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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孤独如何被击败

2024-03-12敬文东

南方文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盛宴春风深圳

孤独或许可以被视作吴锦雄诗歌写作中最重要的关键词。这个关键词与吴锦雄生活的城市——深圳——恰相呼应。众所周知,孤独是现代性的特产。而深圳的体量、深圳自带的现代色彩、深圳潜藏的危险、深圳的孤绝、深圳的无情和它偶尔的诗意与温情,不仅与吴锦雄的孤独正相匹配,还让孤独一词不至于陷入语义空转的尴尬之境。在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大深圳,孤独永远是具体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深圳被孤独环绕,被孤独装饰。孤独是深圳的伴音。仿佛是出庭作证似的,吴锦雄的《雨夜》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是一枚蚕蛹

结茧在水泥的躯壳中

把孤独当成盛宴

“我”“结茧在水泥的躯壳中”类似于海德格尔的著名命题:人在世界之中存在。但诗人吴锦雄遭遇的险境,尤甚于海德格尔那个命题所昭示的境地:他不仅在世界中存在,还结茧于水泥的躯壳之中,这躯壳位于世界的某个偏僻的角落。关于角落,加斯东·巴什拉说得很奇妙:“角落是对宇宙的一种否定。在角落里,我们不和自己说话。每当我们回忆起角落里的时光,我们回忆起来的是一片寂静,思考的寂静。……所有角落的居住者都会赋予形象生命,使作为角落居住者的存在具有各种细微差别。对角落、壁角、洞穴的伟大梦想者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空的,满和空的辩证法只是两种几何学上的非现实性质。居住功能在满和空之间建立起连接。”①但无论如何,这个角落都显得逼仄、狭促,不透光、不通气,将海德格尔那个著名的命题推演到了极致之境,令人震惊,窒息、沉闷和呼吸困难由此不难想见。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呼气困难而深夜写作的卡夫卡,联想到局外人莫尔索,一个因高温而处于窒息之中的冷漠人士。《四十二章经》说得很形象,也很实在:生命就在呼吸间,也仅在呼吸间。和其他的生命体征比起来,呼吸最有资格成为生命的地标和象征。与呼吸困难和窒息相伴随的,正好是作为盛宴的孤独;孤独之为盛宴,犹如动物粪便之于屎壳郎。吴锦雄发明的抒情主人公于是破罐破摔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孤独当成盛宴来享受吧。《雨夜》的意思是,孤独之为盛宴,正如盛宴之为孤独。而鲁迅的名言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但希望之为虚妄,正是希望所在;而盛宴之为孤独,或许正是孤独自身的希望之所(关于这个问题,其后将有论述)。

吴锦雄精彩道说出来的结茧处境表明,孤独是一个标准的现代性事件。正如斯波六郎所见,在中国古代,孤独主要是指物质生活方面无所依凭②,正所谓“恤鳏寡,存孤独”③“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④“养幼小,存孤独”⑤。李泽厚认为,乐感文化倡导的那种中国之乐,正是天人合一导致的最为积极的成果。天倡导“生生”,倡导“天行健”。天道可以被视作孟子和《中庸》所讲的“诚”,它指向的最高境界是主观心理上的天人合一,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张载所说的“人能至诚则性尽而神可穷矣”。李泽厚认为,以此为路径,中国古人能够收获最大快乐的人生极致⑥。孤独因此被挡在了中国古人的心门之外。钱穆在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古典诗歌当中,找到了极为优质的证据:“即如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己独酌,若觉有三人同饮,此亦太白一时之心情与意境,亦即其心德之流露。诵其诗,想见其人,斯亦即太白之不朽。又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与李太白心情意境又异。一人忽若成三人,斯即不孤寂,举世忽若只一人,其孤寂之感又如何。然在此大生命中,必有会心之人,或前在古人,或后在来者。斯则子昂之不孤寂,乃更在太白一人独酌之上矣。”⑦有大生命存在,在中国古人那里就不会有孤独的容身之地。俱往矣,以孤独为诗歌关键词的深圳市民吴锦雄,不难理解赵汀阳的如下判词:现代人的孤独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孤独不是因为双方有着根本差异而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各自的自我都没有什么值得理解的,才形成了彻底的形而上的孤独⑧。就像是对赵汀阳无情而又精彩的洞见的特意应和一般,吴锦雄有直接以《孤独》为题目的诗歌短制:

孤独是王

不可侵犯

又不可比拟的悲怆

和宣布罢黜了王的宦官一样

至上权威,又战战兢兢

是啊,面对不可侵犯的孤独陛下,谁又能免于战战兢兢?谁又胆敢不战战兢兢呢?一如赵汀阳之所见,作为一个标准的现代性事件,孤独是现代人的本质属性。现代人亮相之时,正是孤独现身之际。这就是深处水泥躯壳之中的吴锦雄反复书写孤独的内在原因,绝非矫情,也绝非无病呻吟——在孤独面前,矫情和无病呻吟早已失去了立足之地。钟鸣说得很准确:“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孤独而不能回头的俄耳甫斯,都是石头滚动的附属物。”⑨面对皇帝般的孤独,矫情和无病呻吟毫无意义,更何况还有深入现代人骨髓当中的怕与畏。海德格尔将怕与畏当作此在(Dasein)——比如深圳市民吴锦雄——相伴生的长随之物。海德格尔认为,人手握各种工具以操劳而生存,但各式各样的危险,正存乎于被操劳的各式各样的人间事务之中,所以人会怕。对所有的此在来说,世界的到来以及此在自身的“被”出生,都决不存在任何像样的道理和由头可言。没有任何人事先询问过你是否愿意来到人间,也没有任何人事先询问过如此这般的人间是否愿意现身于世,以盛纳无数个有如深圳市民吴锦雄一般无辜的、偶然出现的此在。而人面对世界,就是面对世界的无来由,更是面对人和世界之间的无姻缘,所以人会畏。海德格尔由此给出结论是:怕有对象,畏无对象;怕面对有,畏面对无。而对于此处的论述更为要紧的是:怕和畏一直在环绕孤独、装饰孤独、抬高孤独、恭维孤独,并以此路径为孤独“加色、加味、加香”⑩。這让吴锦雄一类的现代人,对孤独有着多倍而非仅仅双倍的孤绝体验。

荷尔德林(Friedrich H?lderlin)有诗云:“有危险的地方,也有拯救生长。”(荷尔德林《帕特默斯》,王佐良译)事情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总是如此这般地相反相成。对于吴锦雄来说,相反相成的理由显得非常简单、直接:孤独必须被克服、被打败;人不该注定生活在孤独之中几至不能自拔之境。莫高窟里巨大的卧佛,描述的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情景。觉悟者以其单纯的姿势侧卧着,脸容安静、平和而又慈祥。高尔太对此的赞词是:“这个人没有被死亡征服,而是平静地迎着死亡走去,不知不觉地征服了死亡。”11孤独作为现代人不死的癌症,它能像释迦牟尼征服死亡那样被征服吗?在《奔赴》一诗中,吴锦雄让他的抒情主人公很有会心地写道:“爬上那座高山,仅为/怀里温热的这壶酒/数十载风尘云月/胸中块垒突兀,热血激荡/只为两个孤独的人/一起孤独。”这几个深有感慨、饱经沧桑的诗行,仿佛是在应和三十年多前欧阳江河的著名诗句:“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欧阳江河《草莓》)两个孤独的人坐在一起孤独地饮酒,也许真的意味着我孤独着你的孤独,你孤独着我的孤独,更意味着孤独已经悄然减半,但最终意味着孤独被克服了一半,被打败了一半。这样的境地,让吴锦雄有资格在短诗《空杯》中如是宣称:“用自己的一个孤独杀死另一个孤独。”

但这等境况依然不能满足深圳市民的胃口,因为深圳有取之不竭的孤独,原生态的孤独。吴锦雄于是刻意调整心态,他不仅将孤独视为盛宴(在《一个人的盛宴》中,吴锦雄再一次写道:“生命的孤独,就是/一个人的盛宴”),还干脆爱上了孤独,一如耶稣告诫他的追随者“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12。在又一首题为“孤独”的诗作中,吴锦雄有如下诗行:“孤独是死后逢生/是冬天里的春天/绝望里的希望//孤独是黑暗里的一缕光明/绝望里的一丝暧昧/松开手指缝间/一缕体温和眷恋。”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有如下诗句:“一个新神只是一个新的词语。”(佩索阿《圣诞》,闵雪飞译)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其《颂歌》中唱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作为万物的某种特出的精神属性,孤独也自有其裂痕;像爱自己的仇人那样爱上孤独,就是照进孤独之裂痕的那束光。这束光不仅照进了孤独,也照进了水泥躯壳中结茧的那枚蚕蛹。很显然,这束光非同小可,当它照进孤独时,孤独突然变得羞涩起来,甚至愿意为处于孤独当中的人提供养料,宛若邪恶的天才尼采竟然会在某处说,“我”也会成为一个把事物变美的人。

深陷孤独中的人并非注定受难,如果孤独者找到了进攻孤独的工具,找到了消解孤独的方法。对于在孤独中浸泡多时的吴锦雄来说,趁手的工具比比皆是,比如春风:

我伸出双臂

在春风里抓了一把

还是流水

我的手臂不长出新芽

就会在这春天里腐烂

(吴锦雄《回南天》)

美好的日子总是让人慵懒

麦芽糖一样慢慢咀嚼

牙缝里融化丝丝甜甜

你的眼梢

给了我轻佻的一瞟

仿佛春风轻拂过我的脸庞

(吴锦雄《春日》)

花是如何盛开的

花药,花丝,花蕊,花瓣

有序地贲张

草木的爱情高举

向阳地清晰生命的曲线

(吴锦雄《风吹过》)

松浦友久认为,相较于“安定”“固定”而又漫长难耐的酷夏与严冬,春秋两季显得极易“变化”“推移”,倾向于它们自身的春和日丽、秋高气爽却又转瞬即逝,惜春之感油然生焉,悲秋之情勃然兴焉13。“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芳树无人花自语,春山一路鸟空啼”(李华《春行即兴》);“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苏溪亭》)……历代咏颂春日的诗句层出不穷,相中的就是春天的短暂和珍贵。在春天的所有物事中,春风备受宠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赠别二首·其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僧志南《绝句》)……在中国古人的念想中,春风意味着洁净、温柔、新的开始。在现代中国人吴锦雄看来,春风除新的开始、温柔、洁净等意味之外,还意味着对孤独的弃绝,春风甚至会让“我的手臂长出新芽”;而在“春风轻拂过我的脸庞”之时,正是孤独悄然隐退之际。春风让“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彻底崩盘了。

春风只是吴锦雄解除孤独的工具之一,更重要的是温暖的阳光:“今天的阳光都是甜的/美好的祝福和灿烂的笑脸/无论昨晚是多么黑/今天的每一缕阳光都是透亮的金光/如一个火炬,把万物点亮/今天的每一缕阳光都被命名//羽绒一般的阳光/蜜糖一般的阳光/打击乐一般的阳光/把万物的名称都加上了一个春的前缀。”(吴锦雄《今天的每一缕阳光都被命名》)在中国古人看来,“光:明也,从火在人上,光明意也。”14“从火在人上”的意思是:人的头顶上最大的火,非太阳莫属;最光明的火,也非太阳莫属。“从火在人上”意味着:光与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没有光,人的存在就是不可思议之事。吴锦雄的诗作愿意更上层楼:阳光不仅照亮了万物,还让万物的名称纷纷拥有了春的前缀。这就是说,得到阳光加持的春天是多倍的春天,多倍的春天里吹拂的风更具有消解孤独的作用。荀子说:“物也者,大共名也。”15以荀子之见,人不过是万物之一,与万物同在。而在“羽绒一般的阳光”中,在“蜜糖一般的阳光”中,在“打击乐一般的阳光”中,人也不可避免地加上了春的前缀。有了这个前缀的人,必定浑身通泰。他的内心是光明的,是温暖的,是洁净的,乐于向每一个人和每一棵花草问好,孤独因此不战自败。

在吴锦雄那里,除了阳光,当然还有火,火可以直接被视作太阳在人间的凡俗版本。他对火的推崇仍然出于对孤独的驱赶:“窗外的黑,生活的冷/远行跋涉的重负与孤独/在炉火中化为灰烬/火苗在一直努力向上窜。”(吴锦雄《烟火人间》)爱菲索(Ephesos)人赫拉克利特(Heracleitus)认为火具有创生世界的作用:“这个世界……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它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一切转化为火,火又转化为一切。”16虽然中国人并不认为火能够创生世界,但他们知道,如果没有火,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那样的世界肯定不在他们的想象之列。而有了火,吴锦雄就不能说一无所有,就像海子在《麦地》里祈祷的那样:“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加斯东·巴什拉认为,火是一种普遍解释的原则和定律17。果如是言,那火也能解释孤独。作为太阳在人间的通俗版本,火以及火带来的温暖至少在吴锦雄那里,可以让寒气逼人的孤独变得暖和起来。这就不仅仅是解释孤独,而是对孤独的驱逐,是让孤独在温暖之中化为灰烬。吴锦雄对如下疑问当然心知肚明:已经变暖的孤独还叫孤独吗?

更重要的是爱。西渡对爱的观察值得注意:“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西渡《天使之箭》)吴锦雄的诗歌写作可以被视作对“只有爱是一种发明”这个重大主题的具体展开。“有一些爱,让人哭泣”(吴锦雄《夜空》);“花是如何盛开的/花药,花丝,花蕊,花瓣/有序地贲张/草木的爱情高举/向阳地清晰生命的曲线”(吴锦雄《风吹过》);“爱与信念也一直都在/伴随着酷热严寒,春去秋来”(吴锦雄《盛夏的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在爱的所有方式中,爱上爱本身才是吴锦雄的真正主题。爱上某人和爱上爱是两回事。爱上爱首先可以被视作对爱的提纯,但又决不是抽象之爱,也从不失却具象性。爱上爱本身意味着人的根本属性之一,就是爱的无条件性;是人,就必须有爱,就像是人就必然有恨。爱上爱本身是美丽的。处于爱的状态之中,孤独自然没有容身之地。

在令人窒息的生活里,上帝有意给卡夫卡留了一扇窗户:在孤独的夜晚进行文学写作。吴锦雄也有意在它的茧房中,为自己打开了一道缝隙:写诗。吴锦雄写道:“尘世中,一个商人/怎么可能一尘不染//诗意早从我的体内流失……”(吴锦雄《空杯》)为了打败孤独,必须将消失的诗意重新找回来,吴锦雄暗自下定了找回诗意的决心:“想写诗以求宁静/大片大片的灯光在熄灭/时间凝固在夜的半空中。”(吴锦雄《夜空》)写诗是吴锦雄打败孤独的最佳工具。有了写诗这项活动,吴锦雄对于孤独,已经不再害怕:

所有在乎的事物都可以折磨人

无所挂碍是空

求无所挂碍是执

对于孤独,我也已不再害怕

(吴锦雄《对于孤独,我也已不再害怕》)

2023年5月14日,北京魏公村

【注释】

①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174、179页。

②斯波六郎:《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刘幸、李曌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第1页。

③司马相如:《上林赋》。

④《礼记·王制》。

⑤《淮南子·时则训》。

⑥参阅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第329页。

⑦钱穆:《晚学盲言》下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第587页。

⑧赵汀阳:《第一哲学的支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第133页。

⑨钟鸣:《中國杂技:硬椅子》,作家出版社,2003,第7页。

⑩鲁迅:《三闲集·怎么写》,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8页。

11高尔太:《论美》,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第281页。

12《圣经·马太福音》5:44。

13参阅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第11-13页。

14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九“火部”。

15《荀子·正名》。

16《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编》(D30、D90),载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册,商务印书馆,1985,第21页。

17参阅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顾嘉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第9页。

(敬文东,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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