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立伟

1

过年前，母亲让我和姐姐去买红纸准备写春联。母亲告诉我们红纸一定要买厚实的，枣红色的，要摸上去感觉绒嘟嘟的。我和姐姐领了命，一路欢跳往商店跑去。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把红纸卷成筒，像一个金箍棒一样，一边耍着，一边扑通扑通地跑回来，把红纸往母亲手里一交，等着母亲验收。母亲呢，正反面翻看后，用手摸了摸，又在手指肚上吐口唾沫，在红色那面蹭了蹭，看了看手指，最后满意地说：“今年的红纸买得好，厚实，色儿正！”

母亲把红纸递给父亲，父亲接过红纸，开心地哼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人孩子都喜欢哪……”我们的笑脸被红纸映得红彤彤的。

父亲摆弄着红纸，要剪成一条一条的，这是父亲的绝活，纸要顺茬裁，才不容易撕裂。多宽多长要根据门的大小来定。我们姊妹几个兴奋地围在父亲的身边，我问父亲：“爸，为什么过年要贴春联？”

父亲说：“贴春联迎接春天啊，过了年就打春了！”

“春联为什么又叫对联？”

“春联有两条，第一条叫上联，第二条叫下联，成双成对的，就叫对联，也叫对子。”

“春联为什么要竖着写？”

“因为大门是竖着的！”

“为什么要用红纸写？”

“过年贴春联，就是给家家户户化化妆，挂挂彩，红红的，图个喜庆，就像你们的小脸蛋涂点腮红，好看！”

“那春联上的字，都是欢喜的话了？”我似乎一下子懂了。

“对，都是喜嗑，让人开心的，祝福发财啊，好运啊，健康啊，幸福啊……”

因为我上学了，会数数了，也可能我问的问题太多了，父亲让我去数大门有几扇，我从院门跑到仓子门，再到外屋门，最后是里屋门。跑了一圈之后，我回到屋里告诉父亲有五扇门，父亲说对了；又让我去数数鸡鸭鹅狗马牛羊有多少个窝，我挨个窝摸着数了一遍，回来报数，父亲又说对了；又让我去数数粮囤子、水缸，父亲都一一记下了。

父亲开始裁红纸，一边裁，一边告诉我，门上贴对子，要七个字的；其余都是四个字的，鸡鸭鹅狗的窝要贴“六畜兴旺”，牛圈和马棚要贴“牛马成群”，猪圈要贴“肥猪满圈”；粮囤子要贴“五谷丰登”，水缸要贴“福”字，还有进门喜欢抬头看的地方要贴“抬头见喜”。

纸张裁好了，父亲卷了起来，说过年前两三天再去求人写。

2

村子里有个笔墨很棒的董先生，每到过年的时候，就给村子里家家户户写春联。由于人多，要排长长的队。父亲说，要么早去，要么晚去，人不会太多，而且去排队的时候，不要排最前边，因为先生开始的笔墨一定比较生疏，写不出最佳的效果；也不要排最后边，到最后，先生写累了，墨也不足了，留白太多，字也不好看；排在中间最好，先生不但写得好，脑袋灵光了，对联的内容也好。

那董先生什么样？对联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那笔有多大？墨从哪里来？我不停地问，父亲耐心地给我讲：“写对联得用毛笔，就是筷子粗的竹竿做笔杆，一撮毛做笔尖。墨是用墨块磨出来的，墨块像石头一样，在盘子一样的砚台里倒上水，用力转圈磨，就出来墨汁了，然后用毛笔蘸着就可以写了。那个董先生啊，八十多岁了，那一手毛笔字写得好啊……”

“干脆写春联的时候带你去看看！”父亲看我实在好奇，说，“你去看一看，学一学，以后识文断字了，说不定也能成为写字先生，到时候，咱们家就可以自己写春联，不用求人了！”我一下子蹦了起来，期待着写春联的日子快点到来。

腊月二十九，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才用胳膊夹着裁好的红纸出了门，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身后，我们去写春联啦！

一进董先生家门，就闻到一股臭臭的味道，屋里站满了人，父亲一边说借光，一边把我从空隙送到了前边，不住地对大家解释：“让孩子学一学怎么写春联！”

“哎呀，要想出一个写字先生，那得你们家祖坟冒青烟啊！”人群中有人和父亲说笑。

我不懂祖坟冒青烟是什么意思，但也似乎明白，是说我想当写字先生不容易。

父亲看了那人一眼，表情似乎严肃了，转而笑着说：“嗨，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说不定真就冒了青烟呢！”

那人一下子没了话。

炕中间有一张桌子，一个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的老头盘腿坐在桌边，手里正拿着一个带着毛的笔，他从眼镜上边瞄了我一眼，然后用毛笔蘸了几下墨，气定神闲地悬起手腕，毛笔就像一条蛇一样，从一条红纸的顶端，七弯八拐地爬啊爬啊，一会儿就爬到了底下。我伸長脖子想看看写的是什么，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我啪地趴到桌子上，手正好压翻了磨盘，墨汁溅得哪里都是。

老先生立刻变了脸色，厉声说：“一个女娃子，学什么学，写这字不是谁都可以学会的！净来捣乱！”

我红着脸，带着一手墨汁，从人群里挤出来，哭着跑回了家。

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个不停。

父亲回来了，看脸色也不太高兴，母亲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叹了口气，说：“咱家二丫，把人家墨碰洒了，被人家训了两句，我也不好说什么，唉，求人难啊！”

母亲看着我，生气地说：“不让你去，非要去，惹祸了吧！”

我擦了擦眼角，大声说：“什么祖坟冒青烟，什么女娃子，我偏要当个写字先生给他看看！”

“好，有志气！好好学习，以后咱就当个写字先生，咱自己写春联！”父亲也激动了。

在母亲的提醒下，父亲开始带我们贴春联，先把是一对的放在一起摆好，一边念，一边告诉我们哪一条是上联，哪一条是下联，哪个是横批。我来抹糨子，父亲贴，我们最先贴好了正屋门，父亲朗声念：“欢声笑语迎新春，欢聚一堂贺新年，合家欢乐。”这词真好，这春联真神奇，全家人一下子都快乐起来，快乐充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先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院子里大门上的春联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吉星高照”。我好奇地问父亲：“天上那么多星星，哪一颗是吉星呢？那么远，能照到咱们家吗？”

“天上每一颗照着咱家的星星都是吉星！星星是神灵，谁家勤劳、善良，就会照到谁家！”父亲笑着说，“吉星一照，二丫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当上写字先生呢！到时候给村里所有人家写春联！”

“我一定当个写字先生！”我感觉自己将来要做大事一样，又激动又兴奋。

3

家家大门都化好了妆，就过年了。穿新衣服、吃糖果、看大秧歌，家家户户沉浸在过大年的快乐中。我喜欢满大街地跑来跑去，去看每一家大门上的春联，一边看，一边念，念着念着，我发现那些字像有了魔法一样，吸引着我的手指，我描啊描啊，回到家，我就用铅笔记在了本子上，有些字不认识，就拿去问父亲，父亲雖然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但是常见字都认识。父亲问我怎么记住这些字的，我说每个字仔细看，再用手指描一描，它们就自己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父亲点点头，说：“嗯，是当写字先生的料！”

下雪了，我喜欢在雪地上写，写大大的字，比春联上的字都大。院子里写完了，我就跑到路边去写。一天，我正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踱着小步走过来，我一看竟然是那个写春联的董先生，想起那天弄洒他的墨，他凶巴巴的样子，我转身就往家跑，谁知转身有些急了，脚下一滑，一下子摔倒了。还没等我爬起来，一双爬满了青筋的大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借力站了起来，抬头看着他的白胡子，有点怕怕的。

“这字都是你写的？”他看了看我，笑了，指着雪地上的字问。

我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用他的拐杖指着我写的“春”字说：“这里的‘人’字要立起来一点，才有骨力。”说着用拐杖把“人”字重新写了一遍。我再看那个“春”字，一下子挺立起来，好看多了。

“娃子，你记住，字，不是那么容易练的，要用心！”

说完，他捋了一下白胡子，转身踱着小步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愣了一下，小声说：“我们家的祖坟会冒青烟的！”

4

春节过了，学校开学了。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一进门，父亲就兴奋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二丫，给你一个好东西！”我三两下打开，天啊，竟然是一支毛笔！棕色的笔杆，前端有一撮黑色的毛，真漂亮。

那天看到了董先生的毛笔之后，我曾自己偷偷地把黑线绑到一个秸秆上，做了一个，不过软塌塌的，根本无法写字。父亲发现了，说毛笔太贵了，咱买不起。

我问父亲毛笔从哪里来的，父亲说他找人帮忙做的，用的是马毛，说羊毛做的笔叫羊毫，黄鼠狼尾巴毛做的叫狼毫，兔子毛做的叫紫毫，都是比较出名的，用起来好用，可是不是没有毛，就是难做，只有这马毛容易弄，好做。

“那，这马毛做的，就是马毫吧！”

父亲笑了，说：“没听过。”

有了毛笔，写毛笔字就成了我最喜欢做的事。因为没有墨水，钢笔水又舍不得用，我就蘸着清水在桌子上写，可是总写的话，又担心把心爱的毛笔磨秃了。每天，我写一阵子，就把笔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一周后的一天，父亲喜滋滋地走进家门，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上边有个凹槽，还有几个像黑炭一样的方方正正的小石块，告诉我，大的叫砚台，小的叫墨块。我摩挲着大石块和小石块，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父亲让我拿来水，倒在砚台里，然后拿着一个墨块开始转圈磨，一会儿工夫，清水就变成了墨汁。父亲让我用毛笔蘸着试试，我蘸饱了墨，像董老先生那样悬起手腕，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春”字，特意注意了把“人”立起来，那又黑又亮的笔画，闪着一种光，还透着一股香气！

父亲看了看，笑着说：“二丫，这文房四宝啊——笔墨纸砚，你可都齐全了！”

我感觉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我懂，能不能当上写字先生，就看我自己的了。

有了这文房四宝，我练字更加上瘾了。每天只要写完了作业，我就写。这次不在桌子上写了，在那些正面反面都用完了的本子上写，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成了毛笔字的衬托，特别好看。

5

不久以后，学校成立了书法活动小组，我第一次知道，要想把字写得漂亮，还得学习技法，运笔啊，结构啊，篇章啊，都是需要学习的。原来，书法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古代有很多书法家。他们的书法作品，都以石碑啊字画啊等形式流传下来，成为书法文化的瑰宝，供后人欣赏，临摹，学习。我还有了字帖，柳宗元的、颜真卿的、欧阳询的……

为了将来能当上写字先生的梦想，为了证明我家的祖坟能冒出青烟，我很用心地练。每次作业，我本子上奖励的红圈都最多。

县里组织了书法大赛，我作为学校唯一的一个参赛选手参加了比赛，得了一等奖。当我把红红的奖状交给父亲时，父亲看了很久，隆重宣布：“今年的春联咱们自己写！”声音里满是激动。

过年了，父亲裁好红纸，又用黑色的墨块帮我磨好了墨，姐妹围了一圈，我提起笔蘸饱了墨，悬起手腕，憋住一口气，笔尖开始游动，像一条小蛇一样，黑色的墨汁随着笔尖在红纸上画出了一趟黑色的痕迹：“天增岁月人增寿”。

父亲拎起来，说：“真是好啊！接着写！”

我又憋住一口气，一气呵成：“春满乾坤福满门”。

父亲一手拎着一条，激动地说：“成了成了！咱家二丫成了写字先生啦！”

母亲走过来，满脸喜悦地说：“能行吗？挂出去给人看的，别丢磕碜。”

“放心吧，丢不了磕碜！你就擎好吧！”父亲又兴奋又坚定地说。

对联挂上了，父亲感慨万分：“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放一挂鞭，庆祝咱家出了一位写字先生！”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父亲郑重地说：“感谢祖宗，让祖坟冒出了青烟！咱家出了写字先生，光宗耀祖了！”

一时间，小小的二丫能写春联的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大家都夹着红纸来了。我忙了几天，直到全村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

父亲听说董先生病了，要带我去看看董先生，拜个年。我气鼓鼓地说：“他不相信我一个女娃子能当写字先生！因为弄洒了他的墨，那么凶……”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二丫啊，你知道你的文房四宝都是谁送的吗？”

“谁？”我问。

“那年冬天，董先生看了你在雪地上写的字，悄悄告诉我，说你是写字的料，让我好好供你读书，好好练字，将来一定能成为村里的写字先生！这次村里人都找你写春联，也是他推荐的。”

我怔了一下，眼眶湿润了。

我跑进屋里，拿了奖状，父亲提着一瓶酒，我们一起向董先生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