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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哲与大洁

1996-03-18王敦洲

清明 1996年3期
关键词:洞见鲁迅智慧

王敦洲

比较敏感的心灵,在今天大概都不会生活得平心静气。发展与失衡,美好与丑陋,庆幸与憎恶,我也知道,历史本来就是一个二律背反。然而,并非这一认识就能消弭心灵的浮躁。

我们的头上早已响起安慰的声音:理想的丢弃,庸俗的泛滥。只是一时的现象,待到市场经济进入规范化阶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需要的是承受与忍耐。

也许是的吧?至少,我们不应对未来失去信心。但我们既然生活在现在,就要首先对现在负责。而且,未来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它只能建筑在现在的基础之上;失掉了现在,也就失去了未来。我相信必然,生活总是进向美好的,但任谁也不能对历史的偶然性掉以轻心。邪恶是不打不倒的,庸俗是不拒必进的。我们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承受与忍耐。

鲁迅正是这样一个深知“现在意义”的思想家。他对现实中令人憎恶的一切决不宽假,似乎偏激、峻苛,其实却是比任何人都更公正、更宽容的。他不会做四平八稳的闲适小品,也不擅长做广告文学,(“古已有之”的谀墓辞确实较今天的捧活人逊色得多,人类毕竟进化了)笔下所多的是抨击,然而却是中国未来的真正建设者。他是洞见一切的大哲,更是献身人间的大洁!

即使今天的鲁迅指责者们有一千条理由,一万条理由,我也不会与他们的指责共鸣。我的理由简单而执拗:我虽然做不成鲁迅,但我还愿意以一个人的姿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中国从来就不缺乏明哲保身者,缺乏的是大哲。

专为治人者设计的人们已被命定为平庸,哪怕他们看上去大庸若哲。退缩回头的人们也称不上,顶多,他们只是看透了生活的一半,阴暗不可收拾的一半。唯有看透了而依然迅猛地前行者,斯足当大哲二字。即使客观上已是阴暗一片,还有人的生命的爝火在。

而鲁迅,正是从看透一切的绝望起步的。

先生生活的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是一种怎样的情形!辛亥革命只是赶走了一个皇帝,社会黑暗依旧,国人愚昧依旧。接着就是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一个清醒者,对此是很难不失望的,而偏偏鲁迅又是超人一等的清醒。于是绝望,十年沉默,十年抄碑,他甚至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俟堂。——俟堂者,待死堂也。

大哲也是人;他的超常处不在于没有过绝望,而在于他能最终走出绝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终于凭借这个奇特的逻辑——它实际只是先生的生命之火,走出了待死堂。他终于走出了,带着一种充斥天地的悲愤,一种令人心灵颤抖的苍凉,也带着一种洞彻底里、明知无望也决不放手的执着。中国的一代斗士就此诞生。《狂人日记》、《孔乙己》、《热风》,……呐喊,呼啸,时见匕首的闪光,中国文坛风雨顿骤。

曾经沉到那黑色的极地,一旦崛起,就再也不会倒下。他已被赋予一种特别的品格:顺境中的清醒与逆境中的从容。

大哲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以“叛逆”的姿态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

中国历来只有两种人:设计者与回头者。孔孟程朱,或身在朝廷,或心存魏阙,此可免论。庄周那般大智,能以略显夸张的语言道尽人生的尴尬,然而开出的药方不过是要人回头。康梁回去了,严复、章太炎回去了。连周作人也回到了苦茶庵。鲁迅永不回头,即使荆天棘地也要在荆丛中走走,即使路到穷途也决不学阮藉恸哭而返,即使前面是火坑,是坟,也一概不计。于是,鲁迅从一代斗士成为一代大哲。

较之鲁迅,乐观者显得肤浅,浪漫者显得轻率,回头者则显得孱弱。

一个大哲,必定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牺牲者。

鲁迅是真正懂得中国的。看他写夏瑜的人血馒头,写群众对祭坛牺牲的散诈,写《复仇》写《颓败线的颤动》,那清醒,那沉重,连同那字里行间弥漫的悲哀,简直叫人艰于呼吸。他不独懂历史与现实,甚至预见到“将来的黄金时代里也会将叛徒处以死刑”。他实际上已经洞见了人性深处的种种缺口,洞见了生活另一面的荒谬与不可理喻,已具有一种现代最苍凉的荒原意识。我想,对人间看到这个份上,下者固成坏种,中者玩世不恭,其上者也不过是洁身自好吧?然而,先生超越了这三者。他也憎恶营私利用者,也愤懑,也无聊。他多次说过,要为自己,要不做,要歇息。特别是在他发现自己被人纯粹利用的时候,在利用者利用完之后还要打杀他分肉的时候,他说得更加消沉。可是在事实上,他从来就是为中国不停地做,意识到年岁已大身体渐衰的时候更是“赶紧做”,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到了工作上。他曾对许广平说,他想的与说的不同,想的黑,说的亮。其实,在更多的情况下,他是说的与做的不同,说得颓唐,做得积极。究其底里,先生说不做,并不是做前的犹豫,而是决定去做之后的一点自我眷恋,自我解嘲,自去重负;说过了,做起来也就更加义无返顾了。

先生真是中国的一头牛,一头清醒的牛!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包括最终的结局,而他依然不遗余力地耕作,在中国这块板结的土地上。

唐人有一句诗,叫“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曾经了沧海深处之寒冷,远处之渺茫,而依然执着于眼前的一点一滴;且为这一点一滴不惜甘冒众矢,不避血污,运笔如刀,直扑病根,痛施辣手,以冀国人觉醒、民族再生于万一。他已于最高处领略,又在最低处握住,达而执,微而巨,至冷至热,至峻至悯。这是何等境界?这是大哲;大哲不足名之,更称大洁!

唯大哲能看透,唯大洁能不弃。

不弃就意味着牺牲。一个最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人,恰恰最没有保护自己。先生甚至没有留下一部与他的天才相称的大部头。历史就这样苛待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历史是别有深意的;本来就不是要他的一两部大部头(那是一般作家也能写出的),而是要他以圣洁的人格来震醒麻木的人类。

时代已经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不该再有任何偏激,哪怕胸中充满了愤懑。我们不能否认个体本位意识与现代生活智慧包括恶对社会的推动,但我们更不能低估洁的意识对人类的支撑、净化和拯救。恶和丑也是世界的色相之一,但毕竟善与美才是历史的正面手笔。

真正的洁,是有一股感召力量的,它能使人丢掉一些自私与庸俗,使思想和灵魂获得一种升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下了。来到先生灵前祭奠的,其中居然有一些是曾与先生有过文字纠纷的人,有些人甚至遭到过鲁迅严厉的呵责。但他们此时已不再考虑个人恩怨,而是真诚地悼念先生,为正义、为中国放声一哭。

哲是一种力量,洁更是一种特别的力量。它并不总是表现为白白的牺牲,也并不总是站在一旁对世道人心表现出无能为力的喋喋不休。它扎根在人心的深处,它是上帝播下的种子。它有时会沉入生活的底层,但作为一种潜在的伟力,仍在顽强地抗拒着历史的负面,支撑着似乎摇摇欲坠的世界。即使在庸俗与邪恶甚嚣尘上的时候,你也不要对它的生命失去信心,你最好是把它理解为是在默默攥紧拳头。一旦大多数人感到忍无可忍,来一次为正义不避风险,那时我们就要为邪恶的命运担忧了;不,是依附邪恶的一群开始自奏挽歌了!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但一旦出现,就是一次掀天揭地的震动,就是一次历史的强劲螺旋。精明的逻辑尚不足以启动历史,唯有大洁的坚实,才是垫起杠杆的支点。

人类社会已经几千年了,科学日见发达,财富日见涌流,然而人类无可归的悲凉却益发浓重。但是有谁能改变那个前定呢?自从亚当夏娃获得智慧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的乐园。新的家园不在后面,而在前面;不在攫取的智慧中,而在创造与奉献的清洁里。既然因智慧而坍塌,就很难靠智慧再重建。任何攫取都可以用数字来计算,唯有创造与奉献才能走向无限与永恒。如是这样,那么,对人类大洁的理解与崇敬,也许正是人类自赎回归之一途。

鲁迅,二十世界“卓绝的天才,圣洁的人格和坚韧的意志”(宋庆龄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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