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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拳

2024-01-20废斯人

清明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杜

废斯人

1

风中带着汗臭。林羽舔了舔嘴唇,舌尖沾到了血丝,竟是一股淡淡的甜味。他用手臂擦了擦嘴角,回过头望一眼天空。天空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他期待有点什么,可是白云、飞禽什么都没有。此时他在缅甸中部一个不知名的乡村,旁边是一个废弃的制糖厂,地面上撒了碱,连野草都不生长,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裸露裂开的泥土。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林羽没有见到人影,四周静得令人发怵。他大喊着开门,直至喉咙变得嘶哑。

这时,铁门缓缓拉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身高接近两米,穿着白色篮球背心,已经洗得褪色了,依稀可见“25”的号码和“老杜”两字。老杜唤林羽过去,当林羽走近的时候,他猛然举起拐杖重重地砸在林羽身上。林羽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妈的,你听不懂?让你滚回去!”

林羽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老杜见状,又一拐杖打在他的身上。他身体微微摇晃,强忍着疼痛。老杜狠狠打了他几下,累了,放下了拐杖。“骨头倒真硬!”

老杜拉开铁门,带着林羽走了进去。里头黑灯瞎火,老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转过楼梯间,往地下室走去。微弱的光线下,林羽走得很慢,他生怕被绊倒,小心地摸着旁边的墙壁。林羽想到了那天晚上。那时他大概七八岁吧,躺在客厅的竹床上,早上天还没亮他做了个噩梦,猛然醒了。他从竹床上站起来,瞄了一眼房里的大床,发现父亲并不在,而大门敞开。他大喊一声父亲,没有回应。他在家里晃了一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急得连鞋都没穿,就往外面冲。即便沙石硌脚,他也全然不顾,跑过村部,跑过稻田,跑过村口的河,最后停在了公路边。往来一台车都没有,他望着空旷的公路许久。这时,他才感觉到疼。低下头,脚上一道道口子,流出鲜血,他顺手从旁边的草堆里扯了几片叶子,把血擦干净,然后将叶子搓碎,敷在伤口上。他望了一眼来时的路,黑乎乎的,长满杂草。他从小每次做噩梦,都会梦见父亲离开自己,然后就会义无反顾地跑出去追。林羽回到家,从枕头下拿出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一脸严肃,赤裸着上身,一身强壮的肌肉,双手握紧拳头。父亲脖子上有一柄“剑”的纹身,剑的把手上缠绕着一条眼镜蛇,蛇头上刻着“义”字。它吐着信子,怒目圆瞪,透着杀气。父亲是一名拳手!

老杜带着林羽下楼,尽头出现了一扇铁门。老杜敲了五下,前两下强,中间弱,后两下强。门一打开,强烈的光从门后照射出来,刺得林羽眼睛疼。他揉了揉眼睛,只見屋子里吊满了沙袋,一个个拳手赤裸着上身,对着沙袋练习拳法。老杜说:“别看他们黑皮精瘦,拳头可是铁打的,有力!”再往前走,出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那是赛场,每个月农历初一和十五都会举行地下拳击比赛。老杜说:“那一群买票的傻×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把酱香白酒当饮料喝,吐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

林羽扫了一眼地板上黑色的污渍。

老杜说:“那是血,打得吐血了。你知道的,进入铁笼子只有一条规则,打得对方求饶,那就算赢了。”

在上一场比赛中,对手一拳打在林羽的肚子上,让他吐了一口血。他扫了一眼地面,那摊血像极了一个黄昏——云彩把天空染得血红,也没人管他,他就一溜烟跑到山后面的竹林,对着一根竹竿练拳,拳头打在竹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疼痛感传遍全身,他咬牙忍耐。村里人说,父亲到缅甸打拳去了,在那儿找了媳妇。缅甸是哪儿?林羽找到一张地图,才知道缅甸在雄鸡的脚下。他用尺子量了一番,去缅甸的距离跟去东北的距离差不多。他决定去打拳,不管多远,也要把父亲打得满地找牙。林羽将手上的血水擦在衣服上,对着对手吼了一嗓子,分散对手的注意力,然后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拳头上,对准对手的额头,一拳暴击。对手一下子被砸蒙了,林羽趁机而上,一个过肩摔,将对手摔在地上,一只手狠狠地勒住对手的脖子,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脑袋击打。对手已经晕厥了,林羽却打红了眼,下手一拳比一拳重,直至守笼人将他从对方的身体上强行拉开。

老杜停下脚步,瞅着林羽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在想第一次上台就把对手打趴下了吧?”

林羽点了点头。

老杜哂笑说:“那是走狗屎运。告诉你,靠运气是走不远的。”

林羽疑惑地看着他。

老杜说:“你是个新手,连打拳的门都没入。你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我。”

林羽硬气地说:“我没骗你。”

老杜说:“你根本就打不了拳。”

林羽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杜说:“虽然你赢了一场,但那算不了什么。你的拳头很有力,却没有章法,你知不知道乱打一通是会丧命的!”

林羽拉住老杜的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差抡起拳头了。这时,有人叫他们让开。林羽抬头一看,是一个清洁工,戴着鸭舌帽,脖子上贴了一圈膏药,穿着皱巴巴的长袖衬衣和短裤,夹着一双人字拖。他正提着拖把,准备拖地。

老杜见状,甩开林羽的手,开口说:“不是我说,雷鬼,这个地方还需要人清洁?脏得要死。”然后转过头对林羽说:“雷鬼是这个鬼地方为数不多的中国人。”

雷鬼无奈地说:“没有办法,得还债。欠了老板的钱,还不上,老板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才让我拖一辈子的地抵债,不然就是缺胳膊少腿。”

老杜说:“谁还不是一辈子都困在这里!”他转过身打开一扇门,里头是个狭窄的储物间,到处堆满了纸箱子。这里就是老杜住的地方。林羽走了进去,两个大个子将房间塞得满满的,转身都显得困难。

林羽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老杜说:“扫地的。”

林羽问:“他也打过拳?”

老杜说:“打过,没打赢。”

林羽说:“被谁打败了?”

老杜指了指墙上贴的海报。上面是一个袒胸露乳的肌肉壮汉,剃个光头,剑眉,眼神锋利。老杜说:“他,一雄,日本人,这里打拳最厉害的人。”

林羽盯了海报许久。

老杜自顾说:“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老板把你指派给我。我怕你还没进笼子,就死翘翘了。”他熟练地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楚乡酒,打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咂巴咂巴嘴,叹口气说:“酱香酒就得细细品味。”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从地上捡起一个陶盅和一个黑色塑料袋。只见他从黑色塑料袋里钳了一点药粉放进陶盅里,再将含着的酒吐在里头,用筷子不停地搅拌酒与药粉,直至变成一坨黑泥。老杜一瘸一拐地走到林羽身边。“你的这些伤都会留下痕迹,等像我这样,到了老不死的年纪,就会在你的肉里、骨子里钻心地疼。”

林羽撸起裤子,大腿一片淤青,老杜将黑泥涂抹在伤处。看着都痛,林羽却没动一下。老杜说:“我祖上是中医,要是当初我不打篮球,怕也是坐在专家门诊里给人看病。”老杜回过头,见林羽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借着手机的灯光,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老杜若有所思地坐下来,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林羽说:“学习。”

老杜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惊奇地问:“学习什么?”

林羽说:“数学,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他起身,找了几个硬壳纸箱堆成一张“桌子”,拿起笔就开始做题。

老杜叹气说:“孩子,你完全可以不用来这里。”

林羽说:“你少管。”

2

林羽一早就醒了,狭窄的房间内,老杜的大个头占去了一半,他只能睡在门口的纸箱上。他的手机被收走了,不知道时间,应该到了早晨吧。他打开门,强烈的灯光格外刺眼。拳手早已开始操练,咚咚的拳声打在空中,也打在林羽的心上。那天,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循着声音往前冲,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晰准确。来到河边,四下无人,他疑惑地沿着河道走,到底是谁在喊他?他大吼了一声:“谁?”没人回应。他又喊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气愤地走进河里,对着河水一顿拳击。拳头激起水花,落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加快出拳速度,水花将他整个身体包裹,衣服都湿透了。他确信那个声音来自父亲。他停止发力,整个身体向前倾倒,淹没在河水里。河水并不深,他憋住气,让身体沉入河底。在浮力的作用下,他感觉有一股水流托住自己,那样的强硬,又那样的温柔,像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是父亲……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捅入河沙里。他开始密集地出拳,身体剧烈摇晃,慢慢地浮出水面。之后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村里人告诉他,多年前见过父亲在河里练拳。不管春夏秋冬,每天傍晚,父亲都会对着河水打拳。有时也会有其他收获,比如一条草鱼、一只水鸟,他都送给旁观的人。林羽也打晕过鱼,他把鱼扔在岸上,用土埋起来。他不喜欢吃鱼,刺多,但是他也不想便宜那些村民。

扑通一声,林羽回过神,一位拳手晕厥过去,却没人理睬,各人自顾练拳。林羽走上前,看了一眼,那人面色苍白,大概是缺水少糖。林羽赶紧从旁边拿了一瓶矿泉水,先倒在他脸上,让他保持清醒,然后喂了几口水。见那人缓和过来,他又喂了一枚糖。

“你练了多久?”林羽问。

那人微弱地说了几句话,不像是中文,他没有听懂。没一会儿,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练拳。

林羽沿著建筑四处转了转。他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发现一扇窗。他走过去,透过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头废弃的球场。他感到奇怪,来的时候明明走的是地下室,怎么变成了楼上?这栋建筑设计得很巧妙,一边连着地面,一边朝着悬崖。

突然,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原来是雷鬼。

雷鬼往回拉了林羽一把说:“你在干啥!”

林羽吓了一跳,瞪着雷鬼没作声。

雷鬼笑着说:”你知道这儿为什么有一扇窗户吗?”

林羽耸了耸肩膀说:“有屁快放!”

雷鬼说:“那些受不了压力的拳手,都会从这儿跳下去。”

林羽一惊,下意识地往下看了一眼。下面正好有一块窨井盖,看起来像是板着铁青色的脸。

雷鬼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我脸上的疤,半张脸都没了,就是在那井盖上摔的。还好我命大,没死。”

林羽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丑!

雷鬼拍了拍林羽的肩膀,拿着拖把准备走了。没走几步,林羽喊住了他:“你为什么会被扔下去?”

雷鬼停住了脚步,笑着回过头,指着旁边的巨幅海报说:“你知道他吗?”

林羽瞅了一眼海报,上面是一雄,简历上写着,他是日本北海道人,练习了十五年拳击,拿过不少奖项,是地下拳击馆的常胜将军。

雷鬼说:“你仔细看!”

林羽说:“看完了,有什么豪横的!”

雷鬼说:“你看他的眼睛!”

一雄是单眼皮,眼珠像假的一样,无神无光。林羽说:“他眼睛怎么了?”

雷鬼说:“他的左眼是义眼,比赛时被我戳瞎的。我是这里唯一打败过他的人。那一场,我让他们赔了不少钱,所以他们要把我扔下去。”

林羽又仔细看了看一雄的眼睛,如同盯着两个空洞,再往下去,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那全都是一雄内心的愤怒。“那一雄岂不是恨死你了?”

“他也没办法,笼子里有笼子里的规矩,笼子外就是笼子外的规矩,他不能把我怎么样。”雷鬼说完哈哈大笑,拿着拖把就跑了,水桶还留在原地。

水桶里没有水,只有一本破杂志。林羽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是一本时尚杂志,高清美女,穿着暴露,摆出诱惑的姿势。这种杂志在这儿肯定价格不菲。林羽想帮雷鬼留着,找个机会还给他。杂志的最后一页上,随手画了一个男人,一个箭头从男人的左脚一直划到右手,看起来莫名其妙。林羽也没多想。

在接下来的两次比赛中,林羽都输了。他被揍得头破血流,肋骨也断了三根,躺在纸板上哀号。林羽抱怨伙食太差,要么是水煮花椰菜,要么是水煮鸡胸肉,没盐没糖,一点味儿都没有。

老杜一边给林羽涂药,一边呷着谷酒。他看出林羽心虚了,心里没底,才动不动就发怒、抱怨。

“后悔了?”老杜故意问。

“后悔你奶奶的。”林羽说。

“你根本打不到拳吧?”老杜在抹药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力气,林羽疼得直叫。

林羽咬牙说:“你他妈的才打不到拳。”

“谁教你打拳的?”老杜又问。

“自学的!”林羽硬气地说。

老杜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为了钱,千辛万苦地到这个鬼地方来。我跟你说一句实话,他们会把你打死的!”

林羽安静了,这句话他完全可以反驳,他不是为了钱来的,但是他又无可反驳——难道说他就是要狠狠打他父亲几拳才到这儿来的?林羽闭上眼睛,老杜唠叨不止,而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仿佛走进了家乡的竹林,竹叶哗哗地往下掉。他看着那棵竹子被他打得弯了腰,外面变成一层厚厚的白色包浆。他轻轻抚摸着那包浆,想到付出这么多努力却戛然而止,他心有不甘。他握拳发力,拳头打在竹竿上,他的手被反弹回来,他退了一步。抬起头,他望向整棵竹子——他从来都没有抬起头看过上面,竹子上下抖动,传递着力量——他猛然想到了雷鬼的那本杂志,一股力量从左脚到右拳。拳击或许不是拳头的较量,而是身体的联动。林羽突然从纸板上站了起来,先是单手朝老杜肩膀上打了一拳。老杜抱着膀子,惊讶地看着他。林羽再从脚发力,随着身体的转动,又对着老杜打了一拳。老杜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声嚷疼。果真是这样的,林羽长舒一口气。

老杜凶狠地盯着林羽,说道:“你他妈的,怕是脑子坏了!”

林羽懒得管他,拿着杂志推开门,向铁笼跑去。

3

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一片迷雾之中,很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仔细辨认那些人的面孔,没有一个是认识的。突然发现走过的那个人,莫名有些熟悉,他努力跟上那人的脚步。那人越走越快,他总是差了半步,只能望到那个人的侧面。他大喊了一声“喂”,那人并没有回头。他瞅见那人脖子上露出一点纹身,是一把剑的剑尖。仔细看去,那剑的把柄上缠绕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蛇头上刻着“义”字。那张照片他看过无数次,只看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个人!他猛然清醒了,原来是老杜的鼾声。他狠狠踢了一脚老杜,老杜没有醒,翻过身继续睡。他拿了一条毛巾走进浴室,打开热水,把自己放在水帘下,让水从自己的身上滚落。他把头埋进水柱之中,憋着气,坠入家乡的那条河流,慢慢沉入河底。睁开眼,可以看到河道里的细沙、蚌壳和几只“亮眼睛鱼”。一个身影落在河水上,吓跑了鱼。他抬起头,见一个穿着背心的男人坐在河岸上,背对着他。那人说,这条河是属于他的,他两三岁的时候就蹲在河里拉大便,河水把大便冲走了,顺便还帮他洗了屁股。长大后,他去给铁匠做学徒,每年春秋两季打铁,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迸發的铁火钻进他的身体,与肌肉焊接在一起,越锤越硬,越打越结实。铁铺在夏冬两季熄炉,得了空闲,他就去汉口,找个码头,给人搬货,等打铁积攒的力气耗完了,他才回家休息。日复一日,他攒了一笔钱回到村里,相亲,结婚,生儿子。再后来,一个商人来到铁匠铺,答应给他一笔钱,将他带到缅甸去打拳。那笔钱很诱人,他得打多少铁、搬多少货才能挣到那么多钱!他计划让儿子在汉口读书,像城里的孩子一样上兴趣班、吃肯德基。谁料,他在缅甸染上了赌瘾,连自己都输掉了,就困在这栋建筑里,哪儿也去不了。

那人在静静地诉说着,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声音颤抖,语无伦次。林羽静静地听着,不抱任何同情,他浮在河面上,双手划着水。那个想法应该是从看到照片开始的。他当时觉得拳击很容易,打一拳出去就是了。为此,他想当然地练习拳击,打竹子,打树干,打隔壁村的小孩……这一算,也练了十几年,全是白练,他连拳击的门都没入,什么也没得到。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做点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举起拳头对着空中挥打,每一拳都打在河面上,激起一束束水花。

在一阵欢呼声中,林羽被推进笼子,才发现对手居然是一雄。当时他就吓了一跳,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凶狠地看着一雄,心里却慌得要命。一雄用日语跟观众打着招呼,他的粉丝尖叫着举起酒瓶。林羽趁机望向笼外,寻找老杜的身影。他没有找到老杜,却看到雷鬼拿着拖把站在一旁。林羽刚回过头,就被一雄一拳打在脑袋上。林羽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扭过头看着雷鬼。

去年,林羽终于在铁匠铺找到一个人,那人专门从中国带人去缅甸打拳。他说自己已经七十岁了,带了无数人出去打拳。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挣到了钱,做些小生意,如今富得冒油,有的人弄残自己,在街上讨米混饭。林羽央求老伯带他去缅甸打拳。老伯笑了笑,让林羽打两拳瞧瞧。林羽对着木梁打了几拳。老伯说,拳头有力,身子没力,打不了几拳。林羽故意把那张照片递给老伯,问道,你认识他吗?老伯仔细看了看照片,疑惑地看着林羽说,你是他儿子?林羽点了点头。老伯笑着说,这就对了!当时我看他孔武有力,是块打拳的好料子,就介绍他去俱乐部打拳。他本来还有些犹豫,我跟他说,要是打一辈子的铁,做一辈子的小工,还是出不了头,那所有的力气都白白浪费了。他犹豫了一夜,就来找我了,说要练拳。老伯看着林羽说,你现在不需要了,你过得没那么差,还能进大学,未来大有可为!林羽双手拉紧老伯的衣领,信不信我打你?往死里打的那种!你骗我父亲去那种地方,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他,你得赔我。老伯哈哈大笑。林羽打了他一拳。老伯腹肌绷紧,他以前也是练家子,这一拳还受得了。林羽又加了一拳,一拳一拳又一拳。老伯被打得吐血,摆手认输说,我帮你去缅甸,其他的得靠你自己,这算是还你父亲的人情。一周后,林羽坐着渔船偷渡到缅甸。

雷鬼扔掉拖把,跑到笼子前,喊了几声。林羽躺在地上没有作声。守笼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一雄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扯起林羽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挂在笼子上,双拳交叉使力像是打一个沙袋一样。粉丝们开始碰杯,欢呼。林羽已经失去了意识,双手下垂。一雄提着林羽,仿佛提着一块腊肉,一脚将他踹得老远。林羽满脸鲜血,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被打死了。一雄脱掉上衣,露出了结实的肌肉,正准备最后一击。他跳上空中,翻转身体,用肘部对准林羽的太阳穴。就在这时,雷鬼大喊了一声:“一雄!”一雄邪魅一笑,刹住惯力,手臂收回,肩膀狠狠地撞在地上。一雄对着雷鬼用蹩脚的中文说:“条件!”粉丝们跟着起哄:“条件!条件!”

林羽苏醒过来,老杜在他身边,正给他涂抹药物。林羽说:“叛徒,你去哪儿了?”

老杜说:“当时正好老板叫我去办公室。有一个柬埔寨拳手受伤了,让我给治一治。”

林羽说:“雷鬼呢?”

老杜说:“这里头的关系复杂得很,都是为了挣钱,雷鬼他怕是被人扔下井盖了。他一直都蠢,所以被那些老缅骗光了钱。”

听了这话,林羽挣扎着要起来。老杜连忙安抚他,说是开玩笑的,雷鬼买吃的去了,一时半会还不会被咋样。“但是你,伤筋动骨要好好休息。”

林羽瞪了他一眼,然后从旁边的包里摸出一本书,是英文课本。他开始认真地记单词,这或许能缓解些许身上的疼痛。

老杜见状摇了摇头说:“我那时要是英语好的话,说不定能考上华工。我毕竟是体育特长生。”林羽没搭理他。

4

练拳声此起彼伏,林羽的心空荡荡的,他来这儿还没有练过一次拳。他早已习惯在竹林、在河沟、在野外练习,而这里的逼仄空间让他感到窒息。

林羽路过铁笼子,昨天一场比赛之后,地上的血迹已变成黑色,与这栋建筑融为一体。在笼子的另一边,雷鬼弯着腰,收拾着地上破碎的酒瓶。那些看比赛的狗杂种,一兴奋就到处摔酒瓶。

林羽走近笼子,抚摸了一把。铁都生锈了,他把手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雷鬼直起腰,突然大笑说:“你跟我一个模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羽说:“我跟你长得才不一样呢,你太丑了。”

雷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伤疤早已不疼了,但摸起来确实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坨肉。他叹了一口气说:“以前还是很帅的。”

两人隔着笼子沉默了许久,大厅上空飘荡着练习拳击的声音。雷鬼先开口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林羽问:“什么鬼地方?”

雷鬼说:“听我的,走吧。”

雷鬼带着林羽穿过大厅,在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尽头,隐藏着一扇小铁门,上面挂着一把铁锁。雷鬼用力把锁头往外一拉,锁就滑开了。门后面是螺旋式的铁梯,踏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响声。两人沿着楼梯一路往上爬。

林羽望着雷鬼的背影,想到了小时候,在某一个瞬间,他会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无论他是在吃饭、上厕所还是在课堂上,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跟着那个声音往前跑,生怕自己稍慢一点,就追不上了。等他跑到精疲力尽,摔倒在地上,不禁委屈地大声喊出来:“谁在叫我?”

林羽止住了脚步,站在楼梯上。雷鬼听见后头没有了脚步声,便回过头,望着杵在原地的林羽。

林羽问:“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雷鬼笑着说:“随便取的,那时你刚出生,又白又瘦,像一片鹅毛,轻得能飞起来。本来叫林羽毛,登记的时候医生把‘毛’字写漏了,就叫了这个名。”

林羽说:“你取的名字,你都没叫过。”

雷鬼阴下脸,空气也立马凝固起来。他躲避着林羽的目光,转过身,准备继续往前走,却被林羽叫住了:“你取的名字,你总得叫一叫!不然浪费了。”

雷鬼呆呆地站在楼梯上。他像是在积蓄足够大的力量,肌肉紧紧绷住,然后慎重地迈出步伐,一步一步都走得稳当。每上一步台阶,他都会叫一声“林羽”。雷鬼越走越慢,林羽跟在后面,越跟越近,雷鬼的背影也越来越大,最终影子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十几年了,他终于追上了那个人。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喊了几声而已,又花不了什么力气。雷鬼能喊,别人也能喊,而这与他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累,甚至遭到的那些嘲笑欺负怎么能相比?他不甘心,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雷鬼的身影落在墙壁上,林羽望着闪过的黑影,才知道自己在父亲的阴影下度过了这么久。他要把眼前这团黑漆漆的东西打得落花流水,那才痛快!林羽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紧紧盯着雷鬼的后脑勺,正想一拳抡下去,所有的影子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雷鬼回过头,微笑着说:“到顶了!”雷鬼笑起来丑得要命。

林羽放下拳头。

他们到达了楼顶,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平静得像是一顶帽子。他家里就有那样的一顶黑色帽子,挂在柜子旁,从来都没有人动过,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海的旁边是一个村庄,一群人在整理渔网,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楼顶上到处都是酒瓶,雷鬼领着林羽来到楼顶的侧面,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上面盖着一层石棉瓦。雷鬼将石棉瓦一块块揭开,说道:“他们吃喝拉撒都靠这水池,我动不动就过来撒泡尿,让他们尝尝老子的味儿。”

林羽走到蓄水池的边缘,环顾四周,水体呈现出淡绿色。就在这时,雷鬼用力一推,将林羽推进了池子,然后自己纵身一跃,也跳进了池子里。

林羽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了雷鬼的胳膊。正想猛出一拳的时候,水的阻力影響了他的出拳速度,雷鬼一个翻身,将他的胳膊扭在了身后,又用脚扣住了他的双腿,让他不能动弹。林羽像被缚住的鱼,他用力地扭动,依旧脱不开身,渐渐地感觉到力不从心。就在快要窒息的一刻,雷鬼松开手,将他从水里拉了出来。雷鬼说:“打拳最重要的是距离。”

滚到地上,林羽缓了一口气,趁机一拳打在雷鬼身上。雷鬼猝不及防,嗷了一声,立马准备好战斗姿势,两人打了起来。林羽找准时机出了一记重拳,雷鬼一个闪躲,林羽失去重心,踉跄地从雷鬼身边擦肩而过。雷鬼一边走,一边说:“移动是为了撤出对手的攻击范围,同时也将自己的拳头置于攻击对手的范围之外,一个优秀的拳手会把控住距离。”

林羽连出几拳都被雷鬼躲过了,他气急败坏,像小孩子耍赖皮一样,冲过去抱住雷鬼。雷鬼没有躲闪,林羽一拳接着一拳打在雷鬼身上,然后一个过肩摔,将雷鬼摔倒在地,又坐在他肚子上,对着他的头一阵暴击。

雷鬼忍住疼痛,没有反抗,任林羽暴打。林羽打累了,恢复了理智,才发现雷鬼满头鲜血。雷鬼喘息说:“我教给你的听清楚没有?打拳一定要注意距离。”

林羽大吼:“你凭什么教我?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没有教过我,现在教我个锤子!”

就在这时,老杜带了两个人冲上楼顶,高兴地说:“林羽,终于找到你了!你可以回中国去了,老板发话,安排你今晚就走!”

林羽愣愣地看着老杜,说道:“怎么可能?我打了三场败仗,没把我扔到井盖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放我走?”

老杜说:“快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以后千万不要再来。”

林羽说:“你个老油条,肯定使了坏,我才不信你。”

老杜望向地上的雷鬼,雷鬼从地上爬起来,淡定地说:“我挖了一雄的一只眼睛,他想找我报仇,让我进笼子,我就让他找老板解决你的事。”雷鬼拍了拍林羽的肩膀,说道:“记住我说的,你以后肯定是个好拳手,回中国打正规赛。”

林羽猛然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哭,这个雷鬼欠他的远不止这么多,他不愿意就这样一了百了。他甩开雷鬼的手,说道:“我不愿意!”

雷鬼说:“以后别再冲动了。”说完向老杜使了个眼色。

老杜说:“在这儿没有你愿不愿意的,别忘了把那几本书捎上。”他带着两个人将林羽粗暴地拉走。

林羽挣扎着说:“你个狗日的,什么时候回来?”

雷鬼说:“等你考上大学。”

林羽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找到你,把你塞进屎坛子里。”

雷鬼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直打滚,不停地笑。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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