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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春

2024-02-18王倩

少年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春盘春卷窗花

王倩

我姥姥是一个无比热爱春天的人。

隆冬大雪封门的时候,姥姥喜欢盘坐在炕头上剪窗花。姥姥的手可巧了,她剪的窗花无论是花草还是动物,无不活灵活现。但姥姥最爱剪的窗花还是那个“春”字。

她剪的“春”字有好多种花样。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有繁花似锦的图案构成一个“春”字的,也有几个“春”字构成一枚大花朵的;有一只喜鹊嘴里衔着一个“春”字的,也有好几个“春”字构成一个立体面的……满炕红艳艳的剪纸,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好不热闹!

姥姥剪好的窗花,总是会被亲戚们和乡邻们抢去,喜气洋洋地贴在自家的窗户上。有一次,姥姥让我给邻居的五奶奶去送窗花,五奶奶笑呵呵地送了我一个称呼——送春娃娃。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我觉得自己顿时好看了起来。

除了剪窗花,姥姥还会天天翻那个小小的日历本子,看看哪一天打春,哪一天雨水,哪一天惊蛰。对了,她还常念叨着,打春后要先咬春,芒神才能让我们这一年丰衣足食有余粮。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节气的名称,我也曾问过姥姥,为什么要“打”春、“咬”春呢?春,不会疼吗?姥姥说,打春就是立春,打春的“打”可不是挨打的“打”,也不是打架的“打”,是打起精神的“打”。至于“咬”嘛,姥姥说,那是芒神愿意把好吃的东西分享给大家呀。

我知道芒神就是春神,但我还想知道芒神长什么模样。姥姥肚子里有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她常常讲给我听,但她也不清楚芒神的模样。她只告诉我,芒神肯定是带着光圈的、漂亮的、会飞的、温暖的、笑眯眯的。

我的姥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呀!她是个结实又利索的老太太,她总是扎着青布围裙,脸上带着微笑,不知疲倦地收拾这整理那的,尤其是在每一年春回大地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格外有精气神。

长大以后,我常常想,姥姥那么喜爱春天,每一年都那么热切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那么隆重地迎接春天,也許是因为春天让世界重新活过来了,她可以又一次面对一个新的世界,就仿佛她又一次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姥姥总是念叨着“春打六九头,来年吃喝不用愁”。

整个冬天,我们的饭桌都是那么没有生气,除了大白菜,还是大白菜,而大白菜被吃完的时候,就只有咸菜了。这让承包着家里的饭桌的姥姥,有着空落落的无力感。

但是,春天来了,可就不一样了!

好日子就是从立春那天开始的。姥姥总是早早就在她的小日历上圈出打春的时辰。不知怎么,印象中,小时候立春的时辰,总是会在晚上。姥姥提前几天便会一遍遍地叮嘱家人,打春是决不能打在炕上的,否则新的一年就会懒惰,一事无成!因此,即使是三更半夜,我们全家都要穿戴整齐,穿鞋下炕,恭敬地等着春神的到来。

那时候,我觉得打春的时辰很神秘,我常常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坐在板凳上等着一个神秘时刻到来。我总以为会有像亲戚一样的人来敲门,但是黑沉沉的夜晚里静悄悄的,什么脚步声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来,只有风打着呼哨钻进门缝来,冻得我直哆嗦。

我问姥姥,芒神在哪儿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呀?姥姥说屋后干枯的大树看见了,院子里鸡窝里的鸡看见了,村北冰封的大河看见了。我撇着嘴,原来,我还不如一棵树、一只鸡呢!我瞪着无知的眼睛看向那黑暗之中,小小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妙的心情。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降临,我们身边的事物正在无声无息地改变。

每当这时,姥姥就会把早就准备好的萝卜捧出来,这是立春日“咬春”时最重要的“嘉宾”。那是姥姥在上一个秋天珍藏起来的最好的萝卜。姥姥把萝卜切成小块,每个人分一块,咯吱一大口,带着微辣味的清甜一下子便把整个口腔充满,荒芜了一冬的味蕾一下子就被唤醒了。

春天就这样被我们咬进了嘴里。姥姥说,萝卜赛梨,这是春天的第一口鲜味。

春天马上就要送给我们更多好吃的了!以后的日子里,小馋猫的嘴巴可以被各种美味宠溺。

一场雨水过后,在沟渠边、墙角边,随处可见开着白花的荠菜。它是春天最先给人们送来的鲜活美味,让村里人萎靡了一冬的饭桌,活泼了起来。

它可以生腌,也可以炒菜,还可以用来包包子。但最让我期待的,是姥姥做的荠菜煮蛋。

姥姥说,小孩吃了荠菜煮的鸡蛋,一年都不会肚子痛。采来的新鲜荠菜洗净后,捆成一小束,放入鸡蛋、生姜,煮上一大锅。那汤的清香里略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吃在嘴里,却是一种淡淡的回甘。

美食的熨帖,让我们身心都舒展开来。吃了姥姥煮的蛋,我们就像姥姥期待的那样,泼辣地成长着,无病无灾。

虽然春寒依然料峭,可一点儿也挡不住院中那棵高大粗壮的香椿树的苏醒。当人们还穿着厚袄的时候,它就开始努力地萌出一个个翡翠似的芽了。

香椿芽也是一道多面手的好菜,它可以有好多种吃法。无论是哪种吃法,只要那水灵灵的绿一上桌,仅望一眼就让人食欲大振,动箸一尝,更是味美爽口,齿颊生香。

天再暖一些的时候,槐花就开了。村子里的老槐树很多,家家户户就都笼罩在清甜的槐花香里。那槐花的香味,在春阳灿烂的午后,尤其芬芳,沁人心脾。

令人兴奋的是,这清香脱俗的槐花们,很快就能成为盘中餐啦!

姥姥做的槐花苦累饭可是令我朝思暮想呀。我恨不得把树上那些白亮亮的花朵全都收进我的笸箩里。但扒槐花,那是弟弟的活计,也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登高爬树可是他最擅长的,我不行。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特别神气。他坐在树杈上,嘴里哼着歌,捋下一把开得最盛的花,放进嘴里,不时还拿一小朵花深深地吸一下,那陶醉的模样,真是让我又气又急。

姥姥将槐花和上玉米面,放在箅子上蒸熟。热气氤氲里,槐花的花香和玉米的甜香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勾引着我们肚子里的馋虫。

苦累饭的灵魂,是蒜蓉。虽然我平日里极讨厌蒜味,但苦累饭里的蒜,却是另有一番风味的,仿佛它因了那花香,重新变了个身似的。

在和姥姥相依的岁月里,我就这样被生活的五味浸染着。在日常的一饭一蔬中,姥姥让我懂得了,酸、甜、苦、辣、咸,正如人生的况味,各有各的意义,人生缺了哪一味,都不算是丰盛。

这些野菜已经够让我家春天的餐桌有滋有味了,但姥姥的拿手好戏,才刚刚出场哩!

太阳明亮、微风荡漾的好日子里,姥姥会把案板搬到院子里,抬出一只不常用的小灶,嘱咐我出门去堤堰上捡一抱干树枝回家。看到那只小灶,我的心就激动起来了,我知道姥姥要烙春饼了!

我十分乐意做个小帮手。当我抱着柴火回家的时候,姥姥的面已经和好了,正“醒”在大瓦盆里。那面团白白胖胖的,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姥姥烙起饼来,可真是娴熟呢!面剂子在她手里,如同一捧云朵,揉揉、捏捏、擀擀,不断地变化着模样。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铁饼铛上的油花嗞嗞啦啦地冒着烟,烙饼的香味很快就会飘满整个院子。

饼一出饼铛,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拿起来送到嘴里,因为太烫,饼在手里一个劲地倒腾着,吃在嘴里我也被燙得咝咝地吸着气,龇牙咧嘴的模样把姥姥逗得笑个不停。

蝉翼般薄弹的春饼,一抓是一团,放手是一片,暄香软弹。但姥姥会劝我少吃一点,留着肚子,因为后面还有更好吃的春卷呢。

烙好的春饼,卷上荠菜、香椿、鸡蛋—它们炒在一起成了一盘喷香的杂味菜,这就是春天里最上等的佳肴——春卷。

每年姥姥做好了第一批春卷,是不允许我偷吃的,她盛在大盘子里,先走出家门,送给左邻右舍尝一尝。她说,这叫“送春盘”。我就像一只被香味牵着的小狗一样,紧紧地跟在姥姥的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盘子里喷喷香的春卷。

乡邻们也会把他们的春盘送到我家来。每一家的春盘都代表各家不同的口味,各有各的特色。这让我们小孩子简直像过年一样,吃得乐翻天。

春天的味道,就这样被馈赠着、传递着。一年又一年,在春风拂面的季节里,人们因为这些吃食,笑得像春阳一样灿烂。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后来的时光里,当我读到杜甫这句诗的时候,一下子便泪流满面了。

食物的滋养,给了我们生活的底气,春天住进了我们的身体里,而姥姥却永远地住进了我们的回忆里。

如今,姥姥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但她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就像温暖的春天。每个春天到来,大地复苏的时候,姥姥都会从我们的记忆里走出来,慈爱地看着我们,叮嘱我们要爱自己,要认真生活。

虽然她再也不能为我们做菜、做春卷了,但那些食物的味道已经深深地镌刻进了我们整个家庭的味蕾里,就像一种生命的基因。

我们这些后辈,已经把姥姥那套立春的仪式完完整整地承袭了下来。我们会十分在意打春的时辰,我们会在打春的那一刻,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萝卜。每一年春天,我们也还是会去田野里挖野菜、炸春卷、送春盘。

每一年我们都要把春天咬在嘴里,把一年中最美好的开始紧紧地咬住,让我们的生命因此变得有力,让我们在往后的时光里,有勇气面对人生中的每一个至暗时刻。

我想,我亲爱的姥姥,她早已化作了芒神,有着金光闪闪的羽翼,有着慈爱的目光,她庇荫护佑着我们,带给我们福祉,让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的春天里,吃饱喝足,怀揣梦想,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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