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袤

老实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但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归墟第一代移民，我必须试着生活下去。这不算太难，无非是把海水当成空气，把海草当成森林，把沙石当成城堡，把峡谷当成街市。时间一久，双脚变成了尾巴，双手变成了鱼鳍，行走变成了游来游去。

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很难区分谁是谁。

好在大家都挺和睦，见面了也会吐一串长泡泡儿，算是打了招呼。

也能说话，但不必动嘴巴，用纳博的话说就是：“咱们也用上声纳了，说白了就是超声波。”

纳博是我从前的一位同事。我们都是海边的打鱼人。他长得高高大大，皮肤有点黑——打鱼人嘛，风吹日晒的，这是自然形成的巧克力肤色。他人挺不错的，心眼并不坏。

纳博有时候会把好消息无私地告诉我，他对我说，在哪儿能找到美味的浮游食品，邀我一起去“饱餐一顿”。就像以前，我们打到鱼了，卖了个好价钱，也会上小酒馆里撮上一顿一样。另外一些小伙伴也会赶到那个有浮游食品的地方，消息也是纳博提供的。

我们像参加一场小型聚会一样，吆三喝五地游来游去，仿佛很快乐。

尾巴互相拍击，就像以前互相拍肩膀一样。

“你胖了。”

“你瘦了。”

“你咋变成这样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我也不敢认你了。”

“还记得我吗？我是夫卡呀！就是以前打鱼时老为你打下手的那个小蛮子。”

“是你呀，长这么……”我不好意思说他长得那么高了，因为他也是横着游过来的，只能说他长得这么长，就像一条带鱼似的，挺婀娜。我差点笑了。

归墟据说是一个新世界，以前从来没有人类涉足。我们是归墟的第一代人类居民。与其说是人类居民，不如说是“另类”居民更好，因为不管身体外形如何改变，我们至少都还保留着一张人脸，有五官，有七窍，眉目生动。

相较而言，身体的改变倒没什么，难的是心理接受。

归墟有归墟的物种，就是广播里经常提到的原住民。归墟的广播系统也令我想不通，没有电线，也没有喇叭，声波却能时不时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

“大家不要紧张，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不是这里，就是那里，都是正常的，你们要相信我们，我们是好心的，不会伤害你们。归墟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我们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归墟很大，收留你们，一点也不会让我们的家园变小……”

“归墟是自由的，可以随时搬迁，想住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没有人会阻止你们。归墟是富饶的，浮游食品很多，足够你们放开肚皮随便吃。但是，我们不允许你们互相伤害！浮游食品是我们的粮食，全体归墟居民，不管是原住民，还是第一代移民，都是平等的……”

一开始我们很难接受原住民的长相——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能愉快地接受我们的长相？基本上都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見过的，不，不是没有见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做梦都梦不到的，“千奇百怪”一词根本就不足以形容他们的“体态样貌”。

有的归墟原住民长得比人类小孩在墙壁上画的涂鸦作品还令人哑然失笑，但我们都不敢笑，生怕触怒了他们。磨合的时间还不长，我们不想得罪他们。

他们也不笑我们。

他们的笑都是友好的，温柔的，一看就能明白，让人放心。

我觉得他们的思想境界都挺高——不知道比我们要高出多少倍，简直无法计量。正如以前的人类跟猪或蝼蚁比思想境界一样。这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目标：要向他们学习，争取像他们一样文明、礼貌、有教养，深怀仁慈之心。我甚至愿意被他们同化。也许等到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我们就会变得一样吧？到时候，没有谁会分得清：谁是原住民，谁是移民。

这一天，纳博又兴冲冲地游来找我。

“看到夫卡他们了吗？走，咱们去好好撮一顿，我请客——不是的，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里的浮游食品像雪花一样多。”

“肯定又跟维诺在一起，他俩总是神神秘秘的，听说维诺爱上一个原住民女孩，是一条海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据说，维诺跟那条海蛇已经开始约会了。”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这就找他们去。可不能有了新欢，忘了旧友。”

纳博用声纳极快速地说。

我们很快找到了夫卡和维诺，又在他们的带领下，把斯泰和比亚找到了，半路上，我们截住了小石头。小石头也是我们的小伙伴，我们是一起来到这里的，他年纪最小。

游过一条大海沟，前面是茫茫一片雪原。

怪不得纳博说这里的浮游食品像雪花一样多呢。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仿佛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像粉尘一样细，堆积在地上，原来的沙地就变成雪原了。

我们开心地叫起来。

浮游食品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它们是生物还是非生物，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但它们超好吃，味道有点像以前吃过的蛋糕表层涂抹的那一层雪白的奶油。

更奇妙的是，吃到嘴里，随着你的想象，竟然可以品尝出不同的味道：酸奶的味道，果汁的味道，土豆的味道，番茄的味道，薯片的味道……你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它就有多么丰富的味道，简直不可思议。

“你小子又长青春痘了！”

“不是，那是鳞片，昨天透出来的——我不会变成有鳞类吧？”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额头上长出了一根‘钓竿’，上面还结了一盏‘灯’……”

“真的哦，这是要变成鱼的节奏呀！提前恭喜你，就要变成深海发光族了。”

“夫卡你看，我的肚子好像变透明了，这是不是病了呀？”

“你小子想多了，你的‘小九九’再也不能藏在肚子里啦！我就不喜欢你把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这下好了，你想什么，我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我们一边吃浮游食品，一边互相打趣，也为各自的变化而惊奇。

就在这时候，游过来一位归墟原住民。

为什么我能一眼认出他是归墟原住民呢？因为他长得跟我们不一样。

他没有脸。

也就是说，他没有五官，也没有七窍，他长得像一个车轮，一个可以呼呼旋转的铜车轮，有外圈，有轮毂，中间还有轴承，他真的可以飞速旋转。

当然，他不是车轮，也不是铜的，他是原住民。

我甚至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里，嘴巴在哪里，屁股在哪里……

“还记得我吗？”他用超声波小声地问。

我们几个使劲地摇晃脑袋。是的，我们的身体变化很大，但脑袋基本上还能看得出来，脑袋上的脸也是有模有样的，有五官，有七窍，眉目生动。

“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似乎轻轻一笑，停止了转动。

这笑声有点熟悉，但时间太长，想不起来。

“那这样呢？总该想起来了吧……”简直像变魔术一样，在我们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弹跳了一下，瞬间变成了……

我的妈呀，好吓人，他整个地变成了一只手。

我们几个顿时吓得四散而逃。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手了。人手。人的手在归墟已完全退化。我们有鳍，但谁也没有手。因此我们才吓得够呛，就像看到鬼似的。

“回来，不要怕，只是想勾起你们的记忆……”

他用超声波大声喊。

我们慢慢地停下来，慢慢地扭转身体，慢慢地游到他的身边。“那只手”的手掌心，居然长了一张脸，脸上有五官，有七窍，眉目生动，但不会说话。

记忆的闸门顿时打开，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海上的打鱼人，有一天，我整理鱼护时，发现里面一条鱼也没有，但是——有一只手！我当时也吓得要死，以为是什么人不幸葬身大海，被某种凶鱼给吃掉了，就剩下这一只手。当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时，我竟然看到了手掌心的一张脸。一张人脸，有五官，有七窍，眉目生动。

我赶紧跑上岸，把小伙伴喊过来。

大家在手里传看，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纳博说：“这是神物，我们不要伤害它。”

纳博总是比我们懂得多一点。他说是神物，那它就是神物好了。

“我们应该把它放到大海里去。”夫卡说。

“对，放了它吧。”斯泰和比亚也随声附和。小石头被吓哭了。

夫卡的心很温柔，他有时候在海边捡到水母，也会把它扔回海里去——水母离了水很快就会脱水而死。有人说水母离了水就会自己变成一摊水，消失在海滩上。

我托着“这只手”走进大海。

我轻轻地把它放进水里。它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当我回到岸上，跟小伙伴们目送它时，它突然发出一声大笑，迅速翻了个身，一头跃进海里，迅速地游走了。

这时，“那只手”又恢复成“车轮”模样。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吓你们，更不是要在你们几位面前表功，”“车轮”兄用超声波告诉我们，“我路过这里，看到你们几位，就想跟你们聊聊，没打扰你们的欢聚吧？”

“没有，没有，说哪里话！”纳博说。

“一点也不打扰。”夫卡说。

“请问，我们该怎么称呼您呢？”小石头用敬语问。

“叫我海宝好了，他们都这么叫我。”“车轮”海宝说。

接着，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原来，海宝那次上岸，是带着任务去的。他故意被我抓住，也是他们归墟居民集体讨论后一致想出的策略。他们从特殊的渠道，得知人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作为同是地球村的居民，他们不忍心看着人类灭亡。于是，归墟居民经过集体讨论，决定派一个使者去跟人类接洽，试探一下人类。海宝就是那个选派出来的使者。人类没有杀死他，而是放了他。于是，放他的那些人作为人类的代表，就被接到归墟来了。还有很多善良、美好的人，也被接来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那我们的模样怎么变了呢？”我忍不住问。

“秘密！”海宝露出神秘的笑容，“我不会告诉你们，我们是怎么让你們在归墟安全地生活下来的，你们为什么不会被海水呛死，你们的身体为什么会变形，你们为什么可以不用嘴巴也能说话，光吃浮游食品也能让你们觉得开心……这些都是秘密。归墟有很多秘密，但大家都守口如瓶。这也是我们跟人类不一样的地方。好了，你们可以安心地在归墟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暴力，也没有欺骗，不缺粮食——浮游食品是永远也吃不完的。归墟很大，就算地球毁灭了，它也依然存在。”

“你说什么？地球已经毁灭了吗？”我问，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这也是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哈哈哈哈哈……”

“车轮”海宝突然发出一声大笑，滚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