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辽宁本溪，有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名叫武秀君。她与丈夫赵勇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2002年12月14日，是武秀君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那天下午风特别大，在外面做工程的赵勇打来电话说晚上会回家，还告诉武秀君：“你那棉袄不保暖，我给你买了件皮衣。”

丈夫的话让武秀君心中一暖。赵勇是个细致人，无论对家人还是手下的建筑工人，都细心体贴。可那天晚上直到夜里12点，丈夫还没回来。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是工地上有活给耽误了，还是风太大车开得慢?或者是遇到老朋友。一起喝酒去了?所有猜测都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化为惊恐，工地上的工人在电话里告诉武秀君，赵勇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

凌晨，武秀君赶到出事地点，在距离现场十七八米的地方，赵勇的同事和朋友围上来拦住了她。此时，武秀君清楚地看到，一辆蒙着黑纱的灵车缓缓驶过，她对着那辆灵车拼命摆手，喊了一声“你们让他等着我……”就晕倒在地。

醒来时，武秀君已经躺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对面大厅门前，“悼念赵勇”四个大宇一下子便映入她的眼帘。直到此时此刻，武秀君仍然不愿相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容不得她从容地去接受这天塌地陷的事实，赵勇的后事已经一连串摆在面前。

葬礼之后，武秀君来到赵勇在本溪的工地上。走进赵勇的办公室，看到屋里凌乱摆放的棉袄、靴子、围巾，那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武秀君找到一个皮包，里面有一本账簿和各种收据借据。她一并装了起来。当时，她想到工程队会有一些债务需要结算，但具体数目有多少，都是哪些人的，她并不清楚。

当天晚上，她赶回家，发现屋里坐了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当初跟赵勇打工的人。尽管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但武秀君还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武秀君的声音有点颤抖，语气却很坚决：“大家放心，不管赵勇在还是不在，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论多少钱，我都会慢慢替他还给大家。”

她拿出纸笔，请大家写明欠款数目，她在上面一一签字。工人们纷纷掉下了眼泪，有个人哽咽着对武秀君说：“赵老板是讲信用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大家都说他好……”

那一刻，看着自己在一组组数字下签好的名字，武秀君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的丈夫真的走了。

二

夜里，武秀君仔细翻看赵勇留下的账本。一笔一笔债务加起来，她惊呆了——竟然有整整270万元。她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再算一遍，确实是270万元，其中包括约100万银行贷款，100万工程款，70万工资款。

这些年，他们两口子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赵勇始终不变的体贴与呵护让武秀君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在她记忆里，丈夫给自己和家人的是一份安定富足的生活。而如今，丈夫突然离去了。看看家里，除了年迈的公婆和年幼的儿子，就只剩几亩白菜地。面对这270万元的天文数字，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躺在床上心事一幕一幕浮现在她脑海中。还记得包工队刚成立那年，赵勇为了给手下父子二人发工钱，向家里要2600块钱：“这爷儿俩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就为挣俩钱。他们要回家收麦子，我怎么也得把工钱给人家结了。”当时，武秀君和公婆把家里种的大白菜卖掉凑齐了钱。那父子俩一齐跪下磕头，说在外打工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老板。秋收后，父子俩回来时领了一帮人，他们对赵勇说，这些都是四川老乡，只要赵勇有活儿，他们就跟着他干……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武秀君把眼角的泪水擦干，暗暗下定决心——不能让别人说赵勇半个“不”字，不能让丈夫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这钱，就算要还到下辈子，她也还定了。

270万这个数字，武秀君没有告诉任何人。面对年迈的公婆，她说：“爸，妈，你们别担心，钱多了咱多花。钱少了咱就少花，赵勇工程上是有些债务，我来处理就行了。你们放心，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那时候，武秀君的大儿子赵星霖在外面当兵，正读初中的小儿子赵星荣陪在她身边。债主上门讨债的情形，小星荣都看在眼里。一天，星荣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他在课堂上晕倒了。武秀君赶到医院，看到儿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还残留着泪水和汗水的痕迹。儿子看到妈妈，拉着她的手哭了。“妈，你别害怕。我没有生病，我是饿的，一会儿吃顿饱饭就好了。”武秀君心疼地说：“傻孩子，妈不是给你零花钱了吗?咋不好好吃饭呢?”儿子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妈，这里有308块钱，你给我留8块钱就行了，剩下300块你取出来，看谁家来要钱买种子化肥什么的，你就先给人家……”

存折上，长长一排存款记录里，有10元，有5元。还有3元……武秀君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三

270万元，仅靠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就在武秀君一筹莫展时，她在家中仓库的一个小木箱里发现了丈夫另外一些账本。这些账本记录着其他人欠丈夫的工程款，有近300万元。

2003年1月29日，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武秀君第5次走进一家单位的大门。

这家单位的楼房有23层，当初赵勇带着人给这里做了几年保洁，这里欠他们70多万的款子。那天下午，快5点了，那家单位的领导就是不理武秀君，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眼看人家就要下班了，她终于坐在地板上耍了赖，大哭着说：“你们都知道回家欢欢喜喜过年……你们前脚回家过年，我后脚就给信访办打电话，要是不过年，咱都别过了……。

于是，腊月廿七这一天，武秀君追回了50万元欠款。拿到这50万，她首先走进银行的大门。

是的，第一笔大钱，她要还给银行。因为，那是赵勇的信誉贷款。如今他人去世了。可他的信誉不能丢。

站在银行门口，武秀君想象着丈夫前来贷款时的样子。信誉贷款利息很低，不是什么人都能贷到的，人家在贷款给赵勇的时候，一定是欢迎他的吧……武秀君抹去悄然滑下的泪水，暗暗告诉自己，丈夫虽然走了，但她不能让任可人对他失望。

银行主任接待了武秀君。这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子在接过支票时，眼泪掉了下来。武秀君这才知道，他们从没想过她真的会把钱还上来，他们甚至已经想要把她家的债务分摊到银行职员身上……武秀君走时，主任拉着她的手说：“大妹子，赵勇不在了，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来找大姐!”

这句话听着真是暖到心窝里去了，武秀君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努力微笑，跟这位好心的大姐告别。

在四处奔走讨债的过程中，武秀君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困难。这300万元外欠款，能追回来的并不多。她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一次次空手而归，绝望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心。然而，每次从外面讨债

回来，不管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心里有多苦，她都要在村旁的小河里捧起水抹一把脸，然后干干净净笑意盈盈地走进家门。她不想让公婆和儿子看到自己愁苦的样子。

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武秀君想到，假如自己就这么闭上眼睛走了，那公婆和儿子怎么办呢?他们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吗?这样想着，她一骨碌爬起来。摊开纸，开始写遗书。并不是要轻生而去。她只是要告诉儿子，如果妈妈突然不在了，他该去找谁要账，不明白的事情该去问谁。咱们欠人家的账又该怎么还……

四

2003年春节刚过，武秀君离开家。来到辽宁本溪县城。

跟赵勇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她多少知道一点粉刷外墙、涂乳胶漆的事情。武秀君学着其他男人的模样，在街边竖起一个小牌。写上“油漆工”几个字，坐在街头等着装修工头和业主来挑选。

接到第一单生意很难。那天。有个工头模样的人过来询问，所有男人都围了上去，武秀君犹豫了一下，也拨开人群冲过去，拉着那个工头的胳膊大声说：“我一平米只要5块钱!”只这一句话，她得到了这个活儿——按照市场价，油漆成一平米要10元钱。但接下来的活儿却干得非常艰难，她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刮墙、刷漆。工头看出她是生手，忍不住骂她：“你没做过跑到这里来逞什么能!”但是，他觉得武秀君做事很拼命。也会告诉她一些诀窍：刷漆前一定要把墙面铲平整，这样漆才好看……

一个月后，武秀君拿到了5000元钱，高兴得不知怎么好。这时，跟她一起做收尾工作的木匠告诉她，工头是先跟业主谈好价钱。再请他们这些工人来做活。工头只是动动嘴巴，却至少赚了十几万。

几个月后，逐渐摸到点门道的武秀君找到以前给丈夫干活的工人，成立了一个装饰工程队，从此踏上了挣钱还债的道路。

之后几个月里，武秀君先后给一些单位刷过外墙。铺过地板，到一些位置偏远的新建小区，找那些不很宽裕的业主，只要很少的钱就帮他们做装修。带着几个木工和水电工，她亲自采购所有材料——她要花最少的钱、用最好的材料让业主满意。

第一家装完后，那个小区同时有3户人家约武秀君做活。2003年7月，武秀君赚了5万元钱。

2004年春节。武秀君在家只休息了5天。这一次。她带着之前跟赵勇关系特别好的几个兄弟来到哈尔滨。2004年5月，哈尔滨一所大学新建的教学楼需要粉刷外墙。是一项十几万的工程。武秀君知道情况后，参加了竞标，并带着几个老乡找到校领导，兔费给学校所有教学楼做保洁。当她像蜘蛛人一样在楼房的墙壁上忙碌。学校领导感动地说：“这样的女人，我们信得过。”

挣到的第二笔大钱。武秀君都还给了农民工。她清楚记得，赵勇说过，这些农民出来挣钱不容易。我们得有良心。这些人大都来自四面八方，不好联系，当她辗转把工钱连同利息送到他们手上时，其中很多人都哭了。

五

4年时光就这样过去。2003年，武秀君还了100万；2004年还了40万；2005年还了30万；2006年11月，武秀君还上最后一笔欠款。当年270万元的债务。她已经基本上还清了。

不是没有过委屈和动摇，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武秀君在写给丈夫的信里袒露了自己所有痛苦、思念、决心，还有希望——

今天是2004年12月14日，随着忧伤和痛苦，孤独和寂寞，我走过了2003年的春夏秋冬，走过了永生难忘的一年。我想，苍老大概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过早地弥漫在我的脸上和心里……

面对残酷的现实。请你放心，我一定能抱着从容的心态，把这个家支撑起来……

人生像一场梦，既然命运给我这样的安排，走到这一步，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闯不过的关……

今天提笔写信，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家在2002年欠的涂料款22万多元，我已经还了17万了，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今天是腊月廿九，后天就要过大年了，我再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又讨回25万元工程款，今天把铝合金欠账全部结清了，你能想象到他们是多么高兴，多么感动吗……

这个为爱人背下巨债的女子感动了很多人。在得知她的故事后，有人送给她一首诗：“我如果爱你……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人们说。这是一首著名的爱情诗；还说，武秀君和赵勇的爱情就像这首诗里的爱情一样。

是这样吗?武秀君不知道这首诗，可她很喜欢“爱情”这两个字。

没错，她爱他。如果有来生，她还要做他的妻子；哪怕天塌地陷，她还是愿意帮他扛所有的事。

(摘自《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