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
2024-02-18马莎
马莎
本市新闻讯：市民马先生看见，天空上有奇奇怪怪的电子方块在闪烁。他很快就拍下照片，发到各大社交平台，质疑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
权威专家团声称，马先生只不过是目击了海市蜃楼，由于太过激动，他的照片抖动严重，不够清晰，无法提供实证。
这场网络风波最终得以平息。
1
八岁的小澈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爷爷“做天”。
“报告中央区，772347号天幕出现像素紊乱，请及时修补。”
“收到。”爷爷关掉通信耳骨，专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他调出772347号天幕的画面，那是笼罩在渔村上空的一片橙红色晚霞。此时，晚霞像一块果冻一般缓慢蠕动，浸泡在其中的饱满云朵，安静而满足地静默着。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有一堆云朵出现了匪夷所思的锯齿边。
爷爷赶紧把渔村的天幕投射设置为隔壁中央城的772346号天幕。中央城的上空此刻是橙黄色晚霞，还好橙红色、橙黄色这两种颜色的切换，并不会对人类的视觉感知带来太大冲击。接着，他屏蔽了772347号天幕，准备检查出了什么问题。
小澈对天幕的维修其实没有什么兴趣。他两手托着腮帮子，盯着晚霞，喃喃地问：“爷爷，以前的天空，真的有这么多种颜色吗？”
“别打扰爷爷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四条优雅矫健的黑黄杂花腿蹬着高椅，跳上了工作台。说话的是一只老猫，据说它的年纪比爷爷还要大。没人知道它的名字，中央區的人们都直接喊它老猫。世界上只有这一只猫了，没有弄混的风险。
老猫不厌其烦地、第一千次给小澈讲起了云朵、晚霞、彩虹……这些自2308年之后就彻底消失了的东西，是小澈他们这一代孩子从未亲眼见过的。每一次，小澈都听得津津有味。
“爷爷，我长大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当做天的工程师。”小澈以为爷爷会夸奖自己有理想，谁知，爷爷气得把手里的工具往工作台上一摔：“什么做天的工程师，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职业，过去没有，未来也不该有！”
就耽误了这么几秒钟，总部的警报器立即通过天花板发出呼叫，催促天幕修复工作抓紧进行。
爷爷只好捡起工具，继续手上的活。上一次，天幕只是故障了半分钟而已，网上就闹出了大乱子，大家可都不敢再怠慢了。
2
终于，爷爷修好了故障的天幕。现在，渔村的上空继续流淌着橙红色的妩媚。他扭过头，刚要对小澈说什么，通知铃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爸爸的专属铃声，看来爸爸马上就要进门了。想都不用想，他肯定又是来找爷爷商量小澈上学的事情。爷孙俩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愁苦之色。
“儿子，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果然，爸爸熟悉的声音穿门而入。
“我说过，我不去IEO学院！”小澈马上躲到爷爷背后。
从小澈有记忆开始，爸爸就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念叨：聪明的孩子都需要去IEO学院接受教育，推动地球科技进步，创造生命奇迹。
“我不想离开中央区。”小澈总是这样回应爸爸，“你能相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保守得住秘密吗？老爸，我如果出去了，和其他人在一起，一定会忍不住告诉他们，天是假的……”
是的，天是假的。
几年前，调皮的小澈偷偷躲进爸爸的飞行胶囊，溜进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中央区。就在这儿，他见到了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的猫，也就是老猫。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一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同时也是爸爸最引以为傲的科学技术，那就是——天幕。
整个世界的天空，其实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天空，而是全部被天幕所覆盖。总部为了组建天幕团队，把世界上最优秀的电子工程师、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以及最资深的自然学家，都汇集在了中央区，他们做出的一幕幕天空足以以假乱真，不曾引人怀疑。普通人看到的天空美景，其实都是中央区的工程师们创造出来、投影到天幕上的。
真正的天空，则笼罩在天幕的外层！
3
爸爸一点都不害怕小澈的“恐吓”。
他一边遥控沙发挪到自己屁股下面，一边对着小澈唾沫横飞：“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特别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表哥在IEO学院的毕业设计中立了大功，成功地开发出了适用于猩猩的长寿药，这就意味着离人类的长寿药问世更进了一步。”
他说着，喜不自胜地摸着老猫的脑袋：“第一代长寿药，用了那么多的猫试验，最后只在这一只猫身上成功了。从这只猫再跨越到猩猩，居然花了将近一百年。但是，这代表研究方向是正确的。”
小澈换了一个借口：“我也可以留下来，和爷爷学习维修天幕啊！这个技术活也是需要传承的吧？”
“现在最紧要的，是开发出永生的药物和更高速的航天器。”爸爸告诉他，“如果集中全世界的智慧，也许在十年之内就能实现了，甚至更快。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天是真的还是假的。”
人都要能永生了啊！爸爸张开手站起来，让畅想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这种伟大的成就，足以抵消过程中带来的一切，不会有人再注意天的颜色了。到那时，保密的中央区可以摧毁，也不再需要什么天幕工程师。”
4
“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人们知道真相呢？”小澈曾经问过爷爷。
“真正的天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啦！没有云朵，也没有星星，只有灰沉沉的一片混沌。”爷爷是这么说的，“如果人们发现天空变成了这样，就一定会想要找出原因。”
“那原因是什么呢？”小澈追问。
爷爷叹了口气：“你爸爸的公司才不会承认原因是他们。”
“飞行胶囊的开发是摧毁了地球上九成的森林没错，但是我就问问你，如果现在科技倒退二十年，没有飞行胶囊，你能适应得了吗？”爸爸每次用这段话舌战群儒，收获的都是对方良久的沉默。这让他愈发得意，经常在家里举着酒杯大谈特谈：“那些人总是说我们不该拿猫做实验，但是当长寿药最终被证明有效，他们的亲人有望永不离去时，他们就开始犹豫了！”他用酒杯敲敲小澈的头，“科技进步的途中总是有阻碍的声音，不要去听！”
每次回中央区，看到老猫，爸爸的脸就膨胀得像个发酵面团：“有什么不值得呢！如果以前的人知道，我们能让猫活这么久，久到都学会了说人话，他们该有多么惊讶，一定会崇拜得五体投地，哈哈哈哈！”
至于天空，他的意见是，现在的天幕和以前的天空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美，还可以自由选择图案和元素，又何必计较什么真假……
揭露真相只需要一个时机，那就是人类长寿药的成功。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之下，再告诉他们“没有了天空”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人们一定能接受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人们一定能接受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5
小澈实在受不了爸爸的逼迫，从房间逃到了院子里。
他搂着老猫，一起看着天幕上的假星星。这是他们经常在夜晚一块儿做的事情。
一抹蓝色薄雾温柔地抚摸着星群，不知道这是哪位浪漫的天幕工程师做的。
“老猫，爸爸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人类是非常爱天空的，我不相信人类愿意失去天空。”
“这很难说。”老猫舔了舔前爪，“人类以前也是很爱猫的。但是，猫慢慢消失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干嚎了几声。”
“以前……再给我讲讲以前的故事吧。”小澈每次都这么哀求。
以前的故事，小澈从来听不腻，老猫也讲不腻。那时候，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种花草，有飞禽走兽，有云彩和星辰；那时候，时间走得很慢，慢得那么优雅——虽然这种慢是被爸爸嫌弃的：“人类走得太慢啦！我们要提速发展才行啊！”
在老猫的故事中，小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遥控床飘过来，接走了他。老猫弓起背，悄无声息地路过客厅，客厅里专心聊天的两个大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它黑黄杂花的身影。
“这小崽子好说不听，明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我直接让遥控床进入飞行胶囊。等他再醒来，就在IEO学院了。中央区也要设置脸部识别，再也不允许他进来。”这是爸爸的声音。
“没有必要这么狠吧？”爷爷心疼孙子，“再等等，他会想开的，等他心甘情愿地去学习。”
“知识芯片过了八岁再移植，效果就会差很多。哪有这么多时间等来等去？”
“这两年小澈的生活里只有我、天幕和老猫……你突然就这样让他回不了中央区，他怎么能受得了？”
爸爸愤愤地起身，椅子被推得发出巨响：“不要再说了，我最讨厌效率低下。时间不等人，任何事都要快速推进才行。”
6
但是，还没有等到小澈被塞进飞行胶囊，大事就发生了。
正是午饭时间，整个中央区警铃声此起彼伏，总部的呼叫声撕心裂肺：“天幕出大问题了！赶紧抢修！”
社交平台上已经传疯了，海边的居民发现头顶的天空是一片荒唐的马赛克，城市的百姓们则被频繁闪烁的亮屏晃得睁不开眼，没法出门。还有一些地方的天幕罢工得更彻底，干脆直接露出了灰扑扑的本来面目，再没有人能说服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咱们头顶上一直都是这玩意儿吗？这是啥呀？”
“太可怕了！我们一直被罩在下面吗？想知道壳子外面是什么！”
“这么多年我们看到的天空都是假的吗？”
每秒钟都有上百万条讨论发出，总部已经删不过来了。
爸爸在中央区急得满头大汗，来回奔走，盯着每个人干活。其实不需要他的逼迫，天幕工程师们已经很努力，可是这次的问题太棘手了，和之前出现过的故障都不一样。
“貌似是主控单元出了故障。”爷爷终于放弃调试，决心到深埋于地下的主控机房去一探究竟。
主控机房是要好几个核心人物到齐才能打开门的。“戒备如此森严，怎么可能会出问题？”爸爸嘴上喊着，但是他再不相信，也只能把大家召齐，一同急匆匆地往地下冲去，谁都顾不上留意小澈一直跟在后面。
刚到机房门口，大家就发现了蹊跷。虽然金属门完好无损，但是原本只有拳头粗细的通风管口被撕扯得稀烂。爸爸急疯了，在密码通过后第一时间破门而入，小澈紧跟其后。纷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机房回荡，然后又突然静止——人们停了下来，因为看到受了伤、奄奄一息的老猫，正躺在主控台前面的地上。主控台上一片混乱，面板被掀开，电线裸露在外面，大概都是老猫的杰作吧。
“老猫！”小澈大喊着扑了上去。
“还愣着干什么，快抢修主控台呀！”爸爸的吼声同时响起。
“没用的。”老猫故作潇洒地舔了舔爪子——小澈注意到它的指甲已经全部磨秃了，爪子上全是血，“我已经把主控芯片吞到肚子里去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小澈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它，但是到处都是蹭破的伤口，他不敢摸，怕老猫更疼，“那块芯片吃了会死的，你不知道吗？”
有一位工程师扑通跪在地上：“这可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猫啊！”
“最后一只猫怎么了，我的天幕怎么办？”爸爸也崩溃地抱住了头，“你这猫，我们花了多少钱、多少人才，才做出这样的研究成果让你永生，你竟然如此不珍惜！”
老猫看了看小澈，又看了看爸爸：“那么我就告诉你，孤独的永生一点也不快乐。”
说完，他在小澈的抽泣声中闭上了眼睛。
7
天幕在被拆除之前，最后一次投入使用，是投屏直播中央区的新闻发布会。爸爸的脸在人们的头顶上方明暗闪烁。
“我代表IEO公司及所属学院，向全人类表达诚挚的歉意……”小澈第一次看到，以往一直意气风发的爸爸，此刻如同一只战败的秃鹫。
“在急迫推进科技进步的这些年，我们令人类失去了许多伙伴。我要为此道歉，并为我们曾经极力掩盖这个事实道歉。”随着爸爸的声音，天幕一点点地打开，露出那真实而丑陋的天空。人群中传来抽泣声。
“但是，我们投身技术的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获……”爸爸说着，看了看面前的小澈和他怀里的老猫，眼睛又亮了起来，而老猫则懒洋洋地对他翻了个白眼，“比如说我们的医学团队，能够拯救吞服了超级硅芯片的生物，这在10年前，是无法想象的医学奇迹！”
爷爷把脸凑近小澈：“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你老爸像变了个人？”
小澈点着头，和爷爷对上视线。
“你让我失去了老猫，以后你也失去了我！”他还记得喊出这句话时，爸爸脸上的表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害怕失去的东西，很多人都要到发生时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爷爷揽住小澈的肩膀，他们继续看着演讲中的爸爸。
接下来的内容，让哭泣的人们脸上重新扬起了希望。爸爸说，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支超级强大的研究队伍，将会致力于恢复那些消失的人类伙伴。
“我们相信，终有一天，云彩会回来的，星辰也会重新出现在天空上。人类再也不会……不会像过去的百年中那样，只顾埋头前行，看不见自己在不断地‘失去’。”
“毕竟，我告诉过你们嘛，”老猫在小澈怀里伸了个懒腰，“孤独的永生一点都不快乐。”
小澈紧紧搂住老猫，用下巴蹭着它的额头：“我们都不会再孤独，相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