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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者

2008-11-27

山花 2008年19期
关键词:老总马克

高 君

那年冬天,习午奉命采访影视中心老总。负责接待的就是马克。

报道出来后,习午就被聘了过去。聘过去直接去了北京办事处。

半个月后,马克来北京,老总给他做介绍,马克立即调整了一脸吃惊的表情,就像不认识一样和习午握手,说你好。老总一走,马克耳语般飞快地说了一句,呆会儿有话问你。

马克智慧地眨巴着眼睛,逼视着习午,就像领导似的,问,怎么想起上这儿来了呢?

习午微笑不语。

报社不是挺好的吗?

习午依然微笑不语。

操,真厉害,给你个竿儿,你就能爬上来。

习午一愣,随即在心里骂了一句。

跟你谈待遇了吗?

还没有。

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不知道。

在家就听说老板挖进来个人,操,原来是你。

马克斜眼瞄了一会儿桌面上的剧本,突然说,觉得这个本子怎么样?

习午说不怎么样。

投拍能卖出去吗?

你要是买主也许会买。

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不好就是不好,不管是谁写的。

跟老板是怎么说的?

就那么说的。

操,真虎。

怎么了……

没怎么的,马克关了灯,在黑暗中扔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说,你是通过我来的——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我从中搭的桥吧,所以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先跟我说,别胡乱放炮,容易吃亏,这儿的人不比你们报社,太鸡巴复杂。听到了?

习午在心里哼了一声,按灭烟,闭上眼睛。

马克早出晚归,两天后就回去了,临走,扔给习午一个剧本,说,认真看,拿出具体意见,回去碰头再说。

后来习午才知道,自己把对剧本的若干反对意见呈上去的时候,那部戏差不多已经拍完了,而且本子的来历很暧昧。习午并没深想,说白了自己不过就是打工的,凭本事吃饭而已,好坏不分才危险呢,哪里玩得了中庸,即便是想都没有资格。但习午还是稍稍被“震撼”了一下。三十集呢,按当时每集二十万计,也是一掷万金呀。

而那些意见恰恰和马克心里想的差不多,马克当然不会说出来,凡是老总决定的事,即使反对他也绝不会用嘴说出来,就是还没决定的,想征求他的意见,他也绝不轻易说好和不好,而是等摸清老总的意思后才做表态。用马克的话说,就是消失自我,拿出没有观点的观点。习午想的却是,假如自己是马克,一定要想方设法去阻止老总投拍那部戏。

其实细一想,两人观点还是很一致的,区别仅在于一个说了一个没说,换一句话讲,是一个说了另一个想说而没说的。习午当然不会做他的传声筒,而且不会做任何人的传声筒。这点马克心知肚明。若做,习午就老实呆在报社了。事实证明,两人的观点是对的,那部戏后来不仅砸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改变了一批人的命运,特别是习午和马克。这是后话。

两人的交往却从此开始了。

习午回去的时候,阳历新年刚过。

现在想来,那真是影视中心的一段黄金岁月。好戏连台,效益和声誉并举,获奖犹如家常便饭。成就感写在团队的每一个人脸上,尤其是幸福感,因为每部戏都有上万块的劳务费进账。在习午眼里,等于一边玩了艺术一边把钱也赚了。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也是习午来的真正目的和原因。

习午一直处于熟悉和待进入状态,这是他自己认为。其实他就是剧本责编,跟杂志责编一样,不一样的是比他们更没权,任务就是在家看那些自然来的垃圾本和写回信,而且要写一些骗人的好话或鼓励话,其结果是既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就像一个可怕的循环一样——那些痴迷和狂热者们的热情一下子被激活被点燃,就跟爆炸一样。一大包一大包的剧本劈头盖脸就像炮弹一样朝习午射来。而马克呢,开拍之前协助老总搞筹备,之间在老总的授意下跑各项批文或许可,以及最后给播出部门的审片老大们送礼和递小话等,当然这也绝对是在领导的授意之下。马克的活儿不好干,换句话说,就是马克的钱不好赚。需要脑子,还需要心机。马克的这些工作都是阶段性的,用之即来,完事走人。所以平常大批人马都在外拍戏,家里就只剩下习午和马克。就像中心留的两条看家狗一样。这是有一天喝酒时,习午说的,习午还说,你看其它部的人看我们的眼神,连看家狗都不如,是无人豢养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马克看着他,说没钱了?没钱先从我这儿拿。不用,还有,说完习午想,凭什么从你那儿拿,你又不是老总,从你那儿拿是借,借是有人情的。马克说,我再跟老板说说,争取尽快给你开资。习午笑笑说,他以为我像他似的钱多得犯愁呢。马克说,我听出来了,这是有意见了。等下部,我跟老板说,让你跟戏。习午说,雇了一堆外人,钱都让外人赚去了,当然我也是外人,我是说你。马克笑说,你不是这意思。

又看了几个本子了?马克问。

一堆。

我给你的那个看了吗?

看了。

先说怎么样?

还行。不过得收拾。

你好好琢磨,拿出具体修改方案,到时跟戏,马克盯着习午说,下一部就是它。

没人再提那部戏,而是投拍了一个六集的戏曲片,据说还有一个。两人依然在家留守。春天来了。

有一天晚上,习午喝多了。喝多了的习午说了一大堆似醉非醉的话,其实是发了一堆牢骚。马克只盯着他看,并不说一句安慰话。最后习午扔了一句不他妈的伺候他了!然后丢下马克,拂袖而去。习午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个老乡那里,并且关了手机。结果事情就闹大了。马克先是给在京领奖的老总打电话,说家里出了点事情,是习午不想干了,而且马上要走,那边来的人一直在做工作,是南方一家有名的杂志社。马克着重强调是那边三番五次地来挖,而习午三番五次地拒绝。他没问老总怎么办,或者是不是放人。而是说习午来部里之后看了多少本子,不光是敬业,而是专业和内行。然后马克说,我得跟领导如实汇报,免得过后再也聘不到这样的人,埋怨我。还是听领导指示。领导的指示甚至超过了马克的想像,无论如何先想办法把人留住,否则拿你是问。马克说,领导这么说,我压力可就大了,看样子这小子挺坚决,东西可能都收拾好了,要不是热爱咱们这一行,想跟戏好好学点东西,估计早走了,毕竟对方开的条件太优厚。反复问,他才透露一嘴,光月薪就五千。在咱这儿,半年了还没给人开一分钱呢。听领导没回音,马克立即又说,这小子我多少还了解点儿,在业务上较劲,并不是拿钱当老大的主儿,只要跟戏好好磨练磨练,以后差不多就能成领导期望的一把硬手,否则爱走不走,我也不会这么晚打扰领导。我想不管走不走,把工资先给开了,比之前聘来的高一些,这样我说话也能有点分量,领导看行不行?要行我这就打车去,再晚怕人就走了。

那个春天的夜晚,竟然没有一颗星星。马克的心情却好得不能再好,他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直奔朋友家而去。一路他竟然吹起了口哨,就是当年流行的那首《心太软》。他知道朋友即便是真走,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起码是今晚走不了。那些事当然不是他凭空杜撰的,只不过是他说得严重点。实际情况是,来之前的确有过这样的机会,只是选择上做了取舍而已,习午曾在酒桌上轻描淡写地提起过。这个晚上,习午却说得十分详细,说得详细证明惋惜和后悔,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表达对现状的不满意。说的时候习午情绪低落极了,本来自己想安慰他几句,又一想,拿什么去安慰,事情就在那儿明摆着呢,说什么都没用,都是不解决问题的废话和假话,只能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尤其是酒后。马克清楚,自己的朋友是一个十分情绪化的人,而情绪化的人心情不好再喝多了酒,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何况还是老哥一个,没人管没人拦的。所以不仅仅是走和不走的问题了。这么一想,马克突然停止了口哨,他愣了愣,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开始担心,越来越担心。本来他不想打电话,想当面把好消息告诉朋友,情绪高的话还可以再找个馆子喝点,现在不行了。马克掏出手机,说,师傅,开快点!

第二天清晨习午到家时惊呆了。

一觉醒来,他差不多已经把昨晚的事给忘了,就觉得痛快了不少。跟老乡打了一声招呼,习午心情愉快地往家奔。他还没爬到七楼,就在六七层中间拐弯的时候就一下子惊呆了。马克,他使劲地挤了挤眼珠,是马克。马克屁股底下垫着一块破纸壳,抱着他的圣罗兰皮包,倚着习午家的防盗门睡着了。春天清晨的阳光,穿过楼道的玻璃窗,斑驳地涂在朋友马克的脸上,让他原本英俊的一张脸看上去憔悴而又凌乱不堪,就像一匹病马一样。习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过去,一拽皮包他就醒了。想撬门别锁呀。习午说。

马克倚着门,向上翻了翻眼睛,操,还知道回来呀!他一窜蹦起来,说,老铁,我管你叫大哥行不?!

马克打手机,关机。敲门,门不开。他回头望了一眼楼道黑洞洞的窗口,一下子就害怕了。咚咚跑下楼,绕到楼后,习午家阳台的窗子大开着,再看草坪果然有一堆类似人形的东西。马克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没往前走,他怕死人,习午觉得他可能还怕担责任。他蹲下了,蹲下不算,还干了一件没必要的傻事——他哆哆嗦嗦地给老婆打电话,说不好了,出大事儿了。然后他老婆爬出被窝,心惊肉跳地就赶来了。

那堆吓人的东西是习午的上衣和裤子。它们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从窗台上飞了出去。马克因此断定习午没走,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又想,会不会在屋里出什么事。于是夫妻二人又爬上七楼,边敲门边说,直到说得口干舌燥,直到把邻居都给敲出来了。两人一起上了出租车,走出一段马克又下来了,他突然想,会不会后脚就回来,然后再走?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其时已是后半夜了。

为表歉意,尤其是向马克夫人表示歉意,习午准备中午就找一家大馆子,请朋友一家三口啜一顿。不一会儿,马克夫人却拎着酒菜来了。于是那顿饭就改在了习午家。马克的女儿周末读课外辅导班,没来。那回是习午第一次见马克夫人,也是第一次听马克介绍夫人,马克概括性极强地说,我俩是初高中同学,初中就开始恋爱,没说的,跟哥们儿一样。

马克的打算是做制片主任。他是艺术学院戏文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部队的一家电视台干了几年,然后被台长挖过来,又被老总挖过去。老总挖他过去的时候,许诺就是让他做制片主任。制片主任在剧组相当于一个大管家,按通常说法,出品人是负责掏钱的,制片人是负责使唤钱的,而制片主任就是负责具体花钱的。负责花钱的活基本上都是好活。论水平论能力马克都是不二人选,只是戏一部接着一部拍,钱一堆一堆地往外花,马克却依然干着他的办公室那一摊。

那一年初夏,马克变得更忙了,是人一下子变得神秘了。有个谜底直到多年以后才被揭开,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于习午,它甚至连一个话题都算不上。星移斗转,物是人非。这是时间的伟大与残酷。事实上,凭着马克的脑子,即使当时老总一嘴不露,他差不多也能猜出几分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不说一是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更主要的一点是他想以此为据点发展自己,说白了,就是借鸡生蛋。

——有一天,马克十万火急地打电话把习午从家叫来。是让习午帮忙草拟一个上报台长的计划报告。那天马克兴奋得很,就像一个卧薪尝胆的英雄终于有了抬头之日,并且是有了一块用武之地。他的话极富感染和煽动性,让习午跟他一块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不久,位于黄金地段的影视中心音像发行总站成立了。朋友马克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经理,一位商人。而这世界最忙的人大概除了总统,就是商人了。

马克从此开始了他日理万机的商人生活。当然,也是丰富多彩的全新生活。

经过漫长的筹备,那部叫《欲望》的戏终于开机了。习午作为责编进入剧组,负责临时修改对话,和写片头片尾歌词。剧组封闭管理,包了郊外一家宾馆的三个楼层。应该说,剧组生活很不错,新奇而又热闹,就像那个五彩斑斓的夏天,有点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在片场,习午的角色是最清闲的,而且看上去可有可无。因为开机之前剧本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没有多少再要改动的地方了。即便有也是放在收工之后。至于某些很适合读却不大适合说的台词,演员临场就给改了,连导演都不经过。甚至就连一些很好又很适合说的都让演员临场给改了,原因是没背或没背下来。监听的耳机就戴在导演的耳朵上,而导演竟是充耳不闻,一再的充耳不闻。越到后来越是。有时候他竟然在监视器后面打盹,睡觉。一场戏都已经完了半天了,他才如梦方醒,拉长声喊,过——他只喊过,让人觉得这个导演可真是好当,只要会喊这一个字。后来就连演员都有点发毛了,有时竟恳求他再来一遍。习午一开始是很生气,后来开始失望,不光是对那个导演失望,是对电视剧这个东西失望。奇怪的是,没人说不好,反而都在颂扬他,一边颂扬他是快手,一边声讨某个较真儿的导演是傻逼,竟然拿电视剧当电影拍,一星期能抠出一集,把人都给折磨废了。

这个张导是两天一集,还有一天一集的时候。按那句时间是命效率是钱的行话讲,在他手下干还真是痛快呢,演员和导演等就不用说了,就说习午,劳务费每集六百,也就是说一天三百,或说两天六百。当然还有一天六百的时候。可是习午还是忍不住有点不舒服,既像占了谁的便宜挣巧钱,反过来又像被谁偷工减料给蒙给糊弄了,甚至还有一些担心,一些隐约的危机感和恐慌感。

其它人都是各负一责,一场戏完了,导演冲着话筒一喊过——立即开始转场,是那种井然有序鸦雀无声的忙,就像一部默片里的某个场景或镜头。所有人都是小跑。而习午则是拿着剧本,坐在导演旁边,愿意就盯着监视器看一会儿,不愿意就走开。有时习午跟在摄像师和灯光师后边,看他们如何找角度。有时,习午又跟在美术和副美术旁边看。后来,习午更多时候则是和服装、道具以及场记在一块儿。这仨人跟习午一样,都是影视中心聘用的,跟那些在编的和临时雇用的不同,有点惺惺相惜一家人的感觉。那些临时雇用的,包括导演在内都把他们当成内部人,说白了,就是老总的人,而除了自身那一小点优越感外,并没什么别的好处,倒是处处被雇来的人小心和提防着,就好像他们是老总安插到剧组里的卧底。

尤其是习午。

有一次拍夜戏,天很冷,导演却把满满一消防车地下水全浇到那个女演员身上了。他对着话筒一次次喊的不是过,而是再来!再来!他说,再来!再来!再来——直到高压泵再也压不出水来,他才嘟哝了一句,算了,过。那位女演员脸都清了,刚要换衣服就又被叫过来,张导指着本子突然问习午,残忍而又深情的眼神是什么眼神?他把本子啪地一扔,冲女演员说,我本来是要一条过的,可有人说我糟蹋艺术,从现在起,每条都来三遍!

习午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习午说,导演,我看了,你刚才只拍了一个远景,而且是人物背影。还有,来三遍你不怕耽误自己赚钱吗?

之前那些事,习午只在电话里跟马克说过。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马克突然打来电话,而且兴致极高。自从去发行总站当了经理,马克很少再打电话来,就是给他打,差不多也总是关机。

马克说,怎么样铁子,长了不少见识吧?说说,有人想听。

谁想听,是嫂子吗?

嗯?噢……对对,快说说。

习午支楞起耳朵用力搜索了一阵儿,他先听到有人在马克身边嘻嘻窃笑,但不是他老婆。然后就感觉马克的电话换在了另一个人的耳朵上。习午拧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来荤的还是来素的?对方没回答,于是习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搞对方一下。习午说,好,先说两个花絮,然后再说化妆师杨曼讲的一个段子。

演女大学生黄梅的那个演员,不知导演在哪儿淘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波霸”。按剧本要求,黄刚上大一,家境又极其一般,怎么会发育得这么好呢。开拍前,导演、摄像、灯光、化妆、服装等等围了一圈,连器材搬运工都过来了,大伙儿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认真揣摩,都为女演员不可一势的胸部发愁,有人说是不是假的,若是去医院拉个口拿出来就完了。女演员朝那人走过去,说你先摸摸然后再说话。导演说你把胸罩摘下来,光膀子。服装!你给找两件最瘦的衣服,能扣上扣就行,女演员转过身就把衣服换了。还不行,具体地说是不动行,一动就不行了,它们在颤,颤得很,并且随时都能涨掉衣扣跳出来。看来只能换演员了。但第二天问题就很好地解决了。是我们的服装师小曾想的招儿,他买了一卷宽不干胶,往那上面横一道竖一道嚓嚓一粘,就是小跑都没问题了。为此,那个女演员一连请小曾喝了好几个晚上,我们呢,就跟着借光。

另一个是拍床戏时,男演员把女演员的胸罩给胡搂掉了,却还继续演,因为导演没喊过。这回他没睡着,而是把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冲着监视器说好!

杨曼的段子是,一女的去看新婚第二天的女友,敲了一个小时,门才开。女友披头散发,颤颤巍巍地扶着墙,万分气愤地对她说道,操他妈的,我让他骗了,之前他天天跟我说他攒了三十来年了,我还以为是钱呢!

电话那边一个女的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马克说,说点正事儿。

然后习午就把那些正事给说了。

当时马克问,为什么不跟老板说?你要替艺术负责,替老板替影视中心负责。

习午欲言又止。

马克说,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戏吗?那帮玩意完事揣钱走人,弄不好再像上一个就……马克突然停住,停了一会儿立刻把话收尾,算了,有工夫见面说。

你先别撂,我还没说完呢……习午张着嘴,却把想说的话给忘了。

马克笑了,说,行了铁子,我明白了。

事实上,包括那个女演员在内,谁都明白,导演除了不想让那一车水的钱白花外,还因为什么。而不仅仅是从此再糟不糟蹋所谓的艺术,以及以此警告某个卧底或者间谍。在紧接着的第二场戏,他就把来三遍这话给忘了。

好久没有见到马克了,之前听同事说他在招兵买马。后来又听说换了一拨人,还聘了一位副总名叫小艾。专门负责接待或出外应酬,人能说会道,还挺漂亮。同事一脸暧昧地说完,又补充道,连老总都很满意。连老总都很满意是什么意思?习午想了想,没明白。但有一点,习午相信朋友马克的眼力和能力。

第一次去,马克不在。手下的人说,马总和艾总一块出去了。习午问是出差吗?对方说没有吧。又说您打他的手机。习午就走了。习午跟服装师买戏服,顺便拐过来。打手机,没开,以为人会在呢。

第二次,习午跟管后勤的剧务去食品批发市场采购,正好路过发行站。马克又不在,问,说和艾总一块去台里了。习午想,去台里还用带着公关经理吗,整个广电大厦还有他马克不认识的人吗。反过来,说他马克去给那个艾总公关才让习午更相信呢。习午这回没打手机,他说,回来告诉你们经理一声,就说一个姓习的来过,来过两次。

电话一通,马克就说,怎么总关电话呢?然后又说,对了,片场不让开,同期录音。马克叹了一声,我都把剧组里啥样儿给忘了。

光忙着带人四处公关了。

别开玩笑,说,有事吗?

哪天领你们公关经理来攻攻我们张导,把他给攻吐血攻废喽。

怎么,又让铁子生气啦?

没有啊。

没有就好,我还有事。撂了。然后就撂了。

习午看了一会儿手机,操了一句,啪地一声合上。

戏接近尾声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深秋了。

这天收工早,习午正想回家换套干净衣服,马克打来电话,口气坚决得很,马上打车上我这儿来!车费我给你报!说完电话就关了。

马克倚在老板台后面的转椅里,微笑着看了习午一会儿,哗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千块钱,然后从桌面上推给习午,样子潇洒得就像黑帮电影里的周润发。

干嘛,发财啦?

说好了给你报车费。

那还差不多,否则少点。

操,胃口还不小,等哥发财的吧,走,出去喝点儿。

习午左右打量了一番,说人呢?

谁?都让我给打发走了。

怎么也得有个作陪的吧,习午笑说,一点面子都不给。

有哥陪你还不行吗,你小子,在剧组学坏了。

不是在剧组,是跟你学坏了。

马克还是老样子,三下五除二点完菜,一合菜单,然后掏出电话。可是他却迟疑了一下,对习午说,像你一个人多好。习午说,你是说哪方面,是处老铁方便?马克盯着他的目光立即躲闪了一下,跟我还闹,他说,等会儿我告诉你嫂子。习午说,你打电话让她们过来,我请客。马克说得了,你刚才可不是这个意思。习午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马克对电话里说,我今晚回不去了,值班的家里有事,你不用等我把门锁好。

那晚马克找习午喝酒,主要是为一部电视剧的事。马克依然没有放弃他的愿望,不同的是,这次他不仅仅要做制片主任,还要做制片人,若是天遂人愿,甚至还要做出品人。而所构想的那部戏将全景式反映他曾经生活和工作多年的某部队,目标是上CCTV—1的黄金档——这是朋友马克一直以来的一个梦想。他一直在为此做着准备。现在已经进入到具体运作阶段了。马克希望到时候习午来参与剧本创作,他相信习午,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当然钱是一个大问题,马克说,一部分部队拿,另外一部分通过招商。马克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突然话锋一转,光头在剧组里表现怎么样?

三炮一个,习午说,跟宾馆一个小丫头睡觉,没睡明白,好玄没让人家给告了。整天拉个大长脸,看着不让我们喝酒,前天老总来刚听完他打的小报告,人还没走,他自己就喝高了,喝高了不算,还在人家宾馆墙上放了一个大哧花。

知道为什么让他当制片主任吗?老板根本就不喜欢他,但还得聘,还得用,因为他姐是会计。知道我为什么上这来吗……马克突然又把话停住,说得了,还是喝酒吧。习午没追问,他知道,只要是马克不想说,就是再追问也没用,而且凭他那脑瓜子,可以现编出一堆真假难辨的瞎话,还是省着点他的脑细胞干大事吧。何况,就是为了那个宏伟计划,也应该喝酒,甚至可以来个一醉方休。

那可不行,马克说,我晚上还有事呢。

什么事,不就是回去睡觉吗。

这时马克的手机就响了。马克看了习午一眼,又往一边扭了一下身子,压低声音说,哎哎,明白明白。马上。

习午笑笑,招呼买单,说,是值班的吧。

嗯,对。

你们值班的真牛,能让大经理俯首接旨,都赶上老铁了。

马克打开包,被习午制止。他叼着根牙签往靠背上一倚,眨巴着眼睛盯习午看。

残忍而又深情的眼神是什么眼神?离座时习午突然说。

发行总站的生意并不大好。那条街是音像制品一条街,马克的店把头,店面大装潢又好,服务也没问题,只是碰一天,一笔生意也没有。店员一个个都急得不行,马克却不着急,老总也不着急。不停的有一些类似参观的人进进出出,多数都是老总领来的,有时候就在那儿吃中午饭。效果竟然比在酒店还好。据说小艾——艾总不光酒量好,菜烧得也好,尤其是一些家常尖端菜,比如火爆头菜、速炒豆芽、川椒土豆丝、炝拌花生米和拍黄瓜等,其手艺绝对超过特一级厨师。遗憾的是,习午不光没享受过其厨艺,而且一直没目睹过其芳容。

别的店每天一箱箱往外批发盗版牒,马克那儿却像一个守身如玉的良家妇女,只经营正版。有点类似于摆样子的样板工程,还像老话说的,不指着那块云彩下雨,和不指着那块地打粮。马克依然是忙,他不停地出差,出差。

习午奉命在报纸上造势,说影视中心接连推出两部大戏,即将在央视强档播出,又说影视中心和所属的发行总站等,将联手组成影视传媒集团,传媒集团开锣大戏将是一部五十余集中韩合拍剧等等。

然后,习午就整个闲了下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剧本,而是看看开头看看中间再看看结尾。有的只看一遍剧情简介就完了。回信更是千篇一律。有一天,马克来电话说想让习午每周辅导一次女儿作文,习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整个冬天,每到周六,习午就早早起床,清理完自己清理房间,再把要讲的内容仔细斟酌再三。八点钟马克夫人把女儿和小外甥一块送来,中午或晚上再来接走。两个小孩积极性很高,进步也很快。马克偶尔过来一趟,日理万机的样子。两人仿佛约好了似的,只谈两个小孩学习情况,一句不说中心或总站的事情。就像已经预感到某种结果一样。

有一天,马克夫人突然问习午,你见过那个小艾吗?习午说没有。马克夫人说,人挺漂亮的,又年轻。习午笑了笑。她突然把话一转,说气死我了,前一段时间,我去找你马哥,她跟人说我又老又丑,跟你马哥一点都不配。配不配关她什么事啊,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啊。习午愣了一下,又笑了笑。

还有几次,她在电话里问习午,前一天晚上或者前两天晚上是不是和马克在一起。起初习午还觉得,这样的问题简直就是小儿科,根本都用不着动脑子,只需回答是就完了。即便是再难一点,问现在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也不是有多难办。可以搪塞可以似是而非还可以踢皮球。总之习午是要为朋友打掩护的,这同时也是为她好,夫妻间的这种事就像一层窗户纸,只要还想过下去最好还是别捅破,说得再严重点,还好像一张脸皮,撕破了也就完了。问题是马克干嘛不事先和他习午沟通一下呢?是没顾得还是太“轻敌”,抑或是他老婆根本连问都没问。凭马克的脑子,好像不应该犯这种低级的错。那样可就更麻烦了。

果然,周六早上,马克夫人一进屋就笑了,是那种只挂在脸皮上的笑,脸皮下面不但没笑,还绷得很紧。她说,你马哥交你这么个朋友可真没白交,要多铁有多铁,其实那两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呢,我是避着他给你打的电话。所以他肯定有事。你别跟我说他没事,说死我我也不信,没事你还用替他遮羞打掩护?他就是有事,你俩串通好了,然后一起来骗我。

习午一下子就蒙了。

马克在电话里说,你知道我什么了?我怎么了?我让你替我打掩护让你跟她撒谎了吗?你为什么不如实说?妈的,好事让你这么一整也给整完了,本来没事也让你给整出事了。

习午又蒙了一会儿,突然就反应过来,他冲着电话喊,我他妈也没说你怎么啦,怎么把事掀我头上啦?你们爱怎么怎么,关我屁事?!

马克说,不关你事你他妈跟着参乎什么?!

习午这下哑口无言了。他掐着嘟嘟响着忙音的话筒,自言自语道,我参乎了吗,我参乎什么了?

拍完的两部大戏变成了中心自己珍藏的纪念品——五十五盒录像带。

第二年春天,习午离开电视台。其时,影视艺术中心差不多算是解散了,聘来的都离开了,在编的并到文艺部。音像发行总站也黄了。紧接着开始调查清理中心,及中心所属部门的固定资产,折腾了半年,然后老总也离开了。还有马克。

离开后的习午再也没出去工作过。

一直都没有马克的消息。一个人在家写作写累了,或者写不出来写不下去的时候,习午常常会想起在电视台的日子,想起跟朋友马克一起喝酒的日子。曾经的那点不愉快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微不足道。一块离开的几个哥们儿不同程度的都发了,他们偶尔开车来,把习午从房间里拉出去,狂喝或狂玩一顿。习午却是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从心往外打不起精神。

马克的手机号换了,不光手机号换了,连家里的座机号也换了。有一天晚上,习午把自己灌醉了,灌醉之前,他决定打马克老婆的电话问问,抓起话筒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电话,再一想,就连她在什么单位,女儿在什么学校,还有他们的家在什么位置,他都不知道。

马克,这个人从此在他习午的生活里消失了吗。

第二年秋天,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习午正坐在家里看窗外发呆,马克突然打来电话,说,怎么样,作家,想不想喝点?下楼吧。

那天两人在一家小馆子,差不多喝了一小天。喝之前,习午告诫自己绝不唠私事,尤其是涉及对方的男女私事。可是,喝酒的时间太长了,期间不时出现冷场,两人又没有结束的意思,关键是总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嗓眼那儿堵着,不咽下去或不吐出来,想结束都结束不了,不结束酒又没法儿喝。尴尬不算,是可惜这难得一聚的时候了。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尽量找些既不关乎自己又不指涉对方的话说,有点东拉西扯没话逗话的意思。马克说,还去电视台吗?习午说,还去干什么。马克说,跟他们还有联系吗?习午说,没啥联系。马克说喝酒吧。习午说好。过了一会儿,习午说小曾发了,两年挣了一百万。马克说是吗,这还不到两年。习午说他承包了一个大学食堂。马克说噢。习午说喝酒吧。马克说喝。

马克突然说,还记着那件事呢?

习午一愣,哪件事。

马克说,那一阵儿我都要烦死了,天天过来查账,家都不让回。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今儿个算我给你赔罪了。以后不许再想了。

习午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

马克说,女儿还总想着习老师呢,过一阵儿你再给辅导辅导。

习午想了想,说行。

马克盯着习午看了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行呢,来,铁子,走一个!

那天的确是喝得时间太长了,因为外面的雨大一阵儿小一阵儿的,想走也没法儿走。后来两人就有点喝高了。喝高了习午就把禁忌给忘了。主要是马克先提起来的,马克说,操,想干那么多事,要是成一样,也不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在家坐着。习午说我挺好的,你好好干,等发财了再说。马克说,你说我能发财吗?习午说,能。马克说,我俩在一起做事特别合手。见习午一时没明白,马克又说,我是说小艾,操,不是那方面,我是说做生意。习午没言语。马克说,不光做生意,她对我太好了。习午说,她不是有老公和儿子吗。马克说离了,刚离。习午说那儿子呢。马克说归她。马克又说现在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习午就说了那句得罪人的话。习午想都没想,他觉得自己是冲着朋友马克说的,而不是针对小艾,小艾跟自己没关系,她是谁也不重要。换一句话说,就算她不是小艾,而是小花小朵小叶,习午当时可能也会这么说,前提是如果他想对朋友说的话。

习午说,首先,就算她现在是为你离的婚,那么你能保证以后她不会为另一个人而跟你离婚吗?更重要的,是你觉得养自己女儿愿意和值得呢,还是替别人养儿子愿意和值得?

马克盯着习午,说还有呢?

习午说,还有你自己寻思去,不嫌累你就折腾,衣服当然是新的好,老婆早晚都得旧,除非活到老换到老,否则都一样。老铁就是老铁。

铁子就是铁子,马克说,铁子还是旧的好。

习午说,老婆也一样。

老铁呢?马克问。

新旧都没啥大意思。

那天,马克一直把习午送到家门口,临走,把一只手放在习午肩膀上,盯着他说,我可能要出去一大段时间,女儿的事你多费点心。好好写作,另外别亏待了自己。第二天习午才知道,马克在一楼食杂店给自己存了一千块钱。

马克的女儿却一直没来。

一天,习午打马克手机,接听的却不是马克,而是一个陌生女人。习午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拨错了,女人就说话了。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就是那个会讲剧组黄段子,还专门给朋友支招儿的孔诸葛吗?积点德,别光支损招儿。还没等习午反应过来,电话啪地关了。

然后就再也打不通了。是空号。

四年后。

一天晚上,小曾打电话说喝酒,又说必须得来,有人想见你。

是马克。马克隔着酒桌,隔着酒桌上一盘又一盘的美味伸出右手的时候,习午恍惚了一下,时光就像倒带一样倒过去又倒回来,整整倒了一圈。还是当年在中心的人,猛一看都不大像了,好像都变了模样,看一会儿就都顺过来了,好像也没大变,就是都胖了。马克没胖,头发少了,目光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话让酒一浸,就活了,情绪也是。大伙轮番跟马克碰杯,兴致勃勃地跟他开玩笑,一是他在外打拼了这么多年,终于回老家乡安定下来,不但开了公司买了新房新车,最主要的是做了新郎。有人立即反驳说,什么新郎啊,都多少年了,早用旧了,不过就是补了一张新驾照。对,这些午子比咱们都清楚,人家两个才是老铁,对,俩老铁单喝一个!马克端杯,说来,铁子,走一个。习午说干。

有人又说,有一点我特别佩服,那天我去阿克家参观,你们猜我都看到谁了,全看到了,前妻、女儿、新老婆和新儿子,一大家在一块有说有笑地包饺子。操,看看人家协调工作做的,前妻新贵处得就像亲姐妹似的,比皇上还皇上了。不佩服都不行。

前妻新贵处得就像亲姐妹似的?习午抬头认真地看了马克一眼。

马克说,说点正事,哥们儿在一起机会难得,尤其是能把作家请来。

然后忽然提起了当年的发行总站,因为有人又说了一句,其实阿克应该感谢那儿,捞了一个老婆白捡个儿子,说不定还掘了第一桶金呢。马克说这可是扯淡,实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刚有点想明白,老板当时就是想借总站吸收资金,然后把中心做大。没想到这后一部大戏也砸了。

那晚的真正主题是,马克的夫妻公司想策划投拍一部部队题材的电视剧,当然是想用当年的老班底。更主要的是想找习午写剧本。马克盯着习午说,铁子,这回可就看你的了。

习午说,我想想。这么说,其实习午已经在心里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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