桑拿,澡堂子一年也泡不了一次,前面说过,基本是打一盆井水,在屋子里就地解决了。小伟行家里手地说:“没有特殊服务用不了几个钱,再说,你就是想洗澡堂子,城里也找不到几家澡堂子了。”老海不明白什么是特殊服务,也不好意思问几个钱倒底是几个,面子上却不想示弱,硬着头皮跟小伟进去了。

桑拿在老海的眼里金碧辉煌,大堂的服务员惊奇地看着小伟后面的老海,不光是惊奇,还有一点疑惑的意思。老海先前还有些心虚,他明白服务生看他的眼色为什么不一样,但还是挺着胸膛走过去了,因为前边走着西装革履的小伟,服务生心里画了点符,也没拦他,服务生把老海看成了小伟的跟班。老海在心里对服务生说,老子不是谁的跟班。

桑拿到底和澡堂子不一样,有池塘,有淋浴,当然还有桑拿,池堂也和记忆中的不一样,池塘的水都是活水,清彻见底,突突突的翻花冒泡。没几个人在水里泡,包括蒸桑拿的洗淋浴的,这么干净的水真是浪费了啊,老海十分奇异却把奇异压在心里,但他还做不到肚子有心事却不形于色的,所以就让小伟看出个七七八八,小伟本想指导一下老海,见老海不说也不问,只好把自己的轻车熟路吞回去,但是表情却流露出来了,小伟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小伟是城里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一家土产公司当了销售员,销售员这行当走南闯北,经常陪客户休闲潇洒,所以桑拿这地方,小伟没少来,经验和见识当然有一些。

桑拿之后,小伟又把老海领到了包房。那是一个三人间,说是三人间,却只有老海他们两个人,服务生端着茶走进来,现在,在他的眼中,干销售的小伟和老海一个模样,都是赤条条的,就像一对双胞胎,服务生先给小伟倒了一杯茶,又给老海倒了一杯,一模一样地恭敬。老海有一点拘束,也有一点不托底,但服务生并没有认出他来,见服务生对他没什么两样,忐忑着把心放下一点,汲了一口茶,也在雪白的床上躺下来,果然舒服,一阵疲倦袭来,老海睡过去了。

就那一会儿工夫,老海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口渴得要命,想着还在桑拿,就喊服务生再倒些茶来,不料那个服务生进得房间,只给小伟倒茶,却一脚把他从床上踢下来,这一踢,把老海踢醒了。

回去的路上,小伟对老海说:“怎么样,桑拿比澡堂子舒坦吧?”老海觉得小伟话不大好听,想着毕竟人家一番好意请了你,就胡乱吱唔了一声,心里还在回忆那个梦境。小伟说:“还有更舒坦的呢。”小伟指的当然是小姐之类的特珠服务。老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奇,瞪大了眼睛。老海越惊奇,小伟越得意,小伟心里涨满了叙述的欲望,恨不得把桑拿所有的秘密告诉老海,但老海却又不说话了。小伟只好说:“下回吧,下回带你实践一下。”又说:“每到星期日,我都要跑来泡一泡蒸一蒸,老海你下礼拜来吗?要来我叫上你。”看老海怔了一下,小伟又说:“瞧我这脑袋——”后面的什么话只说了半截,让他吞了回去。

但老海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说老海没有星期日。老海突然就有些郁闷,还有一点心虚,就好像自己没有双休日或星期日而底气不足,他认真地回答小伟说:“愿意叫,你就叫上我吧。”

从城里回家的前几天,老海并没把小伟的话放在心上,前三天,他视察了十一亩地,松软的土地冒出了玉米苗的尖芽芽,苗出得很齐,像学校里一队一队的小学生。放眼望过去,田野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离远了看,他就像一个稻草人。老海寂寞地笑笑,想,不到小满,野雀子们还没来呢,土地上现在没什么可让他操心的。从十一亩地回来,老海把家里的农具收拾得干干净净,犁耙锄镰归置得有条有理,锹镐木掀也各得其所,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天。第四天他把圈里的母猪赶出来,去配种站配了一下。母猪打圈有几天了,正是情欲勃发的时候,眼珠子都憋红了,屁股尖一直翻翻着,漓漓拉拉淌着黏液,嗷嗷叫着发泄着对老海的不满,老海本来不想拖下去,再拖下去就会损失一窝猪羔子,对母猪也不好,但先前他的确是没办法,因为配种站那只巴克夏种猪得了肺炎,不得肺炎种猪也是干一天歇一天,人家是为了养精蓄锐。没说的,种猪对于母猪来说,绝对是卖方市场,舍此一家别无分店,舍此一猪,没有它猪。

母猪老实了,农具也收拾停当,老海也该闲下来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干,院里院外转了几圈,竟然想不起来还要干什么,就坐下来帮着小美削土豆瓤子,其实小美早就削得差不多了,手上干着,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小美见他百无聊赖的样子,抢白他说:“一个老爷们在屋子里转个啥,炕上挺尸去吧。”小美这样抢白丈夫,在她看来就是爱的表示,小美也是懂爱情的,小美奉行的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原则,奉行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的原则,该男人干的男人干,该女人干的女人干,男人万不可当一个锅台转,还有,总不能让老爷们生孩子吧?问题在于老海不喜欢这样的方式,老海崇尚科学,愿意进步,对未知事物充满渴求,老海觉得,说不定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

老海在炕上挺了两天尸,醒来之后已是两天以后了。那之后他一睁眼就看到了墙上的挂历,才明白隔日又是一个星期日,以前老海对这个日子一点也不在意,有它当没它一样,这一次老海却有些躺不住了。星期日那三个字就在泳装美女的肚脐眼下面,老海当然不讨厌美女,老海觉得星期日那三个字比泳装美女还扎眼。老海想不通为什么对那三个字这么敏感,但终于还是让他想起了小伟,小伟不是还要带自己去城里桑拿吗,他还欠人家小伟一次人情呢,上一次是小伟请了他,这一次一定要请小伟,老海心里很急迫,实际上六家子的村民之间,你欠他他欠你的本是寻常之事,人事和物事都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何况小伟这区区的一点人情?日子这么过反而更有滋味,然而老海就是觉得很急迫:明日就是星期日了,怎还不见小伟的动静?老海从炕上爬起来,转了出去。

前面说过,六家子也算城乡结合部,很多城里人也在此地住着,这些人当然在城里没有房子,小伟就租住在国义的另外间半房子里。小伟还没有结婚,但是他有一个女朋友,因他在城里没有房子,所以女朋友就不和他结婚。他的女朋友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也只是来和小伟睡觉,第二天人就没影了。据国义说,小伟的女朋友看不得院子里的鸡屎鸭屎,而且受不了屋子里没有厕所。国义说小伟一到夜里就用自己的脸盆给女朋友撒尿。

小伟的屋子里亮着灯。小伟女朋友一定又来跟他睡觉了。老海知道,对小伟来说,和女朋友睡觉比和他老海去桑拿重要,那是一定的,小海对此表示理解。这样想想,老海心里舒坦了一些,老海又在外面转了两个时辰,小伟屋子的灯还亮着,老海向前凑了两步,屋子里的灯灭了。

老海当然没去小伟家,他不会讨那个厌,老海回家了,不过回家那一路,他却在想着小伟和他的女朋友,他想,屋子里这一对一定是你搂她他搂你的睡着了。人家可是一个星期没在一起睡觉了,要好好过过这个周末呢。老海想,这样的事隔一个礼拜说不定更好,成天在一个炕上睡,说不定更没意思,大眼瞪小眼的,画也看烦了。老海见过小伟女朋友一次,那女子不算十分好看,但因是城里女子,皮肤很白,走路风摆杨柳的。回家那一路,他眼前总是现出一条白白的膀子。老海的心思小伟当然不知道,小伟对此完全是另一种理解,小伟并不愿意过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女朋友毕竟是女朋友,女朋友和媳妇不一样,女朋友一翻脸,别说和你睡觉,掉过屁股把你送进监狱也说不定,老婆和媳妇就不一样了,陪你睡觉是天经地义,那可是有法可依的,不和你睡,她就犯法了。小伟不光对女朋友不满意,对自己也不满意,他不满意自己至今在城里还弄不到一套房子,这说明他活得不成功,活得不像一个男人,小伟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城乡结合部的乡民,乡民也比他活得带劲,人家可是要什么有什么,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他,至今还是老哥一个。其实小伟在城里也可以租到房子,一是城里的行情和郊区不一样,二是他在城里比较压抑,如果在城里,女朋友会见到什么就拿他比较一番,比较的结果总是让他抬不起头来,而在六家子感觉就不一样,好歹他小伟还在城里做事,是县级市的市民,在城里他是鸡立鹤群,现在他是鹤立鸡群。

第二天老海早早就起来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老座钟,五点还不到,想倒炕上再睡一会儿,小美鼾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条粗腿压着麻花被,老海忍了忍没上炕。溜出屋外,喂了鸡又喂了鸭,欲去喂猪,打完圈子的母猪像个嗜睡的女人趴在猪圈里,眼皮也不抬一下,老海暗想,这母猪怎和小美一样啊,就知道睡,真是小富则安啊,打完圈子就心满意足了,拎着猪食桶发了呆。看看又过了一个时辰,老海刮了胡子又洗了脸,剜出一点大宝,抹了,这瓶大宝还是老海去城里给小美买的,小美没舍得抹。老海溜了一眼老座钟,已经六点过了,小伟并没有来找他,直到现在老海才明白他起这样的大早等的就是小伟。老海还记得他的那句话,下个星期日,他要叫上老海去城里。老海明白,小伟不会来叫他了,小伟和女朋友一起用睡觉来打发他的星期日,小伟知道老海不过星期日。

小伟那一天果然在和女朋友睡觉,女朋友半个月没来了,所以两人做了两次爱,做得细致,也做得生猛,所以第二天就起迟了。和以前的习惯一样,第二天,睡过觉女朋友就走,小伟留她,女朋友说:“一院子鸡屎,又没有厕所,你让我怎么待?”小伟说:“不是有尿盆吗?”女朋友说:“你就知道尿盆。”小伟说:“那我抱着你尿。”女朋友点着小伟的额头,说:“瞧你个出息样,你不就是还要跟我睡么,除了睡觉你还有什么能耐?这么个破地方,跟你睡算便宜你了。”小伟因夜里淘腾得有些过头,对女朋友性致大减,就随她去了,而且因为女朋友的强势,他的思维也有一些短路,在女朋友面前,他的思维常常这样短路。打发走女朋友,小伟才想起,女朋友不在,这个礼拜天还真不好过,没办法,躺在炕上看影碟,看着看着又睡过去了。小伟的确忘记约了老海洗桑拿的事,不过他不是有意的。小伟甚至觉得和老海在一起很愉快,老海从不抢白他,也不鄙视他,小伟和老海在一起,有很强烈的倾诉的欲望,思维短路的情况从来没有,他觉得老海是愿意听他倾诉的,他和老海绝对是两相情愿。

不用他来找,那一天老海自己去了城里,而且又去了那家桑拿,不光蒸了桑拿,还去了百货大楼,那一天是老海一生中消费最多的一天。老海知道自己有一点赌气,你小伟说好了的,礼拜天叫上我,到时又不守信用了,你以为我没有星期日吗,星期日哪个没有?老海在百货大楼买了一台DVD,老海还在商店里买了一客冰淇淋,都是赌气买的,他不愿意什么也不买只在商店逛来逛去,他要过一下消费的瘾,手里的实物证明他确凿地过了星期日。老海早就听说有DVD可以在家里看电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比电视还自由,老海记得,小伟屋子里就有一台DVD。百货大楼还随机赠了一条领带给老海,那是一条红色的领带,上面带几条黄道子,看着就像红萝卜夹着的黄芯子。

老海满满地打发了这个星期日,但心里还是觉得缺点什么,老海知道,“缺”的是小伟。

DVD虽然买回来,小美却一点不感兴趣,也不会放,老海也放不大好,但夫妻两个的感受却是不一样的,小美说:“那个东西像炉圈子似的,有什么看头?有电视看就挺好,还不用花钱。”老海是想在DVD里领受另一种情趣,因他技术不过关,目的也就难以实现。

自从媳妇吩咐盯着连襟老海,国义果然当了真。国义除了和老海是连襟,还沾带着一点表亲,老海是国义舅舅的儿子,两个人是姑表兄弟,是砸碎骨头连着筋,成色十足的亲戚。即使媳妇不让他盯着老海,国义也知道自己有这一份责任,当初正是国义把老海介绍给了小美。小美是正经过日子的女子,炕上地下拿得起也放得下,老海也差不到哪里去,也是放下耙子就拿扫帚的勤快人,老实人,此后,两口子更加争气,一生就生了个儿子,日子眼见有小康的趋势,做成这一门亲事,国义着实得意了一阵子。然而这些日子国义却起了疑心,这个老海犯了什么邪,六天七天的就往城里跑一次,还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六家子是城乡结合部,城里的事虽没亲眼见过,国义耳中可是听到不少,难道老海果真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当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国义盯了老海一气,不是三次就是两次。那两三次老海都是打了汽车票坐四个轮子的汽车去,有时还和别的人一起拼出租车返回,国义就没那么自在了,他是蹬着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就这一条也让国义生气:一胯子远的地方,还打汽车去,这个老海真是不像话了。

两个轮子毕竟比不过四个轮子,这三两次每一次都让国义把老海盯丢了,另外的原因是国义心里记挂他的两头黄牛,国义每天都要把牛牵到野地放一放,牛也是需要散心的,总憋在圈里不长膘,牛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肉质就不好。每一次盯梢国义都是垂头丧气溜回来,人虽让他盯丢了,国义的想象却比他看到的还要丰富,国义断定老海成了二溜子,国义觉得老海的问题很严重。国义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跟老海唠一次。

那一天国义把老海堵在了村口。老海正要去城里逛一圈,国义像个打劫的土匪一样突然截住了老海。自从和国义搭了连襟,老海就不再喊他表哥,而是叫国义姐夫。老海说:“吓我一跳,姐夫你有事啊?”国义扯着老海的领带尖,说:“有事。”老海说:“有事你快说,我要赶车去城里呢。”国义说:“去城里买化肥还是买种子?”老海笑起来,说:“姐夫你是糊涂了还是故意说疯话,玉米都一尺高了,我还买什么种子化肥?”国义说:“玉米一尺高了你还往城里跑什么?”老海说:“我要去桑拿泡一泡。”国义说:“泡桑拿?级别不低啊,你倒是有闲工夫。”老海脱口说:“怎么没工夫,今天不是星期日吗?”国义正要开口说话,长途车已经开过来了,老海一脚踏上去,回头对国义说:“有事我回来说吧。”汽车放屁一样突突开远了。

国义愣在路上,国义万万没想到老海去城里是过什么星期日!在国义心里,老海的事情显然已经升了级!老海果然成了一个二流子了,他还过什么星期日,这家伙真是烧包了。国义回到家里,本想细细的和媳妇议一下老海,议出一个针对老海的章程,想起媳妇到村外挖苋菜去了,国义只好把两头牛从圈里放出来,牵着牛去村外找媳妇。

这天晚上老海家里破天荒召开了家庭会议,会议由国义媳妇主持,成员有国义和小美,老海缺席,老海还没回来。国义媳妇对男人说:“你把老海的事情给妹子说说。”国义就把老海去城里过礼拜天的事,洗桑拿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国义最后做结论说老海变了。小美听得脸发白,隔一会儿,又发红发紫,说:“怪不得六天七天就往城里跑,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情呢,别说洗桑拿,我这一辈子就没去外面洗过什么澡,哪回不是烧盆水自个洗一下。姐你拿主意吧,你看这事怎么办?”

国义媳妇说:“还用拿什么主意,一句话,再也不能让他去城里,过什么星期日?”国义说:“可不是,满村子二百多口人,除了学生崽,哪有谁过礼拜天的?”他媳妇说:“学生崽也不过礼拜天了,你看他们哪个礼拜天不是又作业又补课的?”又对国义说:“你回院子喂牛去,我姐妹有话要说。”国义愣了一下,说:“有什么话还要瞒着我?”他媳妇说:“两口子被窝里的事你也好意思听啊?”国义没办法,只好回自家院子喂牛去了。

小美说:“姐,什么被窝里的事啊?”国义媳妇说:“小美,事到如今你要跟姐说实话,老海是不是不碰你了?”小美说:“说他的事,怎么扯到碰不碰我了?”国义媳妇说:“老海七天五天就往城里跑,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男人,院子里有鸡鸭猪狗,外面有庄稼有土地,炕上有女人有媳妇还往外跑什么?你只说,他现在碰不碰你了,和以前比,碰得多了还是少了?”小美难得地现出一点羞涩,轻声说:“我也没大在意这事,好像是淡了一些,就算少了吧。”国义媳妇说:“算不行,到底多了少了?”小美回忆着说:“少了。”国义媳妇说:“猜着了吧?我早就说过,男人,把被窝的事看淡了十有八九要出事情,现在外面什么花花事没有啊,他们又都长了那么一根花花肠子?”又说:“坚决不能让他过什么礼拜天,以后一定要拴住他,男人,你就不能让他闲下来,你没听说闲情难忍吗?老海现在就是闲情难忍。”小美说:“怎样拴住他啊,他屁股下面又不是没长腿,我又不能把他揣进裤裆里。”国义媳妇说:“就要把他拴在裤裆里,你呀,说你一根筋你真是一根筋,姐跟你说,女人拴住男人,一个是吃,一个是睡。把这两头喂饱,他就不跑了。”又低声向妹子介绍她的临床经验,最后总结说:“把他榨干了,看他还过不过星期日。”

姐妹计议已定,小美待姐姐回去,就在院子里忙碌上了,她想把该干的活儿干完,然后按姐姐的吩咐榨干老海,院子里活物喂毕又收拾屋子里的死物,抹桌子擦板凳,小美虽说屋子的事情不算精细,却养成了今日事今日毕的好习惯,有一样事情搞不完,心里就不舒坦。这一天,因和姐姐两口子开了家庭会议,商量了老海的事情,该干的事情就结束得晚了一些,当然也干得猛了一些。看看干得差不多了,就爬到炕上等老海,她当然不会忘记姐姐交待她的任务,她估算老海也差不多回来了。以往忙毕,一沾炕她就会眼皮一搭睡过去,但是这一天小美因还有那件任务没完成,虽然困得要死也累得要死,眼皮却是一点不敢合。本来还想洗把脸,抹一点老海给她买的大宝,因腰腿又酸又疼,还是把大宝免掉了。

其实老海回来得并不晚,和往常一样。

老海像往常一样,脱鞋上了炕,小美向他笑了一下,老海有些吃惊,这笑来得有些突然,他还不习惯这样的笑,而且以前也没有过,以前没等他上炕,小美已经鼾声大作了。这天夜里小美果然和老海做了爱,做爱的时候,她还想着姐姐的话所以眼睛瞪得很大,而且一眼不眨地瞪着老海。她在想,老海这样的体格,果真能像姐姐说的那样榨干他吗?她这样警惕甚或计算地看着老海,把以前的那一点呼应完全忘记了,所以给老海的感觉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有些不比以前,老海也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地做爱,甚至不比以前地做着。过了一会儿,小美想,老海毕竟回来了,而且正干着他该干的事,她呢,也正在完成姐姐交给她的任务,这样想着,心放下了一点,人也松弛下来,终于忍不住合上了眼皮,这样,两个人的事情又成了老海一个人的事情,老海在心里笑骂了一声,妈的,老子又成独立大队了。

小美已经响起了鼾声,老海却睡不着了,老海想起了小伟。自从那次和小伟去了一次桑拿,自从小伟约了他又失了约,小伟再也没找过他,小伟好像把约他的事情完全忘记了。有几次礼拜天老海看到小伟,都有意提示他一样,告诉他自己去城里泡桑拿,小伟无动于衷,这让老海越发气闷。如果小伟和女朋友在一起也就罢了,问题是小伟并没和女朋友在一起。小伟的女朋友很少来他这里睡觉了,因为他始终也没在城里搞到一处房子,她不满意小伟二等城市居民的身份。可就这样一个二等城市居民,竟把约好的事情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约定一样。

第二天早起的小美却想起了姐姐的嘱托,她看着还在睡梦中的老海,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她并没有完全的放松警惕,小美推醒老海,说:“别睡了,起来把院子扫扫,没见一院子的鸡屎鸭屎吗?”老海说:“扫了也挡不住它们再拉。”小美说:“拉了再扫,扫起来上到后院胡萝卜地里去,鸭粪鸡粪长地力。”老海说:“我以为你要干净干净院子呢。”小美说:“院子没有鸡屎鸭屎叫什么院子?”又说:“我姐说了,不让你往城里跑了。”老海有些吃惊,问道:“你姐说了,她管那么宽干什么?”小美说:“叫你别去你就别去。”老海说:“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是去城里泡澡,三天五天就一身土一身泥的。”小美说:“井里有的是水,愿意洗管你洗够。”老海带一点违心地说:“也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小伟叫我去的。”小美说:“小伟,你跟小伟学什么,你又不是小伟。”老海说:“得得得,不去就不去,说那么多干什么。”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但是实际上两口子都做了一点让步。老海没再去城里泡桑拿,但是隔上个六天七天,老海会给自己歇上一日,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而是换上一身干净点的衣服,或者是待在屋子里,或者在院子里,在村里村外散散步。粗粗地看,老海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只要细了心,就会发现变化还是有的,老海两手光光,身边一样农具也没有,但是并没有哪一个人这么细心,这多少让老海有一点郁闷,老海是愿意让谁有这个发现的。

小美那一方面,也容忍了老海六天七天的歇上那么一日。

这一天又是个星期日。虽然老海还记得这个日子,也看见了挂历上的那朵小花,但他却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原本他打算打打茄秧的叶子,出院子一抬眼睛就看见了小伟。小伟穿着睡衣睡裤,慢条丝理地迈着方步,天气还不怎么热,小伟却不合适宜地拿着一把扇子,不时啪啪啪扯来扯去。看得出他也是刚刚睡起的样子。

一见小伟,一见他那休闲的样子,老海突然有一点心跳,老伟想也没想,转身回了屋子,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走出来。

小伟并没有看见老海,他正用扇子逗弄老海家的那条黑狗,小伟一扯扇子,黑狗就凑上来,啦地一收扇子,黑狗吓得老远,一人一狗玩得很高兴。老海走到小伟身前,主动打招呼说:“今个是星期日,一起去洗桑拿吗?我请你。”老海突然出现,话也说得突然,吓了小伟一跳。小伟结结巴巴地回答老海说:“今天是星期日吗?我倒忘记了呢。”老海听出小伟的话有些违心,这家伙没去上班,怎会不知道今天是星期日,老海坚定地强调说:“没错,今个是星期日,我就要去城里洗桑拿呢。走,我请你。”

老海这样一说,小伟不好意思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以前曾约了老海礼拜天洗桑拿,他把这事忘记了。小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赶紧说:“啊呀,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一次桑拿呢,明天,明天好吧,明天我请你。”老海说:“上次你请了我呢,是我欠你,要请也该我请你,不过我都是星期日洗。”小伟怔了一下,说:“好好好,你等我一下,我换换衣服就来。”

就这样,老海和小伟又去了城里。小伟换衣服时,老海就等在国义的院子外面,那边小伟忙三迭四找衣服换衣服弄得鸡飞狗跳的,这边老海笑眯眯安静地看着一对母鸡,国义和媳妇虽然一眼一眼剜老海,却又不好意思也不敢得罪小伟这个房户。只一会儿,老海和小伟就在几个村民和几个二等城市居民的注视中出了村子。

但这一次,老海和小伟却出了点事情。

原来小伟经老海一提醒,情知亏欠了老海一次,有心找补一下,他还记得跟老海说的“实践一下”那句话。想不到小伟这么一找补,反而找补出了岔子。说起来这事情与小伟的女朋友也有干系。这个女子因为小伟在城里弄不到房子和小伟分手了,小伟已经三十岁,先前有女朋友和他一起睡,还体验不到难过,女朋友突然不来,他才体验到日子难过了。这一天小伟和老海在桑拿也洗了也蒸了,躺在床上时,小伟突然觉得难过起来,同时他也想把对老海的亏欠找补回来,这样想着,就提议找两个按摩的过来,并说是他请客。小伟说:“老海你来桑拿这么多回了,其实你一点不懂桑拿。”老海不服气地说,有什么不懂的,桑拿就是澡堂子,就是条件好点,钱贵点。老海说的是心里话,他觉得桑拿的确比澡堂子贵了一些,老海心算了几次,大概洗一次桑拿能泡两次澡堂子,但是城里人都来桑拿,而且城里也找不到几家澡堂子了。小伟说:“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今天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桑拿,我马上叫两个按摩的过来,老海,人来了你可不要赶人家走啊。”老海并不十分确凿地知道按摩的意义,或许他对按摩的理解和小伟的理解不一样,老海不想让小伟看出自己的懵懂,对“见识”两个字也有些反感,就说:“有什么了不起,按就按,赶人家干什么。”小伟笑起来:“说,好好好。”

两个按摩的一进来,老海吃了一惊。老海来不及推拒,说实话,他甚至没想到推拒,他想的是既然小伟这么干了,他就不能让小伟比下去,他就要和小伟飙这个劲儿。老海这么想着,两个按摩的已经上来了。这是两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穿着暴露,露着白膀子和白大腿,一点也不避讳把白膀子挨着他,老海紧张得要死,像僵尸一样闭着眼睛接受按摩,其实他眼睛稍微欠开了一道缝——那边的小伟把按摩的抱起来,小伟基本上已经入港了。老海耳热心跳,忍着不去看另外的一对,心里却有一种崩溃的感觉,他还没有意识到更严重的事情等着他。就在那一刻,警察们冲了进来。

警察们认定老海他们嫖娼把他和小伟抓了起来。小伟当然没话说,不过小伟毕竟是有些经验的人,分别讯问时,他向警察交待自己是六家子的农民。轮到老海,如果他实事求是,也说自己是六家子的村民就罢了,那样警察们也拿他没办法,他又没有什么既成的事实,但老海也像小伟一样编了一个瞎话,他没说自己是六家子的村民,而是编了一个什么什么单位,好像是什么公司之类的,老海已经记不清当时他说了什么,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就没承认是六家子的村民。派出所查了一气,因为子虚乌有就没放他出去。

小伟交了一点罚款,当天就出来了。小伟回到家才知道老海还没放出来,小伟知道好事办砸了,事情闹大了,他是个实诚人,明白这种事情瞒不下去,就跑到小美那里实话实说了,让小美赶紧为老海办取保。小伟说:“赶紧去吧,那帮警察凶得要命。”小美说:“会不会打他呀?”小伟迟迟疑疑地说:“不会吧,反正没打我。”其实小伟说了谎话,有个警察踢了他一脚。小美没了主意,心里既恨老海又惦记老海,跑到国义家哭起来。国义媳妇呵斥她说:“就知道哭,赶紧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小美说:“姐,老海出事了,老海让派出所抓走了。”国义两口子惊得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国义才说:“老海怎么叫派出所抓走了呢?早起我还见他和小伟在一起啊。”他媳妇平时当家当惯了,是个女中豪杰的角色,所以比国义镇静一些,行事也果断,她说:“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跟我去取人。”

派出所的一个光头警察核实了老海的身份证,又拿老海家的户口本对了一下,认定老海果然是郊区的农民。

国义他们把老海领走那一天,光头警察对老海说:“你说你是六家子的村民不就得了,你一个农民怕个啥?干吗说自己是公司的,你知不知道给老子找了多大的麻烦?”另一个面善的瘦警察说:“也给家属找麻烦啊,你看看,不还是把他们折腾来了?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老海的罚款是减半收的,派出所也还公道,因为老海并没有做成什么事,再说款已经罚了。

出了那件事情以后,老海五天没出屋子。老海把自己圈到屋子里,把随机赠送的两张影碟都看烂了,看是看了,心思却没进去,老海知道自己的问题DVD解决不了。当天晚上国义两口子又召开了一次家庭扩大会议,这次会议气氛不同以往,严肃得连蝇子都不飞了。因为是连襟,又沾着表亲,国义还矜持着,他媳妇率先放了一炮,国义媳妇说:“老海,不是姐说你,你也太不着调了,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你看看你们家有多好,儿子都上小学了,小美一点说道没有,又这么能干,街坊邻居谁不羡慕你家,你这不是作么?人作有祸,天作下雨,你看看,如今这祸也让你作出来了。”又说:“过这个过那个,你跟小伟学什么,小伟是城里的,人家有班上,自然要过礼拜天,你有城里的户口本啊,你有班上啊?”

国义媳妇教育老海时,国义不时就咝咝地叹气,好像害了牙疼一样,小美则撅着厚嘴唇,把一个巨大的后背冲着老海,老海已然成了全家公敌。不光成了全家公敌,老海知道,他差不多也成了全村公敌,六家子就那么大一个地方,一条小街短得像鸡肠子,这样的事能瞒过哪个去?

国义媳妇教育了一气,教育得嘴上冒了沫子,老海还是埋着头,一声不吭,像个不会说话的泥胎。国义媳妇越发气愤,说:“你们看看,看看,我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狗放屁呢。”一边的小美抽抽答答哭起来。国义媳妇说:“没出息,哭什么?他不想过你跟姐去,姐给你找个好的,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国义听媳妇话说得不留余地,不再咝咝了,使了个眼色给媳妇,说道:“老海,咱这个家庭会议可是专门给你开的,是你出了毛病,你姐也说了这么多了,你是不是也该表个态?”

老海知道自己实在躲不过去了,笑笑,表态说:“姐说得都对。”大家正等着他说下去,老海却没有了下文,国义说:“就这么两句?又不是让你生孩子,多说两句话怕什么?”老海说:“姐说得都对,其实我也没干什么,桑拿也不是很贵,再说城里现在哪还有澡堂子?桑拿就是澡堂子,我去桑拿也就是泡一下,该着那天倒霉了。”老海不提桑拿还好,一提桑拿国义媳妇更加生气,扯开嗓子喊道:“你还没干什么,你好事干得还少啊?在桑拿泡一下,有那么简单吗?派出所都罚你款了还没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呀?小美,跟姐走,这日子没法过了。”扯着小美就走。老海见状也有些惊慌,站起来,拦住国义媳妇,男人家力气难免大些,国义媳妇以为老海要动手,撒着泼喊起来:“你敢打我?你打你打——老海杀人了——老海杀人了。”她这一喊,立马引来一阵狗咬。老海说:“姐你别喊了,求求你别喊了,你这么喊起来,让我以后怎么见人?我怎么会打你呢,我是给姐赔不是呢,都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改。”国义媳妇哪里听得进去,执意要走。

国义也没想到局面弄得这么糟,只好对小美说:“要不你先上我们家待两天消消火,老海你呢,也冷静冷静。”小美没主意地看着姐姐,又看老海。国义媳妇说:“你还恋着这个二流子啊,他的心肝肺早就让狗吃了,走。”小美撅着厚嘴唇让国义两口子拉走了。家庭扩大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小美一走就没再露面。那几天老海比先前更忙碌了。先前老海主打外面,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院子和屋子的事情都归小美,这几天不行了,他既要招呼外面,又要招呼院子里的鸡鸭猪狗,每一天都忙碌得团团转。但老海毕竟是干活的行家里手,忙是忙一些,家里外头照样侍弄得利利索索,一点不比小美在时差。白日忙碌,夜里却是有些睡不着,想着就因为自己过什么星期日,就把好端端的日子过散了。老海心里是有一些后悔的,但也觉得家里人不理解自己,不就是七天八天歇上一天吗,家里外头哪样事情耽搁了,该自己干的哪样没干?老海又想到了小伟,他知道自己这么干与小伟有很大关系,其实歇不歇那么一天原本算不了什么,他老海从来没把干活当做一回事,如果不是小伟那样的态度,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了。老海总也忘不了那天小伟的表情,小伟话虽没说出来,意思是很明白的:你们哪里有星期日?除了这个,老海还觉得亏欠小伟,那一次去桑拿,既不是小伟请他,也不是他请小伟,因为警察冲了进来。

这期间,老海去了国义家一次。老海的意思很清楚,他要接小美回家。国义看明白了,大姨子也不会不明白,老海也没想瞒着他们,他满有把握地以为日子不算少了,小美也该回家了,但是他没看到小美。没等他把话说出来,国义就说:“小美去邻村十四姑家串门了。”大姨子话也没跟他说,嘞嘞嘞在院子里喂猪,像没看到他一样,连屋子也没进。国义住的是三间屋子,分着里屋和外屋,老海知道小美一定是躲在里屋不出来。坐在外屋炕沿上的老海想,跟她过日子也有十来年了,何时有过一个十四姑?他知道小美不会和自己回来,说不定姐妹俩早就合计好了,主意肯定是大姨子出的,这个老娘们一肚子馊主意。不回就不回,从国义家出来,老海也有些生气,既生气又失望,他的确是带着希望去的。

又坚持了几天,老海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问题出在儿子身上,儿子念到了小学五年级,只要一放学,儿子就往大姨家跑,这一阵子,住在大姨家反比自家还多。看不到儿子对于老海来说比看不到小美还难过。小美宠儿子宠得要命,从来不检查儿子的作业,这就更让老海不放心,小学五年正是要紧的时候,老海一想到儿子就越发难过。当然,老海也有一点想小美,想过被窝里的事,甚至也想过桑拿的白膀子,不过,没有想儿子那么厉害。老海知道如果警察不冲进来,那天他可能坚持不住,但他的初衷不是那样的,他的日程里没有那样的内容。

这期间也有一个星期日夹在里面,但是老海哪里也没去,一整天都猫在屋子里。老海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国义两口子的眼中,也都在邻居们的眼中,老海把星期日这个日程免掉了,老海知道,他必须做出让步,一个人的事是小事情,全家的日子是大事情。老海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有一点悲壮。

老海不知道,其实那边小美也坚持不住了。在别人家过日子毕竟不是自己家,即使是姐姐家,不方便的事情总还有,何况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过法,小美早就习惯自家的日子,习惯自家的过法了,那是她的创造,即使是小鸡小鸭,也是她的创造。只要是闲下来,小美就会偷偷叹气,而且还偷偷地向自家那边张望。国义两口子自然看在眼里,找了一天夜里,在被窝里低声合计。国义说:“要不,让他小姨回去吧,你看她多可怜,老海一个人孤单单的也可怜。”他媳妇说:“可怜也是我妹子可怜,又礼拜又桑拿的,他老海可怜什么?他这是腐化!”国义说:“那你说怎么办?”他媳妇说:“你给他捎话,让他来接我妹子。”国义说:“这就对了,饱汉子得知道饿汉子饥啊。”他媳妇掐了他一把,说:“让他当面立下字据,以后不能这么闹腾了。”国义说:“家里家外的,立什么字据啊?”他媳妇说:“那也得让他发个誓。”国义因为有求于媳妇,让步说:“行行行,就让他发个誓。”他媳妇不吭声了,两口子偃旗息鼓地弄了一回。

国义是在十一亩地找到老海的。玉米已经齐膝高了,老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就像一个稻草人。国义对老海说:“老海,把小美接回去吧,再不接她可要找人家了。”老海心里恐惧着,却嘴硬地说:“她不是不回来么,找人家就让她找去,我姐不是说了么,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国义说:“说笑话呢,不过老海,以后你可不能胡闹腾了,你姐说你犯的是腐化,让你立个字据。”老海说:“立什么都行。”心里却很是不解:这个老娘们乱上纲,我怎么就腐化了呢,一点不沾边的事呢。

老海当然没立字据。但是接小美那一天还是有一点低声下气,国义媳妇仍然冷着脸子,哼哼哈哈地,小美倒有一点喜气洋洋,她早就在姐家园子里掐了两把宽豆角等着,老海和儿子都喜欢宽豆角炒肉丝。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老海听得国义说道:“看你两口人多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夫妻俩一前一后出了国义院子,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下班的小伟。小伟早就从国义那里听说了老海两口子闹矛盾的事,也知道人家两口子闹矛盾多少与他有关系,因此心里发虚,眼神也不敢落到实处,也没跟老海打招呼。因为小美在后面跟着,老海也没和小伟说话,两个人就那么擦肩而过。但是老海却又心动了一下:小伟连话也不跟他说,一定是生他气了,他还欠小伟一次人情呢。老海暗下决心,找个星期天,一定把欠小伟的人情补上,不过一定要瞒着小美,也不能让国义两口子知道。

几个星期过去了,老海没有找到机会。此后有一天,老海看到了小伟,但那一天是小伟搬家。小伟在城里有了房子,是单位的一间宿舍,两个人一起住。反正他也没女朋友了,两个人住就两个人住吧。小伟和国义两口子握手,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去我那玩,一定啊。”国义说:“一定一定。你也常回来。”轮到老海,小伟只是笑笑,象征性地拉拉手,也没说让老海去他那玩。一辆半截子汽车拉着小伟和小伟的几件家具突突突地开走了,老海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呆,心里十分失望。国义凑过来,说:“这小子总算走了。”老海说:“小伟走了,你那屋子却闲下来了。”国义说:“怎么,你还想让他留下来啊?”老海说:“我又没有空闲的屋子。”

十一亩地的玉米窜到一人高了,有几株都探出了玉米蓼,再有半个月,打圈子的母猪就要下羔子了。小美要和她姐一大早去十一姑家串门去,说好下晚回来。老海问她说:“孩子呢?”小美说:“今天是礼拜天,孩子跟我去,饭锅里有现成饭,你自个腾一下。”

小美刚走,老海就回了屋子,他把柜里的西服套上,在国道上截住一辆客车去了城里。老海还记得小伟的单位,是什么什么土产公司。老海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那家公司,找到了小伟的宿舍。老海敲门时,小伟还睡在被窝里滚着。一见是老海,小伟吃了一惊,小伟说:“老海你怎么来了?”老海笑笑,说:“我来请你洗桑拿。”小伟越发吃惊,说道:“今天什么日子啊?”老海说:“今个是星期日。”小伟看着老海,暗想: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大老远的请我洗桑拿?再不就是有事求我,一定有事情求我,说不定要卖什么土特产吧。就说:“老海你是有什么事情吧,有事你说事。”老海说:“我来请你洗桑拿。”

小伟披着被坐起来,认真地看着老海,老海穿着一件西装,脖子上竟然还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然而老海这样的郑重,越发让小伟不放心,这家伙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要捉弄我呀。小伟违心地说:“老海,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事情。”老海说:“有事你办事,我等着你。”小伟说:“恐怕不行。”老海说:“有什么不行?反正我也没事情。”小伟说:“我同事给我介绍一个对象,约好星期日去他家看。”老海失望地问:“真的啊?”小伟说:“我怎么会骗你?”老海说:“那我等你回来一起泡桑拿。”小伟心想,老海非要泡桑拿,他为什么非要泡桑拿呢?这家伙果然有毛病了,就说:“见面后,总得说说话吧,现在的规矩,说不定还要一起吃个饭,老海,你就别等我了,以后有机会,以后我请你。”老海说:“那怎么行?是我欠你的呢。既然你有这么重要的事,我就自己在外面转一转,反正今天是星期日,晚上我就回去。”小伟把心放下一点,说:“那也好,实在对不住了老海,那我就不送你了。”老海说:“不用送”,走到门前的老海突然又停住,转身问道:“下星期你没事吧,下星期我来找你。”小伟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老海到底要干什么啊?这家伙不是神经病吧?这家伙一定是神经病,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和一个神经病磨叽这么半天。小伟说:“下星期也不行,下星期我出差去清帐。”老海问道:“那下下个星期呢?”小伟不耐烦地说:“一个月也说不定呢,你不知道现在要帐多难,欠帐的都是祖宗,要帐的都是孙子,重孙子。”老海理解地说:“那你先忙你的吧。”

小伟没有见什么对象,当然也没去清帐。老海刚走出去,小伟就从床上跳下来,在后面跟着老海,老海迈着罗圈腿,慢慢走远了。小伟跟了一气,也回去了。

老海回家当晚,圈里的母猪一口气产下十一只猪羔子,老海一夜也没合眼。

小伟已经把老海忘记了,这期间,小伟又看了几个对象,看是看了,都没看成,原因是有的女孩子看上了他,他却没看上女孩子,也有的是他看上了人家,人家不满意他。没有女朋友的小伟觉得日子难过得厉害,特别是碰上星期天礼拜日的时候越发难过,同宿舍的人处上对象了,每到礼拜天就和女朋友压马路,小伟呢,只好和公司的门卫或值班的打扑克。这个礼拜天,打对主打到“J”时,老海突然闯了进来。小伟脑门贴着纸条,背对着门口,他没有看到闯进来的老海。门卫问老海:“你找谁?”老海说:“我找小伟。”门卫对小伟说:“找你的。”小伟回头一看是老海,惊得叫起来。小伟说:“你怎么又来了?”老海说:“今天星期日,我来请你洗桑拿,今天你有空吧?今天你一定有空,看,你还在打扑克。”小伟说:“我没有空。”老海笑笑说:“你不是在打扑克么,还说没有空?”小伟说:“没有空就是没有空。”值班的同事说:“你这个小伟,拿起架子来了,人家请你洗桑拿还不去。”小伟把值班的叫到一边,说:“这家伙是神经病,是郊区的农民,我原先的房东。”值班的同事说:“看着一点不像啊?西服革履的呢。”小伟说:“真是神经病,你想想,大老远的就为请我洗桑拿,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如果没毛病,我为什么不去?”同事说:“我把他赶走。”同事回到屋子,对老海说:“你走吧,这里是办公事的地方。”老海说:“我等着小伟呢。”同事说:“小伟说了,他不认识你。”老海笑起来,说:“他不认识我,怎么会呢?我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呢,他怎么会不认识我?”同事说:“赶紧走,我要关门了。”两人半吵不吵的,围过来几个看他们。老海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我和小伟是朋友,已经认识很久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他不是和我打了招呼,既然打了招呼,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小伟让我等着他呢。”小伟那个同事瞪起眼睛说:“他还让我把你赶走呢,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打110了。”老海当然明白110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又不是坏人,你为什么打110呢?”小伟的同事说:“你说为什么,你在办公地方闹,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我就是让警察来抓坏人。”说罢,拿起门卫室的电话。老海说:“我怎么是闹呢,星期日你们不办公,我是来找小伟的。”小伟的同事二话不说拨了号,老海说:“求求你别打了,我就走,我这就走,麻烦你告诉小伟,过几天我还来找他。”

小伟趴在窗后,看着老海鸭子一样摇摆着罗圈腿走远了,松了一口气,心想,老海真的不正常了,说不定他真有神经病。同事拉他接着打对主,其实这正是他的目的:把老海赶走,他们就不会三缺一了,小伟却没有了兴致,小伟说:“不打了,我要回去睡觉,昨晚电视剧看得太晚了,补补觉。”小伟回到宿舍,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看着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小伟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海,小伟想,老海让同事赶走的样子很可怜,但他也没办法,老海总这么来找他真不是什么事,说不定同事们会疑心他也有毛病呢,找时间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他媳妇,告诉国义也行,让他们劝劝他。

小伟没有找到那个时间,因为小伟赶巧在种子公司碰上了国义。小伟原来的女朋友在种子公司当出纳员,女朋友又和小伟恢复了关系,女朋友和小伟分手一段以后,发现小伟和她是盆能摞盆碗能摞碗,真就最适合她,就又谈上了,而且越谈越火。那一天小伟正在种子公司和女朋友商量结婚的事情,一下子就看到来买荞麦籽的国义。两人拍拍打打地寒喧了一阵,小伟突然把国义拉到一边,说:“国义你那个连襟真有意思,有事没事总来找我洗桑拿,他也不总结一下教训。”国义吃了一惊,说:“不会吧?他可是很长时间不来城里了。”小伟说:“怎么不会,怕是瞒着他媳妇吧?大上个星期日还来找我了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国义说:“他有什么毛病,老海这人从来不欠别人人情。”小伟说:“泡一把桑拿算什么人情,没那么简单吧?”国义说:“有什么不简单的?老海是个实心眼,你跟他去了吗?”小伟说:“我还能跟他去?他不接受教训,我还不接受教训?我就要结婚了,还是我原来的女朋友。”国义说:“恭喜你了,结婚时一定告诉我。”小伟说:“一定一定。”

国义背着半袋子玉米种回六家子了,小伟却还在发呆,女朋友揪着他的耳朵,说:“发什么迷症呢,你还想回那个六家子啊?”小伟说:“总让我给你端尿盆啊,鸡屎鸭屎的,你去我也不去。”心里却在想,国义说的对,说不定老海没毛病,就是一个实心眼,说不定老海就是想请他一起洗桑拿。

国义回家就把老海找小伟的事告诉了自己媳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媳妇反而没主意了,国义暗想,女人就是女人,鸭子什么时候也上不了架,就说:“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不过还是要告诉小美,让她心里有数。”建议把小美找来再开个家庭会议。他媳妇说:“心里有数有屁用,都说劝赌不劝嫖,男人着了这条道就没治了,可怜我妹子了。”说是这么说了,还是去老海院子里把小美喊出来。小美说:“姐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正忙着起胡萝卜呢。”国义媳妇说:“小美,老海又去城里泡桑拿了。”小美不相信地说:“不会吧,这一程没见他去城里啊?”国义媳妇说:“能跟你撒谎?是小伟说的,你姐夫在种子公司看见他了,小伟亲口说的,你还蒙在鼓里呢。”

姐妹俩和国义聚在国义屋子里神情严肃,谁也不开口说话。好半天国义故做轻松地说:“嫡亲的姐妹和嫡亲的姐夫,这会议比得上常委会了。”他媳妇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闹笑话?就怨你,当初要不是你把老海介绍给我妹,哪有这么多事情?”国义说:“怎么怨到我头上了?这事情又不是一厢情愿,又不是我硬把他塞给你家的,再者说,老海当初可不这样,小美两口子过这么多年了,孩子也都这么大了,日子也不比哪一家过得差。”他媳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你表弟,原来你还向着他。”两口子你一嘴他一嘴吵了半天,小美听了一会儿,卟哧笑起来,说:“你们俩吵什么,老海是我男人,他能闹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有数。”国义媳妇不解地问:“你有什么数?”小美说:“别的我不管,也管不了,家里那点钱我说了算。”原来小美虽然一根筋,却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小美算了一笔帐,这年头,男人不管是学坏还是在外潇洒,缺了钱肯定不成,老海手里只有一点零花钱,也不过三毛两毛的,办不了什么大事,而且家里的几张存折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连老海也不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小美说的心里有数当然是指这个“数”,小美不相信小伟总请老海,小伟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在城里他连个房子也没有,比老海强也强不到哪里去,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底,心里有了底,脸上就有了笑模样。听小美这么一说,国义也松了一口气,暗想,小姨子看着憨,心眼也不少呢,趁着媳妇不注意,抓了几块给儿子买的饼干放进嘴里。他媳妇眼睛贼精,早瞄到了,劈手抢过来,说:“瞅瞅你们这些臭男人,除了偷懒就是偷嘴,孩子的东西你也舍得吃。”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对妹子说:“存折你真放好了?”小美自信地说:“早就放好了。”

常委会就这样解散了,送小美的时候,国义媳妇说:“那你也得治治他。”小美知道姐姐那个“他”指的是老海,问道:“怎么治啊?”国义媳妇又摆出她的临床经验:“不跟他一被窝睡觉。”小美说:“那是为什么?”国义媳妇说:“你姐夫要是不着调,我就不跟他一被窝睡觉,几次他就老实了。男人,要不就榨尽他,要不就干着他,男人怕这个。”小美说:“老海跟姐夫不一样,他好像不怕这个。”国义媳妇说:“你试试嘛。”小美说:“总干着他啊?”国义媳妇说:“那当然不能,没听说新婚不如远别吗?干着他是一样的道理,干着他是让他恋着你。”

小美没那么试,她每天鸡鸭猪狗忙得要死,回家就把姐姐的叮嘱忘在脑后,有一件事小美倒是没忘,回家之后,她又看了看藏着的存折,几张存折还平平展展藏在那里,小美放心了,这一放心突然觉得老海有些可怜,财权一点没有,还让家里人背地议来议去的,常委成员竟也被开除了,这么一想,对老海反而多了几分温存。

赶上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国义突然接到了小伟的电话,小伟说他明天举行婚礼,邀请国义参加,不知道国义肯不肯捧场赏光。小伟说:“老房东了,你就跟我的亲哥哥一样。”国义说:“一定去一定去,你告诉我就是看得起我。”放下电话国义有些感动,这个小伟虽然是城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架子。

星期日一大早,国义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用红纸包了礼仪,在国道上截汽车。待上汽车时,被人拉了下来,回头一看是老海,国义说:“吓我一跳。”老海说:“姐夫,星期日你干吗去,还打扮得这么干净?”国义说:“什么星期日不星期日,小伟结婚了,邀我参加婚礼。”老海说:“小伟结婚了,我怎不知道?姐夫你等等我,我也去参加婚礼。”国义说:“小伟又没告诉你,你凑什么热闹,你老海钱多呀?”老海说:“姐夫我求求你了,你不带我去我找不到地方,千万等我一下。”国义说:“去就去,还等什么?”老海说:“我换换衣服就来,千万等我啊。”

车上人很多,老海和国义膀子挨膀子地挤在一起。国义从老海身上嗅到一阵异香,心里奇怪,问道:“你怎么这么香?”老海笑笑,说:“抠了一点小美的大宝抹了。”国义说:“怪不得。”

小伟看到老海时,止不住吃了一惊:老海怎么也来了,自己并没有告诉他啊?难道他还要请自己去桑拿,这家伙不是来捣乱的吧?这时候请他去桑拿不是捣乱也是捣乱,好好的婚礼如果让谁捣一下乱,那他小伟可就倒霉到家了,小伟躲闪着眼睛,不敢看老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老海大大方方说:“小伟恭喜你了。”顺手把红包放到小伟手里。小伟的女朋友说:“谢谢你了老海,这么忙还来了,老海你挺精神啊。”女朋友这么一说,小伟才敢认真打量老海,老海穿着一件西服,脖子还打了领带,看着果然比平时精神不少。老海说:“有什么忙的,今天是星期日。”

小伟说:“老海,谢谢你。”

老海平时不喝酒,也不会喝,但那一天却喝了几杯。

上秋的时候,老海把十一只猪羔卖掉了六只,之后又赶着母猪去了配种站,想起配种站休星期日,半道上又返了回来。小美问他,你怎么回来了?老海说,今天是星期日。小美说,什么星期日?配种站承包了,哪有什么星期日?我看你是过糊涂了。老海说,让母猪歇一秋吧,歇一秋来年猪羔子壮实。小美说,说的是,那就让它歇一秋吧。

老海的日子又这么过下来了,但是和先前比却多少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此后他的星期日基本都是在自家院子里过的,他不再去城里过星期日,去城里泡桑拿了,也没再去找小伟,如果身子痒,就打盆井水,在屋子里胡乱擦一下。对于老海来说,这多少有一些遗憾,不是因为没去城里过,而是遗憾待在自家院子没有谁知道,老海只能一个人在心里过他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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