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华

1

巴贝骑在马上，像草地上一蔸开不败的格桑花。天上的云，透出海子一样的幽蓝。

巴贝说：“扎图，你看雪山像什么？”

“像剑。”我说。

“不！像牦牛的犄角。”

“可犄角上没有雪呢。”

“下雪时，它的犄角上落了雪，还有冰。”巴贝解释道。

巴贝和我一样的年纪，十三四岁，是草地上经验丰富的小牧人。

这一天，我骑了一匹枣红马。这匹马高大、威猛，是巴贝家最珍爱的一匹。前不久，巴贝把这匹马牵出来，没有捆绑它的四蹄，仅把缰绳拴在一棵老树上，然后双腿夹住一只马蹄，用刀削马蹄。

“这么听话？”我说。

“我叫它往东，它不敢往西。”巴贝得意地笑。

巴贝把马蹄削好，钉上马掌，枣红马顿时一身轻松，奔腾在草地上，像鹰一样自由自在。

风从雪山上下来，压弯了草地上的枯草。巴贝下了马，说：“今儿的风大，晚上我们吃石板烤肉。”

“石板烤肉？”我有点兴奋。

“是的。”巴贝肯定地说。

我马上找来一块大石板，洗净后平铺在垒起的火塘上，然后用干牦牛粪生火。巴贝在砧板上切牦牛肉，火舌舔在石板上，冒出一阵湿气，不一会儿，又喘息般冒出一股热气。再过一会儿，石板滚烫了。巴贝把切好的牦牛肉放上去，吱吱吱，发出美妙的声音。

我和巴贝咀嚼着烤肉，觉得味道好极了。

这时，一只鹰倏地从雪山上蹿出来，盘旋于草地的上空，企图寻觅到一只兔子或者一只落单的小牦牛。

鹰盘旋了大半天，没有找到兔子，母牦牛在小牦牛的身边，没有它下手的机会。它有些失落，转过雪山尖，消失在广阔天际。

我说：“现在草地上没有什么东西了，厚厚的冰雪，让兔子也不想出门。”

巴贝说：“是呀。”

“如果鹰找不到吃的怎么办？”

“会饿着肚子回去。”巴贝说。

天色逐渐乌青，月光像灌入了最纯粹的牦牛奶，照得草地一片明亮。我和巴贝蜷缩在帐篷里，喝着火塘上温热的酥油茶，暖着身子。但风从帐篷的缝隙挤进来，仿佛用刀在割我们的皮肤。牦牛也有点冷，洇染了夜色的青黛的皮毛，在风中不停地抖动。

巴贝说：“睡吧，明早我要去砸冰。”

2

早晨的阳光是橘黄色的，落在乌褐的石砾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钻出帐篷，外面洁白如玉，每一棵枯草上，都是冰凌窸窸窣窣的响声。环顾四周，巴贝不知去哪里了。我忽然想起，他肯定是去溪流上砸冰，喂牦牛喝水了。

我生火燒水，但我烧了半晌，水壶已经咔咔响了，也没见巴贝回来。

我喊：“巴贝，回来喝口热水吧。”

巴贝应道：“扎图，我就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可能忽视了脚下的光滑，就听咔嚓一声，他倒在了坚硬的冰上，然后挣扎了一会儿，也没爬起来。

这回他摔得不轻！我奔了过去。

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山上，我奔跑起来实在太累了，双腿沉重无力，呼吸异常急促，似乎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喉咙。我只好放慢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巴贝面前。我费力地拉了巴贝一把，他艰难地爬起来，说：“没摔到骨头。”

他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滴血的手指上，伤口不深也不长，只需要稍微包扎一下。

在溪流上砸冰让牦牛饮水，是雪山上放牧的人必做的事。到了冬天，风从雪山上下来，冻得没有一处温暖，背阴处全是冰，向阳坡地上的冰也不少，老树低矮着身子，挂满了森森青苔，如果有一只麂子路过，它就饥饿地舔一口。

我把铁锤拿上河岸，然后让渴了的牦牛到河边喝水。一条几米宽的小溪，水刚过膝，却是从高高的雪山上蜿蜒而下，到草地至少有一千米长了。

巴贝说，羌寨的阿图就倒在冰上永远没有起来。

那一回，风狂啸，小河的水结了冰，大雪逼着牦牛群蜷缩在一起，阿图砸冰让牦牛饮水，中午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帐篷外煮饭，见阿图还没回来，就赶去看，老远便见阿图躺在冰面上。

我胆怯地仰望了一下雪山，它仿佛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流云，也试图吞噬我。我在寒风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巴贝说：“变天了，又要下雪了！”

大雪前的草地，景象变换很快，刚才还天地澄澈，很快就一片迷蒙。厚幕遮住了乱云，逶迤的群山在寒风中失去了优雅的姿态。我和巴贝小心地呵护着几只小牦牛，从帐篷里拿出一点玉米面和土盐，帮它们补充体力。

一只小牦牛不理睬我们的玉米面和土盐，要是平常，它早挤进来了。见它萎靡不振，巴贝说，肯定生病了。他慢慢靠近小牦牛，抚摸着它的脊背和肚腹，小牦牛一动也不动。巴贝让我去帐篷里取药，准备给小牦牛打一针。一针下去，小牦牛痛得四蹄一蹦，逃窜了。好在巴贝手快，否则注射器还留在小牦牛身上。

我们无聊地坐在帐篷里，听着窗外传来的风雪声。巴贝不放心小牦牛，不安地出去又进来，一上午至少十几趟。可小牦牛的病没有好转，精神比早上更差了。

巴贝说：“要是有雪灵芝，该多好！”

“雪这么大，谁敢去雪山上找雪灵芝呀！”

“我得回去一趟。”巴贝说。

“这么大个牧场，我一个人在帐篷里会害怕。”我说，“晚上碰到狼怎么办？”

巴贝看出了我的忐忑，笑道：“天黑前我会赶回草地。”说罢，他戴上一顶皮帽，骑马上路。

3

从草地到巴贝的家，至少二三十千米。路上都是冰雪，他不敢走得太快。

都都躺在我的身边，眯着眼烤火塘里的火。它是一只聪明的狗，灰白的毛发，身形矫健。我说：“都都，去巡视一下牦牛群，看它们在啃枯草吗？”

都都伸了个懒腰，钻出了帐篷。

不一会儿，都都就狂吠起来。我连忙跨上拴在门帘外的马，只见不远处，一群岩羊奔走在峭壁上。我知道，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往往靠近岩羊的某一处，一只狼或一群狼正在偷窥着它们。

我仔细地巡视了一圈牦牛群，甚至查看了附近的每一处石砾堆和草丛，都没有狼的蛛丝马迹。我又扩大范围，狼还是了无痕迹。不过，有一只兔子穿过了草地，它奔跑时踩碎的雪，浅浅地沉陷了下去。

风像大地上的琴弦，总是在优美地弹响。岩羊一只只跳上了悬崖，眺望着山上的白雪和雾幔。

这时，有几只狼突然出现在悬崖下的草丛里，正悄悄逼近岩羊。它们看起来异常冷静，眼睛闪着绿光，四肢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雪上。

岩羊在悬崖上漫不经心地蹦跶，没有预见危险来临。都都不住狂吠，它们才警惕起来，惊慌失措地跳上悬崖，准备抄一条小路翻过不大的草地。

可是狼群已蓄势待发，纷纷从草丛和森林里奔跑出来。一只灰白的头狼率先冲刺，把岩羊群追捕得四散溃逃。我骑在马上，看到狼群没追出多远，就有一只狼一口咬住了一只岩羊的脖子，然后几只狼围了过来，将羊拖进了森林的深处……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雪山在雾中如鱼般轻快地游动。在草地的沟壑里，乌青的石板屋呈现出粗粗的黑线。风还是刺骨地寒冽，牦牛的毛在风中抖动。

我希望巴贝一路平安，快点回来。

都都对狼群的憎恶还没平息，在帐篷里仍不住呜咽。我说：“那么多狼，你敢去？”

都都仰头，朝我汪汪汪地吠几声，好像说：“你不是也不敢吗！”

我觉得都都已俨然是一个人，在草地上，它对牦牛的忠诚让我羞愧。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都都和我吃过晚饭后，心情才平静了不少。

我在帐篷里数着山下的灯火，它们如星星一样闪烁。突然，宁静的草地上传来了马蹄声，我拉开布帘，巴贝拿着雪灵芝回来了。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说：“我看到了一群狼的脚印。”

我说：“它们叼走了一只岩羊。”

巴贝说：“你看见了？”

我说：“都都也看见了。”

巴贝把雪灵芝放在锅里，在火塘上煮汤。我和巴贝撬开小牦牛的嘴，它温驯地没有挣扎，汤很顺利地灌进了它的咽喉。

4

天穹一片幽蓝，一只鹰孤独地落在了雪白的草地上，阳光终于挣脱了云的羁绊，露出了绯红的脸。

我和巴贝走在冰雪地上，寻找一种叫“碎碎草”的枯草，配上雪灵芝，可以让小牦牛恢复得快些。

在一块向阳的低洼地，积雪比别处融化得快，一棵碎碎草在风中寂寞地摇曳。巴贝叫我：“快来！”

温暖的阳光下，碎碎草卷曲着茸毛，一只土蜂嗡嗡地绕着它飞舞。巴贝顺手捉住了土蜂，喜道：“扎图，你不是说小牦牛虚弱吗？走，我们去找土蜂蜜给它补补！”

蜂在前面飞，我们在后面赶。从草地追到旁边的森林里。土蜂在一棵老树上停歇了片刻，又往前飞，最后进了一面土崖。

巴贝说：“那里应该就是蜂巢。”

巴贝爬上土崖察看，只见蜂巢外的土洞被蜂踩得光滑，再凑过去细听，洞里嗡嗡的声音还很大。

“这窝蜂不少！”巴贝高兴地跳下来。

我迫不及待地用刀砍去荆棘，再小心地刨去蜂巢外面的松土。蜂一只一只地往外飛，直到成千上万只倾巢而出。

当我们看见蜂巢时，它就像倒挂在土崖上的黄金，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我用手取了一小片蜂巢细嚼，嘴里传来浓郁的野花的香甜气息。但是，我似乎鲁莽了一些，蜂巢破损处不断流出橙黄的蜂蜜来。

巴贝说：“你真外行，是不得道的采蜜人。让蜂围着蜂巢用翅膀扇一会儿，蜂蜜就不流了。”

我不信还有这种事，就坐在旁边等待了片刻，没想到蜂蜜果真不流了。

小牦牛吃了几天蜂蜜后，胃口好了不少，四肢也不战栗了。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我和巴贝各捧一杯蜂蜜水，尽情沐浴着春天的阳光。

在草地上放牧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