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岚

雨果是个混血儿，出生在爱尔兰的都柏林。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他和六岁的哥哥回到了妈妈的故乡——马来西亚槟城。雨果的妈妈是马来西亚华人，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了雨果的爸爸，一个爱尔兰男人。

在槟城住了三四年，爸爸在一个叫“上海”的地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搬家呢？为什么？”哥哥愤愤地问。

妈妈说：“因为我们华人的故乡在中国，在那里你们才能感受到地道的中国文化。”爸爸说：“因为上海是亚洲最有活力的城市，那里充满机会和挑战。”

雨果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爸爸妈妈在哪里，他就去哪里。比他大五岁的哥哥就不这么想了，他不愿意离开槟城，打死也不想和他的朋友们分开。他恳求爸爸妈妈让他留在槟城，和婆婆、舅舅们住在一起。

哥哥向爸爸妈妈保证，他会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懂事的乖孩子。

可怜的哥哥，得到了以下答

复—

“你的保证就像马六甲海峡的浪花，经不起考验。”妈妈说。

爸爸的话更让人伤心：“你的保证就是马来西亚的榴梿，臭得要死。”

哥哥是学校有名的“坏”孩子，三天两头在学校里闯祸，特别爱和中文老师作对。因为他不喜欢学中文。妈妈为了他练就一手好厨艺，无论是中餐还是西餐，都做得和餐馆里的一样漂亮，还特别好吃！没办法，哥哥一干坏事，妈妈就得端着漂亮的点心，脸蛋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去对被冒犯的老师和同学说“对不起”。

有一回，妈妈终于失去了耐心，原本美丽、温柔的脸扭曲成一团麻花，冲着哥哥一阵大吼： “哦，帕特里克！你为什么老是要招惹别人？你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地学习中文？呜—你这个样子是要我英年早逝吗？！”

妈妈绝望、崩溃的表情至今让雨果难忘。

如今，搬到上海五年，雨果在浦东一所双语学校读小学三年级，交到了很多好朋友，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个璀璨耀眼的城市。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华灯初上时，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外滩。每年回槟城过春节，他都会告诉婆婆，上海是多么繁华和有趣：人多，房子多，汽车多，好吃的多，好玩的多！

不幸的是，他渐渐长成了哥哥当年的模样。

不仅外貌相像，走路的姿势相像，淘气的神情相像，连不好好学中文的坏毛病都一模一样！

“妈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学中文？”

“妈妈，中文为什么这么难？”

“妈妈，我可以少写两行中文字吗？”

……

妈妈很奇怪，对哥哥很没有耐心，对雨果却总是非常非常温柔：“哦，我亲爱的宝贝，你从妈妈这里继承了中国人的血统，学中文是必须的。”

雨果跑去爸爸的书房，问爸爸：“爸爸，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个和你一样的爱尔兰人或者英国人、美国人？为什么要找中国人？”

爸爸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黑框大眼镜，没明白雨果的话。

雨果又跑去哥哥的房间，哥哥慌忙合上笔记本电脑，差点把电脑摔在地上。他生气地吼道：“雨果，为什么进屋不敲门？”

雨果立刻说了声“对不起”，拍拍哥哥的肩膀：“帕特里克，和你的日本女朋友分手吧！将来你的孩子会很不开心的！”

哥哥把雨果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哼”了一声：“小屁孩别管大人的事！”

雨果悻悻然离开，关房门时忍不住又一次善意地提醒哥哥：“你们结婚生了孩子，有爱尔兰、中国血统的你会要求他学英语、学中文，他的妈妈却觉得‘我是日本人，我的孩子当然应该会说日本话’！天啊，你的孩子要恨死你了！”

雨果做了个哭脸关上了门。想到哥哥的孩子比他还要多学一门语言，他的心里竟然舒坦了很多。

翻开今天的中文作业——写一篇小作文，题目是 “假如”。

这个题目好，我喜欢！雨果窃喜，从书包里找到一支断了笔芯的铅笔。他端详着铅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又断了？”

白天上课时，中文老师看见他这支“秃头”铅笔，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这孩子……”然后走到讲台前，把“秃头笔”塞进英语老师的卷笔机里，在里面转了两下，抽出来，又用餐巾紙擦掉笔杆上的脏东西，递还给雨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雨果调皮地眨眨眼睛，咧嘴一笑。也许教室里的暖气开太高了，他雪白粉嫩的脸颊上泛着两朵红晕。

“人倒是长得挺好看，书包里怎么连一支像样的笔都找不出来。”

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的雨果，能听懂百分之六七十的普通话，尤其是中文老师说的。他知道老师夸他长得好看。至于自己长得是否“好看”，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从小到大，妈妈抱他走在大街上，几乎所有的阿姨、姐姐们都喜欢摸他粉嘟嘟的脸蛋。他严重怀疑他越来越宽的脸盘就是被这些陌生人摸出来的！

雨果的中文老师二十出头，刚大学毕业。她喜欢的第一件事是捣鼓她的一头长发——星期一马尾辫，星期二两根麻花小辫，星期三披肩直发，星期四丸子头，星期五波浪卷！雨果一看她的头发就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比日历还准。

她喜欢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呜呜呜……折磨雨果！

她特意指定雨果做她的课代表，每天负责收发中文作业，收好还得送到她办公室。办公室在一楼，雨果的教室在五楼！雨果捧着一摞本子每天至少来回两次，真是好麻烦哦。而且老师批改作业特别认真，写得不够好就要求学生擦掉重新写。谁两次以上没交作业，老师就会发邮件给学生家长。是个超级难缠的老师！

今天的作文题目是“假如”，中文老师说这是一篇想象作文，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假如我会飞，假如我是妈妈，假如我是老师……

太棒了！学中文学到头痛的雨果看到这个作文题竟然才思泉涌，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写在纸上！他去厨房找妈妈要卷笔机，他得快点把脑子里想的东西写下来，连妈妈刚烤好的蛋糕都顾不上吃一口，生怕蛋糕把脑子里的东西塞住了。

系着围裙的妈妈站在厨房的窗边，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望着儿子认真写作业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

“天空变hēi，guā起了大风，呼呼呼，很大的风。我的中文老师正好走出办公室，它的波浪卷被风一吹，哗哗哗树了起来，xiàng一头大狮纸，发出一声大叫。又一个大风来了，中文老师被风吹了起来，它在天空中大喊：‘Help me！ Help me！’可是，大风听不见它的声音，把老师吹到很高很高！一分中过去了，二分中过去了，三分中过去了，我的中文老师xiàng小鸟一yàng飞走了！没有人来给我们上中文课了！我太高xìng了，我的中文老师飞走了！”

雨果第一次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写完了作文，简直是一气呵成！他得意地把自己的作品声情并茂地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时，满意得笑出了声。

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他就催着同学们快点交作业，然后捧着一大摞作业本去中文部办公室。今天的中文老师扎了两根小麻花辫，垂在耳朵两侧，看上去更年轻了，仿佛和雨果的哥哥差不多年纪。

她诧异地看着雨果，问边上的一位老师：“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吗？”

那老师咯咯咯地笑了，雨果转了转他的绿眼珠，露出狡黠的笑容。

果然，雨果很快在班里引起了轰动。因为中文老师在教室里读了他“一气呵成”的原创佳作，夸赞他的文字流畅，如行云流水，抒发了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当然老师也指出了几处错别字，比如“竖了起来”不是“树了起来”，“狮子”不是“狮纸”，“钟”要加上金字旁，尤其是——老师是人，不是动物，不能用宝盖头的“它”！

班里的同学对雨果刮目相看，没想到平时不爱学中文的他竟然能写出这么棒的作文！

雨果对他的好朋友许多说：“看来我适合写幻想作文！”

许多点头表示认同：“嗯，真没想到你挺能胡说八道的。你是个‘胡说八道’的雨果！”

许多是个在美国出生的中国台湾孩子，也是跟着来上海工作的父母搬到了这里。

雨果打开老师改好的作文本，除了用红笔圈出来的错字外，老师还在作文下面写了一行评语：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能学好中文的孩子都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可是，我不想成为最聪明的孩子。”雨果捋捋深褐色的鬈发，慢悠悠地说道。

“我也不想成为最聪明的孩子。”想到“聪明的孩子”会让爸爸妈妈燃起更大的期待，许多就很紧张。

好景不长，老师的“报复”开始了。每节中文课她都会请雨果站起来回答问题，上课一向喜欢“神游”的雨果吓得不敢和老师对视，仿佛这样老师就看不到他似的。

“雨果！”

才把脑袋转向窗子的雨果打了个寒战！糟糕！刚才老师说什么了？

老师甩了甩马尾辫，歪着脑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好像在说：“终于被我逮到了！”

坐在前排的许多回过头压低嗓门提醒他：“消失！消失！”

“嗯……嗯……消失……消失……”这突如其来的“消失”快让雨果的脑袋炸裂了，班里的同学都转过身来看着他。

太尴尬了！他对着中文老师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好希望我的中文老师快点消失啊！”

许多急了——谁让你用“消失”造句了，让你说出它的反义词！反义词！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望着讲台前的老师，仿佛在无声地提醒老师：“老师，这家伙讨厌你，希望你快点消失。”

中文老师站在讲台前，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有点难过。好久，她背过身去，对着黑板笔直地站着，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老师哭了吗？小朋友们悄悄地互相咬起了耳朵。还有人回过脑袋狠狠地瞪了雨果一眼：“都怪你，把老师气哭了！”

第二天早上，雨果刚到教室，许多就从楼下直奔而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雨果：“你……你……好厉……害……不是……胡说……八道……”

什么意思？

“中文老师……飞……飞走了！”许多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几颗黄豆般的汗珠。

中文老师飞走了？ 她是怎么飞走的？

许多拉住雨果的胳膊，一脸崇拜又紧张的表情：“你施了什么魔法把老师变走了？”

雨果搖摇脑袋：“我哪会什么魔法，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

不管雨果如何否认，班上的同学都一致认定是他施了魔法让中文老师消失了，因为中文老师真的不见了！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雨果班上课了，雨果悄悄跑去她的办公室，座位上空空的，一摞摞的作业本堆得像小山似的。问其他老师，说是前几天在办公室里晕过去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也许在医院养病吧。

雨果抓了抓头发：“我把老师气晕了吗？”

他又害怕又内疚。可是，他的同学们却把他当作一个了不起的人，到处宣扬他无穷的“魔法”。

“瞧，就是这小子把他的中文老师变没了！”

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不认识的同学都有事没事地跑来雨果的班级一探究竟，让他不胜其烦。

他去找好朋友许多诉苦：“我真的没有魔法，老师一定是被我气病的！”

许多有点小兴奋：“哦不，老师就是被你的魔法变走的，你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和哈利·波特一样，有惊人的魔法！我的好朋友，这是好事，我们可以用你的魔法做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你可以帮我把我妈妈变瘦吗？”

许多的妈妈生了小妹妹后就变得很胖，为了减肥，她每天吃很少很少的东西，比家里的小猫咪吃得还少。不吃就不吃呗，还不让家里人多吃，因为其他人吃得多她也会忍不住吃得多，这是什么逻辑？晚上还硬拉上没吃饱的许多一起去跑步，说是要培养许多“终生运动的能力”！

许多对雨果说，他很确定，早晚有一天他会猝死在跑道上！

“雨果，把我妈妈变瘦吧，好不好？”许多神情恳切。

雨果很是抓狂：“我没有魔法！没有！要是有魔法，我的中文成绩会不及格吗？我会连34+679都算不清吗？”

雨果几乎要哭出来了，这个不懂事的傻瓜为什么就不信他呢？

中文老师消失的这些日子，雨果倍感煎熬。学校派了一个代课老师来上中文课，这个代课老师出奇地懒，上课就放放课文朗读音频，让大家跟着念念，下课铃声一响就麻溜地离开，不说一句廢话，不留一行作业。

许多问雨果：“你是不是喜欢极了这位没有作业的新老师？”

雨果摇摇头，他不知道。

“许多，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

扎着丸子头的中文老师抱着一摞书本从走廊的那头蹦跳着走过来的身影，在雨果的眼前晃来晃去……

过了几天，许多告诉雨果，听老师们议论，中文老师是得了胆囊炎，因为太爱漂亮了。

雨果皱起眉头，有些生气：“你是欺负我中文没你好吗？爱漂亮和胆囊炎有啥关系？经常不吃早饭才容易得胆囊炎，我妈妈说的！”

“哦对对对，老师爱漂亮，和我妈妈一样每天都吃得很少，尤其是早饭，经常不吃。那天在办公室里痛得晕过去了！”

可怜的老师！看来胆囊炎真的很痛，还能痛得晕过去。雨果几次借着肚子痛的理由不想来上学，妈妈却说“痛得晕过去”才可以不上学。

这时，教导主任玛丽叫住了雨果。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中文杂志。

“雨果，恭喜你！你写的诗被刊登在杂志上了！”

“什么？我写的诗？”雨果接过杂志，第一页是一首小诗《我是一只调皮的小狗》。

我是一只调皮的小狗，

每天在花园里溜达。

眨眨眼睛，摇摇尾巴，

啃一口骨头，

踢一脚石头，

吓得童车里的宝宝哇哇哇。

我是一只调皮的小狗，

主人拿我没办法，

生气地拍拍我的小尾巴，

我靠在她的怀里假装很听话！

哈哈哈，

我是一只调皮的小狗！

“真的是我写的耶，邓雨果！”雨果激动得把诗念了一遍又一遍。没错！这是几个月前中文老师在课上教大家写简单的儿童诗，雨果胡诌了一首，被老师改了几个错字，竟然印在杂志上了！

“你应该好好谢谢你的中文老师，是她发现了你的写作才华！”玛丽微笑着说。

中文老师？

“我的中文老师飞走了。”雨果垂头丧气地说道。

玛丽爽朗地大笑几声：“我知道，你今天再写一篇作文让她回来吧！”

雨果睁大眼睛看着玛丽。玛丽对雨果说：“你的作文真的有魔法哦，快去写一篇让老师回来的作文吧，今天写明天就回来了！我们都等着你的中文老师回来呢！她是多棒的老师啊！”

玛丽老师的眼神很奇怪，好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望着玛丽老师转身离去的背影，雨果想了想，在许多的耳边悄悄说：“无论我的作文是不是真的有魔力，我都决定写一篇新的作文，和‘让老师飞走’不一样的作文！”

许多从自己的铅笔盒里挑了一支新买的笔，郑重其事地递给他：“嗯，加油，我的朋友！你会成为真正的雨果！法国大文豪那样的！”

“亲爱的老师，我很想念你。这些天，你飞去了哪里？大家都说是我把你变走了，真的吗？真的是我把你变走的吗？我很bào qiàn，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很不礼mào，让你生气和难过。把你变走后，我很后悔，我就是那只调皮的小狗！你说得对，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学好中文的孩子都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我想做一个聪明的孩子！”

雨果把写好的作文纸撕下来，放到老师的办公桌上。

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笔真的就是哈利·波特的魔法棒啊，可以把中文老师变回来。

想起玛丽老师的话，雨果若有所思——难道，我真的有魔法，可以把老师“嗖”地变走，又可以把老师“嗖”地变回来吗？

这个布满星星的夜晚，对于雨果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他想象着老师甩着马尾辫蹦跳着出现在教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