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鹰

我以虚妄为业。

我本身亦是虚妄。

我无形无色，无影无踪。

我无时不在，又时时不在。

一开始，这世上所有的词汇都是野生的。它们在风里呼啸，在泥土中深眠，在海浪中翻滚，在群山之中颠簸；它们时而贴着大地飞翔，时而藏在云朵中俯视，时而钻入人的内心啃噬……

野生的词汇生命力强大，但是不够丰富和盈润。只有通过驯养师的驯养，那些词汇才会显现光泽，产生无穷的意义。

曾经，我从几千度的高温里捕捉到一个野生的“剑”字，它看似鲁钝沉闷，但我知道在它的内部藏着万种锋芒。我从春天的花海采集芬芳、在战场上空收集怨愤、在故纸堆中翻找不灭的深情、从漂泊江湖的浪人身上汲取翻涌的豪情……在我的精心驯养下，“剑”字孵化了许多新的词汇，“口蜜腹剑”“剑拔弩张”“剑胆琴心”“深情故剑”“飘零书剑”“十年磨一剑”……新词就像井水一般汩汩而出。

我在一些坚如磐石的金属里找到了最原始的“梦”字，也许是原生环境的关系，一开始它非常沉重，而且质地灰暗。后来，我加了一些霞光、风声、草地的颜色、大海的涛声、星辰的光芒、蝴蝶翅膀的色彩等，渐渐地，它变得轻盈和多姿，时而飞翔，时而奔跑，时而跳跃，时而舞蹈，当然，金属的质地也会让它经常停下来沉思。总之，它开始拥有更多的色彩和多变的状态。

驯养词汇的方式千变万化，没有重复的操作，也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需要根据每个词汇的质地以及个性，去研究出独特的应对方式，找到将它们驯服的方法。对词汇的驯养，不仅考验我的耐心，也考验着我的智慧。

我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发现了一个野生的“痛”字，它上蹿下跳，其实只有仓鼠般大小，却有着千里山河之壮阔和万丈波涛之凶猛。女孩随着它翻滚颠簸，一个豌豆般细小的伤口，却渲染出无比壮大的气势。

当我把这个“痛”字驯服之时，这个女孩已经成为一个妇人。时间将她的青丝晕染成华发，岁月将沧桑凝成纹理，镶嵌进她曾经凝脂般的肌肤。其实她后半生经历的伤痕，是年轻时的十倍百倍，而她却从未吐露过一丝呼喊和抱怨。世人不解的是，即便遭受那么多的坎坷，她的容颜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泽，那是一种比年轻时的靓丽有着更深沉的质感，一种不会因时光而褪色的美，更加令见者动容。

我曾经看到过一颗令人着迷的灵魂，他出生在猪栏之中，但天赋异禀，学识无师自通，再厚的尘埃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我在无数本上古的典籍中循着神秘的气息，一点一滴追踪一条东方的神龙，抽丝剥茧般剥离出丝丝傲气，再精雕细刻，把尊严和勇气细细密密地嵌入骨骼……我把那个经过光阴驯养的“龙”字赠给那颗灵魂。从那以后，那个男孩虽然一生清贫卑微，但始终保持着不屈的傲骨和飞翔的勇气，留下了无数卷传世的诗篇。

我是一个精靈，驯养词汇，是我的天命。

当然，也有一些词汇，孤傲不羁，难以驯养，永不驯服。

曾经，一个野生的“愤怒”在一个小男孩的体内横冲直撞，把那个俊秀的男孩，硬生生变成了刺猬的模样。很多人都不再喜欢这个出生时令大家如获至宝的孩子，包括男孩的父母。他们用责骂甚至拳脚相加，期望让男孩重新回归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我收集云朵的柔软、星光的盈亮、珍珠的温润、时光的恒常，让男孩渐渐褪下刺猬的外壳。可这愤怒似乎扎下了根，时不时会在男孩的体内呼啸几声。遇到那些人们渐渐习以为常的行为，比如对于苦难的漠视、对于不法的纵容、对于规则的忽视、对于尊严的践踏……男孩体内的愤怒依然会奋起呼喊，他时不时就会变成一个不受人欢迎的刺猬。可不知为何，我居然喜欢起那些愤怒，有时我会觉得变成刺猬的样子，比一个懦弱、苟且的男孩更加帅气。

“心”字也让我着迷又无奈，它看起来那么简单，可它时刻在变幻着，时而温和，时而狂傲，时而绵软，时而锋利，时而安宁，时而狂躁……它不停变化，难以捉摸，我在它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力，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驯服它。有时我越是心急，越是用力，希望尽快让它变成我掌控之下的俘虏，它就越跟我对着干。

曾经，我有过一次特别迷惘的驯养。有一对璧人，是我见过最般配和恩爱的伴侣，一个是才华横溢的王子，一个是貌美倾城的公主，他们的结合一度被传颂为天作之合。但是，后来因为一个流言，使得双方反目，两国交战。我采集花蕊的芬芳、灵鸟的啼鸣、五彩的霞光、波涛的澎湃等多种元素，驯养着那个词汇。我把它放入他们的胸口，那个词在公主的胸腔里极光流转，虽然令她痛彻肺腑，但还是变幻出了我期待中的那个字眼：爱。怀着这样的字眼，没有一颗心不会柔软。公主原谅了王子对她和她的国家所做过的一切伤害，满怀期待地再次敞开心扉走向王子。然而，王子却从胸口掏出一把最尖锐的利剑，利刃割破了公主的血管，王子赢得了公主的国家以及他口中所谓的胜利。我发现他的心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坚硬如铁的“恨”字。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我用相同的材质驯养他们的心，得到的却是如此巨大的反差。

经历了无数的失败，无数的沮丧，无数的颓废，我在废墟上徘徊，在深夜中思索，那段犹如戴着镣铐起舞般的生活，使我终于豁然开朗。

“曲折”，把每一条可能的路走遍了，自然懂得了平坦的真诚与可贵；曲折之处，有时也藏着更加旖旎的风光，带着一颗欣赏和勇于冒险的心，就能得到更多的收获。

“沉重”，因其沉其重，才有轻盈从中涅槃。

“黑暗”，或许会滋生阴谋，但同时它也孕育光亮，光在黑暗中，才能显现其光芒。

“丑陋”，或许是警戒，或许是暗示，只有读懂了丑陋，才能读懂美好。

“坍塌”“腐朽”“毁灭”……这类词汇时常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们毁灭美好，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们也促进产生新的创意，焕发新的希望，使得老旧的世界得以新生……

如今我终于懂得，所有的词语没有高下好坏之分，每个词各有使命，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能因为世人的喜好而随意更改。假如世间不再有这类词汇，人类将会更加狂妄和自大，那些带着利刺的词汇，令世人时时保有警醒，知道敬畏，懂得停止，学习珍惜。

日复一日的劳作，我终于学会了遵循着万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去驯养，以温柔、以懂得、以慈悲、以包容、以接纳，而非改头换面，生搬硬凑。

可惜世人并不领情。

他们对我的评价，褒贬不一，亦神亦魔。

我对此毫不在意，我的使命如此。

宇宙浩瀚，时空无极。

我的生命和时间一样无穷无尽。

我目睹万物的生生灭灭，人间的熙熙攘攘，世俗的繁华与荒凉。我的驯养其实对这一切无足轻重。我无法改变人心的不古，世道的炎凉。我做的所有努力，只是沧海一粟，比微尘还轻。

我从原来的古道热肠，渐渐变成冷眼旁观的路人。

曾经，我的世界闹闹哄哄，如今安静寂然。

就像时间一样无始无终的生命，令我深感倦怠。

我希望寻找破解永恒的方法。

我已经好久都没再留意过词汇的出没，对驯养也是越来越疏远。

直到那天无意中的一瞥，我看见了那个女孩。

那是一个盲女孩，她看不见光，看不见色彩，看不见世间的一切。世界打开大门迎接她的到来，可始终又对她关着一扇窗。

她的母亲整日哭泣，哀叹她不幸的女儿和自己不幸的命运，可她却毫不在意，笑容时常挂在脸上，还总是想着各种方法哄着母亲开心。

有时候我会恍惚，究竟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孩子，哪个更需要被安慰？

我整日整日地看着这个女孩，我看着她用手触摸早晨的第一缕霞光，为被她踩到的花朵哭泣，和鸟儿一起用歌声赞美世界……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見，却藏有一道特别的光，尤其在黑暗中，更是熠熠生辉。

多少的寒来暑往，我见过的人群，比繁星更多。但是，这样明亮的光芒，如今越来越稀少，就像星空在人类的眼里越来越暗淡，人类眼中的光芒，也是如此。

她的美好占据了我的心，她那美丽的眼睛和眼里的光芒刺痛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口气。自我拥有知觉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叹气。

我着急地想为这个美丽的女孩做点什么。我的脑海里翻滚着各种词汇，我希望找到一些美好的词汇送给她，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悲伤和勇气，不断地幻灭和重生，我希望它们能守护她，陪伴她，让她眼里的光芒永不暗淡。

我轻轻抚摸着那些我精挑细选的词语，我让它们带着我的祝福轻轻降落女孩的脑海……忽然，我发现，我失去了指挥词语的能力。

曾经，只需我一个轻轻的念想，所有的词语都像温顺的绵羊，听凭我的指挥。这一刻，我心急如焚，却发现它们在我身边呼啸着，如同失控的烈焰和星辰。

它们慢慢凝聚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躯体，我感觉那似乎便是我。它们又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像焰火般散去，最后变成一点微弱的荧光，向下坠落。

让我再看一眼那个女孩！我向整个宇宙祈祷。

我无比倦怠地保持着恒常的姿态，无味却恪尽着精灵的职守，就像西西弗斯之石降落在我身上；在我希望给一个女孩驯养一些最好的词汇时，我却终于如愿打破了时空的恒常。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我在漫长的虚空中坠落，女孩的笑容依然充盈着我的一切。

我快速地燃烧着，越变越小，世人的眼睛已经无法分辨我的形体。

女孩的模样变得越来越大，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粒微尘。最后，我发现我落到女孩的眼中。

“嗨，女孩，我想给你讲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我微笑着，快乐地和女孩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