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韩松与现实之梦

2024-03-12罗鹏华媛媛

南方文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韩松高铁乘客

罗鹏 著 华媛媛 译

“在我看来,火车越往东开就越不准时。那开到中国又如何呢?”

——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德古拉》(Dracula)

20世纪80年代,正值中国改革开放高峰时期。当时,中国对于能否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展开了广泛讨论——或如两个当代流行口号所表达的,中国能否最终“走向世界”并“与世界同轨”。“走向世界”意为走路或行军进入世界,“与世界同轨”可以被理解成与世界轨道的衡量标准相匹配。单就字面意思而言,两个短语中的隐喻呈现出一种具有反讽意味的对比:现代化快速发展的乐观梦想与较为原始的运输方式之间的对比。尤其,走向世界指的是一种只依靠人体本身(行走)的交通方式,不需要任何技术支持,而“与世界同轨”暗指一种基于轨道的运输技术,这种技术几乎与车轮一样古老。

“与世界同轨”中的“同轨”一词引自公元前一世纪历史学家司马迁的表述,《史记》记载了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后,迅速着手统一了度量衡和书写体系(书同文),甚至统一了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车轴的宽度——这样,车轮就会在道路上压出宽度均匀的车辙(车同轨)。但到了20世纪末,“同轨”不再指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而暗指一种有轨交通方式——具体指将轨道轨距标准化,以便列车可以从一个轨道系统平稳过渡到另一个轨道系统。尽管现代铁路交通依赖的技术原理远比秦朝的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先进,但20世纪末的铁路交通已经不再是尖端技术。事实上,以蒸汽为动力的铁路交通方式于19世纪初发明(并于19世纪末引入中国),到20世纪末,火车已经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长途旅行方式。因此,从表面上来看,改革开放时期使用的“同轨”口号暗指铁路交通,却也暗示了中国想要“同轨”的世界已经过时。

反讽的是,为了阐明改革时代中国现代化目标而提出的动员口号,实则暗指了一种相当过时的技术。更反讽的是,直到这些口号流行了几十年后,这一反讽才愈发明显。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立足当代回顾过去,很明显当时的铁路交通不仅象征了中国的过去,也象征着中国的未来。20世纪80年代早期,两种铁路运输系统在中国尚未存在,却在而后的几十年得以爆炸式增长。其一为地铁,技术简单,在城市内将乘客从一个点运送到另一个点。其二为高铁,技术先进,将乘客从一个城市快速运送到另一个城市。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中国从改革之初地铁和高铁双无,到成为两个领域的世界领先者。这一过程中,中国把铁路交通旧时的技术模式转变为国家未来发展的前沿标志。

高铁与地铁

1863年世界第一条地铁——伦敦大都會铁路投入运营,现亦是伦敦地铁系统的一部分。20世纪初,世界上至少有十几个城市开始开发自己的地铁系统。然而,直到伦敦地铁开通一个多世纪以后,中国才开始效仿。1969年北京地铁系统是中国自己建立的第一个地铁系统,第二个地铁系统却直到1980年才在天津附近投入运行。20世纪90年代初,又有另外几个中国城市开始建设地铁线路,但直到21世纪初,政府解除2002—2004年间暂禁新地铁建设政策之后,中国地铁才开始真正建设起来。而后十年,许多现有地铁系统得以显著扩展,数十个城市又建造了新的地铁系统,因此中国目前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地铁系统(按城市排名)和最广泛的地铁网络(按国家排名)②。

与此同时,世界上第一条高铁线于1964年在日本投入运行,而后几个欧洲国家迅速开发高铁技术,二十多年来日本和欧洲仍然是世界上为数不多配备可运行高铁系统的地区。直到2008年,伴随北京至天津线路的开通,中国才开始拥有首个高铁系统。中国虽为后起之秀,但由于大量研发资金的投入,高铁建设进展迅猛。到2011年,中国已拥有世界上最长的高铁网络,到2013年,中国高铁线路的承载能力超过了世界其他铁路的总和③。

在政治话语层面上,也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基于铁路的交通技术的比喻。列宁和托洛茨基都将战争描述为“历史的火车头”,这意味着战争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因素。马克思后来借用了这个类比来形容革命。这样的隐喻中隐含了一种假设,即历史沿着一条固定的线性轨迹(比喻意义的轨道)前进,但也被能够打破现状的强大引擎(火车头)所推动。换句话说,对历史发展的有序、目的论的愿景,隐含在一套预先存在的轨道或铁路中,似乎在根本上就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强调了火车头比喻中所包含的破坏性和变革性。

似乎在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铁路交通所产生的各种技术和话语内涵也有助于塑造概念环境,在这种环境下,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作家韩松创作了一系列启示录寓言,这些寓言便是受到这两种基于铁路的运输技术的启发。2003年,韩松首先发表了一篇题目为《地铁惊变》的短篇小说,后放进其2010年《地铁》中,是四个连续故事中的第二个④。在序言中他回顾了2010年9月前往四川出差的一段经历。当时恰逢成都首个地铁系统的开通仪式,包括成都在内的整个中国都在拥抱一场地铁的狂欢,此后地铁不再只局限于少数几个城市。韩松指出,中国承诺未来五年内投资一万亿元建设超过两千五百公里的地铁等轨道交通线,并预计到2020年,拥有总里程达六千一百公里的地铁和城市交通轨道。他认为,地铁狂欢是当今中国除了互联网之外的第二大狂欢。

然而,韩松在序言中所表现出来的狂热的热情和期待,被正文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所取代,这种不祥的预感贯穿了整个作品。小说中的“地铁”变成了一个黑暗而神秘的空间——一个充满死亡气息、惊变和欲望的场所。地下铁存在于地上城市世界之外,它是通往城市中其他地区的通道,也是通往其他世界和时代的通道。“地铁”在韩松小说中的地位,可与无意识在精神分析理论中的地位相媲美。紧张和焦虑交织交错的地下铁世界,也困扰着地上城市世界。

《地铁》第一部分“末班”,以一位匿名主角开场。夜班工作结束后,他乘坐“末班车”回家。他旁边的一名乘客似乎在打瞌睡,但当他伸出手要触摸这位乘客时,却发现手竟然穿过了乘客的身体,好像这具身体只是一个光影般的幽灵。后来他意识到,整列火车实际坐满了睡着的乘客。他在下一站下车,发现平台充斥着死亡般的气息,这时车站的外门也被闩上了。我们看到的这个月台就像:

史前时代一样,看不到人类的痕迹——没有广告牌,也不见任何文字、符号、图示和标示;有一层彗星般的葱绿色炽光,在影影绰绰地微微招摇……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这就是宇宙飞行吗?他仿佛回到了梦游的岁月。⑤

他当时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这时,他看到有三四十个人形生物——都不过十岁男孩般大小——他们不断将所有睡着的乘客从火车上卸下来。

最终他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地铁站的大门已经打开,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他离开车站,回归日常生活,但周围没有人对前一天晚上的事件发表任何言论,这让他非常惊讶。他等着看晚报是否会进行报道,但晚报也只字未提。他花几个小时在市图书馆查阅三十年前地铁建设初期的相关文件,他回忆起当年的生活——他反复说那时期是他的“梦游年代”⑥。

《地铁》第二部分“惊变”中,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周行的男性。他正在乘坐地铁列车,突然发现身边出现了一群同样身材矮小的人形生物。然而,这一次,车上的乘客们并没有像“末班”那样陷入恍惚状态,相反,他们变得原始而狂热。文中反复描述了陌生人之间的性行为,其中包括对一名小女孩轮奸这种令人不安的场景。此外,乘客们的行为不仅回归到原始状态,他们的身体也退化为人类存在以前的类人猿形态。例如,在某节文章,是这样进行描述的:

他看到在他曾经待过的车厢里面,乘客们全部赤身裸体,失去了人样,成了一种奇怪而陌生的生物,类似裸猿,有着樱桃色的薄薄皮肤,瘦骨嶙峋而纤弱无力,皆四肢着地,缓缓爬行。⑦

“惊变”中的矮小类人猿乘客呼应了“末班”中更为矮小的人形生物,但类人猿代表的是人形的退化,回到更原始的状态,相反,较小的人形生物代表了人类更高级的迭代。据透露,这些人形生物是一群中国太空探险家的后裔。这些探险家曾离开地球进行长途探险,现已通过一个虫洞返回地球,这个虫洞直接连接着这个未知城市的地铁。至此,进化了的太空探险家的后裔们超越了人类形态,他们回到地球是为了寻找他们集体的过去。因此,“惊变”中的人形生物身负寻找祖先谱系的考古学使命,这与“末班”中的主人公见到人形生物后去查询地铁建设时期文件的情节相呼应,也使整部作品具有前瞻性和未来主义特色。

《地铁》序言描述了当代中国对地铁建设的大笔投资,结尾也有同样基于历史现实的“附录”。“附录一”包括一个五页的清单,详细列出了世界各地的各种地铁事故,从1903年的巴黎地铁火灾,到2010年7月在北京地铁发生的建筑事故。“附录二”包括五页清单,指示地铁乘客遇到危险如何应急处理。两个附录的补充叙述,作者强调了核心科幻小说叙事与历史现实之间的联系。正文和附录并置,小说的精彩内容可以看作是小说所基于现实的产物,也同樣对现实提出了批判。

《地铁》出版两年后,韩松发行了第二卷《高铁》。灵感的来源不再是地铁而是得益于新科技的高铁⑧。与《地铁》相似,《高铁》也有一个附录详细介绍了小说写作的历史背景。后记中提到了2011年在温州发生的动车事故。韩松指出,政府对此次追尾事件进行调查并得出的最终结论是技术失败和人为错误。然而追尾事件发生的这一年,中国最终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表明现代化和发展的历史轨迹不应缺乏省思。

韩松在《高铁》后记中指出这部小说大致写于2007—2010年间——也就是温州事故发生之前,以及中国高铁“出生、走步和快速成长”之前⑨。同时,文中描述的高铁的拟人化特征,在后记出现了转折,韩松指出“这种工程技术的巨物,据说是一个综合了日本、德国、瑞典、法国等技术的大杂烩,里面又有着中国自己的发明创造,这真让人迷惑。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坐在里面的乘客,又都是谁?是异形吗?在高速运动中,我感到,很快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⑩。

韩松将高铁作为混合产物实体进行展示,他认为不仅技术本身,乘客也会拥有外星人特点。高铁技术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杂烩了国内技术和国外技术的混合型产品。他认为乘坐火车的经历也是不稳定的和陌生化的,以至于他质疑这些乘客是否实际上可能是“异形”。

如果《地铁》代表的是地铁的地下世界和相对正常的地上城市的鲜明对比,那么《高铁》则描述的是一个环境,即火车内部就是个世界——或者至少是作品里的人类居住的功能世界。在2012年韩松的这部小说中,乘客们无法离开火车,高速列车就是乘客们生活的整个宇宙。这让人想起1982年法国小说《后末日世界》(Le Transperceneige)[2013年韩国导演奉俊昊(Bong Joon-ho)据此改编为电影《雪国列车》(Snowpiercer)]。在这个后世界末日的世界,所有幸存者们挤在一辆火车上,随着火车漫无目的到处游荡。此外,《地铁》追忆了集体的过去,《高铁》视乘客的记忆为幻象,唯一的现实是现在。2050年全球病毒肆虐,人类几乎灭绝,《高铁》讲述了后世界末日的未来。一个神秘的“团体”创造了一种高速列车,人为培育出一群新人类,新人类的大脑中被植入合成记忆,这样他们就相信自己是“正常人”。《高铁》关注的重点正是这些人工培育的人类。他们居住在高铁上,努力反思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以便更好地了解当下的生活。

韩松在《高铁》中做了进一步解释,“早期高铁只能实现空间旅行”。危机爆发之前集团已经设法发明了一种能够“穿越时空”的新型高铁。集团把民族浓缩成一个微点,藏匿在列车车厢中,在细菌的体内运行并膨胀,一直到今天,终于重新进化出了崭新的文明,也就是你在列车中看到的复杂纷繁的生活画面11。小说进一步解释说,由于人类试图开发新一代抗生素,地球遭受了一场全球危机,细菌产生了抗药性。人类、所有哺乳动物甚至所有昆虫灭绝后,留在地球上的唯一生物是细菌,包括以前植入细菌中的小型人造人类。结果是,人类寄生于原来的寄生虫——细菌——现在已经变成了整个宇宙。

梦游

韩松在《高铁》后记中指出,虽然中国第一条高铁线路2008年8月正式投入运行,但他对高铁的兴趣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日本新干线12。他指出,新干线1964年投入使用,在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引发巨大反响。邓小平1978年(改革开放初期)访问日本后有个著名言论,“我就感觉到快,有催人跑的意思”13。就如同韩松在《高铁》后记中提到的,邓小平希望将日本新干线作为一个象征,不仅是抽象速度的象征,也是中国加速自身发展的需要,希望中国有一天能像高铁一样飞驰,超越日本(三十三年后,中国终于成功了,至少在国民经济规模方面)。

韩松还在后记中指出,2010年2月,新华社发表题为《穿越梦幻的时空——中国高速铁路发展纪实》的长篇通讯,庆祝中国高铁取得的辉煌成就,并将高铁的奇迹归因于改革开放的成功14。韩松在对这份政府工作报告的讨论中强调,自己的小说对高铁的关注不仅面向未来,也契合当下。另值得注意的是,邓小平最初发表庆祝日本高铁的声明和2008年中国第一条高铁开通之间相隔三十年,《高铁》和《地铁》的创作也间隔三十年。《高铁》中有个情节,和主人公周原同车厢有位卧病在床的老人。后来周原听说,三十年前也就是他出生的那年,这位老人“得了一场怪病”而失忆15。同样在《地铁》“末班”部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最初建造地铁系统的时间也间隔三十年16。“末班”也比主人公所描述的“梦游年代”或“梦游的岁月”早了三十年。在这些作品中,梦想和梦游的比喻,不仅用来表达对未来个人和集体的愿景,还包括对当下现实的重构,以及对过去付出心血的怀旧。“末班”中第一次提到主人公的“梦游年代”是在主人公拥有无尽希望的青年时代。反讽的是,在这个时代,人类未来却受到了核威胁:

那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梦游年代的防空演习。战争有瞬间爆发的前兆。整座城市或会毁于一枚核弹。遍地是残肢断臂和破碎内脏。但他并不恐惧,反倒兴奋不已,大概是觉得这正是源于陌生殊异而具备了工业现代性的原子能高科技吧。毕竟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就代表了进步,年轻人都筹备盛大节日一样,纷纷热议即将来临的新型战争,讨论灰飞烟灭的技术细节,就好像在畅想光明美好的未来。17

换句话说,主人公年轻时期的“梦游年代”对主人公影响很大,使其形成了对理想化“梦境”未来的憧憬,但同时这种憧憬也带有“梦游”性质,对当下现实视而不见。反讽的是,尽管对未来的一系列不确定性被用来批判性地审视当下,但面临威胁的焦虑,仍与幻想更完美的未来辩证地交织在一起。

《高铁》后记引用的新闻通讯标题中有一个明显的关于“梦”的暗示。标题是“穿越梦幻的时空”或按字面意思“穿越时空的梦想和幻想的空间矩阵”。通讯详细描述了当代中国高铁的技术史18,追溯了交通技术的“时空”运动。这种技术就是戴维·哈维(David Harvey)“时空压缩”(space-time compression)的形式,这种形式非常具有煽动性——空间和时间关系可以从根本上重新调整。这里的隐喻“梦”用来描述高铁乘客如何看待他们所处的时空矩阵发生的改变,以及技术本身所跨越的历史和跨国空间。

时间轨道

本文题记摘自乔纳森·哈克(Jonathan Harker)的日记,他是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小说《德古拉》(Dracula)的主角之一,当时他正准备从伦敦乘火车去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他去约见潜在客户德古拉伯爵(Count Dracula)]。《德古拉》出版于1897年,铁路旅行在欧洲及其他地方已渐成体系。19世纪后期有观点认为,铁路旅行缩短了地理距离,加速了空间同质化过程,人们能够高效地长途旅行,商品也能够及时得以运输。尽管不同区域和国家仍需要协调一致的火车时刻表,但这也促进了全球标准时间体系的建立19。而且,如大卫·兰德斯(David Landes)等人所言,列车时刻表需要不断完善,这也对乘客本身产生了变革性影响,“他们不仅想知道几时几刻以便赶上火车,而且发现他们的整个时间意识已因铁路的要求而改变”20。换言之,火车和其他公共交通技术推动了从沃尔特·本杰明(Walter Benjamin)所谓的前现代“弥赛亚时间”(Messianic time)21到朝向同质、空洞的现代时间概念的转变,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认为这是现代民族主义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22。然而,时间标准化的过程本身既不是瞬时的,也不是统一的,乔纳森·哈克的言论反映了这样一种看法,即从伦敦开始,距离越远,越难以秉持新的全球时间制度——哈克本人最远只到了东欧,他称中国处于这一新的时间制度的终极边界。

一个多世纪后,北京艺术家宋冬为一个非官方卫星展览所准备的安装作品中,也有类似对全球化时间概念的关注,该展览是为了配合北京国际艺术双年展(2003年9月20日至10月20日)而设计的。宋冬的“当代艺术火车站”作为展览会的一部分在北京798艺术厂大楼展出,这部作品是由一列脏兮兮的管道、煤渣块和波纹状金属板制成的,是几乎全尺寸地复制了火车的作品。在两条红色横幅之上写着“坚决拥护换乘艺术交通工具的英明决议”和“认真贯彻严打破坏艺术交通工具的方针”,宋冬的仿造火车旁边是一排毫无表情的警察人体模特,在虚构的站台上立正站立着。每一个人体模特都与艺术家宋冬的肖像有幾分相似,他的肖像还出现在火车侧面的通缉犯传单上。正如传单上所写的,“宋冬”闯入了当代艺术火车站,偷走了一份可能包含列车行程表和目的地的秘密文件——从而让当代艺术快车本身脱了轨。另一页传单对由此造成的延误表示歉意,并鼓励滞留的铁路乘客“在艺术氛围中耐心等待”,“这个火车站目前正在举办一场当代艺术展览”。最后,第三张传单描述了滞留的货车乘客是如何决定召开“当代艺术大会”的,以决定是继续等待,还是继续前进并离开。他们以最微弱的差距投票选择了“离开”,并选择了另一种艺术交通方式。

宋冬的作品占据了展厅的一整面墙,作品暗含了对北京双年展和对卫星展览的批评。2003年北京艺术双年展正处于中国试图“走向世界”和“与世界同轨”的大环境下,更具体地说,处于中国加入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当代全球化组织的进程中。这一进程在2001年12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前的九个月达到了象征性高峰。在此期间,中国首次举办奥运会23,首次荣获诺贝尔文学奖24,并首次举办了国际艺术双年展25。这些举措都是中国有意从历史上一直以欧洲为中心的全球组织中获得象征性认可的体现。然而,从宋冬的“当代艺术火车站”可以看出,中国当代艺术界不应继续尝试登顶这些全球化机构,如国际艺术双年展的“火车”,而应遵循自己的轨迹。

宋冬的作品当初是为了双年展卫星展览而作,但他安放的小细节却流露出对展览进行的批判。尤其是贴在当代艺术快车一侧的传单直接面向观展者,第二张传单则把游客当作艺术快车上的乘客,邀请他们在“此火车站”的艺术氛围中耐心等待,“此火车站”实际上就是展览作品本身,而乘客要决定何去何从。第三张传单则意味着,火车乘客实际上已经决定离开,选择另一种“艺术交通方式”,双年展卫星展览并非他们要到达的地点,他们要去的地点在作品空间之外。

再回到本文开头改革开放时代的借喻,宋冬用三张传单告诉中国当代艺术家们,与其试图“与世界同轨”,不如完全脱离这些预设轨道。同样,韩松创作《地铁》和《高铁》,他看到当代中国热情拥抱的鐵路交通技术其实早已在全球许多其他地区得到了广泛的应用。韩松的小说没有流于俗套地继续探究铁路技术的发展历史,而是另辟蹊径:拷问地方历史,力求筑梦莫测未来。

【注释】

①原载《今日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Today)第7卷第1期。

②Hans-Ulrich Riedel,“Chinese Metro Boom Shows No Sign of Abating,”International Railway Journal,November 19,2014,http://www.railjournal.com/index.php/metros/chinese-metro-boom-shows-no-sign-of-abating.html?channel=525.

③Richard G. Bulloc,Ying Ji,Gerald Paul Ollivier,and Zhou Nanyan,High-Speed Railways in China:A Look at Traffic,China Transport Topics,no. 11. Washington,DC:World Bank Group,2014,http://documents.worldbank.org/curated/en/451551468241176543/High-speed-railways-in-China-a-look-at-traffic.

④韩松:《地铁惊变》,《科幻世界》2003年第9期;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⑤⑥⑦17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20、30、88、30页。

⑧⑨⑩1112131415韩松:《高铁》,新星出版社,2012,第367、373、163、367、367、368、166页。

16虽然“末班”没有具体说明它所在的城市的名称,但天津地铁于1980年投入运营,也就是说,恰好是《地铁》出版前三十年。

18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Cambridge:Blackwell,1990).

19Stephen Kern,The Culture of Time and Space:1880—1918(Cambridge:Harvard Univ. Press,2003),11ff.

20David Landes,Revolution in Time:Clocks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Cambridge:Harvard Univ. Press,1983).

21Walter Benjamin,“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in Illuminations,ed. Hannah Arendt(New York:Schocken Books,1969),53.

22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New York:Verso,1991).

23第一届现代奥运会于1896年在雅典举行,中国于2008年首次举办奥运会。

24诺贝尔奖计划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1896年去世后的遗嘱中提出的,20世纪只有三位中国人被授予奖项(全部为科学奖)。直到2000年,一位中国作家才赢得了6个奖项中最具民族优势的作品:文学奖(当然,高行健在2000年获奖时已经成为法国公民)。

25国际艺术双年展传统是在1895年威尼斯国际艺术展览会上发展起来的,但直到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之前,中国艺术在这些展览中基本没有出现。直到2000年11月,中国终于在上海举办了自己的国际双年展(这实际上是第三届上海双年展,但却是第一届国际艺术展)。

[罗鹏(Carlos Rojas),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华媛媛,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比较文化研究基地]

猜你喜欢

韩松高铁乘客
第一次乘高铁
嫦娥五号带回的“乘客”
山上有座高铁站
高铁会飞吗
最牛乘客
时光笺里的成长诗
时光笺里的成长诗
韩松和他的“驱魔”世界
人地百米建高铁
车上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