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程

华裔学者黄仁宇的这本书，曾被提名为一九八一年美国全国图书奖历史著作的候选者。现作者据英文版改写，在国内出版了中文本。该书原名为《无关紧要的一五八七年》。这一年，表面上海晏河清，气象升平，无关紧要，实则是明王朝由积弱趋向崩溃的转折点。如果说万历曾一度打算有所作为，那么从本年起，他已因回天乏术而转趋消极颓唐，成为中国历史上别具一格的昏君。

自来论述明史的几乎无不持税重民穷的看法。著者多年来从事明代财政史的研究，认为民穷诚有之，税重则殊非事实；民穷的症结不在国家赋税过重，端在法律的腐败和政府的低能，国家税率低，受惠者并非农民，仅仅鼓励大小地主和官僚乡宦上下其手剥削侵渔。他因而从另一角度来找答案。他把政府的低能归因于以礼治代替法治的“宪法危机”。明朝立国，不以法律治天下，而以四书中的伦理道德作为准则，法律的解释要借助于传统伦理，其程度之深，远远超过历朝。政府无论在组织体制上或法律上都予人以可乘之隙，又复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缺乏应付复杂因素和多元关系的能力。这些熟读孔孟之书的官僚，受物欲的诱惑，日渐形成阴阳双重人格，贪猾蠹蚀，不消几番风雨便大厦将倾，待到万历朝已积重难返，唯有坐等其崩溃了。

他根据上述判断，刻意精选了以万历为首的六位当事人予以剖析。人选恰如其分地代表各个方面。张居正和海瑞自是控诉朝廷、地方和司法败坏的权威，名将戚继光指斥军事制度的腐败，李贽诉述知识分子的思想矛盾和痛楚。这几位堂吉诃德式的传奇人物是改革派，他们在道德的镣铐下，手执长矛，纵横驰突，力图来开一条出路，到头来都在官僚集团的陷阱里碰得焦头烂额，或则生前身败，或则死后名裂。申时行是稳健派，但也不象传说的那样不思有所作为，他折衷苟安，当然更无济于事。倒是万历皇上心底明白。他看透了口头道德的虚伪和官僚们阴阳两面的真相，感觉厌倦，爽性撒手不管。他认输了。

本书采用西方传记文学的体裁铺叙这六位当事人的经历，通过他们的活动来验证假设。以这种体裁写作学术论文的好处是，它可以避免直接引用古籍资料，否则往往文白相间破坏前后行文风格的一致；它头绪清晰，并使专题研究大众化。不过，著者也并未忘怀中国的古训，力求做到字字有来历。除开万历，对其它各位难得运用心理描写。万历性格内倾，登极第十五年后，深居大内，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其言行，记载零碎，从来视为哑谜，要揭开他的真实面目，唯有取法心理分析一途。著者也许是第一位尝试这样做的人，因此关于万历的叙述，读来特具趣味。

著者既揭橥以礼代法为十六世纪中国社会落后的原因，于体现此抽象礼法的各项制度和仪节，自不能不多所致意。他钩稽群籍，尤多取材于《明实录》，对此叙述较详，颇见精辟之处。其述慈圣皇太后的丧礼曰：“大小寺院鸣钟三万响，昼夜不息。三日之内，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夫人分批前往慈宁宫举行礼仪上的号哭，号哭十五次，全部人员的动作协调，一哭皆哭，一止皆止，有如交响乐。”出语幽默，但皆鞭辟入里，确是悟道之言。文笔流畅，毫无学究气。作者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观点有可商之处，但在明史研究方面注入新的信息，当有值得借鉴之处。

书中长度单位华制英制杂出，一会儿里，一会儿哩，最好予以统一。页一一七述及万历和郑贵妃的关系，夹注云：“详附录一”。这附录遍找不得，想来只存在于英文版中。

(《万历十五年》，〔美〕黄仁宇著，中华书局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一版，0.93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