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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不死

2008-10-19罗望子

作家 2008年5期
关键词:河工王平大炮

罗望子

河工,就是挑河挖沟的,也代指挑河的工地。小时候,我最喜欢凑的热闹有两样,一是去知青点看西洋景,二是到河工上看挑河去。

知青点的帐篷扯扎在大队部,占去整个大场。这样一来,原先开会放电影的地方就没了,可是我们一点不抱怨,电影总是老一套,还老跑片,越等越心焦,越放越倒胃口。开会就更惨了,主席台上的人两句话不到,就挥着拳头喊口号,我们也得举拳头喊口号,大人们可以坐着喊,膀子也举得不着力,我们得立马站直举,还得举成一条线,还得异口同声。有时候,带队的老师还搞些式道,这个班喊完,那个班又接着喊,弄出此起彼伏山鸣谷应的气势。瞅空儿,大人们还可以抽烟、嚼舌头、说荤话,我们可有老师盯着呢,从头到尾都必须端端正正的,往往一场会下来,膀子酥了,嗓子也哑了,腰酸了,耳朵也嗡了。

帐篷里面就不一样了,什么稀奇的都有。学校紧邻大队部,上学放学,帐篷是我们必走的路,我们喜欢看知青们刷牙、洗脸、晾衣裳,看他们泼水打闹。知青们的穿戴打扮、生活用品和队里的人都不一样,队里的姑娘喜欢打根辫子,扎个洗锅把儿,顶多顶多插上一朵栀子花。女知青们就花了,有的长发,有的剪短,有的起波浪,有的编结出无数根小辫子,有的干脆盘成个髻,而且一天一个样。所以不仅我们喜欢靠近帐篷,大娘闺女们也喜欢。当然没有人学她们盘髻,在我们这里,只有出了门的女人才能盘髻,不过也很少有人盘,据说盘髻的女人起骚。

男人们一般是不去的,他们要去,也得找个借口。他们想从男知青们那里蹭根烟,想听听城里的新鲜事,想看看城里的女人不出工的时候究竟啥个样。但是他们又警告家里的女将丫头,不要到那种地方去,去了就得学坏了。

“凭啥呀,凭啥你能去,我们就不能去呀!”女人们当然不服气。

“凭啥,就凭这个!”男人们扬起拳头,鼓突了眼。

女人们去得更勤,也更掩蔽了。帐篷里的诱惑实在是太多,多得你管不住自个的心,管不住自个的腿。有一次,我们还意外地看到两个知青亲嘴。那可是平生头一次,见一个大人亲另一个大人,一个男人亲另一个女人。

队里的人也会闹,男将捉弄女将,女将们围攻男将,这是家常便饭。但还是不一样,队里的人再怎么闹,给他十个胆,一个后生家也是万万不敢碰人家闺女的,更别说是亲嘴了。

知青们就敢。本来他们逗趣逗得挺乐的,忽而,男知青里面,走出一个后生,端着茶缸,肩头搭着条子大毛巾,女知青里面,也走出一个大姑娘,鼓鼓的胸,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男知青说:你敢!男知青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不过底气不足,明显有些个虚,引得女知青们一阵吃吃的笑。

男知青们不依了,他们发出嗷嗷的叫,他们在后头喊:“赵长明,你不是挺能的吗。”

他们叫:“赵长明,你不是说做梦也想办李小兰的吗,咋的,现在咋就熊了呢。”

他们尽量模仿队上的人说话,又串着城里的口音和腔调,听来又陌生又亲切,好像他们多年前就出门在外了,终于回到了家门口。

那个赵长明,朝后面的男人帮声援团睃了一眼,又朝李小兰的胸瞄了瞄,脸上挂着笑,身子却缩似刺猬,头也耷下来,好像李小兰的胸口安放了两颗定时炸弹。此时李小兰已经双手叉腰了,腰眼上还束根皮带。李小兰说:“赵长明,你怕了吗,怕了,你还是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李小兰每说一句,胸口就颠动一下,而且越颠越高,但是话音不对了:“怎么啦,赵长明,你还来真的呀。”李小兰一着急,又变做城里人的口气了。

可不是么,那个赵长明已经扔了茶缸,甩了毛巾,作势扑了过来。至少李小兰认为他是在作势,所以她并没有往后退,她可能要看看赵长明作势能作到什么程度。

晃眼的工夫,赵长明已经抱住了她。到这个时候,李小兰才醒过神来,作势推他,可哪里推得动呢。关键是,赵长明还打着赤膊呢,等于是赤膊上阵。

“赵长明,你给我听好了,你可别……”李小兰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让赵长明封住了嘴,我们没能听到李小兰的后半句,也看不到她鼓鼓的胸了,只看到他们的嘴黏合在一起,李小兰的头转向哪边,赵长明的头就转到哪边,李小兰刚吸上一口气,赵长明又粘上了。后来,李小兰不再挣扎了,李小兰只是不住地“唔唔”着,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面如桃花,整个身子都在颤动,中了电一样,瘫在赵长明的怀里。

我当时就张了嘴,流了口水,好像我也中了电。

这很丢人。真的很丢人。

再看我的伙伴们,他们也好不到哪。

回到学校,我们变得安静了许多,也不闹课了。就是平常说话,大家也像约定了似的,只说悄悄话,个个都像是成了地下党。我们很快为这种说话方式着迷,同学之间也更铁了。我们好像一夜长高的玉米。先进班级的流动红旗也插到我们教室门口。

事情不知怎的还是让老师晓得了。那天,老师整整训了我们一堂课。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女的,戴副眼镜,平时也朴素得讲究。冬天来了,一有孩子手上裂了口,或者脸上皴了,·她就会给我们搽雪花膏,搽得整个教室就像花房。她没想到,她如此爱护的孩子,她的学生,“个个快成了小流氓”。她实在没想到,流动红旗的获得并不是她的教导有方。

瞧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我们很羞愧,觉得真是中毒不浅了。可我们一时又改不过来,我们已经习惯了那样说话。尤其我们的安静不过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并不安分,口是心非,这更让我们恨自个了。听课认真,纪律好,出勤率高,不过是因为心中有了个盼头。我们盼望着还能够看到男人和李小兰亲嘴。可惜我只看到过那一次,后来再没看到。但有的同学看到了。最多的看到过三次,这不由我不相信。到最后,我们班上,只剩下两个同学没见过李小兰的亲嘴。

一个孩子,大概叫王平,是邻村借读的。他们村在西头,放了学,他就得往西走。他得走很远的路回家,他跟我们不一路,他如果绕到东面来,目标太大,别人就会问他,那他就成了笑料了。这个孩子很羡慕我们,尤其是我们悄悄话的时候,他的耳朵就会偏过来。他的耳朵越偏,我们说话自然就越低,而他把我们每一次的悄悄话,都当成了在说亲嘴的事。后来我想,我们这么说话,可能就因为怕这个同学听到吧;这个秘密漏了风,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同学吧:看不到,又听不到,这个孩子就想买通我们。其实我们说的悄悄话,就是在通过一项决议:这个秘密不能告诉这小子,千千万万不能。告诉他,就等于告诉老师了。王平这小子,成绩好,思想也好,没事都爱向老师打个小报告。比如,有一次他就告诉老师:我爹说了,今天没雨。

这件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学校里有个年轻教师,要到镇上去相亲,可又担心下雨,赶不回来上下午的课。我们班主任就告诉他,没事的,你去吧,今天没雨。年轻人还是不放心。误了课,校长是要批评的,他还只是个代课的呢。我们班主任就告诉他,班上有个叫王平的孩子,爹是木匠,出门看天气,看得很灵的。

王平的爹不仅是个细木匠,做陀螺也很有一套。现在的孩子玩陀螺得花钱买,那时候就是削个木陀螺。现在叫战斗陀螺,那时候我们叫做“色不死”。“色”

是“抽、打”意,色不死也就是抽打不死的意思。

我能保证自己不给他收买,可保证不了别人。诱惑太大了,就像王平扛不住“亲嘴”一样,没有多少孩子能扛住王平带来的“色不死”。也不晓得是哪个先投降的,没过多久,班上好多人都有了色不死。王平太喜欢听了,百听不厌,他说,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送给我们的色不死大小形状也不一样。但他要求我们悄悄地说。

就这样,王平用他爹做的色不死,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死了。我是最后一个死的,这时候,班上的女同学都有了色不死,有的男同学还不止一个,就我没有。这还有什么劲呢,不死也得死,不死也等于死了呀。不过,我在说给他听的时候,说得很潦草,很简单。

但我还是听到王平发出了啧嘴声。那种啧嘴。我只有看到想到红烧肉了才会发出,当然,赵长明和李小兰亲嘴时,我也发出过。可见不是我说得好,而是李小兰亲嘴的事,在王平看来太有味道了,让他始终如饥似渴。

只有一个孩子没给王平说过。但这个孩子同样得到了色不死。他不要,王平硬是塞到他书包里。他说,我没见过,也不能说给你听,我怎么能接受呢。王平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有了,也不少你赵长松这一个。

赵长松就说,我拿了,心里头慌呀。

王平说,赵长松,你再不拿就是瞧不上我了,你是看我外村来的吧。

我们都来劝赵长松。这个赵长松向来不听人劝的。这回说什么也要他拿,因为我们都拿了呀,要不然,我们会让他一辈子都瞧不上的。还好,赵长松这回没拿瞧。赵长松接过色不死,就在地上旋了旋,很满意的样子。我们当然也很满意了,王平就说,谢谢你赵长松,你说不说都不要有负担的。

不是不说,我确实没啥好说的呀。

我晓得呀,王平说,你现在没见过,说不定明天就见到呢。

有什么好看的呢,赵长松反问道,再说看了又咋的,这样的破事还能换一个色不死!王平呵,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亏大了。

王平还是嘿嘿嘿笑着,满不在乎样。倒是我们见赵长松这一说,有些不过意了。

你给你爹提过吗。

哪能呢,那我不成了十三点二百五吗。王平说,我告诉爹,同学们都夸他做得好呢。我爹一高兴,就削了好些个,摆了一桌子,还问我要不要了呢。昨儿晚上,他又打回一小罐红漆。我问爹是不是都要收回去重漆,爹说那倒不必,要是同学们看得起他的话,他就重新给每人一个上色的。

王平送给赵长松的,就是个上了色的色不死。

赵长松到底有没有见过“亲嘴”,我们也没有底儿。照理,我们见到了,他也应该有机会见到。可他又不是个说谎的人。赵长松平常比较严肃,还有些高傲,不怎么能和我们玩到一块儿。我们也不怎么和他玩,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当然,赵长松要是想和我们一块玩,我们会举双手欢迎的。想想赵长松的话,也有些道理。李小兰亲嘴,看了也就看了,看了也就过了,有啥值得隐瞒和显摆的必要呢。

我也有机会看的,可我没看。赵长松又说。

有得看,那你为啥不看呢。

因为我看过李小兰和赵大炮亲嘴。赵长松一字一句说。

我们不得不承认,李小兰和赵大炮亲嘴,比赵长明和李小兰亲嘴,要好玩得多。

是李小兰和赵支书亲,还是赵支书和李小兰亲呀。

乖乖,你们都聋了吧。赵长松笑道,赵长松不喜欢重复他的话。

如果真是李小兰和赵大炮亲嘴,那更有趣了。赵长明和李小兰亲嘴,也就根本不值得再提了。想想也有可能,李小兰这样的城里女人,什么事都是敢做的。在帐篷里头,虽说是赵长明亲她的,赵长明主动,但赵长明是被逼着亲的,那个时候,赵长明不得不亲,这里面也有来自李小兰的一份逼迫呢。

也是在帐篷里头亲的么。王平问。

光亲了个嘴么。李大嘴急乎乎地问。

你们还想套我的话呀。赵长松什么也不说了。赵长松又成了平时的那个赵长松,一副爱理不理人的样子。说不准,他正在为抖出这个秘密后悔呢。我们还是不死心,可想尽办法,赵长松就是不松口。王平对付我们的那一套,我们用来对付赵长松是没效的,赵长松啥都不缺。我们巴结他,讨好他,可赵长松平时就受奉承惯了,不要说我们有些怕他,就连校长、老师、工友,待他也客客气气的。

什么招都试过了,没辙,我们只好自己到帐篷周围蹲点,看看能不能瞎猫捉只死老鼠。当然,赵大炮比猫强多了,李小兰更不是死老鼠,说她是狐狸精倒差不多,要不然,赵大炮怎么会愿意跟她亲呢。现在想来,我们要多呆有多呆,赵大炮怎么可能当众和李小兰那样呢。赵大炮就是走进帐篷,身边总有别的人,而帐篷里面,当然也不只李小兰一个知青了。

倒是有一次,我们瞅见,赵大炮和李小兰并排走在通往学校的大路上,有说有笑的。不仅我们瞅见,学校里的校长老师们也瞅见了,李小兰和赵大炮都卷着裤管儿,赵大炮凸出黑乎乎的多毛的腿肚,李小兰卷得低些,只瞅见两片白,闪亮在路上,就像河面上的碎光。

我们看了一眼,就没看第二眼。这时,我们想看的是赵长松。这是体育课,赵长松也和我们一样看着,甚至更加专注。同学们都盯着赵长松的脸,可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赵长松的身体晃了晃,他的右手也握成拳头,藏在屁股后头。

赵长松,就是支书赵大炮的儿子。

赵长松最牛的地方,就是当人目众,对他爹,对支书赵大炮直呼其名。就连公社的李书记,对赵大炮也很尊重,不是喊老赵,就是喊大炮,公开场合则一律喊他赵支书。赵长松不同,赵长松随时随地都喊他爹“赵大炮”。好像赵大炮才是他的儿子,好像他才是赵大炮的最高领导。所以赵长松让我们感到特别牛。

我们的支书赵大炮,也是个比较严肃的人,很少见他有笑脸的。赵大炮一笑,我们就觉得天放晴了。可是支书来学校作指示时,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他平时不笑,是在积攒他的笑,是为了到我们这块一骨碌儿放出他的笑来。赵支书训话时,不仅谈笑风生,还不住地说笑话儿,讲趣事儿,满嘴的顺口溜歇后语。他的眼神和笑脸里,分明希望我们能够受到感染,也跟着他笑一笑。

可我们就是笑不出。我们依然坐得端正笔直。那样子好像赵大炮在对牛弹琴似的。这时候,赵大炮就瞅瞅主席台上他两边的人。于是我们的校长副校长以及大队长、民兵营长,不得不捧场似的笑两下,但是笑得很干巴。一个人是不是在真心地笑,哪个都能看得出来的。发自内心的笑,有动作,有声量,有余兴,有交流,校长们的笑呢,好像只是牙床磨了磨,立马就收住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和赵大炮保持了一致的。因为只要走出会场,走到赵长松的视线之外,赵大炮的脸又成铁板一块了。好像他从没笑过,也永远不会笑。

“赵大炮,你过来一下。”

只要赵长松一喊,赵大炮脸上的笑,又像晚饭花一样漾开了。赵大炮小跑到儿子跟前,一点没愣神。赵大炮和儿子赵长松一起时,不仅笑嘻嘻的,还有些低三下四。这让我们有些迷糊,但又让我们明白,我们为什么怕赵长松了,连赵大炮都怕他儿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怕呢。

据说,赵大炮也和儿子单独交谈过。赵大炮说,

儿子呵,在外头,你还是称我赵支书为好,叫爹也成,最好是称赵支书,当然,你不叫也行,你离我远远的,我一点没意见。

赵长松当时没吭声。没吭声就是没商量。赵长松依然喊他爹“赵大炮”,想喊就喊。没什么事儿也喊。赵大炮总是小跑着过去,再正步离开。

“我这个儿子呀,没办法,我也早就习惯了。”我们的赵支书摇摇头,‘没脾性了,他对周围的手下或者领导说,“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连儿子都不这么叫,我还要个名字做啥呢,要是他不这么叫,还有哪个晓得我是赵大炮呢。”

现在,赵长松要上工地了,我们也跟着去凑热闹。

一河彩旗,一河标语。一河号子,一河蚂蚁。河工上的热闹多得是。那时候,似乎年年挑河,年年有河挑。不是出去挑河,就是人家来我们这儿挑河。一入冬,家家的堂屋,都睡满了河工。河工们吃在工地上,睡在村民家。一个礼拜下来,总有一两次,他们会拿河工上的积余,打些散仓酒,还打点肉,请主家替他们和着萝卜或者土豆红烧。完了,总是要给主家一份的,主家当然乐意了。刷锅,清锅膛,搂一堆干燥的好柴火。屋顶上一冒烟,屋里头就弥漫起肉香了。

我娘做的红烧肉特别香,特别有吃口。多年以后,我把娘接到城里来,要她做红烧肉给我吃,却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了。娘说,精肉不行,要带些肥。我又打三斤五花肉。还是不行。娘说,锅子,要铁锅子。我托侄子,从老家把挂在墙上的小锅背过来了。还不行。娘说,得烧柴火,你们家用的是煤气呀。

不成我还得砌个灶支口锅吗。

这还不好办呀,我老婆说,到我妈那去烧吧,我妈有灶。

在灶上烧了,全家人都说好吃,就我吃不出个头绪。娘一拍腿说,坏了,忘了放料了。什么料。糖色呀,你们家有糖色吗。没有呵,只有酱油,糖色是啥呀。

糖色我还是记得的,小时候烧肉不放酱油,只放糖色。糖色比酱油浓,比酱油香,却没有酱油贵。一小罐糖色能用大半年呢。到哪里去找糖色呢。好了呆子,娘说,别再折腾了,就算找到料,你也吃不香的。为嘛呢。难道娘是怕自个老了,手艺不灵了吗。为嘛,不为嘛,娘说,你食不知味了呗。

“老罗同志呵,”不知什么时候,儿子过来,挽着我娘说,“我得问你一句了,你是折腾奶奶,还是在折腾你自个呀;我再正告你一句,要吃红烧肉,你最好还是到河工上去吃吧。”

肉香越浓,等待就越难受。河工开小灶的日子,是我最受煎熬,也最为期盼的日子。只有等河工们吃饱睡上了,我们弟兄才能分个一两块肉尝尝。娘好像晓得我难受,总会装着进房拿东西,捎给我一根骨头。就是等这根骨头,也让我心焦。娘说,你睡吧,明早上学前吃,不是很好吗。我撑着眼皮直扭身子。娘说,那你先睡,到时我喊你。听着河工们在堂屋里喝酒,说笑,口水欢快地流遍我河床般的身子,我哪里还能睡呀。

突然,河工们就不分宿村民家里了,河工们在工地上搭起了茅棚。上头说了,不能因为修水挖河,影响当地村民的生活。

实情是,有个河工,喝了老酒,吃了大肉后,从地铺上,爬到主家的大铺上去了。

没了小灶,我们去河工上就更多了。一放学,就往河工上溜。说是凑热闹,其实是想着队里的大锅。灶床旁,两只白铁皮桶,和我们差不多高,一只是大头菜汤,一只是肉,也可能是茶水。大铁锅里温着白米饭。我们算好有肉吃的日子,没有肉,大头莱也不错。没有汤,锅巴也脆香。一张滋过油的锅巴就能管饱肚子。

我们饱了肚子,队上的人就得相应少些饭莱,所以他们常常为难我们,要我们表演些小节目。他们把油光光的片子肉叉在筷子头,把锅巴铲在面盆里,单等我们的表演。据说,我擅长表演的是李玉和的唱段《浑身是胆雄纠纠》。我怎么也记不得了。首先,我胆小如鼠。其次,我不爱唱歌。就算如今,我有的是机会去卡拉,就是OK不起来。可一回老家,队里的人还老拿我打趣,说只要给我吃的,让我唱也行,让我跳也行,让我叫亲爹都行。我也认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晓得自个儿走到哪都改不了馋嘴的。

不过这一趟,我们真是去看热闹。我们要看看赵长松的热闹。赵长松可不是来凑热闹的。赵长松是来挑河的。赵长松早上没去上学,直接到河工上来了。我们不相信,但赵长松用他的行动让我们相信了。饭后,河工们还在休息、喝水,赵长松就开工了。赵长松比我们都要长得高,看他的背影,还真像个男将呢。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他的担子前后只能放一块小土方。他用的锹也是小的。他自己挖,自己挑。他挑起担子起步时,有些晃,晃了一晃,就平稳了。没走几步,他又晃了。

挑到第三天,赵长松爬坡时,就晃倒了。从岸上,一直滚到河底,像个泥人。河工们赶紧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为这事儿,赵大炮吃了李书记的骂。这可就冤枉赵大炮了。赵大炮是不同意儿子挑河的。赵大炮说,儿子呵,别的都可以依你,这挑河可不是你细伢子的事儿呀,不说我舍不得你,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还是好好地识字念书吧。

赵支书说得很正确。别说赵长松了,每年队里头,一到派河工时,总有人赖着不去,不去也有办法,多投些粮,少得工分,有人不去,总有人抢着去的。可我二叔家里穷,堂哥只好去了。堂哥十六岁开始挑河,就是挑河挑多了,压了个子。才五十岁的人,现在看上去,已经七十岁的样子了。

可赵长松不听,赵长松从来就不听赵大炮的话。他说他不想念书,他要战天斗地。赵长松还给赵大炮讲起了道理,他说人的力气是挑出来的,不挑河,哪还有力气,没有力气,将来又怎么能保卫祖国呢。看样子,赵长松不仅能挑河,都快能做我们的老师了。

听说赵长松没上学,赵大炮赶紧奔到工地上。赵大炮差不多要给赵长松跪下了。赵长松说:“好吧,赵大炮,你不让我挑河,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个啥?”赵大炮眼睛一亮,“别说一件,十件我也答应。”

“一件就够了。”赵长松担子一撂说,“我不桃了,你来挑吧,你不是最听毛主席的话吗,你不是整天宣传发动吗,你来挑吧。”

“我是支书呵。”赵大炮眉头一皱,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

“那不就得了?”赵长松立马拾起担子,理理钩绳说,“赵大炮,你要晓得,我可是在为你挑的呀。”

赵长松前脚进了卫生院,赵长明后脚就进了工地。赵长明也是来挑河的。我们这里的知青向来不挑河的。一到挑河的季节,知青点就没几个人了。我们这儿的知青都是打县城里来的。路不算远,挑河的季节,也正是他们回去活动,准备返城的好时候。队里的人,晓得他们迟早要走,也不挤压他们。倒是那些女知青,经常嘲笑男知青。男知青也有理由,他们一辈子没挑过这么重的担子,万一挑趴了挑闪了可咋办。邻近的点上,就有个知青,血气方刚,也脑子发热,逞一时之勇,结果挑成个大卵子,老婆也找不到了。

李小兰笑道:“还男人呢,啥大卵子不大卵子,担子都怕挑,卵子大小,有啥不一样。”

不过,赵长明始终不承认,他是让李小兰激将了来挑河的。赵长明说,他来挑河是自愿的,是个人行

为,也是集体行为。他是代表“光明”知青点的全体知青来挑此重任的。

“这么说,你也代表了李小兰?”

赵长明把脸一扭,“别跟我提她,我咋代表得了她呀!”

“还有人说你,说你是气不过李小兰和这个好,又和那个好呢。”

李小兰跟着赵大炮,认识了李书记,接着就跟了李书记。赵大炮不仅不生气,还像是个大功臣呢。

“嘿嘿,别人都不气,我生哪门子气呀。”赵长明笑道,“再说,人家跟哪个,是个人行为,又不犯法,那是人家的自由呵。”

这话传得有些离谱儿!赵长明是个追求进步的青年,他咋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在河工上,赵长明的干群关系理得都比较好,他待人有礼貌,逢人便招呼,动不动就给大家发带嘴儿的纸烟,说让大家长长劲。关键是他不偷懒,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收工。河工们都很爱护他,劳力壮的经常先帮他挑,看看他的定额不多了,才去挑自己的。担子不但没压垮赵长明,反倒让他强壮了不少。

人一强壮,便觉着高大了许多。不久,赵长明就在火线上人了党。赵长明的名字也经常从李小兰的嘴里吐出来了。这时候,李小兰已经做了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李小兰跟了李书记,赵长明也跟上了李书记。不过赵长明还是不承认,他说是李书记看上了他。这话就更离谱了。但李书记把在供销社工作的外甥女嫁给了赵长明,却是事实。

婚礼一过,赵长明就成了公社团委副书记。赵长明上任的第一天,李书记就交给他一桩政治任务,陪李小兰进城看医生。李小兰在赵长明家里住了个把星期,为此,赵长明和家里人,和新婚妻子,还怄了不少气呢。

身子恢复了,李小兰就彻底离开了公社,离开了乡下。赵长明则窝在公社大院,一窝就是七八年。

一九八四年,我做学生的最后一个暑期,校团委组织我们回乡见习,搞社会调查。行前到团市委开的介绍信,所以县里很重视,专门派了一个团县委副书记,陪同我这个小组。于是我又见到了赵长明。那个暑假的七天时间里,赵长明一直陪着我们,搭车乘船,走遍了里下河水乡。赵长明老成多了,举手投足间。都有了领导的风度。

毕业后,我先做教师,再走后门,调到县里的小报做记者,和赵长明的接触又多了起来。赵长明在里下河的一个大镇上做党委书记,我去给他做一个“书记风采”的专题报道,采访结束后用饭,饭后打牌,我不会打,牌艺精湛的赵长明也没打,陪我坐在另一间房,我这才说起过去,说起我的身份。

没说几句,赵长明就接过话头:“我知道,那年暑假,我就知道你。”

“这么说,你认识我!”

“认识谈不上,不过,咱们那旮旯的孩子,长相都差不多。”

从赵长明嘴里听到我熟悉的乡音,尤其听到“旮旯”这个词,让我顿时一怔,仿佛故乡的风吹面而来,故乡的云兜头扑来。“咱们”相视而笑,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又问他,可还记得李小兰吗。

“怎么不记得,人家现在可是纳税大户,县长的红人哩。”

送我上车时,赵长明顿了顿,说:“其实我和他差不多,算是扯了个平手吧。”

到底他还是她?她(他)又是谁呢?平手又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因为报社的广告,我肯定不会去找李小兰。我跑的政府口子,工业口子不是我的事,我也不能抢人家的饭碗。可年初开会,老总把广告任务落实到人头上,完不成的要扣分。眼看又到年根了,我一分钱还没到手哩。让我气不过的是,机房的校对员小灵说,按比例核算,她今年可以开一辆QQ回家过年了。

丝织厂的办公室主任老耿,把我引进李小兰的办公室,“李总,我们的名记来了。”

李小兰从老板桌后站起身,“罗名记,到底是名记,名妓,还是名伎呀,”

“名伎吧。”我边说边比划。和李小兰握了握手,眼睛却瞅着桌上的小国旗,瞅着国旗下安放的一颗色不死。红色的色不死。我扔了记者包,扑上去,逮到手里。大概这玩意儿平时没人动,也没人敢动,老耿想拦也拦不住了。倒是李小兰见我眼睛放光,便问:罗名记会打吗。

“有鞭子吗?”我手掌一摊,一手接过鞭子,一手轻拧,那色不死有灵性似的,一粘地板便转起来,起先还骨碌碌地响,越转越没声息。待它旋转平稳,我冷不丁“叭”的一鞭,它便疾速起来,如一团火星。奇怪的是,那火星总是往老耿站脚的地儿转,老耿躲到哪,它便跟到哪。惹得李小兰拊掌大笑,老耿尴尬得直往门前退,“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我把鞭子递过去,“李总,你也来一手嘛。”

李小兰手上已经多了一条小鞭子,叭的也是一响。李小兰的办公室非常宽敞,我们交叉站位,你来我往,那团火星如若活了,又非常乖顺,我的头发湿了,李小兰也鼻尖堆汗,我脱了西装解了领带,李小兰也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羊毛衫,衬出她依然窈窕的躯体。

打够了,瘫在沙发上。李小兰招呼我喝茶,说好久没这么动弹过了,爽呵。我刚想开口,李小兰摆摆手说:“行了罗名记,我晓得你今天不是来采访我,那什么,就交给老耿办吧。”

李小兰故意轻描淡写的,问我哪儿人。我淡淡地答,就在你的下放地。

“什么?”李小兰欠起身来盯着我,“怪不得玩得那么精呢。”

“李总,你可一直是我的偶像呢。”

“真的吗?”李小兰故作惊讶,却又很高兴的样子,“不会是呕吐的对象吧?”

“哪里呀,李总,你还记得那个赵长明吗?”

“切,怎么不记得,我们经常碰到的呀。”李小兰说,“还有那个赵长松,应该是你的同学吧,现在开了家红木家具厂呢。”

“怎么,你还晓得赵长松!”

“赵大炮的儿子,哪个不晓得呀。”李小兰奇怪地瞪着我,“你呵,还名记哩,不关心地方建设,喏,这是赵长松的电话。”

“所以呵,我先跑了你这一家,以后还要多跑,到处乱跑。”

到老耿那里办了手续,我就往回走。回到办公室,我乐得不成人样。刚刚读完莫言的《四十一炮》,自己便发了一炮,且一炮打响,能不高兴吗。我想我应该乘胜追击,再说这个晚上,我也不想回家吃老婆做的饭。我想我应该找个人乐一乐。

掏出赵长松的电话,我平了口气,就打过去。

赵长松听清我是谁后,没有叫我罗记,也没有叫我罗名记,他管我叫“罗斯鸡”。我们这里号称禽蛋之乡,家家都养了罗斯鸡。他说:“罗斯鸡呵,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呵,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哩,怎么样,晚上,咱俩海阳见?”

那天晚上,我们笼统喝了几瓶白的、几瓶红的,我记不清了,只是喝到半途,桌边多了个年青女子,赵长松舞舞手给我们做介绍:“这位,我同学,罗斯鸡,这位呢,我婆娘。”

那女子站起身,给我道了个万福,只觉得落落大方,又仪态万千。瞅她的眉眼、体态,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个人,却又想不起是谁,堵得慌。

“倒酒。”赵长松敲敲桌子。

那女子便捧了酒瓶,依在胸口,笑意盈盈,近前给我倒酒。

我弹弹桌子,表示谢意,“请问……”

“我么,我叫李小兰!”女人应着,眼睛瞅着老赵,一副幸福的样子。她这么一说,我立即豁然了。

那个晚上,我和赵长松海阔天空,一直坐到后半

夜。不过效果还是显著的。其一,赵长松告诉我,王平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就到南方闯荡,现在又杀到上海滩,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东方台的“人在上海”栏目,还专门介绍过王平呢。由此可见,我之闭塞,与我的记者身份,的的确确名不副实。其二,赵长松说,要是我能安排一下和老插们的私下聚会,那他做份广告是不成问题的。

这不是他的原话,但他就这意思,他还说,只要我安排了,至于能否聚得成,广告的事都没问题。当然,我还明白他的另一层意思,当年的知青点,来来往往的老插多的是,他主要指的就是李小兰赵长明这几个现在有点身份的吧。

虽说奇怪他为啥要我安排,但我还是拍着胸口说,这有啥难,这事就包我身上了,可是赵兄,我这回和你见面,纯属叙旧,一点没有要你做广告的意思呀。

行了鸡兄,忽悠个啥呀,赵长松摆着手说,你就别再忸怩了吧,哎,你们这些“鸡仔”呵。

他这一说,我就有些骑虎难下,更不敢照镜子了。不过想想也是,多年之后碰到的赵长松,还是小学时代的赵长松,一丁点没变,我还能不满意吗。

那么,多年之后的王平、李大嘴、赵师秀、陶弟,还有大红袍、周扒皮、土拨鼠,他们变得咋样了呢。不过,眼下我更热衷于安排那个聚会,能拿到广告提成之外,我还有着更大的私心,或者说是好奇心。我想聚会的时候,赵长松一定会携带他的少夫人的,而在那样人头攒动的场合,我也能瞅空儿问问年轻的李小兰:小兰呵,你也会玩色不死吗!

我肯定是要问一问的。我总觉得赵长松别有用心,又不晓得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我保准这是一出好戏。我急切地期待着两个李小兰的相遇,期待着李小兰和赵长明的碰面。我甚至希望王平会钻出来,一下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说实话,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第二天,我就想打电话给李小兰或赵长明,约他们一下,想想又太猴急了,便按下不表。好不容易捱了一个星期,又拉了两个广告,迫不及待打给赵长明,赵书记欣然答应了。再找李小兰,李小兰本来要去普提岛一游,为此还放弃了享受。有戏了,看来大家对这次聚会都很重视。但是两天之后,李小兰又主动找我,说恐怕聚不起来了。什么原因,她又不说。再问,她就说,你很快就会晓得的。

我只得回头向赵长松汇报,谁叫他有钱呢,有钱就是爷嘛。我说赵老板,聚会得取消了,李小兰来不了了。至于那个广告费,我也不指望了。赵长松沉默了半晌说,那就改日吧,可你真的不晓得情况吗。我能晓得啥。你不是记者吗,记者不是通天吗。屁,我说着就要扔话筒。在话筒合上座机之前,我还是听到赵长松慢吞吞地说:赵长明给双规了。

于是我不得不重新拨通了他,问他真的假的,消息打哪里来的。李老板的消息能有假吗,赵长松告诉我,昨儿晚上,李小兰亲自打电话给他,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说,赵长明进去了。你说她很沉痛,还无比?不可以吗,赵长松说,你难道忘了吗,李小兰的第一个亲嘴,就是让赵长明索去的呀,那时你们不是闹得人人想看西厢记吗。

赵长松的话把我引向了童年。也是呀,不是赵长明,兴许李小兰还不会那么早就开化呢。可是不对呀,我恍然一惊,李小兰为什么只对你赵长松说,不对我说呢。这个赵长松到底玩的什么鬼画弧!赵长松嘿嘿笑着,就是不说。问急了,他就答道,嘿嘿,你是记者,你很快就会晓得的。

不久,一个老板请我们到里下河去吃农家饭。饭后,大家一边打牌,一边议及市里近来一些要人纷纷落马的事。有灵通人士透露,其实赵长明的问题并不大,比他严重的人多了去了,但揭他老底的人分量很重。谁?谁,还能有谁?说话的人面对我,一脸的诡秘和诧异,别的人则纷纷埋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喝起王八汤来。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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