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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漂亮的马桶

2024-01-20陈鹏

清明 2024年1期
关键词:儿子

陈鹏

A

不假思索就拍板决定了,你来到走廊上,喝住跑来跑去的程昊业。他怯生生地两手紧压天蓝色裤缝,脚上簇新的白球鞋亮得扎眼。你让他把叶明远叫到办公室。现在,马上!程昊业使劲点头,转身就跑。这小子跑得真是快,自己也能跑那么快就好了,就不必戴着墨镜上班,摘下来吓他们一跳。你说不小心撞了,不解释怎么撞了,撞哪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到五分钟,叶明远来了,两手揣在裤兜里,走路有点外八字,难怪跑不过程昊业。全年级也没一个跑得过嘛,那小子是校冬运会双料冠军呢。天生一双大长腿,不进专业队太可惜了!可程昊业不干,他对将来想做什么还没一丁点概念,最近倒像个女孩子疯狂迷恋钻石。

叶明远凑到你办公桌前,桌角的素馨快干死了,很久没浇水了,居然还活着。你忘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苏老师。嗯,你过来,来。你展开课本,38页。就在页边空白处。你瞄一眼惊心动魄,像血淋淋的动物内脏或剖开的尸体。那是用铅笔画的一个男性生殖器,直愣愣竖着,大如楼房。你画的,没错吧?叶明远?是。他垂下脑袋。知道错了?知道。他脖颈耷拉着像蔫死的黄瓜。你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在课本上乱画,而且是那么脏的画?他一声不吭。眉毛也是呈八字型向下耷拉着,脸红通通的像营养过剩。为什么?还是一声不吭,两腿在蓝色校裤下面发抖。说话!叶明远还是垂着脑袋,两手背在身后。太恶劣了,谁教的?但凭经验你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进入脏话敏感期和性敏感期,说再多也没用。抬起头来!你命令道。他缓缓抬头,两眼不敢看你。问你话呢?叶明远,谁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恶劣?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点头。你知道?你知道还敢往课本上乱画?你气不打一处来,嗓门陡然拔高,几米外教英语的梁老师冲你张了张嘴,食指抬起比划了一下。你没搭理她。叶明远忽然说,苏老师你脸怎么啦?他被你脸上这么大一块淤青吓着了。这话远超他的涂鸦给你的重击,伤口火辣辣的像被他重新撕开。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知道吗?叶明远!你的行为太恶劣了,回去告诉你妈妈,课本,红领巾,都没收。让她给你买新课本,明白吗?至于红领巾,你什么时候表现好了,什么时候归还。听清楚了?他张大嘴巴像没听懂,愣愣瞪着你。说话!听明白了。他嗓门很小,两滴粗大的泪水噼啪砸到地板上。你想找个杯子或干脆用双手接住它们来挽救那快干死的素馨。你不明白为什么会长期冷落那盆花。这个地方需要绿植,花就像你的最后堡垒。哭?为什么哭?处罚重吗?一点也不重。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带过那么多学生,你是唯一一个在课本上公然画脏画的学生!他伸手擦掉眼泪,看着你说,苏老师,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苏老师——你忽然明白了,他是因为你脸上的伤才哭出来的,不是因为他做的这件早被忘到爪哇国的破事。他被你吓惨了。你今天不再是你了,苏粒是另一个苏粒。

B

一股无名火让她忍不住当着儿子的面就大骂,再也不想顾及那没用的形象。接连一个礼拜被无数念头缠住,往一条死河底部沉下去,想薅住某物使劲浮上来,不能就这么淹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濒死的绝望。透不过气,脆弱的肺叶被病痛折磨后,薄得像孤零零悬在枝头的梧桐叶,千疮百孔地拼命悬挂着,迎风动弹。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掉落是迟早的,迟早被清洁工人扫掉倒掉埋掉直至沤烂。凌晨三四点最难熬,她怀疑自己患了肺癌。咳嗽,乏力,白天像在烂泥里跋涉,软塌塌踩着拖拽着挤压着,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他妈吃饱了撑的,画这些流氓玩意儿,还敢画在课本上!她咆哮着,给了叶明远一巴掌,不重,就算暴怒,她也清楚不能随便动手,会动手的妈不是好妈,再说,娘俩相依为命,哪舍得使劲打。叶明远“嗷”一声哭了。平常她一瞪眼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哪用得着上手?全世界都和他们孤儿寡母作对,看他们笑话呢。哪个教你的,说!何舒齐。怎么教你的?他教我们说脏话,还教我们,画来画去,说小鸡鸡就是——叶明远声音抖抖索索的,真吓坏了,她一把将那毛茸茸的脑袋拉到胸前,顶着左肋能感觉到叶明远热烘烘的。你给我听好,第一,不许哭;第二,不要再跟何舒齐玩了,听见了吗?离他远点;第三,不准再说脏话,画脏画,更不能在课本上画;第四——她停下来,没想明白第四要表达什么。没有第四了。前三条足够了。小男孩到了性敏感期,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干不出来。小时候,她班里男生还扒过女厕所呢。那家伙,一年级就敢跑过来凑她耳朵根子上说出那两个最脏的字眼呢。他叫马强。她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张脏兮兮的永远流着鼻涕的老鼠脸。

叶明远不哭了,耷拉着脑袋乖得像只病猫。她使劲揉着他的头发,像要把他头发上凡沾染何舒齐的脏东西全部擦掉。苏老师怎么发现你在课本上乱画的?叶明远摇了摇头,一下子挺直腰杆。不是她发现的,是有人告密。哟,连告密都会说了。会啊,告密就是报告秘密嘛。老师说告密的人很可耻,只有奸细才告密呢。奸细?那也不一定。她心脏一颤,像块石头被一脚踢开。哪个告的密?程昊业奶奶。程昊业奶奶?你别乱说。就是她。她咋会知道?程昊业告诉我说是他告诉他奶奶的。程昊业知道你乱画?我们一起画的嘛,他自己也画。他奶奶怎么不告诉苏老师程昊业也画呢?因为他没画在课本上。你傻呀,只有你敢往课本上画,再说人家奶奶咋可能告自己孙子的密?他们讨论了很久,娘俩的关系重新回来了,重新无话不谈。这个时候,叶明远就像个大人,活生生一个小号儿老叶。可惜老叶进去了。她让老叶主动投案,那老叶算不算告密?算,还是不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呐。按理说,老叶主動投案,算是立了大功,不会五年以上。该说的都说了,竹筒倒豆子干净利落。快一年了,老叶也没任何消息。她申请离婚,老叶签字画押,尘埃落定,一分钟没耽搁,一滴眼泪没掉。她不会傻乎乎陪老叶耗下去,没必要,再说为了儿子也不能陪老叶耗下去,让人知道儿子老爸进去了,他的同学会怎么想?再说,感情这种东西几斤几两还没个谱吗?夫妻是组队处理单枪匹马处理不了的问题,大难临头各自飞是真理,别扯什么情啊义啊,那些没用的。你给我听好了,课本,我是绝对不会再买的。红领巾,苏老师想什么时候还你就什么时候还你。没书咋办?看同学的。你先给我挺住,哪有这种道理?你才小学二年级呢,是国家义务教育对象,课本是国家义务发放的,你知道吗?你们苏老师有什么资格没收?再有,离程昊业奶奶远一点,离程昊业远一点,听见没有?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对待告密的叛徒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明白了吗?

C

唉,我七十岁了。医生说我是抑郁症——我不信。不信是因为我最多睡不好觉,心情不算太差嘛。不,我是想太多了,所以整晚睡不好。白天,除了接送程昊业上学放学,我哪样都没兴趣。医生说这差不多就是抑郁症的症状了,让我填一堆表格。我一项项弄完让医生看。医生说,阿姨,务必要重视了,您抑郁程度不低呀。真的?是。表格不会撒谎。那咋办?吃药吧。吃了药会好?会有很大改善,至于痊愈——说真的我不太当回事。何必当回事,我能唱能跳、能吃能喝,手脚好好的,利利索索能一路小跑呢,很多人根本赶不上我。医生问我到底哪样事情想不开?我想了想,说,还真有事情想不开,比如我那个孙子——医生来回转弄着碳素笔。他人不错,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比我儿子帅多了,当然,也比我儿子年轻多了。说话不紧不慢,很有礼貌。如果人人都有这么好的脾气,哪来的抑郁症?人就不会出问题了,至少不会出那么多问题。

我说,我那个孙子马上九岁了,我可怜他。为什么可怜?嗯,我孙子叫程昊业,小学二年级,他从小没妈。不是妈死了。不是,他妈在他两岁多的时候跑了。跑了?回老家了,不想跟我儿子过下去了。我儿子嘛,没钱,又被裁员,唉,她这一跑,娃娃差不多就扔给了我。我儿子一大堆事情,要找工作挣钱还要跟朋友去做外贸,男人嘛,谋事业哪还顾得上家。我是他亲奶奶啊,所以,我可怜我家程昊业,我就——溺爱,对吧?对,也不对。哪样算溺爱?让他冷不着热不着,吃饱吃好算溺爱?搂着他睡觉也算?追屁股后面喂他吃饭也算吗?他不好好吃饭,你有哪样办法?所以啊,我儿子不高兴了,说这小子蹬鼻子上脸!妈了个×的,我儿子就骂他儿子。昊业一听就会,这小子聪明啊,比他爸小时候聪明一百倍。妈了个×的,现在天天对着我和他爷爷开骂,还竖中指,我儿子听见了,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往屁股就是一脚,打得昊业鬼哭狼嚎。这么打就废了,我赶紧护着。我恨不能啊,恨不能——恨不能只有您和您孙子?对对对,医生你真是厉害。反正,我从两岁多把昊业带大,宠他护他惯他,他再闹再不听话再骂脏话我也没办法,哪个让他是我心尖上的一坨肉啊!只要想想他会遭罪、会难过,爹不疼妈不要,我就淌眼泪哟。我不对他好,哪个对他好?——问题是,阿姨,您是他奶奶不是他妈。您儿子没再给您孙子找个妈?不找,绝对不找。医生啊,你哪听说过后妈疼儿子的?妈晚爹就晚。晚妈就是后妈,爹立马跟着后妈变坏,你晓得吗?再说一个人潇洒快活,为什么结二茬婚遭二茬罪?结婚就是把两个大活人拴在一起,比两条狗拴在一起惨多了。你把链子一松,狗跑了各自快活,人呢?两口子拴一起就莫想再跑了,妈了个×的。不好意思啊,医生我也骂脏话了,实在不好意思——没事的,阿姨,所以您把孙子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您儿子,也包括您孙子的爷爷?

我望着窗外。昆明的初夏,蓝天又稠又重像一坨废铁。我没哪样好讲的了,好像有无数话要讲又讲不出来。那坨废铁好像塞在我喉咙下面,吐不出咽不下。我忽然噼里啪啦掉起泪来,明明不想掉泪咋就是——阿姨您别着急。我觉得问题的重点不是您对孙子的溺爱,而是,您用孙子的溺爱掩盖了其他问题。您说出来,我才能更好地帮您。医生瞅着我,眼神亮闪闪的。我被他吓着了。好小子,眼光真毒,一眼瞧出我心里面藏着东西。我考虑说还是不说,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区别不大,该咋个活还是咋个活,临了一把火烧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那把大火。要不是惦记昊业,我就从八楼跳下去了,我不瞎说。整晚睡不着,一个黏糊糊的柏油色深潭叫我跳下去,它会接住我,软绵绵暖烘烘的舒服得很哩。不信我就跳嘛。我不怕死,我这把年纪怕哪样死?我怕的是,我家昊业没人管没人疼,他爹东奔西跑,咋个放心交给他!但凡你盯着昊业两只黑眼珠子看,你就融化啦。我的昊业呀——阿姨,您要不喝口水?——好,好。

那我就再说说那老不死的狗东西,老程。医生你是对的,你没看走眼。老程有个情人,年轻时候的情人,几十年没断过联系,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至于有没有干过别的就不好讲了,哪个敢保证?让我最难受的事情是,九年前的十月二十三号,老东西偷拿我的一顶帽子约会他情人被我发现了——您记得那么清楚?当然啊,打死我也忘不掉——被您发现?您怎么——气味,医生,但凡任何人动过你东西,穿过你衣服,你就能闻见一股不是你气味的气味。你闻不见吗?老东西打死不承认,我发飙,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好,他终于承认了,说是借朋友戴,拍几张照片。我一听就火了,你把我帽子借给你老情人拍照!他说哪来的老情人?是同事。同事,哦,女同事要你提供帽子?你当我傻呀,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一个电话找到了他同事老罗,我问老罗十月二十三号那天我家一袋苹果是你送的?老程抢着说就是你送的,罗老师你分管退休老职工对吧。她哈哈大笑,說她当天专程跑了老李家没来我家,让我落实苹果到底是哪个送的,总之,老李可以证明。你看,穿帮了,狗日的老程!——阿姨,您别激动,您先喝口水。我不激动。谢谢你。

我冷静下来。我不哭了,不说了,不骂了。昊业必须好好的,他好好的我才好好的。他要有个头疼脑热,我生不如死,一晚上守着,半夜端尿盆让他就在床上撒尿不让他下地,更莫说卫生间;早餐从不重样,包子稀饭、面包牛奶、饺子面条,他哪样没吃过,腻了我就跑出去买其他的回来吃,再煎两个荷包蛋;早上八点准时送他进学校,下午五点一刻就在学校门口等待——阿姨,您不用讲那么细。在我看来,您的问题关键还是您和叔叔的问题。您懂我的意思吗?您在那一层关系里受了伤害,试图用您和孙子的关系进行修补,这在心理学上叫代偿。您懂我意思吗?

D

你不想回家。只想待在办公室,就好像这地方能为你提供庇护,像圣殿之于信徒。你下意识地翻开叶明远的课本,38页。铅笔的涂鸦让你又一次面红耳赤。你啪一下合上,想大叫,可你忍住了。满肚子怨气和怒气渐渐变成缓慢的忧伤。你站在悬崖边,万物都黑着。办公室早就空了。几分钟后,你关门下班。教学楼浸泡在烟金色的夕阳中——五月昆明的夕阳无与伦比,其悲壮让你觉得校园有崩塌的危险。他今天不会来。不会在一个礼拜之内见到他,但你不太确定,不太确定昨夜之后对你和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总之你是你,也不是你了。你出校门后右转直达河边。什么河你忘了,你有底气忘掉一条昆明的小河的名字,你毕竟是地道的山东人。大概是清莲河?大概吧。多美的名字啊。河面金光闪闪像铺了油脂晃动着,车流人流没完没了的,电单车哪哪都是。你知道叶明远是单亲家庭,这是他妈妈家长会后偷偷告诉你的。她说我一个人带儿子,麻烦苏老师多多费心啊,我怕大家欺负他。现在看来要费心的是别的孩子不是叶明远,这小子早熟得过分,经常制造麻烦,长大了像他?另一个他?今天别来,千万别来。可是,你又暗暗盼着他来。被人欺负了,还希望欺负你的恶棍赔礼道歉,至于原谅与否就看你的心情了。不,绝不原谅!

小河清得像抚仙湖水,浅浅的河底有鲜亮水草柔软摆荡,河面上指尖大的花蕊星星点点。再往前是大桉树,树下有三只白鹭,像扎在水边的三团棉花。现在是五月的傍晚,有种掺假的仁慈含冤的怒气,你总该熟悉这副嘴脸。你从河边岔道穿过两条小街来到小区门前,刚进小区林荫道就看见他了。两手揣在牛仔裤兜里,膝盖两个大窟窿像恶魔之眼瞪视着你。你转身就走,为他能否出现的念头羞愤不已,怒火和怨气交织着,如果有一颗手雷,你将毫不犹豫扔向他。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了。昨晚之后,他成了敌人。他朝你走过来,两手从裤兜里抽出,身上衣服换过了,鞋还是那双白底鞋。他大声喊你,苏粒。你停下站着没动。他凑近了想抱你,被你狠狠推开。滚。你说。他故作惊讶露出宽白的门牙,说,你怎么这样啊,苏粒,你怎么——滚!他装作一脸无辜,眉毛在鼻梁上面半公分处拧紧。每一个表情每一丝变化你再熟悉不过,都能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他道,苏粒,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和你嘴里默念的句子不差分毫。滚。你说。你什么意思?苏粒。你不再说话。他脸上多了戏谑和焦躁。得逞的公狗往往耷拉舌头,趾高气扬,似笑非笑地抖擞着脖颈上蓬乱的毛发,从母狗身边走过。嘿,你到底要干什么,苏粒?他凑上来想拉你的手。滚!你打掉他的手。你还有脸——有啊,我怎么没脸,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滚!你不想让他凑近,浓重的香水味压上来。他很少用香水,他还不到使用香水的年龄。他粗鲁地继续靠近,想看你脸上的伤,你用力推开他,转身就跑。他跟在后面大声问,你跑什么?苏粒,苏粒!你跑得飞快,冲出小区大门,他不再追了,像被你镇住了。你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沿河边又走了两三公里,天全黑了。你想找个地方喝杯东西,但清莲河边除了炸洋芋的小摊贩再没别的。

沿漆黑的河堤回来,河面上灯光闪烁像霓虹连缀一片,又像无数的窟窿。脸上的淤青还在不时地疼痛着,虽然大部分时间你会忘了它。如果牢牢记得一辈子怎么办?再次返回小区时,他仍在楼下。他还没走,起身迎向你说,苏粒,我们谈谈,有些话我们说清楚,说清楚我就走。你一声不吭。行吗?你低头走向单元门,打开。他上前拉住门把,不让你进去。你又闻见了那刺鼻的香水味,太浓了,像拼命刷牙掩饰恶臭的脏狗。行吗?他在哀求。你真怕他了。你根本不是他对手,你已经精疲力竭,一整天没好好吃一口东西。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塌了,多美的东西啊,像白垩石房子一样岿然耸立,他把它毁了。你从山东威海来昆明求学、工作,你没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他怎么还有脸来,真以为什么也没发生?事情没那么恶劣就不是原则性问题?他真以为屁颠屁颠哄你几句,你就会迁就原谅他,没他不行非他不可?不,这次不一样。绝不一样。你不允许。

耳边仿佛有闪电撕裂,你钻心地疼。眼泪出来了,划过脸颊和淤青上面的一条小伤口。难怪把同事和学生吓住了,可他们相信你的话:撞了。是撞了,撞在一堆书上了。书,书把你划伤的。他让你不要装了,他不是二年级的小学生。将来我们买一栋漂亮的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次你跑得很坚决,使出全身力气,没吃什么东西,也得奋力冲啊。你像一个书和文字拼结的虚拟人物,被风一点点消解。他没追上来。滚。你没报警已经是最大的宽容。滚。两年了,就算你们差不多是这个城市无数情侣中的一对,仍然还不是真正的一对。是你纵容了他,误解了他,还是暗示了他?可你态度坚决,他以为你只是表演?一簇簇灯火冰冷夺目,你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穿过柏树林,再过去就是世博园黑色的大门了。你经过一小片温暖的灯光,突然闻到浓烈的炒饭香气。你饿了。你终于感觉到饿了。小饭店里有三五个人,你进去大声说,老板娘,一份蛋炒饭。老板娘热情地回应你,爽朗的嗓音和手里递来的热茶让你恨不能拥抱她。好呢,你坐,蛋炒饭,马上啊。

E

区教体局书面答复将对投诉作出调查,及时反馈;本地电视台新闻热线则说此类事件只是个案,不宜激化家校矛盾,只能等,总之教体局不会坐视不管。她是实名投诉,但下午就坐不住了,向办公室告了假,直奔区教体局。

接待她的姑娘还年轻,估计不到三十岁,让她想起苏粒。马上三十岁了,还肆意装嫩模仿童话公主,谁给她的权利?一年级上学期,苏粒就删了两位家长的微信,并踢出班级群,让人家两眼一抹黑,东打听西打听自己孩子在校期间的一鳞半爪。直到二年级上学期两位家长才重新进群,恢复“身份”的办法是让人代转了写给苏粒的“悔过信”。凭什么?凭什么惯着她?班主任怎么啦?班主任就可以任性胡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学校不管管她?问题是,哪有家长胆敢上报学校?姑娘客气地问她反映什么问题。她一五一十说了,情绪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说,你们给我答复了,可是,我不太相信你们会及时处理,会及时制止这种长期存在的违规行为,甚至是违法行为。我学过《义务教育法》,我的孩子有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在此期间学校不能以任何名義打击学生和家长,更不能为一己之私给师资队伍抹黑。我呼吁对班主任进行处罚和监督,我们的孩子长期处于这种高压环境下还得了?不是说要减负吗?不单是学习压力要减,心理压力更要减嘛,要让孩子得到尊重才能让他们的童年快乐起来——她滔滔不绝,句子从嘴巴里一连串冒出来。姑娘让她消消气,很快找出投诉文件处理签(姑娘的效率和能力让她无话可说),告诉她政策法规处已介入调查,请她放心,一周后给出结果。她坐着没动,身体紧紧绷着,继续沉浸在情绪宣泄中。姑娘耐着性子听下去,表情痛苦得像被拖堂迟迟不能放学的孩子。姑娘终于见缝插针打断她,说一周后必有消息,您请回吧,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十分钟甚至更久,姑娘才回来。她仍坐在桌前一动未动,水杯里的水喝掉一半。

她仔细打量这间散发纸味和木头味的办公室,抬头看着姑娘。我先生的办公室和你的办公室很像。她语速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不大,桌子也干干净净的,就是这种橘黄色实木桌子。椅子也一模一样,黑色真皮靠椅。她忽然压低声音,一只卖多少钱你晓得吗?姑娘困惑地摇头。三百八十六。我先生告诉我的,我不清楚他怎么晓得价格的,但单位里的事情没一样难得住他。你瞧,他记得我也记得。多少年了,快十二年,十二年啊,时间真的是——姑娘惊惶地张了张嘴,脸上的刻板气息倒和老叶很像。她将细细的挎包背带拽紧,站起来。我走了,请你们务必重视,否则我就上市局、省局反映,直到解决为止。会的,我们会的,您放心吧。不过,您不觉得跑这一趟没必要?我们一周后——她狠狠盯着姑娘。没必要吗?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我们不能再忍气吞声了,我要知道你们的进度,否则我吃不下睡不好。我睡不好,病倒了,谁负责?谁管我儿子?谁?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儿子咋办?他才八岁。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想了,你就不怕麻烦了。你会屁颠屁颠跑得比火箭还快。姑娘呆呆地看着她。我要是不跑这一趟,你会晓得你屁股下面的椅子多少钱?不会,你绝对不会,你干到退休还是不晓得。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的东西,谁会在乎呢?你们不会在乎。姑娘像水泥一样凝固不动。但是我先生在乎,他眼里不容沙子,他什么都在乎——她不再说了。

F

我们约法三章吧!儿子,你给我听好了。第一,不准再和程昊业一块儿玩。第二,不准搭理程昊业奶奶。一句话也不许跟她讲。第三,苏老师要是问你课本买了没有,你就说,买了,快到了。多长时间到?一周。就一周。也就是七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听明白了吗,傻儿子?

G

醫生总是对的,我相信医生。咋能不信医生呢,讳疾忌医听说过吧?“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我还能背出个一二来。医生给我开了药,让我每天一粒,不要中断。我问医生吃多久才会好。医生说,坚持半年。我有点慌,说真到了该吃药而且吃半年的程度?医生说,阿姨啊,现在抑郁症患者满大街都是,没什么可怕的。人嘛,哪哪都会生点小病,对吧?再说,那么多人不正常,正常人反而不正常了。医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还冲我一笑。医生的笑容让我心里温暖踏实。

坐车回家,药塞进挎包里死沉沉的像颗炸弹。我一个字也不会跟老东西说的。他上礼拜天偷偷摸摸又会老情人去了,去就去吧,我难过的是老东西死不承认。他真打算死也不承认吗?为哪样不承认?我缺的不是他的承认,我缺的是他一句道歉,货真价实的一句道歉。妈了个×的。我晓得昊业为什么骂我了,因为失望,因为哪一种药也无解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失望?我难道不该管他护他养他?我不管不护不养,哪个管?哪个护?哪个养?老东西?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从来不喜欢这个孙子。也不晓得他哪根筋搭错了,他亲儿子的种啊,和老东西也没两样,他偏偏不喜欢。邪门。心里只惦记他的老情人。

老东西不在家。我不想管他,他也莫想管我。我去医院半个字都不会告诉他。他跑哪个鸟地方快活也绝不会告诉我。我做好饭还是给他留一口,算了,他吃不了多少,也就小半碗饭。有时候他出去大半天,说买这个买那个,拎回来也就二两大葱、三两青菜。你说他一天到晚瞎转悠什么?吃了饭溜出去一个多小时,我以为他跳广场舞呢,没有,就是瞎转悠,绕着小区外面走啊走,然后,走到商场楼下小广场,走几步停下来,站在一大排小吃店的强光里面。那地方光芒万丈,前前后后都是灯,明晃晃地照下来把夜晚变成白天,把一块水泥地面磨得溜光水滑。老东西挪到灯光中间站着,左右两边要么歌声要么吆喝声。他垂着脑袋,白花花的几根头发披在锃亮的脑门上面,背也驼了,一件灰西装大得像麻袋,两只手背在后面,眼睛东瞅西瞅,然后垂下来盯着水泥地,就像低头伏法。

整整四十五年,我付出青春、时间、爱与一切。老东西,你晓得哪样是一切?一切的意思是一个女人除了你和儿子之外没有别的,你们是她的太阳,月亮,宇宙。可老东西咋回报我的?和老情人藕断丝连,还把我的帽子偷出去戴她头上。九年了,没有一句道歉,我硬是等不来一句道歉,半句也没有。他亲手把我毁了。但是,当我瞧见他那肥胖的矮矬矬的影子立在小广场中间,立在一大片白光里面,我心里咚咚敲了几下,能听见血朝着手和脚哗哗奔流。他站了至少五分钟,一动不动,手里提拎着一只塑料袋。我猜里面有小葱、豆腐、茄子、黄瓜。他站着,蔫头耷脑地站着。灯光从周边铺子射过来,乱得不能再乱。他甩甩胳膊,晃晃腿脚,重新开步往前走,慢得像只王八。还好,这个晚上,他没跟我扯谎。

H

在你眼里校长是极少出现的隐形人。领导不都这样?不都喜欢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要的就是相当程度的神秘,就好像超凡脱俗无牵无挂。实际上你们很清楚她为争优创先几乎把牙咬碎了。你们一个个紧张又惶惑,每天干不完的活,上不完的课。向四十分钟要效率,要创新性发展,什么是创新?如何创新?难道知识点不是知识点,是诱骗孩子唱唱跳跳,不再劳心费神的玩意儿?哪有轻松的学习?哪有?方校说很久没见你了,问你最近还好吗?身体也好?家里呢?父母,还在威海?干吗不接到昆明?你说,等自己成了家会把父母接到昆明安度晚年,毕竟昆明挺适合养老,威海虽好但湿度太大,海风也太大——啊呀,这么说要吃你喜糖啦,小苏!你使劲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水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太烫。早呢,还早得很。方校说,不早了小苏,我记得你二十九岁了吧?我二十九岁那年,儿子七岁啦。我就希望你们赶紧结婚成家。先成家,再立业。你如鲠在喉。方校又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做什么的,人品如何?你喉咙又一阵刺痛,胃里翻江倒海。还好,她没发现你脸上的伤。差不多好了。淡淡一条印子,不仔细看很难看清。是啊,快半个月了。你不想讨论这些私人话题,可领导们哪一个不喜欢装样子唠家常?我没有男朋友。你答。嗨,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不用,方校,不劳您操心。我该操心,小苏,你孤零零一个人在昆明不容易。

你抬头看着她,面容圆润不太见老,但也不年轻了。五十多岁了,浅粉色眼影细腻优雅,鬓角黑发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白发,浅蓝色旗袍外面一件职业套装,稳重且舒展。你真想往她的纽扣眼里插一朵小花儿,比如你桌上的素馨——你差点用叶明远的眼泪浇灌它。真不用方校,谢谢。我是独身主义者。独身主义?方校吓了一跳。你刚才不还说成了家再把父母接过来?你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真的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什么独身主义,没合适的才独身呢。我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刚从澳洲回来,金融研究生,马上进银行干高管,见一面?真不用,谢谢方校好意,我实在没工夫也没兴趣——工作那么忙。忙?您知道我们当班主任的——你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傻乎乎地说下去了。你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就像远远看到鼠夹上的蛋糕。那好,尊重你们年轻人的个性和想法。这事先放一放,将来再找机会,行吗?行,谢谢。方校的主动示好当然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你太了解她了,在她手下六年不是白干的。

我错了吗?方校,我做错什么了?你突然看着她。我没错。难道我不该没收课本和红领巾?她被你杀个措手不及,微笑从嘴角消退,刻板的圆脸如退潮后的岩石裸露出来。你挺直腰杆直视她。不可以再退让了,否则他们越来越嚣张。他,垃圾。是你自己模糊了你们之间的界限,就算隔一层窗户纸也不该放任他去捅破。你恨他。如果恨是爱的另一面,是同一枚硬币,你宁可立即扔掉硬币。为什么女人必须结婚成家,就像他无法理解你三令五申不是装的?嗯,那就说正事。区教体局让我们拿出处理意见,抱歉啊小苏。我想,问问你个人的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的想法管用吗?你忽然高声说。方校惊讶地直视你,无法想象低眉顺眼的你怎么说变就变。你像个郁躁症患者,没准就是郁躁症患者,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长长的沉默。她起身,给你没怎么碰过的杯子里续水。你看,小苏,如果当时你冷静下来,也许能找到别的柔和的方法。什么柔和的方法?比如你可以先把他画的东西擦掉,然后,再——擦掉?擦掉证据?方校是这个意思吗?擦掉他就不敢再画了,是这意思?她开始惊愕,似乎不太相信你说出这些话。证据?你认为,对待你的学生,八岁的孩子,要使用什么证据?对不起,我没办法柔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柔和地对付这些越界的家伙——注意你的情绪,小苏。哈,我没情绪,谢谢方校提醒。她看着你,沉着而镇定。你一下子变得情绪激动也许跟你单身太久有关系,体内激素——性生活?您想问我这个对吧?我当然没有性生活。连男朋友都没有。我要证明我不需要性,不需要什么狗屁的多巴胺也能活得很好。我好好的,您不必操心。她退缩了。你看出来她退缩了。她被你吓着了,满面通红仿佛一尊年久失修的佛像。

是方校把你招进学校的,在面试的十几个人中间,方校一眼相中了你,就因为你自带着某种先天的狠劲儿和一根筋。她不就需要你这样的一根筋?你是一根筋?你凡事尽力而已,不太容忍得过且过的生活。这就是你和他的问题所在。他很难理解简爱扑向瞎子罗切斯特的动机和财产无关。那本书他读了一年多,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最后不耐烦地扔还给你。别激动小苏,你别激动——又一阵沉默。办公室里闷得透不过气,方校身上的淡淡香味非常舒服。随便,方校,您决定,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方校对你一向不错。我、两位副校长和教研室主任,四个人一起开过会讨论了你的问题。本来吧,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是,这次毕竟是实名举报。你知道的,眼下但凡——没事的,您只管说。嗯,检查是免不了的,小苏,请你理解。再就是,停职半年,期间发放底薪,能接受吗?你觉得方校像坐在一只黑色轮椅上向后飞驰。没问题。你站起来。方校又拽着你的手让你坐下别着急,认真地看着你,像打量自己的孩子。挺艰难的。我的意思是,小苏,你打算独自一个人的想法,挺艰难的。我儿子十岁没了父亲,我一个人把他带大,直到他前年去了法国。不容易啊。哦,恭喜,您有一个出色的儿子。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要应付那么多事情,没有依靠是很难想象的。我的依靠就是我儿子,你呢?小苏,你想过没有,你将来的依靠?你没回答。她继续抓着你的手,似乎此刻不表达清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的状态你的生活,不会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谢谢方校。你从她手心里挣脱出来。她很失望。那只柔软温暖的手抬了抬又垂下。下个月。她转身,取出已经打印好的决定。你看都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字。

I

夏末溽热难耐,像脾气很大的倔老头执意和所有人为难。她顶着夕阳出门,儿子拜托给西瓜妈妈,不再找程昊业奶奶帮忙——这个人只会越帮越忙。她其实讨厌这老太太,患糖尿病的老太太身上有味儿,还有浓重口臭,可她殷勤得像只小蜜蜂围着孩子们乱窜,除了老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孙子,这个也帮那个也帮,好像所有孩子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她觉得这个老太太有问题,却又说不清楚哪里有问题。太殷勤算不算问题?太溺爱孙子是不是更大的问题?好心会把事情办坏的,活一辈子这点道理还不懂?不过,婆婆要有她一半热心肠就好了——没离婚的时候婆婆就没管过叶明远,离了更无往来,从此把她当卑鄙小人,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儿子啊。不明白也没关系,养儿带娃的是她,不是婆婆。儿子是她的,将来也是老叶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骨头没断筋也好好的。到底哪不对劲呢?程昊业奶奶哪出了问题?她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何必費心揣摩一个老太婆,一个可耻的告密者?要不是她长舌头就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怨谁?

经过小广场的时候猛然发现一个白发老头,在四面飞扬的灯光中间站定,她认得他。住一个大院哪能不认得,刚才还念叨人家老伴呢。她感到本能的厌恶。这种时候离他们两口子越远越好,别再节外生枝——她晓得问题出在哪了,是的,老太婆那么爱她孙子,老头呢?几乎没见过他去学校门口接程昊业,对吧?一百次碰不上一次。所以她才牢牢记得他的满头白发,佝偻的背像扛了一块磐石,灰裤子松松垮垮吊在腰上,站在小广场中心被人忽略又相当醒目。她低头穿过广场远远甩开他,抬起一只手遮住锋利的夕阳。而老头在她忍不住回头的时候发现了她。他没喊也没招呼她,只是站在原地打量她,就像他偶尔在校门口打量那些家长们一样。他目光沉重,似在确认她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某人,又因为此人竟然对自己视而不见感到震惊。还好,只是打量,他张了张嘴,像一件破东西撂在广场上无声无息。她急匆匆地来到霖雨桥头,打了一辆的士才长出一口气。放下车窗,燥热的晚风扑进来。的哥讨好地笑着问她去哪里。半小时后,太阳仍未落山,天空像蒙上一层黑塑料,月牙公园的大门趴在昏暗中。白发老头渐渐和他老伴融为一体——说话语气姿态急迫恳切,不长的马尾辫垂在脑后,衣服干干净净但显然是便宜货,她猜他们退休金都不高,绝大部分扔孙子身上了吧。

沿公园主干道往前走,行过栈桥,越过湖面,一座湖心小岛上一间漂亮茶室已点亮深红色灯笼。三三两两的人往里走。进去后,有几个雅间和一个大厅,厅内灯光明亮,茶席已布置妥当。来的八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不奇怪。群主邀约的本来就是互不相识的朋友。喝茶是幌子,彼此吐露一下心声,说说自己的烦心事才是目的。群主的意思是,说出来就好了,就不治而愈——很多疾病都是压在心底的石头,要及时把它搬开。她隐约期待有个还过得去的中年男人,但现实让人失望:九个人当中就自己年龄最大,其他一个个粉嫩嫩的,要么二十六七岁,要么四十岁挨边。她一个老女人跑到一伙年轻人中间来,算怎么回事啊。她私下找到群主,这个自称“之乎者也”的家伙,最多也就四十岁吧,还年轻得很。她后悔了,悄悄告诉群主说她想离开,最好——别别,周姐,来都来了,而且,一会褐石文化的刘总要来,刚说有急事被绊住了,你千万别着急。好吧,她留下了。开开眼界喝喝茶也挺好。反正叶明远让西瓜妈妈带着,她也放心。不能把时间精力全扑在儿子身上,总不能让儿子一直没爹——这一点她还没想好。就自己带就自己养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后爹?打骂是轻的,不闻不问凡事不管的冷暴力才可怕。这一点她想得很清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天何必要来?漂亮的茶艺师做完行云流水的表演后,九人举杯品茗,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就好像手里举着上帝分发的琼浆玉液。每个人都说好茶。她也顺嘴打哈哈,实际上没尝出多少妙处,反而胃里不舒服像受了寒。又品三盏,“之乎者也”开始宣布活动流程和方法:介绍自己,说出压在心底的一桩或沉痛或悲戚的往事,当然啦,务必真诚,不可撒谎。没有异议的话,茶诉会就此开始。她现在非常肯定,褐石文化的刘总不会来了。他们开始轮流讲述自己的困惑和烦恼。对面三个女孩,有两个谈到被男友抛弃,另一个则坦承她抛弃了男友还准备出柜。她有些骇然,胃里隐隐作痛,心情也更低落,就好像姑娘们的经历变成一块块石头朝她身体里扔进来。而今天,刚获得的消息也在变成一块更大更沉的石头。另一个男孩说他母亲的病怎么也不见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大声呵斥谩骂,眼看着母亲就快撒手去了。所有人默默听着,只能聆听不能臧否是活动规则。再之后,两女一男谈到房子、朋友、上司带来的一系列烦恼。

时间过得奇慢,似乎也还可忍受。这些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吐露心声,有种奇妙的仪式感,沉痛缓慢不太像真的。轮到她身边的男孩了。小伙子身体结实,头发浓密还打着卷,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都能说?“之乎者也”严肃地点点头。众人小声告诉他,可以的,放心吧。小伙子低下头,又抬起,双手交叉十指相扣,让她想起外国电影里的忏悔者。我,小伙子说,我犯了一桩重罪。很重很重的罪,比刚才诸位说的更深,更重。我在考虑,要不要自首。这话吓了大家一跳。人人脸色一凛,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动弹,或抽回两脚,或抱紧胳膊,或把指头从嘴唇边放下来。要是你们不听,我就不说了,我就——“之乎者也”说,参加本次茶诉会就是释放压力,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主动权在自己手中。这就好像我们各自的人生各自把握,别人代替不了。好吧,我还是说吧,说出来可能会坦然一点点。嗯,我想,我应该自首吧。反正,必须说出来,不然今天晚上又没法睡觉了。这说明,我还是有救的,对吧?他环视众人,消瘦的长方脸硬朗帅气,却疲惫又凄凉,让她想起了叶明远,想起了他被她斥骂还挨了一耳光的可怜相。我,强奸了我的女朋友。他一张口就把大家吓住了。她不同意,我就——他两手捂住脸,又放下来。我们谈了差不多快两年了吧。她这个人啊,非常好,非常敬业,典型的事业型女孩,可是满脑子从经典小说里学来的东西,非要守住什么东西。我觉得她和这个时代完全脱节了。我一直觉得,她有问题,哪有谈了那么久不让我那个的?哪有?她难道就不想吗?她难道就不知道,她身边的人,她周围的世界,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更不是书本里的样子?再说,就算是她想象的样子,就能违背人性,无视正常的生理需求?她非要保留它,捍卫它,可是,最终它不也是要交出去的吗?就算交给一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不也是要交的?那么,非得是结婚那天吗?如果是一个特殊日子呢,比如我的生日,她的生日或者我們共同的纪念日,也不值得把它交出来?如果,我或者她,因为她刻板的捍卫分开了,这种捍卫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因为自己的冥顽不灵错过了本该珍惜的人?好吧,就算我不是她最在乎的那一个,她能保证下一个就能陪着她坚持下去?如果只是为了捍卫而捍卫,这种捍卫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为了捍卫没办法认认真真完全投入地爱,那这种爱,就是可疑的,这种捍卫,也是可笑的。我爱她,非常爱她,我尊重她,理解她,可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啊,我是个有需求的男人。既然你也在乎我,喜欢我,爱我,就不该无视我的需求,对吧?我不承认我自私,我觉得爱是相互的,你情我愿的,不能总是要求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无条件服从像奴隶侍奉主子一样,对吧?总之,唉,我实在忍不住了,实在想知道冒犯的后果,也想找到未来的答案。我受不了的倒还不是欲望本身,而是我们之间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是她明明感受到了这种畸形还要任其发展下去。我觉得她是残忍的——唉,我知道我犯下了一桩不可原谅的暴行。我祈求她谅解,可是没用。我应该去自首,去承担后果,那样我才会好过些。我肠子都悔青了,我不单单杀死了我们的爱情,从某种意义上,也杀死了她。她完全变了,不是从前的她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书房里的书,哗啦——小伙子的忏悔在一阵长长的哽咽中结束。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发表看法,规则也不允许发表看法。气氛令人窒息。

“之乎者也”不得不说了两句安慰的话,是否犯罪,要不要自首,是你该认真思考的问题。但我希望,你最好先得到你女朋友的宽恕,然后,再思考下一步怎么办。众人发出附和的窃窃私语,虽然这种发声已经打破了规则。是啊,最好,还是要让她原谅你——她感到浑身冰凉,血液在脑袋四周猛冲猛撞,心脏的怦怦声大得惊人。相比之下,她今天想说的不值一提,比起一桩被实施的犯罪或疑似的犯罪,她难道不该感到庆幸和羞愧?庆幸的是她的罪行不算大,羞愧的是她的举动让她被放逐了。长长的沉默。小伙子抬头擦掉眼泪,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轮到她了,她非常紧张。犹豫半分钟后她以最快的语速讲完了自己想讲的。我最近啊,为了儿子,我成了我看不起的卑鄙的告密者(是的,告密和举报没什么区别),害得我儿子的老师——她转身定定地看着小伙子,后者也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无辜的长大的儿子,他们一模一样——我们应该纠正我们的错误而不是,而不是——她讲不下去了。“之乎者也”关切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忧戚同情地凝望她。泪水冲出眼眶,她起身往外走,人人都听见了哭声从她手掌里飞出来,像纸屑一样飞出来。

J

娃娃们呼啦从学校里面涌出,原本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下子散了。程昊业扑到我面前,把重得要死能把脊背压断的大书包从肩上扯下来,扔给我。孩子们乌泱乌泱的,家长们也乌泱乌泱的,五点半的校门口乱成一锅粥。我问他,叶明远呢?他说不知道。我说我们找找他。程昊业只顾往前飞跑,我追都追不上。我让西瓜妈妈帮我拽住他,大声问她看没看见叶明远?今天周四啊,他妈妈不是六点半才下班回来?是的,六点半。西瓜妈妈答。周四,六点半。他妈妈上班的地方多远呐,横穿全昆明。一个自己带娃的女人何必跑那么远上班,忙得过来吗?咋不将就娃娃,在附近找个工作?又或者,在她上班的地方租个房再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唉,这哪是我能想明白的,我们又不沾亲带故,连朋友都算不上。我知道我惹祸了。可我还是要帮她的忙,我要把叶明远接上,不然一个多小时他能去哪?总不能在大街上瞎跑。叶明远出来了,从几个女孩中间钻出来了。我赶紧让西瓜妈妈帮我看一下程昊业,转身一把薅住叶明远,说走走走,跟我走,叶明远。他使劲挣脱我,力气大得吓人。叶明远说他自己回家。我说你咋个回家?你妈没回呢。回自己家啊,我家又不远,我带着钥匙呢。不去我家啦?不去。不跟程昊业一起做作业啦?不去。怎么了叶明远?你不太对劲啊,告诉奶奶,你每周四不都——没怎么。他昂着脑袋,倔得像条驴。

我见程昊业跑远了,跑进我们小区大门了。我反而不担心他。他们几个小子通常会在小区花园里玩个把钟头再各回各家。这之后的空档就很关键了——星期四,我把叶明远接到家里等他妈妈从城东赶回来。我明明晓得今天他的情绪是从哪来的,可我不死心,我觉得只要对娃娃们好就问心无愧,就能得到他们和他们爹妈的谅解。人心,不都是肉长的?我儿子那一代娃娃小时候哪敢说个不字,老东西一吹胡子一瞪眼,吓得屁滚尿流,说往东绝对不敢往西,哪像现在都敢往书上画脏画了。这要放在从前,老东西活活打断儿子的腿。走吧走吧,去我家,走。我们追上程昊业好吗?他最喜欢跟你做作业了。你们两个啊,一起做作业才有意思,做得快也做得好。叶明远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低声嘟哝说,妈妈交代了,让他自己回家,不要跟任何人回家。我说,她讲的任何人,也包括我?他不说话了。我说要不这样,你去我家里玩几分钟就回去,好吗?先去奶奶家吃点好吃的,好吗?他皱着眉头看我,黑漆漆的眼珠像两颗黑豆。走吧走吧,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拽他胳膊,揽他肩膀,这回他没什么好说的了,乖乖随我往前走。进了小区大门,正看见程昊业从花台上使劲往下跳,跳完了重新爬上去又蹦下来,看得人头皮发紧。我大喊,程昊业你千万小心哟,千万别摔着!他不听我的,继续跳上跳下。叶明远甩开我的手,砰砰砰砰向程昊业飞奔过去。唉,活活两只皮猴。二十分钟后,我总算叫住他们一起往家走,两人叽叽歪歪不知念的什么经。总算到了单元门口,进屋书包一扔,两人冲向洗手池子拱来拱去像争食吃的小猪仔。闹腾够了,手洗净了,他们终于钻进书房。我切好一盘苹果送进去,又炸了一盘薯条。两个小子嘻嘻哈哈才把一半作业做了,说剩下一半等晚上再做。老东西没回来。这么晚了,快饭点了还没回来,又找老情人去了?我备好三份菜,差不多六点半送叶明远回家再动手下锅。那时候老东西也该回来了。不回来我和孙子现做现吃,不等他。

两个小子跑进客厅打开电视,看一档南非钻石的纪录片。最近程昊业疯了一样迷恋钻石,叫嚣着长大以后不上大学,要去南非当矿工采钻石。我说你以为你去了人家让你采啊,就算采着了人家让你带出来啊。他说就让,就去,就要采三亿美元的钻石带回来,怎么啦?我说没怎么,我就等着你的三亿美元的钻石,傻小子。他追问我他哪里傻。我说,你长到十八岁就不会想当矿工了,就算当矿工也去不了南非,你说你傻不傻?他说,你才是个傻子呢。唉,由他去。我晓得我说得太多,想得也太多。可要是我不想不在乎,他长不到十八岁啊,这小子。十分钟后,我提醒叶明远是不是该回家了,他妈妈快进小区了——六点二十五啦。他不情不愿地从一颗大钻石被打磨冲洗的画面上抬头看我一眼,像只小豹子从沙发上蹿下来,说程昊业,我走了啊。我家这位,连哼都不哼一声,两眼死盯着电视,不挪窝不动弹像被施了定身术。再见,程昊业!叶明远又喊。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使用一下你们的卫生间。程昊业终于哼哼说,请用,不必客气。

我带叶明远去卫生间。我明明记得他上过我家卫生间的,应该记得在哪。他磨磨蹭蹭过去,站在昏暗的过道上冲我招了招手。我凑到他面前,问他,咋了?要我给你开灯吗?他站在门边,没着急进去。侧面长长的穿衣镜照出他细长的面条似的影子。他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孩子,难怪脑袋里塞了那么多大人的想法。光线很暗,我没开走廊射灯。他和镜子里的他模糊又虚幻,像一对双胞胎,又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只有嗓音是他的,是我還算熟悉的。你晓得我妈怎么说的吗?我心里一紧,弯下腰问他,怎么说的?嗯,她不想让你接我啦,不想让我跟你回家,不想让我跟程昊业玩。哦哦,我说。我感到紧张,好像眼前光线太暗,叶明远完全可以跳起来打我抓我。我使劲笑着,能闻见这小子后脖颈上散发的汗味和我孙子的味道几乎一样,可再闻就发现不太一样了,有种腻得发甜的酸味,和程昊业臭臭的奶味不是一路的。我就喜欢孩子们的气味啊,像小河边的青草气味。我说你的意见呢?叶明远,你觉得奶奶做的这件事情——什么事情?就是,我把你的事情告诉苏老师的事情啊。哦哦,他冲我眨了眨眼,昏暗中亮闪闪的眼白像两把小刀子。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是真话呀,你说,没事的,奶奶听着呢。你、太、坏、了。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完,冲我亮出两排小小的瓷实的尖牙。我的心怦怦乱跳,什么?叶明远,你再说一遍。他咧着小嘴巴嘿嘿一笑,像个小狼崽一样叼住镜子里面的黑影子。我一把扶住门框。他溜进去,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我回到客厅,见程昊业斜躺在沙发上,两腿挂着沙发背,身子差不多倒吊下来。我说程昊业,你坐正了行不行?他根本不搭理我。我又说一遍,程昊业,你坐正了看行不行?电视解说是标准英语,飘来荡去,老东西仍不见影子,他要没去找老情人我就不姓王。叶明远出来了,一边拽裤子一边往外走,低声说奶奶,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心脏又缩紧了,扑通扑通直跳。我定定看他,哪样秘密?奶奶哪有什么秘密?他站在暗处嘻嘻直笑,突然板着小脸看我。秘密就是,嗯,你家的马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马桶。我说马桶不都一样吗?你家里马桶不这样吗?不这样,我家里的马桶啊,吸力没那么大,哗啦——他嘴里叫了一声,走到门口,推开门,大声说程昊业,再见。我孙子屁也不放一个,继续吊着两腿歪着膀子看他的电视。我将叶明远送到楼下,他冲我挥了一下手就往23栋方向飞奔而去,背上的大书包噼啪直响。我想起他镜子里的影子和他亮出的两排尖牙,后脖颈一阵阵发冷。按理说一个小屁孩哪来的本事让我心惊胆颤呢?后来,我总算搞清楚了。答案就在卫生间里面。就在马桶上面,小隔板上的药瓶,一个八岁孩子随便就能够着——我的帕罗西汀空了,一粒也没剩下。刚开始我问老东西看没看见我的药,老东西像耳聋了一样转过身,背对我躺在他那张小破床上,像一坨又臭又硬早该冲下马桶的狗屎。我扭头瞧了瞧镜子里的我。你、太、坏、了。我心里空得像被人踩得乱糟糟的大草坪。屋子里已经黑乎乎的,不开灯什么也瞧不见了。它告诉我今天全部终结,新的一天,一模一样的一天,还没开始。

K

你沿河岸走了不下一万步了吧?走那么久那么远也没觉得累,更没觉得饿。你给在威海的表妹打了电话,说最近想回家一趟。她问你为什么,你说不为什么,就是想家了呗。姐你没放假呀,没到寒暑假也不是小长假,你敢跑回来——你说你就是想家了,你有十天年假。表妹说,好好好,你回来我一定去机场接你,记得告诉我航班号啊。表妹又说,她准备年底完婚,对方是退伍军人,已经见过父母了。反正吧,在威海成个小家也没什么不好,哪像你,跑那么远。不过你浑身本事,不出去闯荡就可惜了,就太对不起你啃过的几千本好书了。书。几千本好书。你看过那么多书吗?几千本?你走到大观公园附近差不多是极限了,再出去就是滇池,你希望它一路向东直达威海。你的威海。表妹的威海。她刚满二十二岁就准备结婚了。这才是今天最生猛的消息。

你站在大观河边的栈桥上,打量河面上油画般又长又浓的暗金色光带。此刻没有白鹭,没有点水雀,更没有冬天的红嘴鸥,对面河岸下的阴影尤为浓重。风中有炸洋芋、烤肉串的气味,男男女女的笑声叫声嗔怒打骂,还有亲吻的细声细气的甜蜜回应,像睡着的鱼发出来的。你像是这些声音、气味之外的影子。影子的影子,你一直待在它们外面。你走了那么久,还是没办法停下来喝杯东西。你一直不太喜欢昆明的小吃,没什么对你胃口。你走到路灯下掏出手机,给程昊业奶奶发了一条微信: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发信息。我将把您删除,也会把您从班级群里移走。毕竟您不是程昊业的父母,您只是孩子的奶奶。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和对我工作的支持。再见。之后你把她删了,把一个总是紧张兮兮患有口臭的单薄的影子从眼前彻底驱逐。你如释重负,长长叹了一口气。食欲忽然回来了,你找了一家小店走进去,意识到自己快散架了。店家问你吃什么,有米线面条,还有炒饭烩饭。你说来一碗面吧,一碗杂酱面,多放醋,千万别放辣椒,一丁点辣椒也别放。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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