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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秘档流失记

2008-11-04访

走近科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历史博物馆麻袋内阁

重 访

珍宝蒙尘无人识 机密档案成废纸

1922年的一天,北京城里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上,一辆挨一辆的五十来辆马拉大车浩浩荡荡。车上都堆满了麻袋,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马车队由紫禁城出来,往西行进,负责押运的人是西单一家纸店的两个老伙计。麻袋里的东西大部分被运到河北的造纸厂。可是过了没几天,这些东西又运了回来,价钱比原先涨了两倍。此时,京城传言,这家纸店买卖的是故宫里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麻袋里装的真是传言中的大内之物吗?

曾经担任第一历史档案馆档案整理部主任的秦国经,从事明清档案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四十多年,他为我们讲述了这段档案史上有名的事件。

档案,是对以往史事的真实记录。而大内档案,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却陌生而神秘,深宫内院,皇室,有多少秘密隐藏其中。

秦国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前档案研究部 主任):大内档案是明清700年来存于皇宫的档案,当时的人将京城或者皇宫内称之大内,所以存在那里的档案就叫大内档案(图1)。

(1)大内档案(部分)

大内档案,是研究明清历史的珍贵资料。清朝时就被人们视为秘藏之物,清代有本笔记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九卿、翰林有终生不得窥其一字者”。翰林,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长,官位到了这种程度,都可能一辈子难见到的这么机密的皇家档案,怎么会卖给了一家纸店呢?

民国十一年,也就是1922年,北京城老字号云集的西单路口西南角,一家名叫同懋增的纸店里,几位顾客正在店里挑选宣纸。这时,又一位顾客上了门,一个眼尖的伙计认出,来人是历史博物馆的傅庶务。庶务,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室主任。伙计赶快将他让到里间,并且请来了经理。

寒暄之后,傅庶务接下来的一番话,有些出乎程经理的意料,原来,傅庶务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要卖给程经理一批货,

因为从没收过这样的货,总价又非常高,程经理有点为难,然而禁不住庶务的连番劝说,“放着这笔生意你不争取,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就这样,同懋增用四千零五十元银元买下了这批货,一批在他眼里能带来丰厚利润的货。

四千多银元,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些钱,足以在京城繁华地带买下一个两进的四合院,

重金买来的这些货物全装在麻袋里,总共有8000只麻袋。重量大约是十四万六千斤。随后,纸店对这些货物进行了一些特殊的处理。

秦国经:他买下并不是为了收藏或者阅读,而是为了造纸化纸浆。运往哪儿呢,一个是唐山造纸厂,一个是定兴造纸厂。

于是,就出现了故事开头那一幕。

纸店平时的生意往来,基本都是零卖纸张,大宗的买卖,也不过是一两车就拉完了,像这回如此大规模地进货,还是头一遭。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面,没过多久,这批货竟然能以进价的3倍转卖出去,这在当时可是件稀奇事,小小一家纸店,买进来的是废纸,怎么一转手,像倒古董一样,反而值了大价钱?买主又是何许人呢?

商家无意居奇货 仁者有心洒重金

有一天,一个人来到同懋增,要见一见从历史博物馆进的这批货。看过之后,来人说出了让程经理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事:他愿意出价一万两千银元,将这些麻袋里的东西全部买下。

关于这件事情查找到一篇由徐仲舒所撰写的文章《内阁档案之由来及其整理》,其中提到“由罗氏以三倍之值,将原物买回”(图2)。

(2)徐中舒著《内阁档案之由来及整理》部分章节

文章中所提到的罗氏,姓罗名振玉,字雪堂,一个清朝遗老,爱好收藏,被清廷聘用专门鉴定文物(图3)。显然,他懂得这批大内档案的价值,无论如何,它们也不能被当成废纸。

(3)图组:(3-1)罗振玉着朝服像(3-2)罗振玉编著的《清内阁库贮旧档辑刊》

罗振玉的长子罗福颐,多年跟随其父工作,曾专门将罗振玉收购和整理大内档案的过程记录下来(图4)。这本书至今保存在罗振玉的孙子,罗福颐的儿子罗随祖手中。罗振玉1940年去世,其子罗福颐去世于1985年,罗福颐的儿子罗随祖,1952年出生,在故宫博物院古器物部工作,他谈起了自己祖父和大内秘档的故事(图5)。

(4)罗福颐所著有关大内档案变迁的书

(5)罗振玉之孙罗随祖讲述祖父和大内秘档的故事

罗振玉住在天津,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只要到了北京,有一个地方是他必去的,那就是琉璃厂。琉璃厂,自清代起就是古玩字画的交易场所,市井小民,富商巨贾,都爱上这儿逛逛。酷爱收藏的罗振玉,也是这里的常客。这一天,罗振玉来到一家卖字画碑帖的摊子前,突然间,他的脸色变了。

罗随祖(罗振玉之孙):他一下看到了明代洪承畴的揭贴,洪承畴案子是明代一个很重要的案子嘛。还看到了朝鲜国对中国进贡的贺表,就是外交文书,这东西他认得。可这些东西不可能出在别的地方,只能在档案大库,他就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在罗振玉的朋友、另一个清朝遗老金梁写的《瓜圃丛刊叙录》中也有记载:询其来处坚不肯言,亟以重价饵之。 这篇文章名为《内阁大库档案访求记》。

罗随祖:他联合了几个人一起到琉璃厂去访,追这个来源,到古董铺追问这个东西哪儿来的,最后就追到纸庄。

罗振玉立即和金梁等人一起,登门同懋增纸店。

罗随祖:进去以后,他让人打开库房,一看库房里还有很多,一问呢,说已经有一半多运到定兴去造纸,已经运走了。

听到这个情况,罗振玉大惊,说这还了得,这么重要的文献,做还魂纸。一旦把纸往化浆池一倒,就全都没有了,这些都是历史文物,有重要价值。就立刻许愿说,你只要运回来,我以3倍价钱给你,你马上派人赶快跑去通知,千万别动。

重金购买大库档案的事,《瓜圃丛刊叙录》中也有记载:速追回余件三倍其原值酬之。

原价的3倍就是一万两千银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罗振玉不仅用上了自己全部的积蓄,据后代回忆,他还跟老朋友金梁借了不少钱。

关于档案的数目,罗福颐的记载和通常的说法有些出入,人们熟知的是8000麻袋,而在这篇记述中却是7000麻袋。

罗随祖:在运回来的路上,琉璃厂已经传开了,说罗某人发现这东西,要这东西,于是路上就有很多人偷取麻袋,整袋偷,这样损失了很大部分,最终运回来的是7000麻袋15万斤。

大内档案遭厄运 挺身护宝免火焚

没过多久,社会上围绕大内档案的流失传得沸沸扬扬,这时候纸店老板才明白,他们眼里的这些“烂纸”原来是宝。那么大内秘档,到底都有些什么,罗振玉为什么舍得花那么高的价钱把它买回来呢?

大内档案,就是存于内阁大库之中的档案。

通俗地讲,内阁就是皇帝的办公厅,内阁大学士也就是皇帝的高级秘书。皇帝颁发的政令由内阁传达下去,内外奏章由内阁呈递上去,所有经内阁办结的文书都存在内阁大库中。积年累月,内阁大库里已是堆积如山。

从故宫建成起这里就被当作库房。库房共两大间,一名红本库;一名实录库。皇帝用朱笔御批,红本库里放的就是皇上批过的奏本;实录库,则存放奏章、题本、外国表章、历科殿试卷子等文件(图6)。

(6)图组:(6-1)位于故宫内的内阁大库(6-2)内阁大库内部(旧照)

秦国经:内阁大库啊,因为在大内,所以它存的尽是中央机关的最珍贵的,最机密的一些档案。

不要说在民间,就是在宫廷内,大库也是一个森严而神秘的的地方。大内档案既是如此机密,如此重要,那么,它们怎么会流散到宫外了呢?

?事情要从100多年前说起。1898年,大清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整个国家面临内忧外患。

故宫,这座曾居住过明清历代帝王的宫殿,经历500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很多房屋年久失修。东华门附近的内阁大库也出现了严重的渗漏。存放档案的屋舍绝对不能渗水,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于是内务府决定进行修缮。不料尚未施工,整个大清国,遭受了一次重大的打击。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占领北京后,对北京皇城等地大肆掠夺,侵略者的枪林弹雨对紫禁城的威胁,其险恶的程度大大超过了渗水对于内阁大库的侵害。此情此景下,修缮内阁大库的事情清政府自然再也顾不上了。结果这一搁就搁了十多年。

一晃到了1909年,年仅3岁的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登上皇位。刚刚被封为摄政王的光绪的弟弟载沣,打算查阅清初摄政典礼的档案,以便为自己举办一个既风光又符合祖制的就职大典。没想到,这一次查档对大库里的档案来说却是致命的。

派去查档的官员,面对满目皆是的档案无心细查,无功而返,却上奏说大库内堆积了大量毫无用处的档案,不如焚毁。

罗随祖:内阁奏准后,皇帝也批复了,说你们自己去捡,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就按例焚毁。内阁成员便纷纷进入大库。

一向戒备森严,一般人难以接近的内阁大库,忽然敞开了门,凡有资格进去的人,三分好奇,七分探秘,纷纷在里面淘宝(图7)。

(7)图组:(7-1)内阁大库里已是凌乱不堪(7-2)内阁档案之《皇帝实录》

这时候有个关键人物无意间走近了这批珍档,此人正是罗振玉。原来,他和大内秘档早有渊源,当档案限期焚毁的命令下达时,罗振玉任职学部参事。所谓参事,就是帮忙整理文物,虽无实权,但没事可以在宫内走动。有些内阁成员从大库里带出来考卷,甚至宋代的玉牒,他都见到了。听说大内档案要被焚毁,罗振玉急忙赶到大库。

罗随祖:他跑到要焚毁的屋里一看,明代的揭贴,还有实录,柜子上很多大卷的地图,他说这地图是军事地图,清初时候绘制的,非常重要,为什么要焚毁?

内阁的其他官员,都主张按旨行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你那么小一个官,多事!说照例焚毁你还罗嗦什么。我祖父就着急,到处奔走。

?罗振玉找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晚清重臣之一张之洞。张之洞曾联名上奏,要求废除科举。然而这次,这位内阁大学士兼学部大臣也嫌罗振玉多事。

罗随祖:张之洞就说,皇帝已经批下来了,我怎么能说不焚毁,你这是给我找麻烦。他说不是麻烦的事情,这个太重要了,历史档案一旦焚毁了,后悔莫及,

此时,一场大雨,大库一面墙坍塌了。对内阁大库进行维修终于排到了清政府的日程上。档案无法继续存放,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转移,它们终究还是要被烧掉。大内秘档就是从这里,开始了它多灾多难的命运。要想避免被焚毁,这成千上万卷的档案,就必须挪出去。

罗随祖:最后张之洞讲了,说你不要多说话,你悄悄把它保护起来就完了,不要让人家反对你。

可这么多档案,如何转移?费用谁来承担?既然罗振玉想要保护档案,就必须想方设法自己解决。

罗随祖:若要全部装箱需要五六百个箱子装,没有箱子装,就装在麻袋里头;没有运费他说我出运费,我个人出,运出来。

就这样,大内秘档被装到麻袋里,足足装了8000袋。放在了学部后屋。这是罗振玉第一次保护大内档案,所以当他在琉璃厂见到档案时才会脸色突变。

没过几天,学部的官员不满意,下令把它们搬出学部。这十多万斤档案,哪里才是它们的容身之地呢?

乱世奇珍屡损毁颠沛流离无定所

国子监在清朝称为太学,是科举考试的考场。自1906年清朝的科举制度废除后,这个地方就冷清了下来。于是从紫禁城迁移出来的大内秘档就放在这里。原本作为考场的敬一亭,被几千包麻袋填满了(图8),

(8)曾存放内阁档案的国子监敬一亭

1912年, 刚过而立之年的鲁迅,应当时的北洋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在教育部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就在这一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历史博物馆,并在国子监成立了筹备处。存放在国子监的大内档案,理所当然就成了历史博物馆的第一批藏品,

后来,历史博物馆筹备处迁至故宫午门楼,档案也随之移至午门外朝房里,还有一部分堆放在端门的门洞里。

罗随祖:当时历史博物馆派十几个人,一人拿一个木棍,把麻袋挑开,拿棍子拨拉,说你看到完整的,水没有浸过的,整齐的就把它留下来;烂的,麻袋有破,进了水,露头就拨到一边,扔掉。名之曰整理,实际上是一种破坏,本来是按年代按秩序装的麻袋,现在这么一弄全都搞乱了,都分散开了。

1917年,教育总长的职务由傅增湘担任,这位傅先生,就是鲁迅先生文章中提到的F先生。

这位新上任的教育总长,也给他的下属发出了整理那些麻袋的命令,鲁迅奉命开始整理档案。可在这个过程中,鲁迅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傅总长每次以整理为名拿走的档案,还回来的时候总是少了一些。

孙郁(鲁迅博物馆馆长):傅增湘是一个藏书家,他很喜欢这些东西,鲁迅也就知道了他们因为太喜欢,在整理过程当中就把自己喜欢的留下了。

傅增湘在《藏园群书题记》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述:余于戊午(一九一八)长教部时,发敬一亭所庋内阁红本麻袋,拣出宋残本数册,命储之历史博物馆中。其散落于厂市者,李椒微收到数册,余亦收得二册。宋版书当时的价格,已是一页一两黄金了。

鲁迅当时很悲哀,说这些应该是国家的东西嘛,但是他们自己给留下了,鲁迅也很感慨,在中国公共的文物太不容易保护。如果是行家,会被偷光;如果是外行,就会把它糟蹋光。

如果以为这些大内档案放在了历史博物馆算是有了自己的归属,从此可以安定,那就错了。1922年前后,时值军阀曹琨贿选时期,政府财政空虚,以致像教育部这样的机关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工资拖欠太久,难免怨声四起。教育部所属历史博物馆无奈之下,经请示批准,就将放置于故宫的档案出卖了。于是就有了历史博物馆和同懋增纸店之间的交易。

罗振玉花高价买下的大内档案,好不容易运了回来,可是存放在哪里呢?又让他犯了难。

罗随祖:他就赶快在广安门外租了一个货栈,三十几间屋子,从地面一直摞到顶棚。

又过了几年,北洋政府财政状况稍好一些了,看到档案颇有油水,又想从罗振玉手中购回这批档案。清史馆想要,日本人也在窥伺。一下子,这曾经被变卖的废纸又成了抢手货。

罗随祖:出乎意料,也很有戏剧性,本来当作废纸的东西,还有这样的价值。很多外国人听到消息后,也来请求希望买这个档案,而且通过当时的外交途径,通过使馆来提出购买档案,被我祖父一口回绝了。

?渐渐地,彰仪门货栈的租金,罗振玉也支付不起了。他找到了南城一家名叫善果寺的寺庙,把麻袋堆放在寺里的空房里。这是当时他所能找到的价钱最便宜的库房了。但是,档案整理也需要资金,它令罗振玉捉襟见肘。

终于,罗振玉决定把大库档案卖掉。买主姓李,名盛铎。被后人评价为“文物档案贩子”。之前他曾趁机从大内档案中淘过宝。交易前,罗振玉向他提出了一个特殊的条件。

罗随祖:当时和李盛铎约定,档案无论如何不能够卖给外国人,不能够散失,这是他们交易的唯一一个条件。

李盛铎以1.6万元的高价,买下了这批大内档案。他在里面又淘了一次,捞了不少珍奇东西。 1928年李盛铎又以1.8万元转卖给了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此时的档案约有10万斤,搬来倒去,十分杂乱。抗战前夕,历史语言研究所将部分档案带到南京,几经周折,又迁到台湾。剩下的大约5万斤,约有1700麻袋,存放在(故宫)午门楼上,这1700个麻袋一直躺到新中国成立,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管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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