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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痴人张殿英(下)

2005-09-28

鉴藏 2005年3期
关键词:潍县木版潍坊市

沈 泓

敢吃螃蟹的“下海”文人

以上的一切如果不实践,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只有行动,才能将理论变成现实。年画研究越深入,张殿英对杨家埠木版年画的爱越是难以割舍,尽管研究和创作年画也是美术系主任的职责所在,然而,系主任的日常工作还是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而且师专美术系的工作重点毕竟是教书育人,张殿英越来越感到难以实现他在年画创作、发展和传承上的理想。

时间流逝,张殿英更加强烈地感到年画也在流逝。中国传统艺术如果不抢救,不继承,将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绝迹,别人不知道这样的文化损失意味着什么,但我们这一代艺术工作者知道,我这个长期从事年画研究的艺术工作者更清楚,如果不全力以赴留住年画,我们就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当时整个潍坊市还没有一家专业从事年画创作的年画社,更没有一家研究年画的机构,只有张殿英知道,创作和研究的专业机构对年画的传承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热潮在神州大地涌动,文艺的春天阳光明媚,照得人心里也涌动着创造的激情。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张殿英心中萌芽∶创办潍县年画研究所!

然而,创办这样的机构是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的。当时全社会还是铁饭碗的观念,一个师范专科学校美术系主任、大学教授,这样的地位和身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他却要放弃,走一条没有保证、看不到前途的“艺术下海”之路。他把这个念头给太太和家人说了,遭到太太和子女的激烈反对;给身边的朋友讲了,朋友们都说∶“安稳的有身份的日子不过,到时候研究所办不下去了,你连回来都难了,别犯傻了吧!”

这个萌芽中的想法暂时放下了。然而,张殿英的心里似乎每天都有鞭子在抽打,只有他懂得年画传承对于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而他却因世俗的观念瞻前顾后,无能为力。辞职办年画研究所,还是安于现状?两难抉择,他的心每天都在煎熬中挣扎。张殿英不断征求各方的意见,希望获得支持和理解的声音。然而,没有。所有意见都是反对的。他知道他们都是善意的,是爱他的人。为此,他更为懊丧。一天,他把他的这一念头告诉张仃,没想到,他获得了惟一的支持的声音。张仃爽朗地对他说∶“好啊!当然你应该去创办年画研究所,在师专你只不过是个美术系教授,这样的教授全国成千上万,而搞年画研究所可以对中国民间艺术的发展传承做出更大贡献,功莫大焉,我支持你!”张仃还对张殿英说∶你对杨家埠木版年画研究最深,占据本土有利地势,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创办年画研究所非你莫属,继承和发展年画艺术是千古之大业,你重任在肩啊!张仃的支持和激励给张殿英吃了颗定心丸,其实他不断征求亲友意见,期待的就是一句理解和支持的话。张殿英坚定了要辞职创办年画研究所的意向。

1982年,当时中国人事制度尚未放开,调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困难不仅在于找到接收单位,而且在于要经过所在单位同意。当时也是一个呼唤人才尊重人才的时代,当一个人才要调离单位时,单位领导会觉得人才流失丢面子。所以,每个单位都要死死地留住人才。昌潍师专的留住办法是不放行。昌潍师专不放,市教委也不放。一个堂堂的系主任、系支部书记要离开,这对于全市教育界仿佛就是一场大地震。但困难难不倒有心人,好在张殿英在艺术上的成就有一些影响力,很多领导干部子女找张殿英学画画,其中就有一位管人事的领导的孩子正在找张殿英学画。张殿英把他对年画事业的一片赤诚之心和他遇到的困境对这位领导干部说了,结果出乎意料∶三天就办妥调动。

创业时常常看不到希望

潍县年画研究所挂靠在工业局。我问张殿英为何不挂靠在文化局。他笑道∶“当时考虑工业局有钱,文化局没钱,后来才知道,工业局也没有钱资助年画研究。”抢救年画是为民族文化,然而没有一个单位一个部门是管年画的,更没有人愿意投资,即使人们认为最有钱的工业局,作为主管部门的工业局也没有投资。天上不会掉下肉馅饼,一切都靠自己了。

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校园的师专美术系主任,一个只懂得艺术而不懂社会人情世故的大学老师,一个毫无经营经验的艺术家,一个不知道如何赚钱养活自己的书生,离开了铁饭碗的张殿英,就像一只孤舟,漂泊在茫茫大海,看不到岸,也不知道明天身在何处,只有理想的阳光照耀着前程,只有信念的蓝天给了他雄鹰的想象。为了理想,也为了生存,张殿英只能拼命划动双桨。

20世纪8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大海潮涨浪飞,一切都在尝试,一切都在探索,一切都有机会,一切都有可能。然而当时还没有艺术市场,几乎没有人认为艺术家可以靠艺术生存。张殿英把自己逼上粱山,破釜沉舟,他没有退路,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只能向前闯。提到当时的情形,张殿英对生活充满感激,他感激那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的人,特别感激张仃。他说∶“张仃对我的支持特别大。1984年春节,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山东民间工艺品展览,展览会上有玩具、面塑、风筝,还有年画等。张仃以他的影响力,为我的年画在北京主持召开了三个座谈会,中宣部、文化部、国家旅游局都表示支持。”

我想,张殿英说的支持,不仅是行动上的实际支持,更有精神上给他的激励。人是精神的动物,为了一项事业,精神的支撑往往决定一切。

张殿英开始做年画礼品,和各方客商谈判,通过各个渠道外销。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张殿英的精神感动了苍天,或许是张殿英印制的潍坊年画本身的魅力,吸引了外国人的眼球,国家旅游局、山东省外贸等部门大量订购外销,其中文化部一次给二十多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订购年画,仅邮寄费就花了12万元!

张殿英的年画生意红红火火,研究所带动了整个杨家埠年画走向兴旺。

年画研究所赚钱了,张殿英靠自己的力量建起了潍县年画研究所,因是自负盈亏,所以工作人员的收入可观,一些领导干部也觉得研究所是好单位,纷纷找张殿英要把自己的孩子安排进来工作。

年画生产经营上创造了奇迹,年画创作上,张殿英也丰收了。潍坊市创办国际风筝节为张殿英带来了创作灵感,他创作了一幅《风筝都之春》年画获得好评,接着,又创作了《杨家埠民艺图志》图稿。

张殿英成功了,在他创业的时候,他常常看不到希望;在他成功的时候,绝望又常常与他相伴。

名称之争添烦恼

潍坊市文化局对“潍县年画研究所”这个名称提出异议,要求改名为潍坊年画。

张殿英说∶“历史上就叫潍县年画,我们要尊重历史,我倾向于称潍县年画。”争论的结果是妥协,为照顾潍坊市文化局的情绪,张殿英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就叫《潍坊年画》。没想到,寒亭县委又不高兴了,他们说∶“杨家埠年画就在我们寒亭,自古就叫潍县年画或杨家埠年画,怎么能随便改名呢?”

寒亭县委的思路是要靠年画牌搞活全县经济,牌子至关重要。据张殿英介绍,寒亭县、委县政府和潍坊市文化局的年画名称官司打到市里,打到省里,一直打到中宣部。最后,在中宣部的调解下,拍摄了一部长达15分钟的科教片,片名就叫《潍县年画》。

张殿英为难了,他的年画研究所在寒亭,而家还是住在潍坊市市中心,市文化局的人三天两头跑到他家里谈改名称,最后都谈成朋友了,但张殿英还是认为应尊重历史。为了名称的争议,张殿英一度感到焦头烂额,他越想越感到年画不好玩∶工作辞掉了,研究所不列编,一切靠自己奋斗,现在名称又起争议。

张殿英找到市长,谈到名称的苦恼。他说:“潍坊有19个村做年画,无论是潍坊年画还是潍县年画都不准确,全国三大年画都是以村命名的,如天津杨柳青年画、苏州桃花坞年画,外面也称本地年画为杨家埠年画,我们是不是可考虑以杨家埠为名。”张殿英提出,名称改为“潍坊市杨家埠木版年画研究所”。市长同意了他的意见。

1984年,“潍县年画研究所”牌子改换为“潍坊市杨家埠木版年画研究所”,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潍坊市文化局和寒亭县皆大欢喜。一场旷日持久闹得沸沸扬扬的名称之争就这样平息下来了。

两次心肌梗塞痴心不改

在张殿英的“从艺简历”上这样写着∶“遗憾的是新班子上任,容不下痴迷年画之人,无端的责难,导致我两次心肌梗塞,无奈1991年调潍坊市工艺美术研究所,自负盈亏搞年画,直至退休。”第一次心肌梗塞是1988年国庆节后,张殿英是被“封神宫”气的。1987年,山东省提出搞一条“千里民俗旅游线”,张殿英写了一个报告,申建杨家埠木版年画大观园,他和他的一个在潍县任县委副书记的学生一起,多次跑到省旅游局争取。几经周折,报告终于批了,省里拨款120万元,正当张殿英兴致勃勃构设木版年画大观园的时候,杨家埠大队领导却把这笔拨款拿去建封神宫和风筝厂去了。张殿英得知大怒,和大队干部吵了一架,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我去看了那个封神宫,建在进入杨家埠大门后的显要的地方,一个主门两个旁门建得巍峨耸立,气宇轩昂,然而,门前冷落车马稀,大门似乎好久未开了。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一群卖年画的村民聚集在门前一角避风处等待客户的到来。

封神宫是迷信的产物,而年画是民族艺术精华,我不知道杨家埠村为何要舍弃精华奉起糟粕,建一个充满迷信色彩的封神宫有什么意义?这样看来,我理解了张殿英为何会心肌梗塞。

“千里民俗旅游线”的拨款中,有一部分是给20户民间艺人的,获得款项的民间艺人也有义务,他们的家成为定点的民俗旅游点,要为游客提供演示和讲解年画的服务。没想到,村里定的20户民间艺人家庭,大多数是定在村干部自己的家里。张殿英又生气了,这次生气的结果是“不欢而散”,1989年“五一”节前,张殿英再次突发心肌梗塞,倒下了。一位副市长到医院看望张殿英。这位副市长是师专的老同事,看到张殿英为抢救年画落得这样结果,怜惜地说;“我说殿英啊,你别干了,干脆调回去吧。”副市长安排他回师专干老本行。张殿英说回师专干部安排有难处,就不给师专添麻烦了。再说,他对年画还没有死心。

杨家埠对张殿英不公,张殿英却为杨家埠大大增色。中外年画爱好者通过张殿英认识和了解了杨家埠年画,很多游客是看了张殿英的文章和著作慕名而来。1990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张殿英的著作《杨家埠木版年画》,同年,文物出版社又出版他的《杨家埠年画》。张殿英没有听从副市长的安排回师专。1991年,他调到潍坊市工艺美术研究所,要任命他副所长的职务,被他谢绝了。他说∶“再过两年我就退休了,我还是专心搞我的年画吧。”

这几年,他埋头年画研究和创作,发表了一批有影响的论文,如《杨家埠木版年画的源流》、《潍坊杨家埠木版年画的艺术特色》、《杨家埠木版年画文化价值》、《随俗而进 源远流长──潍坊杨家埠木版年画发展道路》、《句号引发的思考》、《民间年画 往哉生生》等。与此同时,他开始了《农家乐》的构思和创作。

杨家埠并没有忘记他。张殿英在杨家埠时,年画生产经营红红火火,效益蒸蒸日上,自从张殿英离开了杨家埠,杨家埠年画经营就没有赚到过钱。杨家埠需要张殿英,张殿英也需要杨家埠。1996年,退休后的张殿英受到杨家埠的盛情邀请,张殿英再度出山,这一年,靠年画赚了18万元。当时,张殿英创作了一幅《杨家埠民艺图志》,长达10米,他提出要刻一套版,杨家埠年画机构却不愿从他赚的18万元中拨出一点钱来为他买木板。张殿英又失望了。

青云山年画馆一鸣天下惊

就在这时,家乡安丘创办青云山民俗游乐园,为提高文化品位,邀请张殿英回家乡在游乐园中创办年画馆。安丘担心请不动他,特地决定给他发工资。

张殿英说∶“我是不忍看到木版年画人亡艺绝投身年画的,工资我就不要了,只要给我一个地方,提供水电和安全保证就可以了。”

张殿英凭借着他的影响力,带领一批年轻人,很快就将青云山年画馆办起来了。2003年2月12日《中国新闻报》报道中国年画,文中只提了中国两家年画机构,称∶“现在全国还有天津杨柳青年画社和山东青云山年画馆为数不多的单位对年画进行研究、探讨。”名不见经传的青云山年画馆一鸣天下惊。

采访张殿英的当天下午,我随张殿英乘公交车来到青云山年画馆。青云山距潍坊约三十多公里,是一个山青水秀、古迹斑斑的去处。在民俗游乐园的深处,走过一条带有坡度的向上延伸的小路,进一个小门,里面就是青云山年画馆了。

年画馆的门口写着两句令人动容的对联∶“木版年画靠我们传承而发展,我们靠木版年画出新而生存。”

年画馆里面有印画演示台,演示台后面堆满了雕版。演示台的一侧是雕版工作台,一个英俊淳朴的小伙子正在埋头刻版,认真而专注,一块普通的梨木在他手里仿佛沾染了灵气似地,一根根圆润而古朴的线条从他的手下蜿蜒而出,不亚于学院版画家的功力,然而,比起版画家,他的线条似乎更加优美动人。后来我才发现,他是一个聋哑人。年画馆中到处是年画,墙上贴的,空中挂的,柜台里外上下摆放的,一张张古典气息浓郁的年画使我满目灿烂绚丽,目不暇接。这其中最为珍贵的年画就是摆放在柜台上的《农家乐》巨幅年画。张殿英打开包装的箱子,年画随着他的手转动画轴而转动起来,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农家生活场景,如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我的眼前。

年画馆还有一处地方,是一栋大大的古典式楼宇,有大大的院落。在一楼大厅,我看到成叠的年画有序地堆放着,那是用来装订成书的。

参观完年画馆,天不知不觉就黑了,张殿英担心没有回潍坊市内的车,安排雕版的小伙子开摩托送我到大路拦车。小伙子驾驶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冰雪山路上开得稳当而谨慎,嗖嗖的冷风扑面而来,刀子一样灌进我的脖子里。到大路口时正好有一辆空空的客车经过,我上车后,看到小伙子还一只脚支着摩托车,在寒风中向我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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