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铸彪

不可及，终可及，有志，事成。

渤海的入海口，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来。

他们有的挑着扁担，有的背着筐，里面装满了土石，还有几个，扛着圆木，他们来到渤海附近，将身上背负的东西卸下来，便准备离开。

石匠们看上了他们带来的石块，要拿来砌墙塑像。

木匠们看上了他们带来的木头，要拿来造屋造船。

花匠们看上了他们带来的泥土，要拿来养花种树。

商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兴致勃勃地找他们谈价，可是都吃了闭门羹。

领头的，是个老叟：“我们不卖东西，你们想要的话，直接拿走就好了。”

木匠、石匠、花匠们大吃一惊，不过他们也没多想，一哄而散，前去挑选想要的东西，再多想想，东西就被别人挑走了。

商人们没了生意，悻悻然提问：“如果你不是来卖东西，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把东西运到这里来？”

领头的老叟笑了笑，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我们是从山的那边过来的。”

“啊，那很不方便吧。”

“我们要移开那座山，让大家方便地来往。”

他们转身，拿起卸完土石的篓筐离去。

身后满是窃窃私语。有的是不解，有的是奚落，有的是调笑。

远方，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离去的他们。

第二次，第三次，渤海湾的人们，每一天都能看见他们，过来捡拾他们的“馈赠”已经成为了习惯。

“今天又来啦。”与他们相遇的人们，带着笑意打招呼，没有人不喜欢白捡的货物。

“山移得怎么样了？”也有人冲他们开起了玩笑。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与路人寒暄，只是忠实地重复着搬运、卸下、搬运、卸下的过程。一天一次，从不间断。今天的他们，一如既往。而从渤海这里望向山，山依然巍峨，依旧不变，依旧遥远。

有的人不忍心，把他们拉进家门，奉上茶水，劝他们不要为了这种遥不可及的事浪费生命。

老叟为他的诚意致谢，但并不打算放弃：“山是有穷尽的，我的子子孙孙是无穷尽的！只要经年累月重复下去，山，终将被移开！”

人们知道无法阻止老叟，只能祝福他们在遥不可及的将来，达成心愿。

队伍离去的时候，她默默来到众人捡剩的瓦砾堆上，衔起一粒，丢到了不远的海里。

山脚下，一排排锄头一起一落。

移山的人们喊着号子，将挖下来的石块装进箩筐里，一筐又一筐。

孩童们捡拾地面上的枯枝，用绳子捆起来，一捆又一捆。

“你们有完没完？”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让他们先是吓了一跳，不过须臾之后，他们便恢复了工作。

“别挖了！”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震得人们耳朵嗡嗡作响，很多人不由得放下手中的工具，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就是你们脚下的山。”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从他们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他们的心中响起。

“哦，那你听好了，我们一定要把你搬走，让大家方便地往来。”领头的老叟平淡地回复道，冲着他的后辈喊道，“大家继续干活儿！”

“好嘞。”无论是青年人，还是小孩子，听着老叟的话，搬得更起劲儿了。

“你们搬不完的，搬到现在，连我小小的一角都没能移走。”山叹息道，“这小小的一角，用去你们的一生，也难以跨越。”

“如果我的一生不够，那还有我的子孙，他们会像我一样努力，并把愿望传递到下一代，这样，即使磅礴如你，也终有一天，会被我们所跨越。”

“你的子孙，未必会像你一样，锲而不舍。”

“你怕了？”他笑了笑，“你不是永恒的，我们却可做到，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山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才开口：“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我便不再阻止你们。”

老叟相信，自己和子孙的心是坚定的，不会受它影响：“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听听也无妨。”

“有一个巨人，有一天突发奇想，想要追逐太阳。从太阳升起的一刻，他便开始奔跑，想要追上太阳。”山顿了顿，“他渴了，便停下来喝水，足足喝干了一条河。”

听到这里，老叟不禁感叹：“那他可真高大。”

“他一步，足足能跨出数里，可那又如何呢？他在走，太阳也在走，他以为自己离太阳很近很近，只差一步，可那一步如此遥不可及。”

“那最后呢，他追上了吗？”

“最后，他又渴又饿，累倒在地上死了。”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之中多了一丝苍凉。

“这吓不倒我。”老叟以为山翁——这是他给它取的名字——是在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

“没有，只是那就是我罢了，身躯化作山川，手杖化为森林。”山翁的声音震得林间的叶子簌簌作响，在山谷间久久不能停息，然后再也不说话了，任由老叟和他的子孙后代们开采。

“别愣着，继续！”看着后人们脸上犹豫的神色，老叟出声喝道，在他的命令之下，他们又一次开始搬土凿石，只是老叟自己没有动手，他静静地望着山，望着天空，望着远在天边的骄阳。

“昨天你们怎么没来啊？”那些石匠、木匠和花匠们问，倒是没有怪罪老叟他们的意思，虽然他们有些不习惯。

原本老叟和他的队伍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但是在前一天，他们破天荒没有来。

老叟不想承认，山翁的话，影响了他们的心境。

他们默默地卸下移来的土石，与以往不同，他们的身影流露出些许疲惫，物资一如既往被众人抬走，而他们却没有立马离开，而是落脚歇息。

望着端坐的子孙们，老叟陷入了沉思。就在他环视四周的时候，他看见——

一只小鸟，默默地落在瓦砾堆上，啄起一粒石子，随后她飞上天空，把石子丢进大海里，周而复始。

看着锲而不舍的小鸟，老叟打消了心中的犹豫，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這样做。

“大家啟程吧，明日继续！”老叟的声音中再度充满热情，小鸟停在他的肩头，长鸣一声，让人们的心变得雀跃起来。

队伍回到了山中，本来已然承诺保持沉默的山翁，再一次开了口：“你来了，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它指的是谁。只见那小鸟越众而出，飞了几圈，几声清啼间露出了骄傲。

老叟有些不敢置信，手指颤抖地点了点那个刚刚停留在肩上的小鸟。

“她是公主？”

“是的，她溺于水，化身为小鸟，矢志填海。”山翁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温柔，“以前她常来我这里衔石子。”

她在中央最粗的那棵桃树上落了脚，开始用喙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老叟陷入了沉默，今天他的孩子们带了斧头，正准备砍掉它。

“实现我的一个愿望，”山翁说，“我便想办法开出一条道路，让你的子子孙孙通行无阻。”

虽然老叟因为接连的意外心情有些激动，但是听到最在意的事，他马上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愿望？”

“带我去见见太阳。”

“你是在开玩笑吗？”老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愠怒，“这种事我们怎么可能做得到？”

还没等山翁解释，她飞下桃树，在空中跳起了舞。

“我明白了，带上叶子，每片叶子都是我的眼睛。”树叶在山翁激动的声音中簌簌飘落，而她，将一枚树叶衔在嘴中，绕着老叟欢快地飞了几圈，以示告别，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天空，消失在天际。

“再见，青岚。”山翁向她轻声道别。

“这就是你的打算？”老叟向着空旷的林间发问。

“大概是缘分吧，你通过某种方式实现了她的愿望，她才会跟着你来到我这里，我也曾经劝过她，但她放不下对大海的恨，之后她就渐渐不来我这里了。”

老叟和山翁，共同等待着。

终于到了那一刻，老叟从山翁的声音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愿望实现的喜悦。

“啊哈哈哈哈哈！终于，终于见到了！”山谷中满是喜悦的回响，连老叟和他的子孙都不由得为之感到喜悦。

“那么，该我了！”山翁连声音都变得年轻了些，“开！”

山峦耸动，发出巨响，一时间飞鸟走兽四散奔逃，有什么在山间生成了。老叟和他的子孙激动而又自惭，山翁因为她，为了他们，把自己分成了两部分，一条路从原本山腹的位置笔直地穿过，笔直延伸，向着渤海。自然的伟力，抵得上他们几辈子的付出。

“如果她没来这里，我们这样日复一日挖下去，会成功吗？”老叟问山翁。

“也许吧。”山翁的答案模棱两可。它是山的话，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成功；如果它是人，也许借助另一个契机，事情仍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公主她……啊，青岚她不会有事吧？”老叟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没事。”山翁笑着回答，“你们——我们会和她再见的。”

遥远的天际，飞至力竭的小鸟缓缓降落，身前身后皆是茫茫大海。她停在了一艘乘风破浪、向着目的地前行的船上，发出一声高亢的啼鸣。

更远的天边，永不停息的海风吹拂，太阳散发光芒，青叶轻盈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