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

1

方小晴和妈妈坐了二十三个小时的火车后，终于踏上了姨姥姥家所在的县城的土地。风砸在脸上很疼，妈妈将方小晴的帽子正了正，将耳朵完全包裹住，说道：

“冷了吧，妈从小在这里长大，闻到冷味儿心里才踏实。”

方小晴点点头，抬着头还能看见妈妈睫毛上的白霜，像雾凇似的。

姨姥姥家在县城下边的村子里，从火车站出发，驾车还要三个小时。坐在舅舅的车上，方小晴才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了实感。“小晴见过这么大的雪吗？”舅舅一边开车一边问。

“没有。”车窗浮着一层薄霜，方小晴把手指放在上面，冰凉。很快薄霜消融，露出外面白色的世界。高大的杨树在路的两旁伸展着，几乎没有叶子，枝丫上沾染着白色的雪，冷风一吹，它们不是在摇曳生姿，更像是用生命在唱挽歌。杨树后面是田地，田地上有着一个又一个小墩子，被白雪盖上后像一个又一个守卫家园的战士。

“那些墩子是什么？”

舅舅回答：“我们叫它们包裹，就是庄稼收完之后，剩下的秸秆用机器压实后捆起来，等来年开春再清理。”

雪天路滑，舅舅的车开得很慢，周边的景色就像慢镜头一样从方小晴的眼中一一掠过。方小晴最近很不开心，在学校不愿说话，在家里跟妈妈也不愿说话，方小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学业压力太大吗？她想应该不是的，她才上初二，而且她应该是喜欢看书的。只是最近总胡思乱想，提不起精神，老师在课上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方小晴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妈妈应该是察觉到了，总是试探着问方小晴，是不是因为很少陪她，导致她不开心？方小晴想应该也不是的，妈妈工作忙，她作为女儿应该理解，要是因为这不开心会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于是方小晴想，她为什么不开心呢？也许是因为没有找到自己的桃花源。

在寒假的第二天，媽妈说要带方小晴去姨姥姥家。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二人踏上了开往姨姥姥家的火车。

妈妈察觉到方小晴又不出声了，便开口说：“小晴你看，姨姥姥家快到了！”方小晴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狭窄的道路两边几乎都是用砖砌的院墙，顺着院墙往里看，还能看到有的砖房的烟囱正在冒烟。

舅舅的车在这条路的尽头停下，驶进院子里。刚开车门，迎面而来一丝冷气，紧接着方小晴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冲着自己笑。

“二姨，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迎了？快进屋吧！”妈妈笑着用手搂着她的肩膀，眼角的皱纹扯得很深很深。

“没事，这孩子就是小晴吧，跟你小时候长得真像！”

妈妈笑着说：“小晴，快叫姨姥姥！”

“姨姥姥好。”

“哎！”姨姥姥拉着方小晴的手，“好孩子，长这么大了。”

方小晴在洗手的时候还在愣神，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妈妈和系着围裙的舅妈聊天，舅舅在炉子旁边添煤。过了一会儿，众人围着饭桌吃饭，姨姥姥拿出一瓶可乐递给方小晴，笑着说：“小孩儿都爱喝。”

晚上躺在炕上，灯都关了，方小晴发现一双绿眼睛正在炕柜上直勾勾盯着自己，方小晴直冒冷汗。

“喵！”

原来是只猫啊，伴着外边呼啸的风声，方小晴沉沉睡去。

2

“喵！”方小晴大早上一睁眼就看见橘猫坐在地柜上舔毛，姨姥姥正拿着一捧橘子放在炕上，方小晴发现旁边的被子已经叠整齐，便也想着起来，姨姥姥笑着说：“多睡一会儿没事的，我把橘子放在炕上缓一缓，一会儿吃就不那么凉。”

方小晴还是起床了，并且把被子叠好。“姨姥姥，我妈呢？”

“在你舅家呢，早上起来就去做饭了。”

舅舅家和姨姥姥家在一个院子里，姨姥姥领着方小晴去，猫听见了就开始“喵喵”地叫唤。

“大咪，好好在家待着。他们屋里的鸽子怕你。”

姨姥姥关上门，方小晴看着院子里正在啄雪的大鹅，问道：“舅舅家还养鸽子吗？”

“你舅舅扫院子的时候发现的，有只鸽子的翅膀受伤了，就放在屋里养了起来。

到了舅舅家，方小晴直奔鸽子笼，果然看到鸽子正在里面，胖乎乎的，一靠近还会听见轻微的“咕咕”声。妈妈正在端菜，看见方小晴在鸽子笼前聚精会神地蹲着，便说：“小晴，快去洗手，吃饭吧。”

“这鸽子可听话了，平常就给它喂点苞米粒，有时打开笼子让它在屋子里走走，它也不飞，溜达一会儿就自己回笼子了。”舅妈端着电饭锅走过来说。

舅舅进屋时，手里拎着一箱可乐，帽子上还有雪花。

“今天早上赶集的人多吗？”舅妈将电饭锅盖子打开，整个屋子飘散着米香。

“挺多的。”舅舅把帽子摘下来，抖了抖，又取出两瓶可乐放在炕上，方小晴想起了早上姨姥姥的行为。

吃饭时，舅舅说要带姨姥姥去做一件羽绒服，前一阵子家里杀的鹅攒下的羽毛正好够用。做羽绒服的小店就在集市附近，舅舅把车停在路边，舅舅和妈妈领着姨姥姥去量尺寸，舅妈领着方小晴去赶集。

迎着零下十几度的寒风，看着露天摆放的各种各样的小摊，这就是传说中的赶集吗？

舅妈熟门熟路地在前边走，这是方小晴第一次赶集，商贩们穿着厚重的棉服，在摊位后面站着，热情的吆喝声似乎能把寒风击退，霜雪也无法掩盖。

有卖瓜子、糖块、花椒面的，还有卖衣服、袜子、鞋垫的。

有卖糖葫芦、爆米花的，还有卖煎饼果子、烤地瓜的。

舅妈买了好几团毛线，又在瓜子摊上买了几斤瓜子，对了，舅妈说，这叫毛嗑。看到有人拉着木制的板子，舅妈说，那叫爬犁。舅妈又买了一些冻梨、冻柿子，方小晴要帮舅妈拎，舅妈把毛线递给她，还说自己能拿动。

逛了一会儿，舅妈就领着方小晴回到车上，这时妈妈和姨姥姥已经坐在车里了，姨姥姥问方小晴：“赶集有意思吗？”

方小晴说有意思。姨姥姥笑着说：“我这腿脚不好，冬天路滑，不去赶集了，夏天我总去。”

方小晴没说话，轻轻按了按姨姥姥的腿。

不一会儿舅舅也回来了，方小晴看到他又拎着好多东西放在后备箱里。车里不冷，舅妈在和妈妈说话，姨姥姥的手握着方小晴的手，很热。

到家门口后，妈妈和舅妈就把姨姥姥搀到屋里去了，方小晴却不急，舅舅正在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拿出来。“还是开车快啊，我这东西都拉了一路了，才快到家。”方小晴看到一个男人正拉着爬犁跟舅舅说话，爬犁上都是赶集买的东西，旁边站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脸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拿着两串糖葫芦。

“这是娟子的闺女吧？和她妈妈长得真像啊！”

舅舅点点头，小女孩走了过来，把糖葫芦递给了方小晴。

“你好，我叫崔婷婷。”

“你好，我叫方小晴。”

3

方小晴逐漸适应了在姨姥姥家的生活，每天早起洗完脸后，先给鸽子喂苞米粒，然后跟着舅舅给鹅喂食，接着洗手后帮忙往饭桌上端菜，姨姥姥总会变着法儿地给方小晴吃的，一会儿拿几个橘子，一会儿又抓一把毛嗑，大咪总是趴在瓷砖上晒太阳。今天外面很暖和，崔婷婷来的时候，姨姥姥正在给方小晴缓冻柿子。

“婷婷来了啊，坐下吃点。”

崔婷婷来找方小晴出去玩，外边冰天雪地的，方小晴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可是盛情难却，于是方小晴穿得厚厚的，和崔婷婷出门了。

崔婷婷指着爬犁说：“你坐在上面，我拉着你。”

方小晴不好意思，摇摇头想拒绝，崔婷婷说：“这有什么，咱们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呢，走着去没意思，我拉你一会儿，你再拉我一会儿，很快就到啦！”

方小晴只好同意，她坐在爬犁上，牢牢握住两边的绳子，崔婷婷不费力就拉了起来，方小晴刹那间感觉全世界的声音都停了，风从耳边吹过，周边的景物都被自己抛在身后，一切是那么畅快！方小晴拉着崔婷婷的时候觉得也不重，路上覆盖的雪都被车辆压实了，爬犁在上面简直畅通无阻。一会儿后，崔婷婷喊着：“到啦！”

方小晴放眼望去，前面是一个大坑，大概是姨姥姥家院子的四倍大，大坑的四壁都覆盖着雪，中间的雪反而不厚。崔婷婷把爬犁摆在坑边：“方小晴，我们一起坐在爬犁上。”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爬犁上，手里各握着两端的绳子。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啦！”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方小晴深吸一口气，喊道：“准备好啦！”

爬犁顺着坑壁滑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二人从坑顶一路飞驰，除了大声的欢呼，还有两侧飞迸的积雪，有的甩在了脸上，有的钻进了嘴里，是“冷”的味道！撞到坑底的积雪处，还会收获一大捧雪。

“好玩吗？”崔婷婷问。崔婷婷的帽子上沾的都是雪，围脖上也有，真像个雪人。方小晴帮她拍了拍帽子。

“太好玩了！”方小晴拉着爬犁就要往坑顶走，还想着再玩几次，崔婷婷赶忙紧紧跟上，给方小晴掸了掸后背上的雪，两人一起拽着爬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坑顶走。方小晴又滑了两次，她打算歇一歇，她坐在坑底，看着崔婷婷往下滑。

这一瞬间方小晴脑子里很放松。她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一片雪花，从天上慢悠悠地飘下来，可能会落在行人的帽子上，可能会落在院子里被大鹅踩上一脚，可能会附着在冻柿子上，可能会淹没在雪堆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雪花从飘落的那一刻起，它就是自由的，它不会因此伤怀。

远处还有两个人影，一高一矮，正走过来。

“张扬、张果果，你们俩快过来！”崔婷婷喊，坑底有回声，衬得她嗓门更大了！

方小晴远远看到两人挥动着塑料布，然后坐着塑料布就滑下来了！高个的稳稳地在雪堆边暂停，矮个的滑到半坡塑料布就甩出去了，然后自己跑下来了。崔婷婷告诉方小晴，这兄妹俩一个叫张扬，一个叫张果果，都是她的好朋友。

“哥哥，我不想玩滑雪了，塑料布不好玩。”

崔婷婷把爬犁拉过来：“那你玩这个。”

张果果摇摇头：“我要玩冰嘎！”

张扬一听这话，赶紧从兜里掏出两个铁陀螺递给张果果，然后又去坑顶拿他们俩从家里带来的杆。这是方小晴第一次见到冰嘎，她看到张果果用杆上的小鞭子奋力一抽后，铁陀螺在雪上像翩翩起舞的少女在旋转，觉得太神奇了！

于是一下午，他们三人就教方小晴抽冰嘎，抽冰嘎看着简单，操作起来却很需要技巧。手劲儿和冰嘎的摆放位置都十分讲究，甚至抽冰嘎的场地也需要一些硬雪或者冰，但好在方小晴有三个经验丰富的“师父”，很快就上手了。

太阳快落山了，大家都回家了。方小晴想，天怎么黑得这么早！

4

于是方小晴每天的事项又多了一件——和崔婷婷等人出去玩。

每天下午回来的时候，方小晴的帽子上、围脖上、鞋垫里都是雪，妈妈都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炉子边的火墙上烤热，姨姥姥会抓好几把毛嗑放在炕上，让方小晴吃，又拿出用纸叠的小盒子装毛嗑皮。大咪趴在炕沿上眯着眼睛打呼噜，舅舅从外面拿回来冻梨，放在水盆里缓霜。方小晴现在对冻梨的吃法可以说研究得十分透彻，这黑色的梨可不一般，方小晴刚开始见到的时候吓坏了，怎么会有黑色的梨呢？后来发现，这可是人间美味呀，将冻梨放在水中搁置一会儿，等外边的冰壳褪去，将它剥离开来，薄薄的一层皮下，果肉又甜又嫩，咬在嘴里是冬天的味道。

今天舅妈拿着一团毛线过来了，还拎着一个布兜，说要给方小晴。打开一看，是个红围脖，舅妈的手很巧，红围脖上边还有一个小雪人，方小晴把围脖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怎么看怎么喜欢，这是舅妈织的，哪里都买不到！

舅妈手里还有一个半成品，是半只袜子，舅妈说这是给姨姥姥织的，还差半只就完工了，姨姥姥说不着急，舅妈笑着说今天就能织完，姨姥姥把大灯打开，屋里更亮了一些。大咪也醒了，正在扯着线团玩呢。

其实今天是妈妈和方小晴在姨姥姥家的最后一晚，她俩明天下午就要回家了。

舅妈也知道，所以舅妈紧赶慢赶，也要把方小晴的围脖织完。方小晴知道舅妈眼睛不好，姨姥姥说，舅妈年轻时，眼睛被豆子砸中过，太过劳累时就会看不清，但是舅妈还是不厌其烦地在夜灯下，为姨姥姥和舅舅织了一件又一件。

过了一会儿，舅舅也来了，他安静地在炕沿边坐着，舅舅的话很少，但方小晴知道，他的爱凝聚在每天繁复琐碎的小事里，凝聚在后备箱那一箱箱给姨姥姥的补品里。

妈妈还在和姨姥姥有说有笑，方小晴发现，她的妈妈很爱笑，很乐观。无论工作上有多少困难，她都不会把情绪带回家里，她也从来不会对方小晴太过严苛，她在很多时候是愿意和方小晴说说笑笑的。方小晴很小的时候就会学话，在其他孩子还在幼儿园里哭闹的时候，方小晴已经能自己写作业，并且清楚地跟妈妈讲述在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了。方小晴知道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工作很不容易，为了让方小晴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妈妈工作一直很拼。方小晴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好，等到六年级的时候，妈妈为了让方小晴能在师资力量更好的私立初中念书，每天回家的时间更晚了，两人的沟通时间也越来越少，慢慢地，方小晴不愿意和妈妈倾诉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方小晴上初二的时候，妈妈的律所渐渐有了起色，她发觉方小晴的沉默，决定带她出去散心。

方小晴和舅舅在剥橘子皮，舅舅剥好后，把橘子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姨姥姥，一半递给了舅妈，舅妈腾不开手，就说：“你放我旁边吧。”

舅舅不放，还说：“放你旁边就让大咪吃了。”舅舅把橘子一小瓣一小瓣掰开，递到舅妈的嘴边。方小晴也把剥好的橘子分一半给妈妈：“妈，吃橘子。”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接过来。外面的风还在刮着，舅妈说，这叫刮烟炮。方小晴想，这个名字可真威风啊。

5

第二天一大早，大咪就把方小晴叫醒了，它正在用爪子扒拉方小晴放在地柜上面的紅围脖。“这可是我的宝贝！”方小晴赶紧抢过来，然后洗完脸后又去喂鸽子。起初方小晴把苞米粒放在地上，鸽子才会蹦过来吃，现在鸽子已经和她很熟悉了，方小晴把苞米粒放在手心里，鸽子就会过来吃。

早饭时姨姥姥给方小晴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把可乐放到了方小晴旁边，这段时间，舅舅买的一箱可乐都见底了！这次舅妈做的是炖大鹅，方小晴想，这可是正宗的铁锅炖大鹅，真好吃啊！

吃过早饭，崔婷婷、张扬、张果果都来了，他们也知道方小晴今天要走，都跑来送行，张果果还把冰嘎带来了，说要送给方小晴。姨姥姥拿来橘子给大家分着吃，崔婷婷问方小晴：“暑假还来吗？”方小晴点点头，她是真的想来。

方小晴再一次感叹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妈妈领着方小晴坐上了舅舅的车，姨姥姥、舅妈她们在车窗外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小晴，暑假再来姨姥姥家玩！”姨姥姥说。

“暑假一定来！”

“嫂子，快领着二姨进屋吧！”

车子在这天下午缓缓驶出村庄，方小晴静静看着窗外，心境和刚来时截然不同。这里的冬天很冷，冷到积雪很久不化，冷到东西从外边拿回来要放很久才能吃。这里的冬天又很热，热到每个人都是那么淳朴，热到每件事都那么值得留恋。

大部分水泥路上都是积雪，方小晴坐在车上想起了坐在爬犁上的场景。道路两旁还是那些杨树，妈妈说，尽管它们冬天只剩下树干和枝杈，但是等春天一到，枝杈会重新长出嫩芽。方小晴想，它们总会选择舒适的环境生长的。

送到火车站，舅舅就回去了。方小晴系着红围脖，一片片雪花落在了她的眼睫毛上。

“妈妈，你看，又下雪了！”

妈妈站在站台上向天上望，喃喃道：“下雪好啊，下雪好啊。”

方小晴抱紧了妈妈，轻声说：

“妈妈，我想我找到桃花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