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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辨析的“同时代人”

2024-03-12姜涛

南方文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甘本一代人后果

我是抱着来听子平老师讲课的心情来参加这场讨论的。以前因为各种原因,很遗憾一直没有机会完整地听子平老师上课,刚才的开场白有些简短,听得还有点不过瘾。当然,听的时候,我也做了一点笔记,下面就着自己的笔记,谈几点感受。

有关“同时代人”的讨论,在子平老师这里并不是新话题,此前在不同场合、因不同契机已经有过展开。我读过其中一些文字稿,当时读的时候,就有一点好奇:现在有不少年轻人受阿甘本的影响,也喜欢谈“同时代人”这个话题,子平老师讲的“同时代”和年轻人讲“同时代”是不是一样呢?当然,听了子平老师开场的发言,我们会知道,差别应该蛮大的。虽然他也提到了阿甘本,但大约只是一种援引、呼应的关系,他对“同时代人”这个概念的使用,历史要长得多,刚才也讲到,最早可以追溯到40年前,从源头上说,更多与“别车杜”的批评传统相关。用了什么理论资源,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子平老师已把“同时代人”变成了一个个人专属、有独特内涵的概念,这里面结合了太多他这一代人深厚的历史经验、思想感觉,也包括对于中国和世界40多年来巨大变化的理解。我们可以依照阿甘本的方式,从几个方面作大致的说明,但这个概念在子平老师这里的意蕴,可能要更复杂、更难以言传一些。事实上,要成为“同时代人”,也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不是说每过10年,自然就有一代人冒出来,这需要很多前提的条件。子平老师提到了历史的断裂,如果没有这样的断裂,或一种由“断裂”造成的时势,在一个相对平安或内卷的时代,一代人可能根本冒不出来。即便冒出来了,估计也不会特别清晰,形象反而会是模糊、暧昧的。刚才庆东老师讲,我们今天面对了既往时代的解体,面对了不太可知的未来,在这样“时势”中,会不会有新一代人出现?这需要进一步的观察。但即便有了相应的历史条件,成为“同时代人”也还需要主体的积极投入、实践,甚至需要非常艰苦、非常坚韧的思想和知识努力。在座的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三位老师,之所以能够成为“同时代人”,不单是因为彼此关系友好,更是因为在特定的时刻,他们共同完成重要知识思想的工作。这是很关键的一点。

为什么要谈这个?在五六年前,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也在热烈讨论“同时代人”。我被拉去参加过他们的活动,认真听了讨论之后,感觉有点困惑,似乎并不是特别能把握“同时代人”的具体内涵。在阿甘本的定义中,要成为“同时代人”,第一条就是在深嵌于时代生活的同时,还要保持一种不合时宜性。所谓“不合时宜”的态度,自然是年轻朋友们强调的重点。年轻人总会有一种被社会忽略的感觉,总会有一些反体制的情绪,也总会寻求不同于当代通行思想的可能,这很正常。但我又觉得这样的“不合时宜”又是很合时宜的,就像体制与反体制往往是同构的,由某种与社会对峙的感觉而形成的“不合时宜”,或许恰恰是一种时代给定的感觉,这并不是阿甘本意义上的“不合时宜”。如果真的要找到自己的历史站位,成为一个可以称为“同时代人”那样的主体,需要艰苦的、长时期的努力,特别是社会感知和思想认知方面的努力。周遭的生活世界或社会环境可能不让人满意,甚至很糟糕,我不喜欢这样的时代氛围,所以我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了吗?真的要做到“不合时宜”,首先还要了解、认识你所不喜欢的社会,才有可能从内部去对峙那些给定的感觉。

在阿甘本的定义中,“同时代人”概念的第二层意涵,涉及作为“同时代人”如何把古代带到当代的问题。这似乎也是常识性的说法,比如,我们常常会说做研究要有“历史的同情”,也会谈文学史研究中的“当代性”,强调在返回历史现场时不能没有自己的问题意识,等等。对于如何将古代带到当代,如何将历史与当下打通,类似的讨论我们不会陌生。可要真的理解其中更内在的层次,可能没那么简单。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钱理群老师的《1948:天地玄黄》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比较多地着力于40年代文学的研究,基本也是沿了钱老师开创的轨辙。在这本书的后记中,钱老师特别谈到历史写作要面对的一个“时间差”,由“彼”到“此”的“时间差”,历史写作因而应表现为一个不断往返的双向过程:

既要“由此及彼”,努力进入历史情境,“设身处地”地去体察、理解彼时彼地的人(个体与群体)怎样、何以作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也即某种历史命题是怎样产生的;又要“由彼及此”,“毫不回避”地正视与揭示在选择(命题)展开与实现的过程中出现的一切严峻而复杂的事实(后果)。

在钱老师这里,“设身处地”与“正视后果”两个原则,是相辅相成的,要求研究者既能入乎其内,在进入历史现场时,保有同情的理解,又能出乎其外,保持一定历史距离的冷静与客观。我觉得,这段话不仅概括了钱老师自己的研究经验,同时也是某种“同时代人”经验的总结,像钱老师、赵园老师这一代学者研究中饱满的主体性,往往就表现在进入历史内部的同时又对历史后果保持“反思”的迫切态度。但如何“设身处地”去体察、理解“彼时彼地”的人的选择呢?子平老师的一个说法很有意思,也很重要,他说要和过去的人成为“同时代人”,必须要有一种共享“无知”的感觉,就像底牌还未被翻开那样,我们和当时的局内人一样,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想了想,常见的“回到历史现场”的研究,往往不是这样,研究者好像总是知道了底牌之后,才心安理得去返回现场的。既然知道了历史的结果和后果,返回时的心境自然会比较平安、有理性,自然也会自认为进入历史的方式较为妥当。可抱着这样平安的心境、妥当的态度,真的能进入“彼时彼地”吗?依照子平老师的意思,可能只有分享了“彼时彼地”之人的“无知”,甚至分享了他们的茫然、焦灼,“彼时彼地”的历史脉络和多种可能性,才会真的向你敞开来。

其实,钱老师对“此”与“彼”之间辩证往返的文学史观,后来也有进一步发展。在《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中,他还是谈到如何看待历史的“后果”问题,但强调“后果”的复杂性,有短期和长期的后果,也有正反两个方面的后果。面对这样的历史复杂性,要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避免以“成功”与“失败”或成功程度的大小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避免完全排除历史的偶然性,把某种趋势和选择视为普遍的必然。这些思考都非常有启发性,和子平老师的谈到要共享“无知”的感觉,我觉得是比较接近的。最后再谈一点,前面几位老师不约而同,都提到了当下的时代状况,包括陈平原老师谈到“后冷战”时代似乎也已过去,新一轮历史即将拉开序幕。这种危机的、对未来不确定的感受,這种时间即将重新开始的感受,在作为我们研究对象的“现代中国”不止一次出现。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有能力把历史中的人变成我们的“同时代人”,重返那些危急的时刻,分享那些“无知”中的迫切思想,我想,不仅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对于怎样去理解、把握我们自身的时代处境,也应该是有帮助的。■

(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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