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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斧

1996-03-18西

清明 1996年3期
关键词:安子

西 仔

安子的视线跳跃过蝌蚪一样摇摆的人群,落在对面一张大玻璃镜上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化过淡妆的长脸,隐隐约约蜕变成了一柄利斧的形状,这让他暗暗吃惊。那时候婚礼进行曲已经奏响,安子挽住兰忻穿过一片聒燥的掌声,缓缓步入了瑶池舞厅。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办理丧事的场面。其实,婚礼和丧事在许多方面是很相似的,只需把新房的布置,略为简单地更换一下,事情的本质就完全改变了。安子不觉琢磨起这种变化之间的可能性。当他和兰忻走过一玲身边时,一玲对他轻轻发出的一声惊叹,让他从痴迷状态中清醒过来。安子从苍蝇一样的嗡闹声中,异常清晰地聆辨出了她的低语。

他听见一玲说:“天那!”

安子以为她也从自己脸上发现了什么,因为一玲略带惊恐的目光,是盯着他的面部的。安子犹豫了片刻之后,努力调整一下表情,然后把头伸到兰忻面前:

“你看我的脸。”

“什么?”兰忻一副茫然相。

安子放心了。他不愿意让兰忻发现什么。在此之前,安子就一直有意识地克制着对兰忻的怪异感觉,不让它表现到脸上。安子不怀疑兰忻的观察力,因为她就像条猎犬那样,嗅到过他浑身散发出的一种杀气。安子杀鸡,从来都是一斧子砍烂鸡头,然后心安理得地欣赏它在地下垂死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形成这种习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兰忻对他的这种做法深恶痛绝,指责他有朝一日:

“杀人也莫过如此。”

最初安子对兰忻的这种责难,仅仅报以暧昧的一笑。但是后来,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假使真要杀人的话,被杀的人一定是兰忻,而不会是一玲,并且所使用的工具,也只会是一玲送给他的那柄铜斧。有什么样的男人,会去预谋戕杀自己的妻子呢?或者说有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自己的丈夫去预谋戕杀呢?要么那个男人有问题,要么那个女人有问题。安子坚信自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么,问题就出在兰忻身上了。但是她哪儿错了呢?安子还无法将这个答案彻底弄明白。不过他清楚自己的这种杀机,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被明显地激发出来的。那天上午安子回到家后,发现头天晚上来找兰忻的那个男人刚刚离去。而安子在牌桌上一夜未归。尽管他曾发誓不过问兰忻,但此刻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了。他打听离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兰忻泰然自若:“一个朋友。”

“他昨晚没走吗?”

兰忻盯住安子看了好半天,终于说:“神经病!”

安子咂摸不出这三个字的确切含义,究竟是否认还是默认。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了,觉得实在无聊透顶。但他心里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股杀机,他看见一柄铜斧的亮影,闪电般扑向远处某个目标,空气被它撕扯得咝啦啦乱响。安子心想,如果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了一玲,她一定会被吓个半死,连连叫着“天那安子!天那!”但安子不喜欢听一玲说天那,更不希望铜斧会因此被她索讨回去。安子对那柄铜斧看得挺重要,它是一玲有一次外出旅游时发现的。它做工精巧只有乍来长,被作为工艺品摆在一家商场的柜台里。一玲声称这个发现让她激动不已,她古里古怪地认为,这柄铜斧,可以看作她和安子之间的某种象征物。安子则不然。安子曾经从众多的武侠书中,了解到过各式各样的冷兵器。并且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四处搜集加以保藏。当一玲把那柄铜斧带回来,不无得意地向安子展示的时候,安子不禁被它精湛高超的艺术造型迷惑住了。

一玲说:“你一定会喜欢它。”

安子确实立刻就喜欢上了它。他握紧铜斧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动作正如他每次砍烂鸡头一样利落。之后他断言:

“它能杀人。”

安子抚摸着铜斧,眼睛中散发出贪婪的亮光,就像嗜血者发现了伤口似的。这使得一玲脸上惊过一片不祥的阴云。这片阴云并没有让安子及时领悟到什么。他一直珍藏着这件工艺品,直到后来兰忻用它把他的头颅劈开为止。安子自认为他把铜斧收藏得挺秘密,不会有人发现的。但是兰忻却找到了它。那天兰忻事先是否有所预备,也不得而知。安子记得那天他在出门前,兰忻正独自在家中喝红葡萄酒。也许她往酒中兑了些什么东西,使得酒的颜色变成鲜血一样醒目。安子心里不由得一惊一炸起来。满屋残破的家具,是安子不久前狠狠发泄的结果。他告诉兰忻他要出去,但没说出去干什么。他从不跟她讲出门的目的。在内心深处,安子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兰忻是自己的妻子。兰忻呆呆地盯着酒杯没理安子。安子跨出门时听见兰忻喃喃自语:

“你死去吧。”

安子出门没多久,就把这句咒语忘了。他从不把兰忻对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安子不相信她敢把他怎么样。他是在后半夜才回到家中的。进屋之前,安子看见了一双移动的猫眼,在远处朝他阴险地闪闪烁烁。他心想如果是猫眼石,肯定会值不少钱的。安子进屋后,像往常那样随便招呼了一声:

“兰忻我回来了。”

兰忻看上去正处于梦乡之中,安子就没去惊动她,也不指望她会听见自己的问候。他弄不懂自己干吗总要像个绅士似的,喜欢问候兰忻。其实他并不乐意这么做。安子非常仔细地洗过脸洗过脚,把脱下的衣服放到床头柜上。他靠在床头静静地吸完了一支烟,然后才关灯睡觉。大约是在凌晨的时候,兰忻用铜斧砍在安子不太坚固脑壳上,凿开了一个很大的裂口。她形容那个裂口的形状:

“像张嘴一样。”

兰忻让安子的鲜血,浸透了一只崭新的海绵枕头。枕头原本就是红颜色的,加上安子的鲜血,便显得格外灿烂。一玲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她对于海绵枕头的遭遇,深感惋惜,因为那是她送给安子和兰忻的结婚礼物。一玲喜欢给新婚夫妇送红枕头作礼物。安子曾陪着一玲,参加过她很多女伴和同事的婚礼。而实际上,安子极不情愿一玲出入那些场合,因为他每次置身于企鹅似的宾客中时,都能以一种偷猎者的姿态,窥视到一玲的兴奋和激动,并且从她的闪耀着奇光异彩的眼睛中,捕捉到一缕缕不祥之兆。安子难以想像出那种征兆意味着什么,总之他不喜欢,那些征兆一味地让他感到不安和害怕。这种模模糊糊的顾虑,在安子有一次骑车送一玲回家的路上,骤然间面目清晰了。当时一玲从身后紧紧箍住了安子的腰,仿佛拥抱一根硕大无比的金条。他听见一玲以热切向往的口吻跟他说:

“以后咱们的婚礼档次,一定要超过我周围的人。一定要超过!”

安子冷不丁一个激灵,就把车骑翻了。他坐起来,费劲地转动眼珠扫视起前后左右,觉得太不可思议。他明明听见自行车倒地时,伴随着一串类似铜斧落地的响声。但安子没发现什么,这让他不免丧气。他感到浑身软弱无力像散了架,就懒得再爬起来。这时候安子听见路边树上有夜鸟的叫声,轻飘飘地穿透了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他冷眼瞅着一玲不声不响自个儿爬起来,俯过身,把眼睛凑到他脸前观察他。

半晌,安子用一种空洞的声音告诉一玲:“你知道我没那么多钱。”

“可以朝你父母要。”

“他们也没有。”

“让他们借。”

“不、可、能!”

安子认认真真说完这句话后,就由衷地嫉妒起一些有钱的朋友来。有钱的朋友们,都可以体体面面地满足各种欲望。安子和一玲也有很多欲望,但他们自己和父母都无法满足那些欲望。安子一直都实实在在地克制着自己,凡事量力而行。但是一玲此刻的坦言,来势汹汹地激发起了他的嫉妒心。安子还没像这样嫉妒得那么强烈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以往在这方面的表现过于迟钝了,并且深信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才导致了他眼前尴尬的境地。安子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种错误感,一直幽灵似地忽隐忽现在他的脑子里,并且支配了他日后的所做所为。所以当后来的某一天,一玲非常体谅地揭露了安子的重新选择时,他已经能够像拉家常那样坦然处之了,而不必感到羞耻什么的。那时候一玲的言谈举止,也已经完全经过了贵族化训练,让安子无限怀念起过去的恬淡时光。一玲向他描述说有一次,她看见一辆小轿车在瑶池舞厅门前停下,安子大虾米似的,硬刮刮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并且迅速跑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搀出一位珠光宝气的红衣姑娘来。一玲特别强调,她发现那个姑娘显然是被围裹在一片:

“通红的血光之中。”

“血光?!”

安子对这种形容极为不舒服,因为血色让他看到了铜斧的影子,鬼魅般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让他禁不住有些惶然。安子记得很清楚,自己好长时间没有把铜斧拿出来玩赏了。他把它用一块红绒布包扎着,紧紧锁在一个抽屉里。安子在思忖这些的时候,一玲继续描述着她的发现。她看见安子跟红衣姑娘亲亲热热地朝舞厅门口走去,门卫毕恭毕敬地开了门,放他们进去。一玲形容她就那样一直懵懵懂懂地呆望着,直到安子和那个姑娘的影子不见了,才回过味来。一玲说她还以为安子发了横财了呢,安子却一板一眼地告诉她:

“她叫兰忻。我们就要结婚了。”

一玲觉得这个名字挺熟悉。

安子进一步透露:“她是瑶池舞厅的老板。”

“天哪!……她原来是个妓女!”

“那是过去的事了。”

“她就是靠干那行起家的……”

安子极力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被一玲的态度弄得心慌意乱,面部肌肉直跳。他用装出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说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她有钱。她现在很有钱你明白吗!”

安子本来还想说,这跟你目前所处的环境有多大区别呢?!安子已经了解到一玲的情况了,那种情况曾经让他悲愤欲绝过。不过一玲未必乐意让他知道,安子想想觉得没必要戳穿,就住口了。安子相信一玲比他更懂得钱的重要性,否则决不会在他之先做出那种选择的。而一玲善解人意的微微一笑,就及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安子不肯承认自己的选择,是一种什么失去理智的举动。他认为自己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会跟一玲一样享受无比。他还决心要做到比她更会享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求得心里的平衡。尽管一玲对他的这种做法没更深入地谈论,但她在和安子道过别后,突然转身说了一句:

“安子,我想你有一天会死在钱上的。”

“那么你呢?!”

“我跟你不一样。”

安子最后用一声古怪的冷笑,结束了他们的谈话。但是安子从自己的那声冷笑中,听出了一种金属磨擦的怪响,就像斧头砍在什么上面。这让他惶惑不安,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安子坚信自己决不会像一玲预言的那样,因为兰忻所拥有的财富,足以让他完全放心。世上还有什么比拥有钱财,更能让人安身立命趾高气扬的?安子想不出来其它方式。他现在唯一能想像得出来的,只有随意支配钱财的那一份潇洒和快乐。这种想像让安子心满意足无所顾虑,暂时抹平了他心里的疙瘩。这种疙瘩毋庸置疑地存在于他的心里,只是他不肯暴露于人前而已。起初安子以为自己的这种难堪心情,会因为兰忻的钱财而弥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但是安子又一次错了。这种疙瘩在他跟兰忻结过婚后,很快又重新显山露水,并且越来越严重。婚后的感觉,并不像安子事先预想的那样顺畅,他的情绪总是不可遏制地波动着,老觉得不舒坦,有种难以启齿的苦闷感。他想了很多方式,企图消除这种苦闷感。那天安子在滥赌了两天两夜后,丧魂落魄地回去找兰忻,向她索讨一笔为数可观的钱。

“我输给人家了。”安子丝毫未隐瞒。

兰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决不会替你还这笔钱的。”

“那我就得砍下自己的手指。”

“看来你只有这样了。”

安子本想拿菜刀,翻了半天,却鬼使神差地摸出了收藏的那柄铜斧。他从没让兰忻知道铜斧收藏在什么地方。安子把左手张开五指平铺到桌上,脸上映照出亢奋的潮红。

“兰忻你再说一遍没钱。”

兰忻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口齿清晰毫不含糊。

安子就绝望地尖叫了一声:“你看好了!”

安子举右手把铜斧朝左手砍下去,他的动作迅猛无比一气呵成,以致于兰忻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了铜斧强有力地一下穿透桌面的声音。安子在那种响声中,只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唯一的惊叫,此外一片安静。安子死死盯住自己的手指,呆愣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垂头丧气地瘫在了椅子上。铜斧深深插进桌面,而安子平铺在桌面上的手指,却安然无损。尽管兰忻此刻也已面有骇色,但她依然能够用淡漠的口吻嘲讽安子:

“我就知道你没那个量!”

安子随即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这种态度转变的结果,终于取得了兰忻替他还债的承诺。安子心里暗暗得意,因为那不过是他的一种手段而已。且不管兰忻是怎么看待他此举的,反正安子办到了自己想要办的事。他对自己现在很善于利用别人的弱点设圈套,来达到目的颇感满意。他发现自己在故弄花招这方面,明显要比从前成熟多了,且心安理得。这是一个让他感到欣慰的进步。不过安子同时也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中。他狠狠谴责起自己,从前为什么就不会灵活运用这一套方法呢!他的从前,就是过去跟一玲相处的日子。安子对待一玲,从来就没有采取过迂回之类的方法,而仅仅限于完全服从和完全拒绝两个方面。这很容易拉长双方的心理距离。这显然是他的错误。安子回想起这一切时,深信正是由于自己的这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他跟一玲的和谐。但这也不完全是安子的错,因为一玲的所思所想,往往让他难以承受。安子记得很清楚,有一回他陪一玲逛商场时,一玲指着黄金首饰柜台里的成套首饰盒,明明白白地向安子宣布说:

“我结婚时,一定要戴齐它们。”

“为什么一定要戴齐?”

“我不能让别人看低了。”

安子知道那一整套首饰,价格肯定昂贵得要命。他被一玲这种过份虚荣和不切实际的要求,弄得大倒胃口和恼火。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戴着它们进棺材吗?”

一玲的白脸顿时变成了铁灰色。愣怔了片刻,她忽然问:“你是说,那种装两个人的棺

材?”

“什么!”

安子一惊之下猛然发觉,一玲的眼神已经沉入了另一个世界里,仿佛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纱布在看他。安子的心开始发怵。他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把首饰跟棺材牵扯到一块儿去的。他怎么就找不到更好的反驳方式呢?安子曾在一本武侠书中,读到过两个武林高手在那种大棺材里结婚的场景,那个男的偏偏就使了一把铜斧。后来他就用那把铜斧砍断了女人的脖子。安子为男人的果敢拍手称赞,因为女人背叛了他。那种女人是留不得的,安子恨不能自己也能亲手宰杀那样的女人。最后男人也自尽在曾经是新房的棺材里。安子从此对棺材的印象进一步加深了,并且逐渐衍生出了一系列更新的认识。它是起点同时也是归宿,反之亦然。所以,安子对棺材很有一番说道,时常把它当作个问题仔细琢磨。由此能看出,安子后来出现的戕杀兰忻的念头,也与此不无关系。在安子向一玲透露他的这种意思时,他反复强调。

“是我杀兰忻,而不会是她杀我。”

安子本不想让一玲知道这种情况的,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那件事让安子觉得挺受委屈。他背着兰忻,私下里倒卖黄色录象带,结果让派出所抓获了,需交伍仟元罚金才放人,否则就要拘留甚至判刑。安子打的头一个电话是给兰忻的,兰忻以一种冷峻的口吻,问他为什么不死呢!这是安子不愿意听到的回答。他给她打电话,无非是想让兰忻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以为她会有所顾及而就范。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安子破口大骂了一阵兰忻后,接着又拨了一个电话给一玲,让她带钱赶紧赎他出去。他知道一玲一定会来救他的,她现在很有钱。安子记得他当时在电话里,就向一玲讲明了情况。一玲在派出所里却说没有。安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也许是为了在人面前遮遮面子。不过这不关键。一玲坚持说她是匆匆忙忙赶到派出所后,才知道怎么回事的。她当时的态度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她对于安子从事这种勾当大感吃惊。一玲说:

“早知道这样。我是不会来管你的!”

安子向她解释:“兰忻把钱控制得死死的,更不让我插手舞厅里的事。说起来我是她老公,但我还是没钱。”

“如果你有急用,我可以借给你,何必这样呢。兰忻知道了会怎么样!”

安子诡笑:“我已经让她知道了。不但如此,以后我还打算带‘鸡出去挣钱。我就是要做给她看,让她受不了。看她向不向我低头。”

一玲略一沉吟:“我想你不是她的对手。”

安子眼中立刻喷射出穷凶极恶的火光。他想起了那天上午一个男人从他家离去的身影。“那个婊子。我早晚要干掉她!”

“天哪!”

安子迅速转过身捂住了耳朵。他觉得一玲的这种声音和姿态,越来越娇柔造作,让他承受不了。或者这也是她贵族化训练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兰忻的那副冷傲神情,反倒容易让人接受点了。安子知道,一玲对于他要干掉兰忻这件事,惶惑了好长时间,后悔不该送给他那柄铜斧。一玲在向他索讨铜斧时,阐明了她的担忧。她说她深信安子假使要杀兰忻的话:

“一定是用铜斧。”

而不会使用其他手段。因为铜斧握在手中的感觉,无论是从份量上还是尺寸上讲,都非常适手。但是安子没舍得还她,依然自己保存着。这时候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柄铜斧确实有着他的一种什么寄托,正如一玲当初说的那样,可以看作她和安子之间的某种象征物。然而它究竟象征着什么呢?安子说不上来。他在刚得到这件工艺品时,就对它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它迟早要出事。安子后来在跟兰忻结婚的新房里,把收集到的冷兵器全都稳稳地固定到墙上,使得那面墙充满了一种年代久远的神秘色彩。他在墙壁前默默地来回走动,尽量让思绪完全沉浸在刀光剑影的梦幻中,借以消除心中的虚慌。铜斧在众多的冷兵器中,光彩夺目寒气逼人,自始至终都让安子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其实是真实的,它把安子和兰忻的初次做爱,破坏得无话可说。当安子以一种走入泥沼的古怪心态,逐渐剥去兰忻身上的衣服后,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兰忻探问他:

“要不要把灯关了?”

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就起身去关灯。开关离床有一段距离。安子下床走过去,在熄灭灯的一刹那,猛然听见一阵金属撞击玻璃器皿的哐啷声,尔后是兰忻发出的惊嘘。安子慌忙又开亮了灯,往传来响声的床头柜上望去。

他看见被当作工艺品固定在墙上的铜斧,自个儿掉了下来,正巧砸到床头柜上的一只烟灰缸。烟灰缸已经碎裂,零散的破片折射出许多锋利阴森的光芒。铜斧的落点,离兰忻的头部不过一尺距离,有几粒玻璃渣溅到了她脸上。她眼睛中流露出的恐惧,让安子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兰忻抖抖瑟瑟地问:“它怎么会掉下来?……”

“它掉下来了吗?”

安子一时有些糊涂,咕噜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当然也不知道铜斧为什么会掉下来。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厨定铜斧的钉子,发现它们都坚固如初丝毫未松动。安子感到有股冷飕飕的寒气,倏地盘旋上了后脑勺。肯定是安子惊疑的表情,让兰忻也体会到了事件的神秘性。她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突然用一种冰冷的口气关照安子:

“你把它扔了,否则你就走。”

安子从兰忻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危机的迫近,于是他决定把铜斧收藏起来,不让它再露面。安子找了一块红绒布,把铜斧精心扎好,严严地锁进了抽屉底,并且发誓决不让它再出现于兰忻的面前。兰忻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安子的情绪,却一下子败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突然间感到很茫然也很无聊。而这和茫然和无聊,一直持续到他产生出要戕杀兰忻念头的那一刻,简直让他不知所措。当那一刻的念头降临之后,安子的心情更是糟糕紊乱透顶,他没事就整天思付着给兰忻预订棺材什么的。他向一玲比划就是她曾经提到过的:

“装两个人的那种大棺材。”

一玲显然被安子的胡言乱语所困惑。她瞪着惊愕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安子你越来越神经病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呢。”

“如果你真清醒,就赶快跟她离婚吧。否则你会出事的。”

安子一笑,态度模棱两可。尽管他嘴上不饶人,但心里也暗暗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否则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何以会对棺材什么的津津乐道。这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安子已经没有能力将这种思路中断了,他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陆地一样,不由自主地拼命朝那个方向游去。他不但没有机会抛弃那些古怪的念头,反而让它们在他的梦幻中,逐渐显露出清晰的面容。因此当安子向一玲描述他要干掉兰忻时,就已经替兰忻的后事,做过充分的思想准备了。安子脸上闪耀着激昂的亮光,起劲地向一玲揭示他的想像。他预言这个过程无疑会有一个:

“非常完美的结局。”

安子不管一玲是否有情趣,顾自兴致勃勃地开始描述他在杀了兰忻之后,依然会在瑶池舞厅替她操办丧事。商丧事的场面,无疑

要跟他和兰忻的婚礼一样隆重。安子深知那种豪华壮观气派非凡的场面,也正是一玲当初梦寐以求的,所以他就极力把那种场面渲染了一番.安芋保证他替兰忻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料。他会把兰忻的灵柩,高高地架在舞厅正中央,周围插满了蜡烛和薰香。他不但不会关闭舞厅里的各种灯光,反而要让它们通宵达旦地散发出迷乱的色彩。安子在向一玲叙述这个过程时,长脸上就出现了那种色彩的斑点。他始终没忘记偶尔提醒一下一玲,他杀兰忻:“是用铜斧。”

一玲不时轻轻发出一声:“天哪!”

安子已顾不上理会一玲的天哪,他十分卖力地描述他看见了薰香淡青色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爬满了舞厅的各个角落。来宾们在烟雾中轻轻飘飘地穿行,那些模糊的面孔,让所有的人都有如若隔世的感觉。舞厅里堆满了花圈和各种纸扎的奢侈品,足够兰忻在另一个世界里,舒舒服服地享受上一千年。安子是用超重语气说出“一千年”三个字的。安子表示,他要极力把舞厅里的气氛,布置得悲喜参半,肃穆而不失堂皇。他对于自己的这些构思,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深信自己,一定会得心应手地完成这种方案。安子甚至还考虑到了,当这一切都布置停当后,他会远远地伫立在一匹灰褐色垂幔的后面,慢慢欣赏奠堂里的情景。他会逐渐从中感觉到一种人妖混杂恍然如梦的效果。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最后安子请一玲帮他。斟酌,是否还有什么没考虑周全的地方。他不用担心花费,因为他相信兰忻在临终前,一定会这样嘱咐他:

“你可以随意支配我所有的钱。”

安子在想像兰忻说这句话的口气时,忽然感到难以忍受,兴致立刻就被败坏了。其实安子老早就领教过兰忻的话语中,隐含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安子对此愤愤不平,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因此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充分发挥过想像力,让脑海中浮现出兰忻最初轻佻而低下地猎逐男人的场面,以及她一次次被唾弃的情景。这样的争想像,能缓解安子心中淤积起来的沉闷,让他舒心,而用不着关心它是否真实合理。安子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任意支配钱财的特权,由衷地感到痛苦和耻辱。尽管他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迫使兰忻就范,但他始终都未能争取到那种特权。当安子试探着用铜斧去砍兰忻时,他指望能以此把他们之间的位置颠倒一下,或者至少达到离婚的目的,正如一玲向他指出的那样。离婚同样能让他索取到一笔可观的钱财。但是兰忻强调他必须放弃分配财产。安子不能接受。他把铜斧在兰忻眼前晃来晃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兰忻冷笑:“你不会的。”

“真的,我真的很想杀你。”

“安子,我真后悔当初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无赖。告诉你安子,别欺人太甚,否则我也是会杀人的。”

“就是说,你不相信我会杀你?”

“你只是想要我的钱而已。你不会杀我的,那样你就什么也指望不到了。”

安子知道她说得准确无误,但他还是把铜斧朝兰忻头顶砍了下去。不过他砍得并不迅猛,留给了兰忻足够躲开的时间。兰忻不能不躲,她当然不敢拿自己的脑袋跟铜斧打赌。安子一伺兰忻的头部避让开,就暗暗在铜斧上加了把劲,把她身后的大衣橱劈了个洞。木质家具碎裂的声音,让安子的精神猛然一振,血液立刻在他全身畅流起来,感觉非常舒服。这种舒畅感自打安子跟兰忻结婚以来,还是头一回出现。安子再也控制不住了,也不想再控制。他像野狼似的紧跟在兰忻身后,把铜斧一下又一下朝她周身挥去。兰忻终于被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满屋里乱藏。安子一口气把凡是兰忻停留过的地方,都让铜斧淋漓尽致地挥掠了一遍。各种什物在他面前纷纷破碎,发出一连串千奇百怪的报废声。安子在那片响声中,寻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和满足。他禁不住发出一阵肆虐的狂笑。

“兰忻你也有怕的时候。你放心,我不会折磨你的。我一定让你死得舒舒服服。”

安子在说这些话时,没发现兰忻眼睛中怒射出的绝望的火焰,那种火焰足以把任何一样东西化为灰烬。他只从自己的笑声中,听到了一种悲哀的节奏。字子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出现了这么个难以承受的糟糕结局。安子在那一瞬间忽然心想,假使当初一玲没有离开自己的话,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他不知道也懒得再去思考,因为他明白思考的结果,只会让他垂头丧气无限伤感。安子清清楚楚地记得,一玲在临失踪的前一天,很温情也很无奈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一玲曾对安子说过,她会把那个最美好的一刻,一直留到他们的新婚之夜。不过安子没去多想,她为什么突然把那一刻提前带给了他。之后一玲便不辞而别。她给人造成的印象,是前往南方沿海城市闯荡去了。南方沿海是个让所有的人痴迷的地方。一玲从没向安子透露过有出门闯荡的打算。她在给安子留下的一张纸条上,只有这么一句话:“不必找我。”

安子则根据种种现象,推测一玲是出门从事不光彩的行当去了,这让他怒火中烧难以自持。安子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那时候安子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一玲是被一个阔佬像鸟那样圈养起来了。安子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思冥想之后,毅然决定出门去寻找一玲。他临行前,把一玲送给他的那柄铜斧揣进了怀中,因为它握在手中的感觉,无论是从份量上还是从尺寸上讲,都非常适手。安子决定用它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他在完成了这项准备工作后,随即踏上了南去的路程。安子去寻找一玲期间,非常荣幸地结识了他后来的妻子兰忻,结果他不得不把铜斧重新收藏了起来。所不同的是,安子在跟一玲相处的日子里,一玲从不去碰他的收藏品。但是后来的那天凌晨,兰忻却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衣袋中搜出了一串钥匙,并且用其中的一把,打开了衣橱里的一扇抽屉。那个衣橱上满是安子用铜斧劈出的杰作,仿佛一道道深渊。兰忻重点揭露了一个她自认为是秘密的发现:

“那是个暗屉。他自己做的。”

兰忻描述她在那天的凌晨,悄悄打开了衣橱里的暗屉之后,看见抽屉底有一个红绒布包裹,仿佛一匝凝固的鲜血,刹那闻照亮了她的眼睛。她轻轻拆开包裹的结扣,一柄做工精巧的铜斧就呈现在了眼前。兰忻首先为它出色的工艺赞叹了一番,随后就握紧了它,一步一步走近床边。安子那时候正处于梦乡之中,他每天都是在凌晨睡得最熟。兰忻说她注意到安子削尖的下半张脸,被遮盖在棉被之下。她担心它会对她的行动造成阻碍,于是就轻轻把棉被往下拉了一点,以便安子的头部完全暴露出来。兰忻在没有惊动安子的情况下,顺利地做完了这一切后,就把铜斧仔仔细细地在安子的太阳穴前瞄了几下,正如安子用铜斧瞄过她一样。接着,兰忻就狠狠地砍了下去。她还认真模仿了一下安子颅骨碎裂的声音:“喀嚓!”

仿佛木质家具碎裂一样简单。但是兰忻模仿得不太像,她显然也对自己这方面能力的欠缺,感到挺遗憾。她说安子那时候还没能从蒙昧中清醒过来,但已经稀里糊涂地睁开了眼睛。兰忻从他的瞳仁中,惊恐地发现有两柄利斧的影子,凶神恶煞般朝她扑来。她在安子的注视之下,从他头上奋力拔出嵌入颅骨的铜斧,接下去又狠狠地砍了第二次。兰忻也不禁被自己瞄得准确无误所激动。她的第二斧,正好落进第一斧砍出的伤口里,死死地卡入了安子的头颅。以后兰忻已经没有力量再拔出它。她看见安子突然坐起来,朝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并且听见他用异常惊骇的声音尖叫:“兰忻你敢杀我?!”

安子说完这句话,颓然倒了下去。而他倒下去的姿态,恰似一只被砍烂了脑袋的公鸡。兰忻在那天凌晨,头一回拨了个电话给一玲,告诉她:“安子死了。我杀了他。”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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