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飘平

宁宁的爸爸最近迷上了收集石头。他加入了本地的石头收集爱好者群，自己买书来看，经常和朋友讨论，而且一到休息日，就自己开车去河滩捡石头，有时候早晨出去，傍晚才回来。如果哪一天捡到了好看的石头，漂亮的，奇特的，他就格外高兴，回家后一定要炫耀一番，而且还找人定制木托，摆放在客厅里。

对于爸爸的新爱好，宁宁和妈妈都不泼冷水，但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捧捧场而已。她们知道，爸爸累得很。爸爸是市医院的主治大夫，去年又升了科室主任，每天不是面对一个接一个的病人，就是开一个接一个的会，确实需要放空一下。宁宁家所在的H市是一个旅游城市，群山环绕，一条大河九曲十八弯，从宁宁家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郊区，那里有大片的河滩，捡石头很方便，因此就由他去了。

时间长了，宁宁耳濡目染，对石头也略知一二，比如黄蜡石要尽量油黄通透，鸡血石殷红如血是上品，石英石则最好是纯白的。但是也有的石头，不论杂质多么多，摸上去多么粗糙，只要形状、颜色巧妙，一样让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爱不释手。

H市有一条明清时期留下来的老街，号称是活着的《清明上河图》，每年到了旅游黄金周就游人如织。这里卖的大多是特色小吃，还有砖雕、木雕、砚台之类的工艺品，都是游客喜欢的。不过，这些东西对宁宁这种本地女孩就习以为常了。和老街相邻的商业街上有一家肯德基，还有一家很不错的奶茶店，宁宁和好朋友过生日或者过节的时候，倒是经常去那里聚聚，顺便逛逛老街。

寒假快结束了，宁宁约了几个同学在肯德基见面，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谈论自己的寒假见闻，闹哄哄地消磨了一个下午。大家散了以后，宁宁在老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如今快到元宵节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游客，显得有些萧瑟。两边的店主估计是在黄金周里累坏了，这个时候也懈怠了，而且宁宁这样的本地女孩显然不是潜在的客户，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搭理她。

这时，有一家店引起了宁宁的注意。这家店卖的是石头，但是门口没有醒目的招牌，店里的石头也只是随意地堆放在货架上。宁宁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不是做生意的样子。她一时好奇，就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人招呼她，她自在地随便看。宁宁在爸爸那里学了点皮毛，略微能看懂一些。她发现这家店虽然有些凌乱，但里面的东西好像还不错。她正对着一块石英石出神，琢磨着这石英石像什么，却听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是石英石，杂质很少。”

宁宁回过头，只见一个圆脸中年男店员正朝她微笑。宁宁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有点怕被小看似的，假装严肃地说：“是啊，还有那块黄蜡石也很不错。”

那男店员有点吃惊：“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能看出是黄蜡石。”宁宁笑了，看着男店员一脸和气的样子，她的胆子也大了，问道：“这些石头都是你自己收集来的吗？”

“有些是，不过不多，绝大部分是我父亲的收藏……他是个石头痴，收集了一辈子的石头，家里实在太多了，所以就摆出来卖。再说我这房子也是祖传下来的，没有房租，只是随缘卖卖。”

宁宁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家店是这幅样子。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老爷子，穿着休闲的毛衣，头戴一顶毛线帽，笑呵呵地说：“小姑娘，随便看。”

这应该就是男店员说的“石头痴”了。宁宁微微笑了笑，随意地在店里溜达，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宁宁上初二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不再认为五颜六色、闪闪发光才是好看，她已经开始注意到朴素的色彩中宁静悠远的美：一块青色的圆石，半边布满了白色斑纹，看起来如同远眺雪岭；一块石英石上点缀着暗红的斑点，恰似“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還有一块石头看似黯淡，形状却像观音端坐莲花台，平静安详……宁宁不禁赞叹收集这些石头的人的情趣，觉得美不胜收。

最后，宁宁在一块很大的石头前停了下来，这块石头非常特别，淡黄色的主体大致椭圆，表面上榴梿般坑洼不平，但是令人惊叹的是，这块石头外面斜斜地围了一圈白色的石英。宁宁愣住了，很久没有挪步——这家店里的石头千奇百怪，爸爸收集的石头也形状各异，却都不如这块石头奇特。宁宁只觉得这块石头似乎有些神秘，又有些威严。

“那是我的‘成吉思汗’。”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宁宁后面。

“成吉思汗？”宁宁有些疑惑，不过很快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这石头很像蒙古族人冬天穿的外套，那一圈石英就像外套边上露出来的毛边。

“是的，这是我十多年前无意中在河边捡到的，是我的宝贝。好几个客人出了大价钱，我都不卖，只是放在这里让大家欣赏。”

宁宁没有接话，她默默地念着“成吉思汗”这个名字，品味着这块石头粗犷的美。

“你看这石头，是不是很有气势？这一圈石英是不是非常奇妙？我一辈子爱收集石头，但是这样的石头也只见过这一块。石头虽然不说话，却各有各的美。只是可惜，现在的河滩已经不是以前的河滩了，你看看现在，挖沙挖得乱七八糟，石头也难找了……”

宁宁想起爸爸也说过类似的话。爸爸经常抱怨现在的挖沙车折腾得厉害，附近没有被挖过的河滩越来越少，得开车去很远的山村才行。自己以前常和爸爸去过的那片河滩，很大很开阔，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满眼都是，尤其是每到春天，河滩上开满淡紫色小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有一年五一假期，她和上海回来的表弟去河边玩，明媚的春光里，两个人在河滩上追逐嬉戏，表弟说：“姐姐，这里真好啊！”宁宁就说：“快到暑假了，你暑假回来吗？”表弟认真又可爱地说：“当然，我想回来。上海没有这样的河滩……”那天，表弟还捡了一块黑色带白色条纹的石头，带回家后不论吃饭还是睡觉都不离手，大家都觉得他可真逗。可是不久前，爸爸再带她去的时候，那片河滩已经被挖沙车折腾得乱糟糟了……

天色晚了，宁宁觉得该回去了。她没有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老爷子并没有不高兴，还送给了她一块小小的缠丝玛瑙。

一回到家，就听爸爸的大嗓门：“宁宁，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哦，路过一家石头店，随便看了看。”

爸爸一听石头，来精神了，宁宁就大致说了说自己看到的石头店。爸爸饶有兴致地说：“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这家店，下次也去看看。”

过了几天，爸爸在饭桌上果然说起了那家店，当然也说起了老爷子心头的宝贝“成吉思汗”：“确实难得啊，实在是巧妙，我收集石头这么久，还真没见过那样的石头，真是神似，虽然形状上不像一个头，但是那股气势真是能感觉到。”

宁宁说：“他说了，多少钱都不卖。”

“那当然，换了我，我也不卖……”

妈妈不耐烦地敲敲桌子：“都好好吃饭，什么‘成吉思汗’，越说越来劲了。”

宁宁和爸爸相视一笑，都不说了。

后来有好几次，爸爸去那家石头店的时候，宁宁也一起去了。爸爸和老爷子相谈甚欢，老爷子告诉爸爸哪里还有保存很好的河滩，还交流了一些收集石头的心得，宁宁就在一边自得其乐。

但是又过了一阵子，宁宁和爸爸再去的时候，却见大门紧闭。爸爸和宁宁都很纳闷，爸爸忍不住问隔壁的酥糖店老板娘：“老板娘，和您打听一下，隔壁这家石头店怎么关门了？”

酥糖店老板娘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淡淡地说：“哦，那家店啊！你不知道吧——招贼了！”

宁宁听了吓了一跳，爸爸赶紧追问：“招贼？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也是听说的……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快速在店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买就走了，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当晚店里就招贼了。早上老爷子来开门，一开门，什么都在，就那块什么汗的石头不在了！大家都说，那个人可能白天来就是来踩点的……”

爸爸吃了一惊：“是‘成吉思汗’吗？”

“对对对，就是那块。听说那可是老爷子的宝贝啊，一直是他的心頭肉，多少人出大价钱，他都不卖，说是给大家欣赏的……我也不懂，一块石头而已，怎么有人那么喜欢……不过要我说啊，那块石头要是真那么稀罕，就不该摆出来……”

“那他儿子呢？”

“别提了，老爷子好像一下子就不行了，哭天抢地的，当天下午就起不来了，他儿子赶紧把他送医院……也真是，老爷子平时挺和气的一个人，怎么就惹上了这种事……”

宁宁和爸爸走出老街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边一大片乌云压了过来，不一会儿，阴沉沉的天开始无声地飘起了细雨。爸爸和宁宁都没说话，宁宁知道，“成吉思汗”多半是追不回来了，老爷子肯定伤心透了。

过了很久，宁宁问爸爸：“爸爸，你说那家店还会开吗？”

爸爸没有作声，只是慢慢地开着车，宁宁也不再问了。但是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爸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啊，不论是什么石头，我们都不会真正占有……老爷子要是想明白这一点，自然会再回来。

宁宁不明白，平时那么大大咧咧的爸爸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她只是觉得心情很沉重，因为此时她心里想的全是石头：那家店里各式各样的石头，那块叫“成吉思汗”的石头，表弟回上海时还紧紧攥在手心的石头，河滩里被挖沙车挖走的石头……想到这些，她有些生气了，但是她知道她无法改变什么——她不能帮老爷子追回“成吉思汗”，她也无法阻止挖沙车。

宁宁一向成绩优异，她的世界一向就那么点大，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她从未有过多大的烦恼。这时，她却头一次有了无力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快要期中考试了，宁宁的时间又被功课塞得满满的。有一天，妈妈让她去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酱油，路过一张新贴的告示，宁宁停下来看了看，原来是H市要提升城市形象，出台了很多措施。其他的宁宁都没在意，但有一条吸引了她的注意——严禁河道非法采砂。

宁宁不自觉地微笑了。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因为学习很忙，那家石头店关门后，爸爸再也没有带她去老街，但是关于石头的桩桩件件，却从未从她心里真正离开。她又想起了“成吉思汗”，还有那位老爷子。她想周末找个时间和爸爸再去看看那家店。她想，说不定老爷子对“成吉思汗”的事情已经释怀，那家店也已经重新开门，而且老爷子还会对她说：“小姑娘，随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