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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和我的一家

1962-08-16宋振喜友济

中国青年 1962年15期
关键词:小弟弟红岩蒋介石

宋振喜 友济

蒋介石,美帝国主义,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是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兄弟。

我的父亲宋绮云,我的母亲徐林侠,还有,我的一个小弟弟宋振中,他们都是在重庆解放前夕和杨虎城将军一起被“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美蒋特务秘密杀害的。关于“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在重庆解放前夕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以及革命先烈们在集中营里面对敌人所进行的英勇斗争,小说《红岩》曾作了十分详尽的描写。那书中也提到过杨虎城将军和我的父母,特别是振中。但是,他们遇害的经过,《红岩》却没有正面描写。事后知道,那是在1949年9月17日晚上十一时,他们和杨虎城将军等一起从贵阳被押回到了重庆中美合作所“戴公祠”。杨将军父子刚走入室内,就被预先埋伏的特务用尖刀刺死;过了两个小时,我的父母、振中和杨将军的一个小女儿也被押进了“戴公祠”的一间警卫室,遭到和杨将军父子同样的命运!同志们,请你们想想,我的父母亲在当时被认为“爱国有罪”,卖国贼蒋介石就非杀掉他们不可。岂止如此!象我的弟弟振中和杨将军的小女儿,都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竟也同样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被他们用锋利的尖刀杀害了。这群万恶的野兽!

我也知道,《红岩》是一部小说,它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但是,不知怎的,我总无法把它当做小说来读,我总把它看成是革命先烈们用鲜血写成的共产主义教育的诗篇。尤其是读到“小萝卜头”那些章节,想到亲人们被关在黑暗阴森的人间地狱里,受着非人的待遇,我怎么也看不下去,……我恍惚就听到“小萝卜头”在喊:“姐姐,我要出来嘛!”恍惚就听到他在尖刀刺进胸口时的一声又是仇恨又是痛苦的喊叫。我不忍再看下去,简直是怒火中烧,不可抑止。

振中是在西安出生的,是我最小的弟弟。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只把《红岩》里那幅“小萝卡头”的插图认定就是他。那瘦骨棱棱、大脑袋的孩子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我的弟弟。你着,他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神含有多大的忧郁和痛苦呵!

他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牢中跟着另外的囚徒读书的时候,才学到了“城”字。因此,当他在梦中看到的城,也和牢狱一样,城门是厚实的铁签子门,城墙上是烧得红红的电网,城里的人要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才能望到天空。而在这蓝蓝的没有云彩的天上,却只见特务长了翅膀在飞翔!但是,在九年的牢狱生活中,在革命先辈的直接教育和无形的影响下,这个没有童年幸福的孩子,却深深地懂得爱和恨。正因为他恨透了美蒋特务,他在监狱里热心而机警地为共产党员传送情报。

他爱自由,他爱生命。当地把捉来的小虫,放进火柴盒里,忽然又看到它在盒子里挣扎的时候,他多么不安。他马上打开盒子,看着它展翅飞去。他拍手叫着:“飞了,飞了,它坐飞机回家去了!”

是的,“小萝卜头”一定在盼望着快点解放,快点和父母一起飞出牢狱,和我们一家人欢聚。

爸爸妈妈不会不告诉他,在狱外还有着四个姐姐和两个哥哥。爸爸妈妈不会不告诉他,我们狱外受难的姐姐和哥哥,也同他们一样在痛苦地悬念着他们。可是,“姐姐”、“哥哥”在他的印象中又是多么的抽象呵!但我相信,他一定体会得出的。他很聪明,他也许把我们狱外的生活想象得很快活,很美好。然而,我们就真那样快活和美好么?同志,让我从头介绍一下我的这个家。

我的老家在江苏邳县乡下,贫农家庭,祖父和两个伯伯、一个姑母都是种田的。我的父亲是祖父母最小的儿子。祖父母很疼爱他,为了给家里添一个读书人,免得受人欺侮,含辛茹苦地攒集每一文钱,送他读书。爸爸在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进了北京大学。后来在革命工作中认识了我的母亲徐林侠。

蒋介石叛变革命的后两年,我的父母因为参加反帝爱国运动被捕了。父亲被关在北平监狱,母亲则被关在苏州监狱。我的孪生的大姐和二姐,就是在苏州监狱出生的。所以,父亲给她俩取了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儿:大姐振平,二姐振苏。而我,因为生在西安,所以叫振西。在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振华、振镛,一个小妹妹振亚,再就是振中。我们五个都是在西安出生的。

在蒋匪帮的反动统治下,我们一家骨肉常常被迫东离西散。我出生那年,父亲是西安文化日报的社长。我呱呱一坠地,就被寄放到奶娘家去。以后,弟弟妹妹,也大都是这样。我从此没有见过亲生的母亲。父亲在我的心上也只留下很少的印象。只记得有这么一次:还是我七岁那年(1939年),我从西安回邳县的途中在洛阳看见的。大概父亲知道我路过此地,特地从别处赶来看我。那时,我正独个儿在旅馆门口玩,爸爸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牵着我就走。他把我带进一条冷僻街道上的一家小饭铺里。我记得,他为我买来一盘干切牛肉和一块饼。那一次,他对我谈了许多打鬼子的道理,要我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好为大伙儿做事。同时,从身上掏出一只小巧的铜手炉,送给我留作纪念(这只手炉一直保存在我的身边)。爸爸原来是这么一个可亲的人,我多么想同他永远住在一起。可是,我们并没有在一道呆多久。忽然,我听到小饭店门口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是焦急的乡亲们找来了。这时,爸爸马上转身就走,我还来不及向他告别哩!谁想到,父女俩的这匆匆一次的相聚,也就竟然成了永别!一年以后,爸爸妈妈又被捕入狱。我这样想过:爸爸在被捕以后,如何来回忆我们父女那次的会面呢?是满足,还是遗憾?也许他是满足的,他究竟同自己心爱的女儿度过了极其珍贵的一段时刻;但难道就没有遗憾么?我们见面竟如此短促!

爸爸被捕的消息传到乡间,我非常难过,但是我的祖父母却一直被瞒着。

祖父的身体挺硬朗,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活一百岁,活到解放呵!可是他不但没看到解放,甚至没来得及看到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就去世了。那是在汪伪军队又一次来我们家乡“扫荡”的时候(现在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那是蒋汪合流共同反共反人民罪恶行行的表现),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逃到山里去,可是,我那倔强的老祖父怎么也劝不走,他要留下来;老祖母看到老祖父不走,也留下来。老祖父像一棵青松般地屹立在自己的家屋里。汉奸军队来了,在我们家里、在我们村里,翻箱倒笼,抢鸡抢羊,我祖父都看在眼里,他恨极了,怒气冲冲地直指着汉奸大骂:“你们这群汉奸、坏蛋、卖国贼!我要写信告诉我的儿子,要他带兵回来杀死你们!……”汉奸军队当时用枪托朝两个老人身上乱打,老祖父不管,骂得更厉害。等汉奸军队撤退,我们回到家里时,两个老人已经遍体鳞伤倒在地上。我们流着眼泪扶起他们的时候,老祖父还喃喃地说:“快写信告诉绮云去!”伯伯他们都哭了。老祖父呵,他又哪里知道他心爱的小儿子已经被卖国贼蒋介石关了起来,蒋介石同汪精卫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呵!不久,祖母因为饱受惊哧去世了,接着,祖父也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母被捕了,祖父母又去世了。这深重的国恨家仇能够不报么?在那段时间,我已参加了地方上的儿童团、参加过减租减息斗争,但是,我总觉得要报仇还是参军的好。我曾经三次悄悄溜到新四军去要求参军,可是,不是被家里人拦回,就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没有批准。

直到1946年,我才实现了参军的愿望。不久,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发动了大规模的内战,我随着部队挺进或转移,做过文工团员,当过战地护士。我在炮火纷飞里抢救过伤员,自己也受过伤。可是,无论生活再跟苦,战斗再紧张,我的心里总象揣着父亲给我的那个炽热的小手炉一样,我觉得我在为牢狱中的爸爸妈妈和小弟弟报仇,为一切受难的善良的人民报仇!

伟大的解放战争终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可是谁知道在胜利声中,却传来了爸爸妈妈和小弟弟遇难的噩耗,我是在解放后不久在南京海军某部机关里听到的。头天晚上,扩音机里广播了重庆解放、杨虎城将军遇害的新闻,我就提心吊胆了。爸爸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他能幸免么?那一个晚上,我老是睡不着,老是做恶梦。后来,报纸证实了。我最不忍读的一则新闻,白纸黑字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爸爸、妈妈和小弟弟都在第一道曙光照耀山城以前惨遭杀害了,万恶的美蒋特务,使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变成了孤儿!我们与蒋介石匪帮和美帝国主义结下了血海深仇。

我要报机!我不要回西安,虽然领导上批准了我回西安参加公葬典礼的假期,我不回去。我仿佛听到爸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管我,干你应该干的去!”对!那时大军正在准备解放舟山,我不能回去,哪里还盘踞着蒋介石匪帮,那里就有着同我们爸爸妈妈那样的渴待解放的父老兄弟。我坚决要求参加解放舟山的战役。爸爸妈妈在天有灵,一定会、也一定能原谅我没有回去的。

直到1953年,我才请假到西安去过一趟。西安,那时家里只剩下在中学读书的振镛和振亚。大姐振平、二姐振苏、大弟弟振华,他们都在解放前后陆续参军了。我急忙跑进弟弟妹妹的寝室,喊醒了他们。他们在睡梦中醒来,看见我站在他们面前,高兴得哭了起来。那个半夜,我们再也没有睡觉。他们左右一边一个紧靠着我,告诉我许许多多故事,他们说,爸爸被捕以后,国民党特务怎样经常欺侮他们,骂他们是“土匪的儿子”;他们说,振华在听说爸爸遇害那天,马上咬破中指写了一封血书:“与蒋介石誓不两立!”振亚还告诉我,振镛在解放前夕干的一桩冒失的事:有一天晚上,他溜到国民党一个俱乐部里去看电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贴在壁上的国民党党旗撕了下来。事后,表兄知道了,训他:“你不要命么?”你猜他怎么说,“我们下军棋,夺下对方的军旗,对方就算投降;我把国民党的军旗夺过来,那就是说鬼孙子也向我投降了,”……故事怎么谈得光!我们失散了这样久的亲骨肉,一旦相聚,话怎么讲得完呢!我从来没有象那天晚上这样激动过。一边是十七岁的小弟弟,一边是十五岁的小妹妹,他们从两边紧紧靠着我。那时,我也只有二十一岁,在部队里,同志们还叫我“小鬼”呢!在这个场合,我才发觉自己不“小”了。

第二天,我们到郊外去祭扫了爸爸妈妈和小弟弟的墓园,那是西安杜公祠的近侧,是名胜区之一。我默默地站在爸爸妈妈和小弟弟合葬的墓前。我想得好多呵。我想,我们虽说失去了亲爱的父母,失去了一个亲爱的小弟弟,但是生活在革命的大家庭,生活在许多革命先辈为之流血牺牲的新社会里,处处都受到亲人似的关怀和温暖。在党的领导下,我们中国人民已经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如今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为我们愈来愈光明幸福的生活,打下万世不拔的基础。我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含笑九泉的。我们六个孤儿,都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和培育下,成长起来。大姐、二姐、大弟弟和我都先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现在大姐在西安,二姐在北京,大弟弟在新疆于阗一个人民公社当党委书记(他也是我截至目前为止尚未见过面的亲人);小弟弟、小妹妹,那时都已进了学校,现在都已经大学毕业,而且都已参加了共青团。振中如果不死,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大学也快毕业了。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勤奋的青年,有志气的青年,他一定是好样的。

我们这一家大小九口,就有三个人死在美蒋特务屠刀之下。这刻骨的仇恨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当然,我知道,这绝不仅是姓宋的一家的仇,蒋介石匪帮和美帝国主义欠下了中国人民千家万户的血债,正如《红岩》里成岗说的:“不仅仅是一个小萝卜头,我们牺牲过多少坚强的同志。决不能忘记血海深仇。”我知道,我不仅是来绮云的女儿,我还是中国共产党的女儿,中国人民的女儿;我不仅是宋绮云遗志的继承者,我还是许云峰、江姐、成岗、龙光华以及所有革命先烈的共产主义事业的继承着。他们的血,他们的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们对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那种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浩然正气,永远是全中国人民的光辉榜样。

我们会永远记住牺牲了的革命先烈,一想到他们,眼前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止我们前进.我们一定能满怀信心,加倍努力地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原载《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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