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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

2005-04-29孙勇进

山西文学 2005年11期
关键词:动手术住处客厅

孙勇进

旅居韩国的时候,过着与国内不一样,又一样的生活。不一样,是所见山川风物不同,世情民风不同,饮食不同,居处不同,比如,差不多天天吃泡菜,而卧室与客厅和阳台都是用推拉门隔开的,地上榻榻米一样铺着木纹地板革,吃饭的时候席地盘腿而坐,菜便放在面前低矮的黑木小方桌上。但无论怎样的不同,说到底也无非是爬山,临水,教书,吃饭,睡觉。睡觉自然也要做梦,也会梦见女子,爱恋过的,或者曾经朦胧地心动过的,这算是有点特别,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让自己感到意外的,是有两次居然梦见了猫,梦见了远在国内京城住处的猫。

猫是白猫,长毛的波斯猫,雌性,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念奴。

念奴是唐代歌女的名字,据元稹《连昌宫词》自注:“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又引《开元天宝遗事》:“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

念奴歌声之曼妙可以想见。东坡学士有一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只要受过初中教育的中国人,大概都知道这一首,那个词牌念奴娇,就是从上面的故事而来。

我的猫就被命名为念奴,为这个名字,我得意过很久。

可是没有想到,远在异国他乡,它也会入梦。我一向认为,对动物,自己其实没有足够的爱心。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去探视病中的女友,在集市上将它买下。当这巴掌大的一团白绒被放到房间地上,自行打开,站起,开始犹疑瞻顾时,女友看着它,两眼亮了一下。

可是夜里,猫吵得厉害,低烧中的女友几乎无法入睡。第二天,它被装进纸箱,女友坐车,送到我的住处。

到了我的住处,依旧是吵。黄昏时分,我一人躺在客厅的床上,听着阳台里一声声地叫,心中焦躁。后来索性默数起它的叫声来,直数到六十多声,叫声方停止。

几个月后,女友远去。

念奴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日子依旧。

第二年的春天,念奴又开始叫了。我给一位朋友的夫人打电话,电话那端说,现在猫粮里都含激素,所以这么早就出现这种情况,不奇怪。

我束手无策。念奴很少吃东西了,只是叫。那时我正读佛,听到那叫声,有时心中默念,有情皆苦。

可是我是缺少足够的爱心和耐心的,被扰得狠了,便起身去怒声喝叱,或关到阳台的鞋柜里,狠狠地踢几脚柜门。后来还备下了大的塑料可乐瓶,可以用来空空空地敲击恫吓。

也不是没有人建议,去把它做了吧。做了的意思就是切除子宫,可是,作为一个生命,来这世上走一遭,怎好剥夺它那个权利?还希望有一天,它有了下一代,两代生命其乐融融呢。知道一位同事也养了两只猫,特地去问,却道都已经做了。后来也了解到可以联系某些渠道来为它配种,但麻烦,说不定还要花钱,就懒得费心思了。

闹春时节以外,念奴是温顺或活泼的。只要看到我躺在客厅的床上翻书,便踱过来,期待地叫,我目光依旧盯在书页上,懒懒地垂下一只手,摸到毛茸茸的一团,便伸指探到它的项下,轻轻地搔,直到传来呼噜呼噜,手背也开始被沙沙地舔;有时,它蹲在阳台,看到阳台门下面玻璃有抹布在动,便奔过来,隔着玻璃,一跳一跳。

几年的时光过去了。今年的二月,我终于决定,带它去做手术。三月就要出国,托朋友隔三岔五来住处照看它一下,这没有问题,可是,一旦它再闹起来,这,又如何是好?只好做了。

那天晚上大约七点,念奴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探出一个脑袋,我抱着,出了门。

打车找到先已电话联系过的宠物医院,推门进去,见到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年岁最多不过三十,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位坐在门口收银台的后面,专职收费,另一位,坐在一张桌前,应是负责诊疗的医生。医生听完来意,皱了皱眉,问,为什么不早点来,做这种手术,一般要两个医生,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我说我给你们打过电话,你们说只要八点以前来就行啊。他起身看了看猫,推过一辆小车,上面是尺来方的平台,我将念奴放了上去,念奴自布袋中钻出半身,陌生的环境使它犹疑着,不敢动作。

医生重新坐下,开单,写了猫的年龄,性别,又在“家属”一栏写下我的名字,联系方式,而后递过两张纸,让我看后签字。

我一边看着,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早就听说,医院里给病人动手术,都会让家属签一份医院免责协议,让家属考虑并接受可能出现的意外。但我从未有送人到医院动手术的经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而且,没想到,给猫动手术也还要签这个。原以为给念奴做手术是非常简单的事,我掏钱,他们给做,花钱买件东西一样,无非如此。可是,手中这两张纸却突然将念奴失去生命的可能摆在了面前。我呆了呆,迟疑地问,一般……不会有问题吧?医生头也不抬,一般没事,不会有问题。我又默默地看了两遍,签了字。

交费后没多久,里间走出一位护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我走到小车前,帮她将长扇面形硬塑料板在念奴脖上环成喇叭形状,头在喇叭中,以防注射时念奴反噬。

注射过麻药,取下塑料板,念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女孩子看着它笑,嘿,你要走到哪去?

当医生和护士推着小车——念奴安静地趴在上面——向里间走去,走向我看不见的房间里的手术台时,我心倏地一空,目光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片时之后,方透出一口气来。就这样,一个生命的生死,就决定于我带它来动手术的一念之间。

我离开医生的坐椅,起身踱起步来。随身带的《青年文摘》,翻了两页,放在医生桌上。墙上是价目表,一路看下去,看到了给猫安乐死的价目。我回到椅前,重新坐下。

护士从里间走了出来。

一瞬时我几乎弹起脱口一句:医生!怎么样?!

这有点可笑。这都是电影、电视剧里用滥了的套路。自己从来就不是多么爱动物的人,视宠物如家人,自己从来没有那种情怀。自己性情急躁,讨厌任性,对吃起东西挑三拣四且时不时用杯翻碗碎的哗啦哗啦的美妙乐声将我从夜梦中惊醒的猫,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自己对猫下过的定义就是那是一种愚蠢而又有趣的动物。如此而已。也曾在一家宠物医院里看到一只猫,躺在小车上盖着小花被,打吊瓶,当时看了只觉得滑稽,而后作为笑谈跟人提起。来我住处的人往往会以为我多么爱猫,那从来就不是事实,自己对猫,从来就没有过爱。即使这只念奴,有时看到它会想起那个已渐遥远的夏日,轻轻地将它抱起,但我从来没认为过自己对它有爱。

我端坐在椅上。看着护士取了东西往回走,在她要进里间时,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听了我的问话,护士回道,手术间在后面的后面呢,你看不见。

大约又过了片时,护士自里间走出,冲我点头,请来一下。

跟着护士三转两转,我进了手术间,看到了念奴。

念奴躺在小车上,像一条放翻的凳子,四条白色的小腿儿朝上,突突地颤着。腹部盖着一块布,中间靠下,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有黏液类的东西流下,布上湿了一条。由腹部盖下来在小车的平台上展开的布边儿上,放着小小的一条类似肠衣的东西,微微打着卷儿,那就是从念奴腹中取出的吧。年轻的医生看着我,说里面有炎症,化脓化得厉害,担心有并发症。我沉默了片刻。医生说还要做些其它处理,打几天针,但不另外收费。听到这,我心宽了一宽,到底还是计较费用的,担心将肚皮一开,弄出个什么名目另外要钱,但看来不是。问过几句,我出了手术室。

小车终于推了出来,猫在上面,不动。医生叮嘱,回去后不要放在高处,一两天内没有食欲,会吐,都是麻药的正常反应。又说,走的时候托着点儿脖子,现在麻药劲儿未过,呼吸功能比较弱。

医院外的大路边,空空荡荡。夜风一阵一阵吹过。

念奴全身僵硬,两眼圆睁,嘴微张,虎牙龇着,一动不动,活像一具标本。我将它平托在小臂上,生怕脖子折下,呼吸终止。

偶尔有出租车驶过,不是空车。

在走出了很远一段路后,车来了。

回到住处时,客厅里的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来京小住的母亲一直在等着。念奴放在暖气下的垫子上,盖好布,尔后,让母亲打开冰箱取出一块刀鱼,拿到厨房白煮,去刺。

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起身到垫子前,蹲下查看了一会儿。

看了几次后,猫腹的呼吸起落渐渐明显,我回桌吃完了饭。

这就是念奴的故事。曾经呆想,有一天可以对她说,这就是我们的猫,你看,它已经这么大了。可是,不会有这一天了。也不知她会不会看到这篇文字,我想,可能永远也不会。还是由我伴着念奴走完它的生命吧。就在刚才,于北京的住处将这篇文字敲到一半时,走进客厅,抬手一指,念奴跳下椅子,翘尾微摆,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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