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雪地里打个滚吧

2024-02-18王善常

少年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棉裤爬犁野鸡

王善常

我小时候不是冻手就是冻脚,一到冬天,我的一双小手就红通通的,肿得像刚出锅的发面馒头;我的脚指头也被冻伤了,如同刚从菜园子里拔出来的小水萝卜,不但红,而且似乎还有些透明。那时我们村里有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她总喜欢盯着小孩子的手看,要是发现谁家孩子的手冻了,就会兴奋地去找孩子的爸妈,告诉他们她最拿手的治疗冻伤的偏方——用菜园子里的干茄子秧和干辣椒秧煮水,泡手泡脚。但我觉得她的偏方一点儿都不好使,因为我前前后后泡了好几次,手脚也还是原来那个样,一点儿也没见好的迹象。

那时的冬天也确实冷,我的小伙伴有一半以上手脚都有冻伤,尤其是男孩子,而且越是淘气的,冻伤就越多,越厉害。

也许是气候变暖的原因,现在的冬天已经不那么冷了,因此也就失去了冬天的韵味。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冬天,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必须有它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冷。说到冷,我忍不住回忆起童年的冬天,怀念起那寒冷中的快乐,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倏忽间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

我一大早就不得不睁开眼睛,因为和我一个被窝的弟弟趁我熟睡,把我这边的被子通通拽到他那边,又结结实实地裹在了身上。我佝偻着赤条条的身子,不到十分钟就被冻醒了。醒来后,我没有去弟弟身上抢夺被子,而是三下五除二穿上了棉裤和棉袄。

炕南就是窗子,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花。今天的霜花格外美,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有的像秋菊,有的像蜡梅,有的像柳树,有的像山峰。我爬到窗边,用嘴在结满霜花的窗玻璃上哈出一个透明的圆,向外面看去。

“下雪了!下雪了!”我惊喜地大呼小叫,又去摇被窝里的弟弟,“快起来,下雪了!”弟弟被我摇醒,嘟着小嘴,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不情愿。但他马上就清醒过来,圆睁着黑黑的眼睛,兴奋地问我:“真的假的?”说完就从被窝里跳起来,光着屁股爬到窗子那儿,顺着我刚才哈出的圆向外瞧了一眼。

“哎呀妈呀!真下雪了!”他转过身来,着急忙慌地去炕头的褥子底下找出自己的棉裤,迅速穿了起来。那时的冬天,我妈起来后,会把我们哥俩的棉裤放在炕头的褥子底下,好借着火炕的余温把棉裤焐热,这样,我们起来穿衣时,就不会再嫌棉裤太凉而赖被窝了。

“哥,快给我扣上。”弟弟提上棉裤,叫我给他系背带上的扣子。那时小孩子的棉裤上都有两条背带,穿的时候交叉吊在肩膀上,要不棉裤的腰太粗,会不时地往下掉,有时甚至会露出屁股。那年我已经学会了扎腰带,所以家里只有弟弟的棉裤有背带。

昨晚,在我们进入梦乡的时候,一场大雪悄然而至,一夜之间,大地一片纯白,像天宫掉落下来一床蓬松柔软的鹅毛大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们的小村子。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不到一竿子高,阳光照在雪地上,白花花地晃人眼睛。平地的雪有一尺多厚,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靠近房檐的地方积雪最深,差不多有一米高,那都是被风踅过来的雪不断堆积的结果。

弟弟还小,不用上学,吃完早饭,他穿戴齐整后,就急不可耐地拎着小煤锹,雀跃着和爸妈去院子里铲雪。但我知道,他的目的只是掏雪洞、建城堡,玩雪才是他的最爱。

我戴上狗皮帽子和羊皮手闷子,背起书包去上学。那时我们每个孩子都有一顶狗皮帽子,狗毛长而柔软,戴在头上暖和极了。手闷子的里子都是小羊皮的,少数女孩子也有兔毛的手闷子,两只手闷子一般都用布带连上,戴的时候布带挎在脖领上。

每天上学,我都要先去找我的同学刘壮壮,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刘壮壮的妈去世了,他跟着只爱喝酒不爱干活的爸住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小草房里。我去的时候,他和他爸还没有起来。我趴在他家窗上,一边敲,一边大声喊:“刘壮壮,快起来,该上学了。”

听见我叫,刘壮壮钻出被窝,光着膀子趿拉着棉鞋来给我开门。昨晚的雪太大了,他在屋里使劲推了好几下门,门只露了一道缝。我赶紧手刨脚蹬地把门前的雪弄走一些,然后我在外面用力拉,他在屋里拼命推,才把房门打开。

“快进屋,等我吃块饽饽咱俩就走。”他说完,开始颤抖着穿棉袄棉裤。他家和外面差不多一样冷,墙角挂满了厚厚的霜。他爹还在被窝里打着呼噜,胡子和被头上也挂着一层白色的霜,脑袋边立着一瓶没喝完的烧酒。我棉衣里面穿了线衣、线裤,但刘壮壮没有,他只能穿空袄筒、空棉裤。

同学当中我最服刘壮壮。他是最抗冻的一个人。我们许多小伙伴的手脚都冻了,但他却没有一点儿事儿。一般我们小孩子冬天都有两套棉衣,大棉袄、大棉裤,二棉袄、二棉裤。刚入冬的时候穿二棉袄和二棉裤,太冷的时候就穿比较厚实的大棉袄和大棉裤。但刘壮壮只有一套破旧的二棉襖和二棉裤,不但单薄,而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擀毡的棉花。刘壮壮棉袄上的扣子总缺,要不是我妈经常给他补上扣子,我估计他整个冬天都得敞着怀。他的棉袄也很脏,尤其是两个袖头,溜光锃亮的,那是他平时擦鼻涕的杰作。刘壮壮似乎天生就不怕冷,他经常半敞着怀和我们一起在雪地里打滚,裤裆和胶皮棉鞋里灌满了雪,但他却从来没喊过冷,手脚也没有一点儿冻伤。

穿完衣服,刘壮壮去外屋翻碗架子,在里面摸出一个冻得梆硬的苞米面大饼子啃了起来。吃完,他似乎口渴了,去屋角的水缸里舀水。水缸里的水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用菜刀“哐哐”地砸了一阵,才凿开一个洞,舀出了半瓢水,“咕咚咚”地灌进了肚子。

“给你吃块冰。”他喝完水,在水缸里捞出了两块冰,把其中的一块递给了我。那时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吃水缸里的冰,凉哇哇、甜丝丝的,我都当是在吃冰棍。

我俩一边“咯嘣嘣”地嚼着冰块,一边嬉笑着向学校奔去。

我们的教室就像一个冰窖,里面只有一个可怜巴巴、半死不活的小炉子。那个年代,煤十分珍贵,要节约着烧。我们四十多个孩子坐在冰凉的木条椅子上,写一会儿字,手就冻麻了,连笔都握不住。我们必须隔一段时间就把双手放在嘴前,用哈气暖手,有的男生不怕羞,干脆把手伸进棉裤裆里取暖。

“徐老师,我们坚持不住了。”一个同学站起来,对班主任徐老师说。

徐老师抬腕看看手表:“还有三分钟,再坚持一会儿。”他是个可爱的老头,戴着高度近视镜,一进教室,胡子上挂着一层白霜,眼镜片上就蒙着一层白雾。

“好了,到点了,开始吧!”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一下手表,用兴奋的声音告诉我们,也在告诉他自己。

我们每堂课都在盼望着这一刻,我们有三分钟跺脚取暖的时间。徐老师刚宣布完,教室里就响起了“咚咚”的跺脚声,声音整齐而急促,像一万匹小马在欢快地奔驰,又像几十个鼓槌在同时敲击着鼓面。徐老师摘下眼镜,两手快速地相互搓着,也跟着孩子们的节拍跺着脚,样子滑稽而快乐。

三分钟很短暂,但我们的双脚却热乎了起来。

“好了,停!”徐老师将手高高举起,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现在开始,不允许跺脚了,谁要是冻得受不了了,就用脚指头在鞋里挠鞋底。”徐老师有许多对抗冻脚的妙计。

放学了,小伙伴们雀跃着冲出了校园。昨晚刚下了大雪,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着,打闹着。一个个雪团漫天飞舞,有的雪团打在脖子上,又灌进棉袄领子里;有的胶皮棉鞋陷进了雪中,脚向上一抬,只拔出一个红通通的脚丫子;更有几个淘气的男孩子在雪地上摔起了跤,你给我一个腿绊,我给你一个背摔,他扑倒一个对手,刚按进了雪壳子里,就又有一个孩子扑在了他的身上。就这样,我们光着脑袋在雪地里奔跑着、翻滚着,雪地上到处散落着狗皮帽子和手闷子。我们浑身沾满了雪粉,几乎都变成了会活动的雪人。

每天放学后,我都要邀请刘壮壮来我家一起写作业,这样写完后我俩好在一起玩。木柈子在炉子里欢快地燃烧着,弟弟在炉盖子上烙着土豆片,屋里飘满了土豆片焦煳的香味。我和刘壮壮撅着屁股,趴在炕沿边快速地写着作业,心早已飞到了冰天雪地的室外。

以往写完作业后,我和刘壮壮通常会去南河套上滑冰或者抽冰尜。

我们小孩子几乎每人都有一副脚滑子。在和脚长度差不多的木板条底下镶嵌上两根光溜的铁线,木板条旁边用钉子固定好几根短绳,脚踩在木板条上,短绳牢牢地绑住双脚,然后就可以在冰面自由滑行了。

另外,我们还都喜欢抽冰尜。冰尜都是用木头削出来的,上粗下尖,底下按进去一个大头钉,或者镶一颗铁珠子。我爷爷是远近出了名的木匠,他做的尜又大又精美,尜的顶部涂着各种颜料,冰尜旋转的时候,会幻化出彩虹的模样。最初,刘壮壮的冰尜是他自己用白菜根削的,很难看,也不结实,玩不上两天就坏掉了。后来,我央求爷爷给他也做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他高兴坏了,和我的友谊也更铁了。

今天不能滑冰,也不能抽冰尜,南河套的冰面上一定积满了雪。写完作业后,我拽着我的雪爬犁,和刘壮壮去了村东的土坡。

临出门前,弟弟死缠着要跟我俩去。他是个碍事儿的小哭巴精,我才不愿意让他跟着呢,于是就回头训斥他:“你不许跟着,雪太大,你走得慢。”弟弟停住了脚步,恳求道:“哥,你就让我去吧!我快点走还不行吗?”他脸上沾着吃烙土豆片留下的黑灰,眼睛里全是可怜巴巴的乞求。

“不行,赶紧给我回屋去!”我并没有心软。但走了不远,我一回头,却又看见了这个小家伙。真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

玩雪爬犁是冬天最好玩的一种游戏。我们坐在雪爬犁上,顺着高坡向下滑。爬犁越滑越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我们发出的尖叫,就像现在的过山车一样,惊险又刺激。那个雪坡虽然很长,但我们的爬犁急速滑下来也不过十多秒。爬犁滑到底,猛然受阻翻转过来,我们也跟着滚进了旁边的雪坑。我们爬起来,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粉,就又拉着爬犁艰难地向雪坡上爬行。

欢乐的时光像雪爬犁滑行一样飞快,转眼太阳就要落山,虽然我们意犹未尽,但是不得不回家了。

还没进家门,我远远就看见了我三叔。他手里拎着三只色彩鲜艳的野鸡,身后跟着他心爱的助手“大黄”。三叔是我整个童年里最敬佩的亲人,他有许多绝活儿,不但会镩冰窟窿捞鱼,在这样的大雪天,他还能带领他的“大黃”轻松追到野鸡。野鸡被追的时候很难飞起来,只能在雪地上没命地瞎跑,跑不动了就一头钻进雪壳子里,顾头不顾腚,头藏起来了,鲜艳的尾巴却露在了外面。这时跑过去一伸手,野鸡就被捉住了。下雪天野鸡无处觅食,有时还会跑到我们的村子里来。有一天早晨,我爷爷在仓房里发现了七八只野鸡,它们是从仓房的小窗子钻进去的,正在偷吃粮食。当时我爷爷手持一把大扫帚,三下两下就打落了四只。

“三叔,你又逮到野鸡了?”我兴奋地跑了过去,“大黄”也摇着尾巴向我跑来,一仰身子差点把我扑倒。

“是呀,给你一只,让你妈晚上给你炖上。”三叔最疼我了,挑了一只最肥的给我。

那天晚上,刘壮壮被我妈留在了我家一起吃晚饭。太阳落山了,外面刮着呼啸的大烟炮,虽然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但屋里却暖洋洋的。我们坐在热炕头上,吃着焖小米饭和野鸡炖土豆,心里美极了。

现在虽然没有以前冷了,但孩子们却还是被关在了温暖的屋里不准出去,即使去上学,也要被家长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失去了与冰雪相伴的快乐,这真令我惋惜。每当下雪,我就想跟那些孩子的爸妈说一句:让孩子在雪地里打个滚吧!

猜你喜欢

棉裤爬犁野鸡
野鸡“大老爷”
捕野鸡
玩爬犁
赫哲族滑爬犁的演化及在赏冰乐雪活动中的应用
藏在棉裤里的爱
藏在棉裤里的爱
关东狗爬犁
野鸡育雏三要素
老棉裤变奏曲
乌苏里江边的狗爬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