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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饭

2024-02-18毛云尔

少年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温酒瓦罐货郎

毛云尔

当狗突然吠叫起来,一般情况下,是有陌生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可是,许久过去,仍不见陌生人进来。附近的狗,闻讯陆陆续续跑来了,狗的吠叫声越来越响亮。狗多势众,那陌生人的处境无疑十分危险。这时,祖母颤颤巍巍站起来,朝外面走去。祖母裹过脚,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摆,但这丝毫不影响祖母行走的速度。我们跟在祖母身后,一窝蜂似的,朝外面拥去。

果然,那陌生人已经被狗包围。他站在开满了紫色豆花的棚架下面,挥舞着双手,呵斥着,企图将狗赶走。而狗呢,亢奋极了,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包围圈越缩越小。直到祖母和我们出现在豆棚架下,这些气势汹汹的狗,才有所收敛。不仅如此,它们懂事似的,让出一条道路,让陌生人进到村子里。

这样的陌生人,一般是口渴了,进来讨碗水喝。如果是挑着担子的货郎,这些狗则是另外一种表现。货郎们走村串户,处变不惊,对付这些狗,更可谓经验丰富,收放自如。有的货郎,其貌不扬,骨子里却隐约有一股杀气,刚在村口露一下脸,猛一跺脚,狗便从地上倏地站起来,嗷呜,喉咙里挤出一声吠叫,听上去充满了惊恐,然后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得远远的,直到货郎离开了,才又偷偷摸摸回到刚才睡觉的地方,趴在那儿,继续酣睡。而有的货郎,狗缘极好,一来二去,已经和狗混熟了,从他进村那一刻起,大大小小的狗跟在他后面,欢快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最后还目送他踏着一地夕阳,缓缓离去,狗的眼神里,全是眷恋与不舍。

这些货郎,他们肩上挑着担子,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看似混乱,其实井然有序。货物分门别类,那些色彩鲜艳的玩具,一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吸引孩子们的注意。而那些贵重的,或者易碎的,则放在最安全的地方。祖母心心念念的瓦罐,因为易碎,就被货郎放置在箩筐的最深处。

祖母早就想买一个瓦罐了。其实,祖母已经拥有了好几个瓦罐。这些瓦罐,各有各的用途。其中有一个瓦罐,是专门用来熬药的。如果我们感冒咳嗽了,或者祖母的眼睛发花,看不清物体的轮廓,甚至父亲的腰疼又发作了,祖母都会去药店抓几味中药,塞进瓦罐里,灌入清水,放在火坑里,咕嘟咕嘟地熬起来。熬药的次数多了,瓦罐就失去了自身的味道。虽然洗刷得干干净净,稍微靠近一闻,却有一股中草药的味道,挥之不去。这时,我们这些孩子就会想起喝药的痛苦情景:我们皱着眉头,在大人们的督促下,一口一口,极不情愿地吞咽下去。也有孩子性格倔强,不听哄劝,被父母捏着鼻子,强行灌进嘴里。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对熬药的瓦罐有了排斥心理。我们害怕看见它,尤其害怕看见它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样子。无奈之下,我们选择了落荒而逃。

祖母有一个瓦罐,是用来温酒的。熬药的那个瓦罐,因为要塞进去大把草药,肚子很大,嘴巴也十分阔大,一副臃肿的样子。而这个温酒的瓦罐,它脖子细长,下面微微鼓起来,看上去,温文可爱,仿佛一朵倒扣着的牵牛花,又仿佛一个高傲的小公主。我不记得祖母什么时候温过酒。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似乎从来就没有使用过它。这个弧线极美的小瓦罐,便成了一个摆设,日复一日,搁在窗台上面,时间久了,上面就有了一层灰尘。瓦罐外面有一层亮闪闪的釉彩,然而,久久不用,釉彩散发出来的微妙光芒,就淹没在灰尘下面。

其余那些形形色色的瓦罐,祖母有的用来盛油,有的用来装食盐,还有的,用来放置纽扣之类容易丢失的小物品。而这一次,祖母心心念念要买的瓦罐,则是用来给我们这些孩子煮瓦罐饭的。

货郎许久没来村里了,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心情急切的祖母就摇摇晃晃跑了过去,然后,怀里抱着一个瓦罐欢天喜地回来了。这个瓦罐,和温酒的瓦罐有些相似,同样有着细长的脖子,只不过体积比温酒的瓦罐要大许多。这个刚买来的瓦罐,釉彩鲜亮,祖母把它放在窗台上的一刹那,整个房间似乎都亮堂起来,而与它并排的那个温酒的小瓦罐,相形见绌,骤然黯淡下去。

瓦罐饭,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我记得祖母煮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工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添加物。她将淘洗干净的米粒放进去,像熬中药那样,将瓦罐放在火坑里。火苗呼呼作响,一会儿,瓦罐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响声。这时,祖母撤掉柴草,火坑里便剩下滚烫的灰烬。祖母再将瓦罐埋在灰烬中,捂上盖子。慢慢地,咕嘟咕嘟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传来喝水一样的咝咝聲。继而,有袅袅香味飘逸而出。当这种好闻的香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知道,瓦罐饭已经大功告成。

我们端端正正坐着,面前搁一个小碗。瓦罐的口子比较小,祖母手握筷子,费力地将米饭抠出来,放在我们的小碗中。瓦罐饭的制作就是如此简单,味道却令人回味无穷,这其中的缘由,就取决于煮饭的器具。没错,与鼎罐煮出来的米饭相比,瓦罐饭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不过,一年之中,祖母做瓦罐饭的次数少之又少。当我们生病了,久久不愈,吃东西没有胃口;或者,在地里帮大人干活,披星戴月,筋疲力尽,这时,我们这些孩子才能吃到祖母煮的瓦罐饭。

祖母特别珍惜属于她的这些瓦罐,小心翼翼,轻拿轻放。我十四岁那年,祖母去世了,属于她的这些瓦罐,便失去了用武之地,同时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祖母给予它们的庇护。母亲买来了新的熬药的瓦罐,曾经那个熬药的瓦罐被抛弃在角落里。母亲似乎不屑于做瓦罐饭,所以,做饭的这个瓦罐,也从窗台上面清除出去了。至于那个温酒的小公主一样的瓦罐,造型比较独特,加之体形小巧,依然搁置在那里。

有一年冬天,外面下着雪,铺天盖地。看着这满眼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雪花,父亲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内心深处,时常涌起诗人那样的激情与浪漫。即使再忙的时候,父亲也要提起笔,在废旧的报纸上,写几行字,或者,画上兰草之类的花卉。眼前这茫茫白雪,一定让父亲想起了什么。他急不可待地寻找温酒的瓦罐。这天下午,父亲独自一人温酒,然后站在窗前,独自一人喝酒。“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站在窗前的父亲,一边喝酒,脑海里,是否还一边翻涌起这样诗意的画面呢?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父亲喝酒的场面,可这样温酒的场景,却是唯一一次。

父亲再也没有用瓦罐温过酒。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再温酒了呢?父亲告诉我,瓦罐酒,味道差强人意。父亲还告诉我,人们之所以温酒,是因为加热之后,酒性更加强烈,浅浅一杯酒,便能让喝酒的人产生醉意。温酒,归根结底,是为了节约。父亲的言下之意,就是现在家境好了,不需要锱铢必较了。还有,瓦罐酒的味道他也不喜欢。那么,真的是这样吗?其中,还有没有别的深层次的原因?父亲没有说,我也没有刨根究底。

一晃,很多岁月就过去了。祖母已经去世将近四十年,父亲离开我们也有了二十多年。我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各奔东西。曾经的老屋,因为年久失修,在一场暴雨中,屋脊坍塌,墙壁垮掉大半截,已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我回去看过几次,许多家具已经破损,处于腐烂状态。墙角里,那熬药的瓦罐,那煮饭的瓦罐,以及窗台上那温酒的小瓦罐,也未能幸免,支离破碎,留下一地锋利的碎片,从上面走过,吱嘎作响,仿佛一个牢骚满腹的人,喋喋不休地数说着内心的不平与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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