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桨

我从小就不擅长藏东西，不论是隐藏一种情绪，还是藏起一个秘密。

因此，要是有人問我：“如何藏匿一只鸟？”我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诚实地告诉你：“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大概没有正常小孩会问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吧。

除了我的同桌，罗小菠。

那是一节普普通通的语文课，我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读作文：“实验楼前，笔直地站立着一排玉兰树。天还很冷的时候，树梢上早已备好成百上千颗毛茸茸的花苞，只待一阵暖风起……”

第一段还没读完，我的右手边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我顿了顿，继续往下念。

“……只待一阵暖风起。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小小礼炮无声绽放，在风中摇曳起洁白的裙摆。白色的玉兰花，如仙子一般停在枝头……”

“不对。”那个声音再次蹦了出来。音量不大，却足够打断我精心准备了一整晚的朗读。

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和谐音”的源头，他这才安分一点。

然而，被罗小菠这么一搅和，原本酝酿好的情绪消失殆尽。我磕磕巴巴地读完最后一行字，垂着脑袋坐下来。

即使不抬头我也能感觉到，苗老师那双猫一样漂亮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失望。

好啊罗小菠，今天别指望我和你讲一句话！

“罪魁祸首”罗小菠显然毫无悔意。一下课他就得意扬扬地冲我咧开嘴，仿佛刚才干扰我的是别的什么人，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玉兰树上可不只有玉兰花哦。”

我努力忽视掉挤眉弄眼的某人，以及他说出的那句话。

——我才没有被吊起胃口呢！

直到上午的大课间结束，我都没有瞧他一眼。

“好吧，给你个提示，”第三节课的课间，罗小菠再次念叨起来，“你知道如何藏匿一只鸟吗？”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很想甩给他这句话，但是一想到作文课的事，我立刻闭紧松动的嘴巴。

接下来的一整节课，乃至今天剩下来的所有时间，我都没再搭理罗小菠。不论他怎样变着法子和我搭话，我都是一个字也不回，一枚正眼也不给。

就算他讨好地推过来一颗包装精美的榛子巧克力球，甚至要请我吃我最爱的桂花糖米糕，我也只是吞吞口水，然后当作无事发生一样，转头和后桌的乔麦说说笑笑。

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罗小菠终于举起双手，做了投降的姿势。

“好了好了，岳樨—对不起，我错了。”

我这才转过头，冷着脸盯住他。

“说——吧，”我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问，“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在你最喜欢的苗妙妙老师的课上打断你读作文。”他垂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正要开口，他又飞快嘟囔了一句：“但是——你的确说错了。”

这家伙——根本没有吸取教训！

“萝卜，你刚刚讲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我板着脸警告他。

“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嘛，”罗小菠眨巴眼睛，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你看到的并不是玉兰花，而是一种鸟。”

“你难道认为，我蠢到连花和鸟都分不清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罗小菠挠挠头，叹了口气，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便向我勾了勾手指。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凑过去一只耳朵。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就在前几天，我路过实验楼时，偶然发现玉兰树上那些不起眼的‘花苞’里，其实隐藏着一大群奇怪的鸟！”

“你怎么敢肯定，那些都是鸟？”我皱着眉头，“你又不可能每一只都去查看。”

“我亲眼看到了！”他激动得音量都提高了一大截，“老实说，第一只鸟儿飞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直到我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后来我又去观察了几回才发现，它们安静的时候，确实和普通的花苞没什么两样；一旦周围没什么人了，它们就会悄悄活动几下，沿着树枝走来走去，或者干脆挥挥翅膀飞走——当然，也有从天空里落下来歇息的……”

“这就是你之前上课迟到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的大课间，罗小菠总是在上课铃响几分钟之后才进教室，还满头大汗的，“你不是说你闹肚子吗？”

“哎呀，那不重要——”罗小菠急忙转换话题，“我们继续说那些鸟——我敢肯定，这种能够伪装成玉兰花的鸟，还从没被人发现过！你说，我该用什么来命名它比较好？”

“我还是觉得，是萝卜你看错了，”我摸摸鼻子，“春天里有很多新生的雏鸟，它们看起来和毛茸茸的花苞确实很相似……”

罗小菠还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反正，你可别和其他人再说这个‘故事’了，免得又闹出什么笑话！”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沉默地望向课桌。

我瞧见他的反应，有些莫名的心虚，于是提起书包快速走出了教室。

第二天到校时，罗小菠看起来神色自若，还像往常那样和我打了招呼。但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果然，第一节课刚打下课铃，他就急匆匆地走出教室，直到第二节课上了十来分钟，他仍然没回来。

“你同桌呢？”英语老师走到桌子旁，指了指我身边的空位。

“他……他好像闹肚子了，”我挤出一个微笑，“老师……我、我好像也有点肚子疼，请问可以去个厕所吗？”

这当然只是个蹩脚的借口。我一出教室就赶往实验楼，果然在那附近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我一出声就把罗小菠吓了一跳。不过他迅速反应过来，竖起手指贴在嘴上，做了个“嘘”的手势，接着将我拉到身边。

“来得正巧，你自己看吧！”他朝对面的玉兰树丛努了努嘴。

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好无奈地蹲在那里，紧张地盯住那些玉兰花树。

即使是上课时间，实验楼附近也比教学楼安静许多。不过，也并非全然寂静。从教学楼远远传来的读书声，树荫里鸟儿啁啾的歌声，草叶间小虫振翅发出的嗡嗡声，柔和细腻的风声……纷纷扬扬落入我们耳中。

而在这些声音里，还有一种更加细微的声音。

像一块玉“啪”地爬满细细裂纹，又像是一朵花打开花苞的瞬间。

在早春的晨光里，在我们眼前，在那一排笔直的玉兰花树上——响起了这样极轻微的细密声响。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就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

接着，如同事先说好了似的，每一棵树上的每一个枝丫，都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如同白日里的焰火。

不，那不是花朵，那是……

我清楚地看见，尚未蒸发的露水折射着阳光，从它们羽毛般柔软的纹理之间滑落。

那些精灵般的白色生物，仿佛才刚醒来一般，睁开清澈的眼眸，轻盈地抖动着翅膀，落下阵阵钻石般璀璨的水滴。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那高大的树冠上便传来比百灵鸟更加清亮婉转的歌声。

一时间，动听的歌声如欢快的溪流般此起彼伏，伴随着白色精灵们的优雅舞步，叫人恍若置身于一场热烈奔放的盛大庆典之中。

我和罗小菠都看傻了眼，也听入了迷。

“你们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突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俩吓得一哆嗦，连带着玉兰树上的鸟儿都噤了声。

“苗、苗老师！”

向来温温柔柔的苗老师，此刻却一脸严肃地望向我和罗小菠。

“苗老师，都怪我！”罗小菠突然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我硬拉着岳樨过来的，因为……”

他将目光转向那排玉兰花树，突然愣住了。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白色小鸟儿，此刻居然不见了！

只剩下大片大片洁白的玉兰花，在树梢上安安静静地绽放着。

“怎么会……”

罗小菠失望地呢喃着，直到苗老师咳嗽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为你们保密——先回去吧。”

一听到这话，罗小菠赶紧拉着我就要走，苗老师却说：“哎哎，你先走，岳樨留下来，我有话要说。”

他看看我，又看看苗老师，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在苗老师的催促下，一脸歉意地离开了。

“我说岳樨啊……”苗老师领着我来到僻静处，用一种慵懒的声线，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我也不知道那小子会察觉到嘛，”我是真的很委屈，“我还特意告诉他不要乱讲……”

“那你就由着他发现了望春鸟的秘密？”苗老师挑挑眉，拨了拨漆黑的长发，一双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之前发给你的《人类观察手册2.0》，你有没有仔细看啊？”

“手册上可没提到，面对‘人类当场发现望春鸟的踪迹’这种特殊情况，具体应该怎么操作呀——而且，编写《手册》的是那位以粗心闻名的马琥先生，指不定他又写漏了什么呢……”看到苗老师放松下来，我也舒展开自己长长的耳朵，顺便嘀咕了一句，“再说了，正常的人类小孩，哪里会将花朵和鸟儿联系起来呢……”

“好吧，我找机会联系他，让他推出《手册3.0》。不过这事也确实比较突然。由于那什么‘气候变暖’，望春鸟从花里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提前，”苗老师眯起好看的猫眼，“我们隐藏身份来到漪川镇进行‘人间考察’，正是为了调查这些现象。”

“那，那要对那孩子施个遗忘咒吗？”我摸了摸鼻子，“其实、其实那个咒语我还没练熟……”

“你呀，一紧张就要摸鼻子……”苗老师摇摇头，“算了，反正今年这一群望春鸟已经顺利开启了旅程，那些树也会恢复正常，至少今年内咱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普通的人类嘛，总是很健忘的。要不了半年，那孩子自己就会忘了这回事。”

“好，好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隐隐担忧起来——我的“萝卜”同桌，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看起來可并不算普通人类呀……

咳咳，不管怎么说，目前来看，除了罗小菠，没有其他人再去关注玉兰花树和那些鸟儿，“望春鸟行踪泄露”事件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以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反正那本《人类观察手册2.0》上是这么写的。

不过，我很怀疑我是否真能隐藏好自己的身份。

毕竟，你瞧，我从小就不擅长藏东西，即使是藏住“我其实是个兔子妖”这样的秘密。

但是嘛，对于“如何藏匿一只鸟”，我倒是有了自己的见解。这也是我在这趟“人间考察”中学到的第一件事——

鸟儿是藏不住的，正如一场轰轰烈烈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