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蚊帐

2008-11-27温亚军

山花 2008年19期
关键词:阿西蚊帐老伯

温亚军

阿盲将洗净的绷带抱到院子,拽出个头,往那根已经绷不直的铁丝上缠挂。绷带像松懈了的白色弹簧,松松垮垮地绕出一个一个的圈向前伸延,直到铁丝的另一端。铁丝分别缠在两棵碗口粗的槐树上,有些年头了,铁丝勒进树身里,看不见铁丝,留下一道深深的缝隙。树像戴上了刑具,被一把不利索的手术刀拉开粗糙的口子,似两瓣肥嘟嘟的嘴唇大张着,要是有人愿意倾听,便要诉说它的痛苦。好多次,阿盲都想将铁丝解开,给槐树松松绑,他甚至都寻了老虎钳来,下手要剪时却终没敢动手,他只不过是卫生院一个可有可无的帮手,卫生院里的一切,其实跟他没实际关系。卫生院真正的主人是麦医生,麦医生不开口,阿盲有什么权利?再说,剪断这根铁丝,到哪儿晾晒绷带?这个院子像谢顶的秃子,能拴铁丝的就这两棵槐树,它们逃不脱这个命运。

随它去吧。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刚刚过去的一场暴雨,将燥热的天空清洗得一尘不染,天蓝得像画片上的一样美丽,看上去遥远又空旷,缺乏了真实感。雨后的阳光清澈透亮,似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喷溅到有些发黄的绷带上,晃得眼目酸胀。每次,阿盲晾晒完绷带,都会在槐树下发呆,槐树是静默的,在阳光下闪着墨绿的光泽。但爬在枝头嚎叫的知了,却是不甘寂默,跟谁叫板似地拚上了老命,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吵得人也绷不住要撕心裂肺了。阿盲把知了声抛在脑后,抚摸着被铁丝勒得变形的树身,觉得这道铁丝并没影响树的正常生长,它依然枝繁叶茂,浓荫满地,只是偶有轻风过往时,从枝叶缝隙掉落的细碎阳光,会摇晃一下,斑驳闪烁。他的心里便也能做到像树荫外的阳光一样坦然。

卫生院不是经常有绷带洗的,没断胳膊断腿的病人,用不着绷带。阿盲中学没毕业,身体单薄干不动农活,寡居的母亲费了很大劲,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把他弄进卫生院,给麦医生当帮手。平时,阿盲清闲的时候比较多,有病人时,麦医生也很少叫他帮忙。在空荡荡的说一句话都会听到回声的卫生院里,阿盲更像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可是,只要阿盲坐在回廊的长椅上翻看《医药手册》,麦医生准会瞅到,立马喊他去关紧滴水的龙头,或者叫他去赶走垃圾堆里翻找吃食的游狗。水龙头在回廊的另一头,里边的皮垫磨损久了,滴滴答答漏水,不用劲拧,就关不紧,只要是阿盲用过,都会使劲拧紧。往往是麦医生用过之后,每看过一个病人、取过一片药,或者摸过医疗器械,他都得洗一遍手,可是,他总是忘记水龙头漏水这一着,如果不是阿盲看医书,就算水漏得都要成线状,麦医生也不会提醒阿盲去关紧,更不管游狗从垃圾堆里叨出带血的棉纱。麦医生原是县医院外科的主治大夫,传说县长的老婆下楼时一脚踩空,把股骨摔裂了,找麦医生治疗。县长嫌他摸了自己老婆的屁股,找碴把他下放到小镇卫生院。麦医生的性格稀奇古怪,从没说过阿盲是他的帮手,也没传授医术的打算,平时像半个哑巴,话非常少,连叫阿盲的名字,也只叫一个“阿”字。不到万不得已,他从不多说一个字,对病人也是能省就省,听完病人的陈述就切脉观舌,很少主动提问,除非是哪个病人实在表述不清自己的症状。对于住院的病人,就更不用说啦,麦医生全用眼神和动作与病人交流,碰到病人提问,不得不答时,也只回答简短的几个字词,言语吝啬得不像医生,倒像政府里的机要员,严谨得每时每刻都怕泄密。

阿盲算是看清楚了,麦医生根本无心传授他一点医术。所谓助理,不过是他的一种自我感觉罢了。可是,为了母亲,阿盲只能待在卫生院忍受。

夏末了,阳光还盛夏一样,没有章法,刚晾上去不久的绷带转眼间蒸腾过一片雾汽,瞬间就干了,阿盲从回廊连椅上爬起,头顶着热辣辣的太阳,顺着铁丝从这头摸到那头,绷带在他手下像飞动的鸽子,扑愣愣飞起又落下。绷带洗的次数多了,晒干了就变得粗砺,不似在水里那般温软细腻,但阿盲还是喜欢干透的绷带,洁净,没有病菌,在阳光下晒过,散发出清新的阳光味道,一点也不像沾过血迹或浸过药的味儿。

除了洗绷带,望着槐树发呆,阿盲的这一天就没多少事做了。在知了的吵闹声中,他很无聊。一般情况,下午病人会多些,上午凉快,很多人便把这相对较凉快的时光留在田里干农活,下午闷热时,他们才顾得上病疼。可这个下午没一个病人来,卫生院冷清得像深山里的寺庙。麦医生躲在药房里,半下午都没出来,阿盲不知道他在那间狭小的药房里干什么,又不敢随便进去,他便寻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朝槐树的顶冠上扔,听到一两只知了歇息下来,不一会儿,发现没危险了,它们又拼命嘶叫起来。阿盲无聊得很,从阳光下又回到连椅躺下发呆。连椅已被沾满泥土的各种屁股磨得没了漆皮,分不清是蓝是绿,木条上的纹路被污秽描绘得清晰可辨。阿盲头枕在这样的木条上,感觉比躺在床上凉爽,回廊偶尔会刮些穿堂风。整个夏天的午后,阿盲大多躺在这个连椅上打盹,如果不是晚上蚊子多,他晚上都愿意睡在这儿。没办法,卫生院后边是条不大的河流,叫叶儿河,名字好听,却是条排污河,水肥草厚,是蚊子最好的藏身处,全是些长腿大个的花肚蚊子,一个比一个地彪悍。

有天傍晚,给供销社食堂做饭的陈老伯来卫生院拿几片感冒药,取药拿药几分钟时间,被蚊子咬得急了,顺手拍死一只凑到灯下照看,惊叫这蚊子够大的,三只准能炒盘菜。

好久没吃肉的阿盲兴奋了,这容易,不用凭票供应,我这去抓几只蚊子回来,陈伯给咱炒盘肉菜解解谗。

卫生院太小,没自己的食堂,与供销社搭伙,做饭的陈老伯再有能耐,没肉票,也炒不出肉味道的菜来。阿盲经常催问肉票什么时候发下来,他快忘记肉是什么味儿了。

陈老伯看眼在昏黄灯光下一言不发只管分药的麦医生,拍了一把阿盲的头说,话是这么说,蚊子怎么能吃,太脏啦。

阿盲呆头呆脑地说,蚊子怎么脏了,它吸的是人血,吃它等于把自己的血收回……

这时,麦医生突然抬起头,指着外面院子晾绷带的铁丝说,阿——去——收!

阿盲没动,他本想说,他听过天气预报,今晚天晴,不会有雨,收不收都没关系。这时,陈老伯取过药,谢过麦医生,拉了阿盲一把。阿盲跟着陈老伯一起出来。

到院子里,陈老伯趴在阿盲耳边神秘地说,过两天我让你吃狗肉。没等阿盲反应过来,陈老伯已颠着步走了。

夏末秋初的夜晚,天空清澄高远,没有银盘似的月亮,却满天的星斗,闪耀着洁净明亮的光芒。阿盲望着天空,星星在冲他眨巴着眼,似在提醒他不要与麦医生犟,收晾绷带应该是他这个帮手料理的事情,何况绷带他本该下午就收起的,干透的绷带晚上不收,不光会浸了露水,还会有一些小虫子在上面落脚、产卵。以往晾晒绷带,阿盲都会及时收起,今儿个下午在连椅上睡得过了头,犯迷糊了。

他默默地一圈一圈往怀里扯绷带,从屋里射出的灯光里,他看到无数蚊虫在灯光中翻飞,发出嗡嗡吟吟一片吼叫声。阿盲真想把怀里的绷带做成一面网,像小时候网鱼一样把蚊虫网到里面,然后把它们送到陈老伯那儿,让他做顿蚊虫宴,偏要叫麦医生看看,卫生院的蚊子有多大。收完绷带,阿盲抱着绷带冲进灯光里的蚊群中,把这场蚊虫盛会冲散。可这没用,不一会,阿盲回头看时,门口的灯影里,它们又在群魔乱舞。

对阿盲来说,每晚睡觉就像吃不到肉一样痛苦。蚊虫太多,别说咬人吸血了,单那裹在一起的嗡嗡声,能把人搅得烦躁不安。每晚天快黑时,阿盲到叶儿河边拔来艾蒿,给自己住的屋子点堆火,用艾蒿熏蚊子。这招是当地人惯用的方法,自然灵验。麦医生坚决不用艾蒿熏蚊子,他不是本地人,闻不惯艾蒿的臭味,他只撑自己带来的那顶厚纱蚊帐。在桑那镇这种偏僻的小地方,蚊帐是个稀罕物,供销社的货架上从不摆这种奢侈品。当然,摆着也没人买,没那闲钱。蚊帐的确是个好东西,搭挂在四根细竹杆上,就能撑起一个小空间,蚊子被隔离在外,除了在蚊帐外面哼叫几声,嘴长莫及。以前,麦医生在他的蚊帐里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大亮。不像艾蒿熏过的屋子,只能上半夜睡个安稳觉,下半夜艾蒿的味道慢慢淡去,散失后,灵敏的蚊子便伺机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终于找到报仇机会似的,把人咬醒。所以,阿盲每天被蚊子逼得早起,将病房、回廊、院子打扫一遍,天还没大亮,他就在清凉的晨曦中去镇街上跑几圈,消耗身上多余的力气。要不,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使他熬过清晨的这段时光。

在这个蚊子猖獗的夏天,阿盲却再没见到麦医生撑起蚊帐。刚开春那阵,有个农妇难产,眼看婴儿的一条腿都伸出来了,找来的接生婆费尽力气也没把婴儿拽出来,反而致使产妇大出血,怎么也止不住,大人孩子的命眼看都难保住,接生婆这下才害怕了,催促产妇的家人赶紧往卫生院送。男女老少一大帮,呼啦啦跑了十几里山路,将产妇抬到卫生院。麦医生把产妇家人轰出病房,他们对这个男医生独自接生不大愿意,挤在门窗口,瞪大眼要看医生怎么操作。卫生院条件简陋,门窗连个帘子都没有,众目睽睽之下,没法给产妇接生。麦医生不想费口舌耗时间,情急之下喊阿盲拿来他的蚊帐给产妇撑在床上,隔开众人的目光,他一人钻进蚊帐,打开裹着产妇的被子,发现产妇早已咽气,婴儿伸出的那条腿,像产妇的尾巴,往下滴着血水。麦医生闭上眼睛给产妇重新盖上被子,钻出蚊帐,轻轻向那些瞪圆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在一片嚎哭声中,麦医生默默走出病房,去叶儿河边一人闷头坐到了天黑。

产妇的尸体被拉走后,阿盲从病床上取下麦医生的蚊帐去洗,被麦医生强硬地喝住。阿盲不管,依然抱起蚊帐去回廊尽头的水龙头下,刚拧开水,麦医生在身后断喝一声,放下!冲过来指着阿盲怀里的蚊帐,很粗暴地又叫道,叫你放下!

阿盲看惯了麦医生的冷漠,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粗鲁,心里很不高兴,又不是我的蚊账,真是好心没好报!他犹豫一下,看着麦医生僵在脸上的烦躁和厌恶,他果断地将蚊帐狠狠扔在脚下,也不看麦医生,转身走了。后来,也不知麦医生洗没洗蚊帐,反正,夏天来临后,蚊子猖獗,却没见麦医生挂那顶蚊帐,也没见他到河边拔艾蒿熏蚊子,真不知他这个夏天是怎么熬的,他不说,阿盲绝不去问。

反正,蚊帐的用途自那次之后,被彻底改变了用途。

卫生院原来有条黄狗,是麦医生从镇街边捡回来的流狼狗,当时有三四个月大,背上有一道被铁锹之类的利器砍下的伤口,因为感染化脓,隔好几步远就能闻到狗身上的臭味。麦医生费很大劲才把这条小狗逮住抱回卫生院,给它清洗伤口、消炎、上药,还打了几针。被治好的小狗不愿离开麦医生,从此就留在了卫生院。可这只慢慢长大的小黄狗很奇怪,能分辨来卫生院的人,哪些是病人,哪些不是病人。对真正来看病的人,它从不吠叫,还像个保镖似的,跟在病人后面到麦医生的诊疗室。但对陪同病人一起来的亲属,冲着他们一顿狂吠,前世有仇似的,疯狂得有时候连麦医生都喝不住。这样,病人都有意见,说卫生院是看病的地方,又不是银行怕人抢劫,养条狗算什么事。麦医生经不住人们的闲话,把黄狗送了人,可是黄狗不愿易主,三番五次从新主人那儿跑回卫生院,每次都叫麦医生给赶走。那条黄狗可能知道麦医生真的不愿留它,以后不再进卫生院,只是有时蹲在叶儿河对面,远远地看着卫生院,见麦医生出来,便呜咽几声。麦医生置之不理,它便耷拉下尾巴,失望而去。慢慢地,再没人见过黄狗在卫生院附近转悠了。

陈老伯盯上了这条黄狗,他在镇街上经常发现这条黄狗时常卧在路边,冲一个方向痴痴地望着,有人走近,瞬间跑得不见影儿。阿盲听陈老伯一说,心动了,莫非这条黄狗是在等麦医生?麦医生是在镇街上把它给捡回来的,它大概是等他再次把它捡回来吧。这么一想,阿盲心里有些犹豫,这么痴情的狗,能打了它吃么?陈老伯拍着阿盲的脑袋说,看这孩子,心底倒善,可如今人都顾不上啦,哪还顾得了狗?咱不去打它,迟早会叫别人下手的。你看看,现在镇街上很少见到狗影子,还不是被别人打死吃啦。

阿盲一想也是,肉要凭票买,就算是攥着肉票,不一定买得到,没见供销社肉铺的那扇门,都被蜘蛛网罩严实了。可是,这条黄狗跟麦医生有瓜葛,阿盲不敢轻易下手,趁陈老伯再来卫生院时,与他一起去问麦医生。

麦医生不让打这条狗。

好久没闻到肉腥味儿了。有陈老伯撑腰,阿盲鼓足勇气辩了一句。

狗身上携带有病菌,尤其是野外游狗。麦医生淡淡地说,你要是吃了狗肉,以后就不要再踏进卫生院的门!

阿盲像撤了气的车胎,瞬间瘪了。陈老伯是个胆小的人,他二话不说,扯起阿盲到院子的槐树下,眯着眼往高处的天空看。天空白得晃眼,倒是槐树叶子,簇在一起浓绿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是细了眼神再看,发现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那片绿没了神气,蔫不拉叽,不如以前绿得那般彻底,很多叶片泛了黄,浅浅淡淡,是绿色遮都遮不住的。没变的倒是那块树荫,只要太阳在天上晃动,它们就在槐树周围变幻着位置。

没说任何话,陈老伯只是很长辈地拍拍阿盲的肩膀,叹口气,走了。

又是一个寂寞的午后。

夏末的暴雨一场接一场,雷电非常厉害,有次击中了一个壮年男子,烧得像截黑炭,被人们抬到卫生院时,他还有知觉,疼得大喊大叫。麦医生可能没见过这么惨的病人,往他的嘴里塞进去几粒止痛片,又打了镇定针,却不知怎么下手治疗。卫生院也没有治疗烧伤的药,阿盲抱来一大堆洗得干干净净的绷带,随时准备往那截黑炭上缠绕。麦医生看上去有些束手无策,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建议下,勉强同意他们采些马齿苋,捣烂给伤者涂上疗伤。

地头坡坎上到处都是马齿苋,大家分头去采。阿盲首当其冲,正要往河边跑时,却被麦医生叫住了,阿,你——别去啦。

阿盲站住,回身望着麦医生,他没问为什么,也不需要问。麦医生不说,问也白问。阿盲来卫生院这么久,已经摸清他的德性,只要他开口,没有为什么,照做就行。

阿盲按照麦医生的吩咐,将冷落在病房角落的那顶蚊帐,用四根竹杆撑挂在烧伤的病人床上。这样做时,阿盲心里很温暖,有伤的病人怕蚊蝇飞虫之类落到伤处引起痒痛,痛还能忍,痒就无法忍受了。甭看麦医生外表冷漠,对待病人还是想得很细致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等大伙采来马齿苋,用石窝捣烂,还没将黑炭似的男人用马齿苋涂成绿色,病人就咽气了。麦医生从蚊帐里钻出来,脸阴得要下雨似的,看都不看蚊帐外眼巴巴瞅着他的那些人。阿盲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那顶四四方方的蚊帐心里发颤。看来,麦医生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的束手无策,就是知道用什么方法也救不下这条命了。

又是在蚊帐里送走了一个生命。在阿盲眼里,这顶蚊帐成为不祥之物,他本想将它偷偷抱到叶儿河边点把火烧掉,又怕麦医生怪罪,便趁他不注意时,将它塞进堆杂物的屋子角落,不想叫它再见天日。

麦医生却没忘记他的那顶蚊帐,而且似乎也默认蚊帐的不祥身份,只要有人病危,他准能把它翻找出来,像举行临终仪式似的,给即将离世的人罩在床上。

只要见到麦医生往病床上罩蚊帐,阿盲心里很恐惧,他恨死了这顶蚊帐,它不再是抵挡蚊虫叮咬的工具,而是一个生命与人世隔离的一道屏障。阿盲不希望有人被罩进蚊帐里,但他又不敢私自把它烧毁,只好东藏西放,想法把它扔到麦医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麦医生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每次需要时,准能找寻得到。

蚊帐本来已经很旧了,在阿盲塞来藏去的过程中,变得越发肮脏不堪,但阿盲早没了洗净它的想法。麦医生似乎看不到蚊帐的脏,或者,脏就脏了,是极其无奈地送走一个生命,不是多么喜庆的事,用不着洗净。麦医生不说,阿盲绝不主动去洗,这个与死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不祥之物,阿盲想躲得越远越好。

麦医生这顶蚊帐的用途,没多久就传开了。小镇之小,就像井底之蛙眼里的那块天,再大也不过巴掌一般。一顶蚊帐的说法,一阵风足以传遍全镇。

立秋后不久,上河湾阿西家的喝农药寻死,因为她一直生不出男娃,生下四个丫头,每生一个丫头,就得挨男人的一顿毒打。阿西家的这次生出的第五个又是丫头,她挨打后看不到一丝希望,便喝农药自尽。家人发现后看还有救,便背到卫生院抢救。麦医生当即给阿西家的灌肠洗胃,折腾了一夜,总算把她救下。可是,人救活了,她却不肯睁眼,怕是一睁眼再看到的还是她的末日吧。麦医生也不多说,把阿西家人赶到病房外边,说是要再观察观察。没多会儿,麦医生阴着脸,大声唤阿盲去拿蚊帐。

这次,阿盲出乎意料地没听麦医生的话,说声“我不拿”,拒绝去拿那个不祥之物。麦医生看了阿盲一眼,没责怪他,自己寻来蚊帐,往阿西家的病床上撑。阿盲冲上去紧紧抓住蚊帐说,你不能这么做,她还有救!

麦医生瞪圆眼睛示意阿盲放手。

这次,阿盲犟到底了,坚决不放手。

麦医生大吼一声,放手!从阿盲手中抽出蚊帐,像撒鱼网似的,将蚊帐罩在阿西家的头顶。阿盲再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帮手,麦医生要是不叫他在卫生院干,他就不干了,反正,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没实际意义,一点医术也学不会。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冲上去要把蚊帐扯下来,一副拚命的架势。

麦医生像是看透了阿盲,也不拦他,把手搭在阿盲肩上,被他轻易甩开了。麦医生苦笑一下,却没恼怒,把阿盲扯落的蚊帐一角重新挂好,然后粗暴地推开阿盲。没容阿盲反应过来,麦医生已将外面的阿西家人喊进来,让他们自己看。

一见老婆头顶撑起的蚊帐,阿西当场腿就软了,哆嗦道,不是刚……还有口气吗……

麦医生这时的话比平时多了,他说,那是刚才。病人没有求生的愿望,一口气能撑多久?何况,她连眼睛都没睁开,现在,你自己去看吧!

阿西不敢看。他父母大着胆子,惊恐地上前想掀开蚊帐看个究竟,被麦医生严厉地拦住,他说还是先别急,保护好现场,等公安来取过证后你们才能动,谁要乱动破坏了现场,谁负责任!

麦医生明显是在胡诌,人都送到医院,哪里还有什么现场?可阿西的父母不懂这些,听麦医生说得这么严重,吓得不敢动蚊帐。麦医生又要阿盲去派出所喊人。阿西的父母扑通一声跪在麦医生面前,哭成一团,边哭边诉说,人命关天,千万不能说是阿西逼得媳妇自杀,他们就阿西一根独苗,要是阿西被抓走,他们可怎么活啊……

麦医生说,这可不是你们说了算,怪只怪你们平时把阿西家的不当人看。

阿西的母亲哭道,麦医生求求你,救救她吧,只要能把人救活,我们保证以后好好待她。

麦医生不说话,只望着一旁的阿西。阿西赶紧叩起头来,麦医生你行行好,只要能救活人,我不要儿子,不要啦,以后再不打她啦……

一旁的阿盲这才明白麦医生的心思,怨气顿时消散了。

中秋过后,日子慢慢变得短了,过得也快了。转眼就到了深秋,树叶飘落,剩下两棵光秃秃的树干,苍凉地立在卫生院里边。卫生院像是被人遗忘似的,好几天没来一个病人。这种季节气候很凉爽,蚊子的疯狂劲已过,很少见到它们的影子了。没有蚊虫的侵扰,阿盲不起那么早了,起了床,能干什么呢。

麦医生在这种清闲的日子里也没显出几分清闲来,他整天都待在药房里,阿盲不明白在那间充满浓浓药味的小屋子里,能有什么事可做,他懒得去想,实在闲得无聊,就把那些旧绷带翻出来搓洗,照他这样洗,再洗几次,就烂了。麦医生还是很少说话,也不管他,他有时候抱着医药书看,麦医生看见了,也不叫他去关水龙头或驱赶野狗了,阿盲知道,那是因为他把水龙头修好了,那些野狗也不见影子儿。日子越来越寡淡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由凉爽变得寒冷。再过几天就是立冬,也该冷了。

一天凌晨,阿盲被一阵杂乱的跑步声吵醒。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很急促,绝不是麦医生制造出的跑步声。一大早跑得这么慌乱,一定来了急诊。阿盲不敢赖被窝,爬起来穿好衣服,听到病房那边有了动静。看来麦医生已经到了病房,他得去病房帮忙。

推开门,看到麦医生和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手忙脚乱地往病床上撑蚊帐。阿盲的头嗡地一声大了,又是谁不行了,刚送来就罩蚊帐?从半撑起的蚊帐空隙里,阿盲看到病床上根本没人,他惊愕地问,又有人……

麦医生手上没停,侧过头说,阿,没你的事,回去睡觉!

阿盲愣怔在那儿,疑惑地看了满脸胡茬的人一眼,慢慢退出病房。回到自己屋里钻进被窝,还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病人还没来就撑起蚊帐?阿盲越来越揣摸不透麦医生了。正揣测着,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卫生院。这次有一伙人,他们又喊又叫,很粗暴,不是踢门,就是拍窗,好像在找什么人。阿盲侧耳听到麦医生的声音,说叫他们随便搜,就这么大地方,除了两个活的,还有一个患传染病的尸体……

嗵地一声,阿盲的门被踢开,进来一个扎腰带的小伙,连瞎子都能看出阿盲狭窄的床上只躺着他一人,小伙子还是把被子掀到地下,在屋子里搜索。屋子摆设很简单,靠床摆着一张旧桌子,上面摆着两三本翘角的医药书,连个椅子都没有,除过这被窝,实在找不出能藏人的地方。小伙把桌上的书拂到地下,好像那书里面能夹住他需要的东西似的。见阿盲茫然地看着他,厉声喝道,看到马宏文没有?

马宏文是谁?阿盲怎么知道。他胆怯地摇摇头。那个小伙子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阿盲从地下扯回被子,他的心咚咚跳着,心想千万别出啥事。他感觉身上发冷,把自己裹紧,偎在床上不敢动弹。

过不多久,那帮人吵闹着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音了。因为刚才的吵嚷,卫生院这会儿显得更加空荡寂静。阿盲这才壮着胆子跳下床,没穿鞋,奔过去咣一声关上敞开的屋门,再回到被窝把自己裹紧。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红彤彤的夕阳把卫生院染得异常鲜红,温暖得也不像初冬了。阿盲站在院子的槐树下面,看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地吵闹,稍有点动静,它们便一哄而散,飞得没了踪影。阿盲回头望着被染红的西天,莫名地被冬天少有的温暖所打动。麦医生从药房出来,冲阿盲挥挥手里的碗,示意他该去供销社吃晚饭了。阿盲返身回屋,把自己的碗拿上,跟在麦医生身后。

这时,一帮年轻人突然喊叫着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麦医生和阿盲两人的胳膊拧到背后。两个被打掉的碗落到地上碎了,阿盲从这伙人推搡的声音中又听到“马宏文”这三个字,在他们的拳脚正要落下时,麦医生高声喊叫道,别打他,马宏文是我一人藏的,与阿盲无关,他根本不知道!

第一次,麦医生把阿盲的名字叫全了。

抓着麦医生的年轻人啪地抽了他一个响亮的嘴巴,血立马从嘴角流出来,比夕阳的颜色还要艳丽。

麦医生歇斯底里地叫道,打我吧,来,是我一人干的,确实不关这孩子的事!

又是啪地一声脆响。

阿盲哆嗦了。扭他胳膊的人,举起拳头吓唬道,你真的不知道?马宏文是他一人藏的?

阿盲不知自己摇头,还是点头了,他的脑子完全懵了。他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伙人将麦医生连打带踢地押走了。阿盲惊恐得一夜没睡,睁眼闭眼全是落在麦医生身上的拳头和他嘴角流出来的血,恐惧占据着他的心头,使他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晨,麦医生被人用平板车送回来,倒在回廊前的地上。他的衣服被撕烂了,缩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腿被踢折,嘴角裂了,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另一只眼血红,看上去有气无力,已经爬不起来。煎熬了一夜的阿盲扶起麦医生,不知该说什么,想着还是把他扶回屋子。麦医生却不愿回屋,拖着伤残的身体叫阿盲扶他到病房。

病房一片狼藉,一张病床被掀翻,另一张砸断了一条腿,铺盖斜扔在地。那张撑挂着蚊帐的病床倒是完好无损,可蚊帐被撕成碎条,像撕碎了另一个世界。寒冷的西北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钻进来,将肮脏的蚊帐布条吹起,经幡似地飘来荡去。

麦医生慢慢地挪到这张床前,示意阿盲将他扶进蚊帐里。阿盲迟疑着没动手,麦医生急了,气喘得很粗,阿盲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便扶他上床,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躺下。

这下,麦医生像有了依靠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阿盲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看着麦医生死人一样,他鼻子酸酸地走出病房,想着去供销社找陈老伯弄些吃的来,眼下的麦医生这么虚弱,得想办法弄点有营养的吃食,不然,他很难撑持得住。

突然,一道黄色的影子箭一般射来,擦着阿盲腿边,冲进病房。

阿盲返身回到病房,见是麦医生以前救过的那条黄狗,它逃过不少劫数,毛肮脏不堪,背上还带着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散发出叶儿河水一样的恶臭味。它警惕地望了阿盲一眼,敏捷地跳上床钻进蚊帐,倚在麦医生脚边。

麦医生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费劲地抬头望着黄狗。阿盲看到,麦医生咧着受伤的嘴角,冲着黄狗竟然笑了。

他的笑看上去清澈透明,让人想起夏天雨后的天空。

猜你喜欢

阿西蚊帐老伯
是人还是狼
是人还是狼
老伯和桃园
挂蚊帐
挂蚊帐
On the Necessity and Teaching Method of English Education
挂蚊帐
纸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