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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都尔的风

2024-01-20刘飞平

清明 2024年1期
关键词:铁木真乌兰巴托巴达

刘飞平

早上八点,车队准时启程,出了乌兰巴托市区,前面的风景就截然不同了。车流、行人、广告牌、高低不一的楼房,以及密密麻麻的简易房和蒙古包,渐渐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原、河流、山脉,以及蓝天白云。城市的喧嚣一下消失了,只有车轮轧过路面的胎噪声。

葱茏的绿意,从眼前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八月的蒙古高原,天空碧蓝如洗,虽然气温开始下降,但大草原还在顽强地展示着它最后的美丽。图拉河宛如一条蔚蓝的飘带,在草原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一路往东蜿蜒而去。河两岸是高低不一的树木,有旱柳、胡杨、榆树、蒙古栎。三五成群的羊在草地上悠闲地觅食,远远望去,就像是掉落在草原上的朵朵棉花。山脚下是各式各样的木屋,或红或蓝的坡顶显得格外醒目。从木屋再往山上延伸是成片的落叶松。蒙古的山,大都山势平缓,坡度不大,山脊呈波浪形,远远望去,仿佛卧在草原上的骆驼群。

我们的车队一共七辆车,四辆集装箱车,一辆长板车,还有两辆越野车。其中三个集装箱里是拆解下来的选矿设备,一个集装箱里是生活物资。长板车上是体形较大无法拆解的挖机和推土机。为了这个金矿,邢总可是下了血本,几乎所有设备都是在国内采购,通过国际联运从二连浩特入境蒙古,到达乌兰巴托后,再运到此行的目的地——温都尔。

两辆越野车,一头一尾。我和巴达玛、老马还有小李负责跟头车。老马其实并不算老,才五十来岁,之前在山东一家金矿上班,是邢总聘请过来的技术员。小李则是邢总的妻侄,也在金矿干过。远在异国他乡,身边多一个自己人,总归是好事,所以除了儿子小邢,邢总也把侄子带了过来。邢总父子和陈叔跟后车,两个保安在中间。在人烟稀少的草原深处开矿,安全最为重要,邢总与一家蒙古安保公司签了协议,由对方派出两名驻矿保安负责安保工作。

其实,原本我没打算跟邢总干的。一是我不看好这个项目,二是我在乌兰巴托有个首饰店,生意也还不错,天天晚出早归,有份稳定的收入,而且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兴致来了想去牧区玩,门一关就走人,不受任何人限制,自由得很,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或许是我给邢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又或许是他确实需要人手,邢总一再向我发出邀请,最终他的真诚打动了我,我答应加入。

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叫铁木真,戴顶两边翘起的褐色大毡帽。游牧民族取名字跟汉族不一样,可以包罗万象,动物植物、山川江河、日常器物、金银珠宝,英雄人物或形容他们品格的词语,甚至色彩和各种吉祥美好的祝福语,都可以用来取名。显然,铁木真这个名字就是源自成吉思汗。

窗外的景色,看久了难免产生审美疲劳,加上车子的摇晃,大家开始有了困意。我问铁木真,能否放点音乐?铁木真打开收音机,调到门德蒙古音乐频道,悠扬的音乐立刻在车里弥漫。一听旋律就知道是蒙古歌手萨仁图雅的《苏杜拉》,这首歌跟《乌兰巴托之夜》一样,是蒙古家喻户晓的经典歌曲。

音乐一起,车里的人又都精神起来,尤其是巴达玛,立刻就像打了鸡血般跟着收音机哼唱起来。蒙古人天生翘舌,说话唱歌带颤音,有种特别的韵味。睡意被音乐赶走,我索性打开车窗,把脑袋伸出去,立刻,一股带着草原气息的清风迎面吹来,我大口地呼吸这清新的草原空气。

刘,身体不舒服吗?巴达玛侧过头来问我。

没有啊,打开车窗,空气不是更新鲜些吗?我说。

你不会晕车吧,我们要坐一天的车呢。巴达玛要我做好准备。

呵呵,一天时间算什么?我在国内办厂时,每个月都要去福建拉货,跨越三个省,那个时候高速公路很少,都是普通公路,路上要两天一晚,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车上。对于我来说,一天时间真的不算什么。

原野上,有许多花还在开着,红色的是格桑花,蓝色的叫勿忘我,紫色的是苜蓿,黄色的叫波斯菊,红、蓝、紫、黄互相交织,点缀在一片盎然的绿意中,显得十分妖娆。

刘,蒙古的草原漂亮吗?见我盯着路边的花出神,巴达玛又问。

当然。我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

实事求是地说,由于人口少,蒙古的草原显得更加原生态。来乌兰巴托后,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帮老乡就会开车去草原玩,最远的一次,我们到了后杭盖省的哈拉和林。

刘,蒙古怎么样?巴达玛再一次问我。

我有点蒙,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哪方面?

所以,我皱着眉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风光。巴达玛指了指窗外,蒙古跟你老家比,哪个更漂亮?

这回我算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我不喜欢她话里那种莫名的优越感,这让我很不爽,但没流露出来,我有点不屑,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告诉巴达玛,蒙古跟我老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光,各有特色,没啥可比性。我问她有没有去过湖南?她说没有,中国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内蒙古、北京和山东,最远到过深圳。

在蒙古,会说汉语的人不少,但像巴达玛这样说得溜的却不多,这家伙不但汉语说得好,而且对中国人也很了解,就凭这点特长,她跟中国人打交道得心应手。很多来蒙古的中国人,也愿意找她这样的蒙古人,不为别的,就是沟通起来顺畅。

巴达玛终于不再说话了,车队继续往前走。对面偶尔有车开过来,大概是我们的阵仗有点大,会车时,对方司机都会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番。

从乌兰巴托到温都尔,算是有条正儿八经的国道,但千万不要对蒙古草原上的国道抱有过高的期望。所谓的国道,也就仅仅两车道,刚出乌兰巴托路况倒还不错,随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路面开裂,坑洼不平,这显然是因为被各种车辆碾压且年深日久缺少维护所致。这样的路况,加上有大货车,车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近看,这七辆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但远看,在广袤的大草原衬托下,就如同一支玩具车队,在缓慢蠕动。

我在乌蘭巴托的首饰店位于百货公司附近,前临乌兰巴托最热闹的恩赫泰万大街,后面可以通往戊兹嚓嘎商业街,附近有许多酒吧、西餐厅、咖啡店和蒙古餐馆,当然还有其他店铺,是个人流量较大的地方。

首饰店以卖银饰为主,兼顾加工,可到后来反过来了,变成了以加工为主,银饰品反而卖得不太好了。店里请了个翻译,叫其木格,老家是乔巴山的,在中国留过学,汉语说得还不错。其实来乌兰巴托一段时间后,我的蒙古语就基本能应付日常生活了,之所以还要个翻译,是觉得店里有个蒙古人照应,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不敢来捣乱,再就是生意忙的时候,也可以帮着打打下手。

我店铺的房东索伦嘎是开副食品店的,她店里卖的绝大部分都是进口食品,蒙古本土的食品只占小部分。实际上,我这个店就是从她的副食品店分出来的,之前的店面很大,卖东西的地方只占了不到一半,我以每月五十万蒙图的价格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做了隔断又开了门,就变成一个独立的店铺了。大多数情况下,看店子的是索伦嘎和大女儿其其格,有时小女儿苏布德和上中学的儿子铁木真,也会帮着看店子。

生意偶尔不忙的时候,我会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对面那些或绿或黄的老旧住宅楼,看窗外走过的穿祥云纹饰袍服的蒙古人,看大街上各式各样的老旧汽车。乌兰巴托甚至还有那种带“辫子”的老式电力公交车,这种公交仿佛是进入暮年的老人,蹒跚地行驶在路上,只要稍微颠一下,车顶便火星四溅,还啪啪作响。有时候走着走着,那“辫子”突然就掉了下来,车子立刻就趴了窝。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只有那些酒吧、咖啡馆、西餐厅、大型广告牌,以及混杂在传统蒙古服饰中的时髦男女,才让我觉得,我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我好像忘了说,我是怎么来乌兰巴托的。我来乌兰巴托,其实是迫不得已,因为在老家做生意亏了很多钱,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只得投奔在这里发展的老乡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就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干个七八上十年,再回去东山再起,我是这样打算的。但后来,一个蒙古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天,在我的首饰店左侧,隔着五六个门面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家博彩店,当然不是澳门那种高大上的,只是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店。所谓博彩,其实就是用吹球机吹出六个带数字的乒乓球,猜中四个以上视为中奖,猜中六个是一等奖,奖金一百万蒙图,相当于人民币三千多元。这个玩法跟国内的双色球有点类似,不同的是,双色球是七个球,他们的是六个球,算是改良版的双色球吧。

我每次路过博彩店门口,都看见里面有很多人,我猜想生意应该还不错。我原以为,智商要充电的人,只有国内有,没有想到国外一样不缺。其实也难怪,是人就都有贪婪之心。不愿付出汗水,想碰运气走捷径,好像是地球人的通病。

蒙古和广东一样,店都开得很迟,我的店一般在十点左右开门。那天上午,我刚打开店门,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的工具,外边突然进来个人。我抬头一看,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脸,颧骨很高,典型的蒙古人长相,女人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睛周围画着一圈深蓝色的眼影,有点像熊猫。

女人扬了扬手里的一万蒙图,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跟我打招呼,说要换零钱。

她说话的口气以及汉语的标准程度,让我以为她是在这边做生意的中国人。

你是中国人?给她换了零钱后,我问她。

她笑笑,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中国人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说像。

她摇摇头说,那你真看错了,我可是地道的蒙古人。

老实说,我来乌兰巴托也有段时间了,就没见过有几个蒙古人汉语说得特别好的,她的汉语标准程度,甚至超过了很多中国人。见我很好奇的样子,她解释说,年轻时一直跑中国做生意,故而学会了汉语。

原来她是隔壁博彩店的老板,叫巴达玛。她告诉我,这个店是她跟一个姓陈的中国人合伙开的。随后,我就见到了她的合作伙伴,来自山东的陈叔。

生意不太忙的时候,陈叔会到我店里坐一会儿,聊聊天。陈叔问我怎么会想到来蒙古开店?这话我一时还真不好回答。我能说因为在家里做生意失败了,来投奔这边的老乡?肯定不能这样说。出门在外,没必要跟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些,说了也没人会同情,说不定还会看不起你。我轻描淡写地告诉陈叔,有老乡在这边发展,就过来了。

我对陈叔的生意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他是如何跟一个蒙古女人混到一起的。陈叔说,是他老乡邢总介绍的,邢总多年前来蒙古做生意,很早就认识巴达玛了。我又问他为何要找一个蒙古人合伙。他说像这样的生意,一个中国人肯定做不了,必须找个当地人,正好老乡邢总给他介绍了巴达玛。

很快,我跟陈叔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几乎天天都来我店里喝茶聊天,有时候后面还会跟着个女的,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陈叔也不避讳,说是他的女朋友,叫图雅。陈叔交代我,如果图雅哪天问起他的年龄,要我说三十八岁。看我有些狐疑,陈叔解释说,图雅曾经问过他多大了,他当时跟图雅说的三十八岁。

我点头答应了,又傻里傻气地问陈叔到底多大了?陈叔倒也不隐瞒,说五十八了。一口奶茶差点从我嘴里喷出来,我心想,陈叔也真敢忽悠,五十八岁竟然说成三十八岁。不知道图雅是不是真信,要真信的话,那她的眼睛要去动手术了。不过说老实话,这种事在这边很常见,也不算新鲜事。

隔三岔五,我也会邀请陈叔到我住的地方聚聚餐。有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我问陈叔,开博彩店应该很赚钱吧?陈叔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说,跟你们几个小老弟不说假话,这玩意要说不赚钱那是假的,但要是说赚大钱,也是假的。我有些不解。陈叔说,主要是蒙古人没有多少钱。再说蒙古人不像中国人有耐心,如果中奖的不多,慢慢地就没兴趣了。所以,他们只能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这是他们换的第三个地方了。

大概是因为关系密切了,陈叔有天居然告诉我一个秘密——吹球机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只不过要稍微采取点技术手段。至于是什么技术手段?我没有问,这毕竟是人家的生意,不便问也没有必要问,没想到陈叔却主动跟我说破了这事。

原来,乒乓球都是可以做手脚的。具体怎么做呢?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用针在乒乓球上扎个洞,然后把细铁丝穿到球里面。因为孔非常小,加上乒乓球又不透明,根本看不到半點痕迹。吹球的时候,有铁丝的球因为重量的关系,自然沉在底下,没有铁丝的球就被吹出去了,这样就做到了人为控制号码。而且为了不让人怀疑,一天要换好几次乒乓球,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很公平。

陈叔说这事的时候,一脸的风平浪静,可我却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骗人吗?这句话差点从我嘴里蹦出来,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难怪陈叔要找个蒙古人合伙了,可能也是考虑到,万一被发现了,有个蒙古人给顶着,陈叔可以全身而退。唉,这叫什么生意?我隐约觉得陈叔这生意肯定干不长。

果然,两个月后,陈叔他们不得不再次搬地方。我问陈叔准备搬到哪里去?陈叔说,巴达玛在汗乌拉区看好了一个地方,准备搬到那边去。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其实很难赚到钱,陈叔索性退出,让巴达玛一个人干,他不再参与了。

这天下午快收工的时候,陈叔来到我店里,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但又吞吞吐吐。我说陈叔有事吗?有事就讲,不要客气。我以为他是想借钱,心里想,只要不多,我会借给他,但多了我也无能为力。陈叔搓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搬过来跟你们住段时间,不会很久,不知道是否方便?

哦,原来不是想借钱,是想借住。我说,陈叔,我那里你也去过,只有两室一厅,除非睡客厅沙发。陈叔说,没关系。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毕竟很熟了,大家又都是中国人。但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是跟浩子合伙租的,最起码要征求他的意见。我当即拿起手机跟浩子说了陈叔的请求,浩子在电话里稍微犹豫片刻,答应了。

跟巴达玛合伙时,陈叔住在她家里,现在两个人不一起干了,再住她家确实不太合适了。我问陈叔退出来后想干啥?陈叔说过些日子老乡邢总会过来,他想到这边搞矿,看到时候能干点啥?陈叔的话,我没有往心里去,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

第二天,陈叔就搬过来跟我们住了,他主动提出承担一部分房租,我和浩子都婉拒了。既然只住一段时间,又是睡客厅,我们也不缺这点钱。不但房租不要,伙食费也不要,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嘛,只要陈叔吃得惯我们的饭菜。听我们这么说,陈叔似乎有些感动,嘴唇微微抖了几下,想说什么被我拦住了,只默默点了点头。

车队进入肯特省境内后,远处一道山脉横亘在眼前,从地图上看,这是肯特山脉。风景渐渐有些不一样了,草原没那么开阔了,路的一侧是低矮的山包和稀疏的林子,路边不时有些突兀而起的火山石和熔岩,甚至还有一些年代不详的怪石阵,看起来有些神秘。公路的另一侧,克鲁伦河蜿蜒曲折,像条缎带缠绕在草原上。有零零星星的蒙古包沿河散布。蓝天下,有大块的云朵在慢慢移动,仿佛是棉絮飘在空中,当太阳钻进这团棉絮里时,草原上立刻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河流、山冈、树木、蒙古包,都笼罩在这片阴影里,与周围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反差,待太阳钻出,阴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看了下时间,十一点半了,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乌兰巴托到温都尔将近四百公里,邢总的矿在温都尔的西北边,过了温都尔,还要再走几十公里。照这个速度,起码要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对讲机里传来邢总的声音,问我们打算到哪里吃午饭?其实这条路邢总已经跑过一次了,中途哪个地方有饭店,他应该知道,可能是记不清地方了。

巴达玛跟铁木真商量,铁木真说前方有个叫臣赫尔曼达勒的地方。邢总问要多久能到?铁木真看了下导航,说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巴达玛把铁木真的话转述给了邢总。车队只有前后两辆车上配有对讲机,邢总要巴达玛告诉中间的车辆一声,好让大家心里有数。巴达玛应了,掏出电话,一个个通知,到臣赫尔曼达勒吃午饭。

车队继续往前行驶,走了大约十多公里,公路前方突然出现一大片白花花的东西,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驶近了一看,是清一色的羊群,起码有几百只。车队只好停下来,等待这些羊穿过公路,往有河的一侧慢慢移动。这么大一群羊,居然没有看见放羊的人。我问巴达玛这是怎么回事?巴达玛说,草原这么大,羊都是自由放养。不过放羊人还是有的,一定在远处某个地方睡觉。

走了不久,又有一群羊横穿公路,车队只得再次停下,不过这些羊是黄色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多了,目测也就百来只,他们首尾相接排成队,动作敏捷地从我们前面跳跃而过。这些可爱的家伙我在草原上见过很多次,是黄羊,虽然也叫羊,但其实不是羊,学名叫蒙古原羚,仔细看跟羊明显不一样,体型没有羊那么胖,身上也没有那么多毛,四肢细长,头部圆钝,耳朵长而尖,尾巴很短。

坐在我边上的小李,显然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动物,一边向那些黄羊挥手,一边兴奋地哇哇大叫。铁木真赶紧嘘了一声,意思让他别惊了黄羊。

一个小时后,臣赫尔曼达勒终于到了,这是肯特省下面的一个苏木,苏木在内蒙古相当于乡镇,但在蒙古却是个县。显然,臣赫尔曼达勒就是一个县城,说是县城,老实说,还不如国内的一个乡,甚至还不如一个村,就几栋三四层的政府办公楼,一些木板房、蒙古包,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一片草原上,都用木栅栏围着。如果不是地图上有标注,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竟是一个县城。

车队依次在一排带尖顶的木屋前停下,木屋的中间有个门廊,上面有些凸起的回字纹和云纹装饰,靠窗口的地方,有排新蒙文字,还有一個插着勺子冒着热气的杯子图案,看着这个图案,我明白了,这是一家蒙古餐馆,里面的陈设全部是木质的,木地板,木吊顶,木吧台,木桌椅,靠近进门的一侧,有个很大的窗户。厨房和大堂是隔开的,一边有门,中间墙上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是取餐的地方。

餐馆虽然简陋,但很干净。可能是过了饭点,只有两个穿白衣服的胖胖的服务员坐在角落里打盹儿。看到我们一大群人闯了进来,她俩就像上紧发条的玩具,立刻活蹦乱跳起来,餐馆也顿时有了生气。

蒙古没有围桌共食的习惯,大家根据各自的爱好点餐。邢总父子、陈叔、老马、小李,一起凑过来问我吃啥?说我吃啥他们也吃啥。我说吃宰子吧。宰子是一种蒙古餐和西餐的结合体,就是一坨米饭,外加一点红烧羊肉、炸土豆和蔬菜沙拉,讲究点的还有煎鸡蛋和烤肠。我们每人要了一份宰子,另加了一碗羊肉汤。羊肉汤是用瘦肉做的,放了香叶,味道非常鲜美,这是我最喜欢的蒙古美食。

等餐的时候,外边进来两个穿袍服的蒙古男子,皮肤黝黑且粗糙,猜不出具体年龄,看样子是喝高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跌倒似的。他俩看了看我们,然后走到吧台,跟服务员嘀咕了一阵后,这俩哥们儿又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他们想买酒,好像钱不够。醉成这样了,还要喝?我有点好奇。巴达玛摇摇头说,没办法,蒙古男人都这个德性。大概跟中国人打交道时间长了,巴达玛说话的语气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蒙古人。不过她说的倒是没错,蒙古人天生爱喝酒,很多人到了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喝酒的地步,所以在这里,经常能看到倒在路边呼呼大睡的醉汉。

饭终于好了,可能是有点饿了,大家一阵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我们吃饭的时候,那两个服务员就坐在角落里瞅我们,不时小声地说几句话,大概他们这地方很少看见中国人,有点好奇吧。

吃过饭,稍事休息,又开始赶路。邢总问巴达玛,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巴达玛说,刚好走了一半的路程,正常情况下,天黑前可以到。

路边站着些看热闹的蒙古人,男男女女十多个,两个扎头巾穿蒙古袍的妇女,各自牵着个小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孩的身上脏兮兮的,脸颊上还有块高原红。这些蒙古土著,像看外星人一样,仔细打量着我们这些外来客。

在蒙古人好奇的眼光中,车队又重新上路了。

我的店子一般在上午十点开门,其木格每天总是准时过来,当然也有例外。那天早上,其木格打电话告诉我,她临时有点事,要请半天假,问我一个人能行不?不行就等她过来再开门。我说没事,我能对付,便一个人来到店里开了门。来乌兰巴托半年多,耳濡目染的,我跟其木格学会了一些常用的蒙古语,出门打车、买菜、购物啥的,完全没有问题。所以,其木格偶尔不在店里的时候,我也能勉强跟顾客进行简单的交流。

上午十点多,来了个女人,进来后一言不发,拿起柜台上的画册一页页地翻看。现如今加工金银首饰并不像早年依靠纯手工,而是改用一次性的石膏模具,都是厂家事先设计好的各种流行款式,然后拍照制成高清画册,每个款式都标注了克重,顾客只要根据画册选择喜欢的款式就行。石膏模具最大的优点就是快,纯手工需要几个小时,石膏模具只需要十多分钟,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女人选好一个玫瑰花的款式后,从拎包里拿出个小布袋,解开带子,从里面掏出一枚胸章给我。这种胸章其实是紫铜的,只是外面镀了金,在蒙古很常见。为了鼓励生育,在蒙古凡是生育四胎以上的妇女,不但孩子十八岁前都能享受国家福利,而且还会得到一枚这样的荣誉胸章,圆形的胸章上面,是一个妇女抱着小孩的图案。

我边比画,边用蒙古语磕磕巴巴地跟她解释,这胸章是铜的,只是外面镀了一层金,加工可以,但到时候加工出来的颜色是紫铜色的。见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也没多想,剪去背面的别针,打开焊枪开始熔化。铜的熔点跟黄金差不多,不到两分钟,胸章就熔化了,加点去杂质的硼砂,铜水立刻就像开了天眼一样,红得发亮,在模具的凹槽里不停地跳跃转圈,达到了最佳状态。我迅速用油泥将铜水压入石膏模具里,往水里一汆,然后捞上来敲掉石膏粉,再用刷子刷干净,一个戒指的半成品就出来了。正要精加工时,女人却突然喊停,她拿过戒指一看,脸色骤然大变,问我为何是这个颜色?我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就是铜的,不是金的。

乌果!乌果!女人一个劲地摇头。乌果翻译成汉语就是不的意思,她显然是不认可我的说法。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马上想起了巴达玛,立即给她打了个电话,要她赶紧过来。

巴达玛很快过来了,问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巴达玛又问,她拿来的是个啥样的胸章?我说就是圆形的胸章,上面一个女人抱个孩子,这种胸章是铜的,只不过外面镀了一层金,因为含量太少,熔化后自然是铜的颜色。巴达玛把我的意思跟女人说了,但她坚决不认可,一口咬定我换了她的东西,要我赔个金的。不赔的话,她就会喊警察。蒙古没有消费者协会之类的机构,所有的纠纷都找警察,他们什么都管。

听她这么说,我气不打一处来,但也只能忍着。这事要是闹大了,对我的生意可没好处。到了警察局,人家不见得会向着一个外国人。

我要巴达玛再好好跟她解释下。巴达玛倒是很有耐心,又跟蒙古女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然后双手一摊说,没用,她说拿来的就是金的。巴达玛看看我,小声问,刘,这里只有我懂汉语,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换没换她的,换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我会帮你解决的。

大姐,请你相信我。见巴达玛似乎有点不太相信我的话,我心里有点急了,她拿来的就是个镀金的铜胸章。

巴达玛似笑非笑地说,要不,就赔她一个金的算了?

这绝对不可以,金子我有,但绝对不能赔。我心里有些窝火,说如果我赔了,就等于承认是我换了她的东西,她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中国人?

大概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巴达玛说,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帮你搞清这个问题。

有什么办法?我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催她快告诉我。

我家里也有個这样的胸章,可以拿来当着她的面加工,如果是一样的颜色,那说明确实是铜的,不是金的。当然,如果是金的,你的麻烦就大了。巴达玛瞪着那双吓人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刘,你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吗?

愿意。我知道,只要是一模一样的胸章,就能还我清白。

巴达玛跟女人说了她的这个办法,女人马上同意了。

巴达玛说,那我现在就回家去取,很快就过来,你们等着。

半个多小时后,巴达玛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样东西——胸章。她把胸章递给女人,让她确定下,是不是跟她的一模一样?女人仔细看过后,点头说,是的。

那好,刘,你就当着我们的面加工吧!巴达玛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拿起胸章,手脚麻利地剪掉背面的别针,然后重复前面的工序,开焊枪、点火、熔化、压模,然后冷却敲掉石膏,再刷干净上面的粉末,一枚玫瑰花形状的戒指,就出现在眼前。

巴达玛拿起两枚戒指对比,外形、颜色、大小完全一样,根本就分不出哪个是先加工的,哪个是后加工的。

看到这个结果,蒙古女人这才知道错怪了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长吁了一口气,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加工?她点点头说要。当最后的成品出来时,她很满意,付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为了表示感谢,晚上,我让陈叔作陪,又喊来浩子,带上其木格,请巴达玛到一家中餐馆吃饭。巴达玛欣然应约,还牵了个老头过来,向我们介绍说是她丈夫,已经中风了。她说小孩们都不在家,只好带上他。老头步履蹒跚,一只手臂呈弯曲状,走路时脚往外翻,边走边画圈,身体还向一边倾斜,好像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老头拿叉子的手不停地抖动,费力地从碗里叉起一片肉,却因力度不够,那肉又从叉子上掉到了碗里。见状我赶紧让服务员给老头换了个勺子,但勺子在他手里同样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劲,才舀起一些菜,结果大部分掉到了地上,到嘴里的只有一点点。

大概是这个样子让巴达玛觉得很没面子,她不停地呵斥老头,一个勺都拿不稳,你真没用。可越呵斥老头越拿不稳。我心里有点替老头难受,劝巴达玛,不要催他,讓他自己慢慢吃,实在不行,大姐你就喂喂他吧。

巴达玛真就拿过老头手里的勺子喂了起来,可老头毕竟是有毛病的人,吃东西的速度慢不说,那汤汁还不停地从嘴角流出来,滴到了胸前的衣服上。巴达玛突然啪地一下,一个耳光甩在老头脸上。还没等在座的人反应过来,她啪啪又是几下。老头的脸上立刻现出几个手指印。

老头被打蒙了,怔了片刻,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巴达玛。

大姐……这是干吗呢?我有些不解。

巴达玛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刘,你不知道,老头年轻时欺负我。

听了这话,我更不解了。这哪儿跟哪儿?年轻时的事,到现在还记着,等到一方失去了自理能力后,才想着要报复?我很想知道,这两个人年轻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无法问出口。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住了嘴。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包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巴达玛的抽泣声。

两个多小时后,车队进入了一个狭长的盆地,两边是低矮的山冈,没有树木,只有一些低矮的绿色植被,从山脚延伸到山顶。车队一直往东走,太阳被甩到了后头。为了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巴达玛跟铁木真商量后,决定离开大路,选择走另外一条草原公路,说是要近十多公里。

我突然觉得,蒙古人的脑回路跟我们就是不一样,草原上的路,即便是捷径也不比国道好走,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走呢?

我把心里的疑问跟巴达玛说了。巴达玛说,铁木真以前走过这条路,不算难走,就相信他吧。她这样一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但心里的担忧依然还在。巴达玛用对讲机跟邢总沟通。邢总说我不熟悉路,你们决定就是。

路是近一点,但越来越不好走,最后我们居然走进了一片乱石地带,细看,都是些深褐色的火山石。这些大大小小的火山石,状如炉渣却很尖利,每一块都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它们就潜伏在茂密的草丛里,成了轮胎的杀手。

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没多久,邢总就在对讲机里喊我们停车,说是他前面那辆车爆胎了,要我们停下来等着。听邢总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后面两辆车掉队了,反光镜里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巴达玛让铁木真停下,前车一停,后面的几台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巴达玛下了车,告诉中间的司机,说后面的车爆胎了,要换轮胎,让他们等等,自己又上了前车,让铁木真掉头往后面驶去。

爆胎的是那辆长板车,装载的是挖机和推土机,按理说,重量不算太重,不至于爆胎,罪魁祸首是那些藏在草丛里的火山石。

更奇葩的事还在后头,这辆车居然没有备胎。我问司机为何不带备胎,司机说他的车都是新胎,没必要带备胎。这回我算是真正领教了这些蒙古人的办事风格了。好在有三辆车带了备胎,其中有辆车的轮胎规格跟长板车一样,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儿去补胎?

换好轮胎后,我跟邢总说,这样走不行,还会出事,必须回到国道上去。这回邢总听从了我的建议,说还是走老路。邢总是老板,老板发话了,没有人不听。于是,车队又掉头回到了国道上。

走了没多久,草原上突然起风了。一开始,风还不算大,但随后越来越强劲,发出阵阵低吼。抬头看,天空飘来大片的云,这些云不断碰撞挤压,形成云浪,在空中翻滚涌动。云朵的颜色也由浅变深,有种乌云压顶的感觉,看样子大雨要来了。

我四下眺望,发现车队正行驶在一片低洼的草原上,心里便生出一丝隐忧。铁木真看了看天空,说要下雨了。然后看后视镜,发现车队稀稀拉拉拖了很长,便要巴达玛提醒后面的车跟紧点。巴达玛挨个给司机打电话,打完电话,又用对讲机告诉邢总,要下大雨了,让他们跟紧前车,千万不要掉队。

车外开始狂风大作。草原上原本看不见半点沙尘,但在风力的作用下,尘土、草屑、枯枝,甚至连同干牛羊粪等,统统被卷到了半空。狂风在空中掠过的声音,仿佛是千万头野狼在嚎叫,让人毛骨悚然。

天空一片混沌,而且越来越黑,虽然开着车灯,但能见度极差,十米开外就看不见东西了。车队顶着狂风艰难前行,速度慢得像蜗牛。十多分钟后,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划过黑色的天空,紧接着响起一声炸雷。不到两分钟,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无数的碎石砸在车顶上。

不好了,是冰雹。我问巴达玛怎么办?巴达玛又问铁木真怎么办?铁木真说,冰雹过后就是暴雨,不能往前走了。他说完没一会儿,外面果真就下起了雨,夹杂着冰雹的雨,一开始有点小,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变成了暴雨。我转过头去看后面的车,只看得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和模糊的灯光。

铁木真说洪水马上要来了,车必须往高处开。他要巴达玛通知后面的车,巴达玛拿出手机,可根本没有信号。对讲机里传来邢总焦急的声音,问怎么办?巴达玛告诉邢总,暴雨要来了,准备往高处走。铁木真打开车门跳进雨中,往后面跑去。巴达玛大声问他干吗去?铁木真没有回应,过了片刻,他又跑了回来,但全身已经湿透。原来他是去通知后面那些司机,要他们跟着他往高处走,不要掉队。

车队打着双闪朝高处移动,开了大概有几百米,才停了下来。车外,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劲地往车窗上抽,天空像是被捅了个窟窿似的,瓢泼大雨从我们头顶狂泻而下。隔着玻璃看车外,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我拿着对讲机问邢总,后面的情况怎么样?邢总说还好,他有点担心这暴雨会不会将路冲毁。我说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毁了也不要紧,反正有的是路。

草原上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小时后,风停雨歇,所有的喧哗忽然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没发生过。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大地又变得明亮了,草叶上挂着许多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点点耀眼的光芒。有很多蚱蜢从草底下钻了出来,在草丛里跳跃。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花朵,被冰雹和暴雨摧残得东倒西歪。抬眼望去,雨后的大草原更加碧绿如洗,一道彩虹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像一座桥连接着草原和天空。

再看我们刚才过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汪洋,看不见公路了,山洪夹带着树枝泥块一路向东狂奔而去。看着被淹没的公路,我心里有些庆幸,幸亏刚才铁木真带我们离开了公路,否则的话,我们可能就被困在水中了。我转过头去看铁木真,他却下了车,走到车后,背对着我们,先将身上的湿衣服脱掉,又从后备厢里拿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我对这个蒙古汉子顿时有了些好感。

雨过天晴,车队又继续上路。我们已经无法走公路了,只能沿着坡边缓慢行驶。走了几公里后,洪水终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车队又上了公路, 继续朝着目的地驶去。

在蒙古待久了,经常会碰到些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比如房东索伦嘎这一家子。

索伦嘎老公叫朝鲁,个子高高大大,人平时看起来挺随和,他间或到我店里来坐坐,看我加工首饰,或者跟我聊聊天。但这家伙有个毛病,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醉了就到店里闹事,属于没有酒品的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索伦嘎从不要他看店子,即便是清醒的时候。

有一天,朝鲁又醉醺醺地来到店里。当时我正在做事,就听到朝鲁在隔壁跟索伦嘎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声音含混听不太清楚。索伦嘎不时地回一句,语气不是很好。因为生意忙,我也就没怎么在意。

杰克!杰克!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朝鲁在隔壁大喊。杰克是我的英文名。

听到朝鲁的呼喊,我便撂下工具跑了过去,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朝鲁脸朝下趴在地上,索伦嘎、其其格和铁木真三个人像骑马一样压在朝鲁身上,朝鲁的手被反扭着扣在背上,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地嗷嗷叫。

看到我进去,朝鲁叫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了他的救星。我问索伦嘎,这是怎么回事?索伦嘎说朝鲁喝醉了,又来问她要钱,不给就要打人,实在没法,准备叫警察来带走他。

哈哈,蒙古人的骚操作,着实让人看不懂,这是不是可以算大义灭亲?看着眼前这一幕,我想笑,但忍住了。

不要,这样不好。我上前把他们娘儿仨扯开,朝鲁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边走边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我的店子离住的地方很近,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午饭我一般在外面解决。店子后面有家蒙古餐馆,店里做的宰子很好吃,中饭我和其木格基本上都在这里吃,我尤其喜欢他们的奶茶。为了喝到热奶茶,我特意买了个保温壶,每天到餐馆里买壶奶茶放店子里,和其木格两个人慢慢喝。这天上午,我发现保温壶带回去之后忘记带过来了。正好生意不忙,我交代其木格看店,跑回家拿保温壶。

我们租住的小区是开放式的,几栋三层的老式楼房,米黄色的外墙上,被人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图案和文字。小区里除了几棵树和几把凳子,一个篮球架和一个钢管做的秋千外,没什么其他配套了。这种小区最大的问题就是谁都可以进来。所以一到晚上,总有很多酒鬼横七竖八地躺在楼道里,刚到这里时,我还有点害怕,后来发现他们只是想在楼道里睡下,一般不会怎么样,所以也就习惯了。

我和浩子住在三楼。上了楼,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时,发现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搞错了钥匙,确定没错后,我再次试了下,结果还是打不开。正当我满腹狐疑的时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是陈叔,他上面穿件系错扣子的西装,下面只穿了条长内裤,打着赤脚站在门口,神情有些慌乱,再一看他身后,图雅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角落里,也显得很慌张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陈叔有点尴尬,小声告诉我,图雅从巴达玛店里辞职了,今天正好在街上碰到了,就喊她过来了。听陈叔这么说,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老实说,在异国他乡,陈叔这样做,我也能理解,只是我认为,最起码要跟我说一声。但看到陈叔既尴尬又狼狈的样子,我心一软,没再说什么了。

我拿了保温壶,站在门口说,陈叔,下次你还是提前说一声吧!陈叔鸡啄米似的直点头。下班后再回到家里,图雅已经不在了,陈叔正在打扫卫生,看到我进屋,他连忙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我进厨房忙碌,他又过来帮我打下手。我知道陈叔是在讨好我,可能是对今天的事感到愧疚,也可能是怕我将这事告诉浩子,所以在想法子弥补。其实他没必要,也不用担心,这事,我肯定不会跟浩子说的。

吃过饭,陈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跟浩子,他老乡邢总这两天就要过来了,正在办签证,只要签证到手,就可以过来了。我原以为,陈叔说的老乡邢总要过来,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回事。

三天后,邢总发信息给陈叔,说签证办好了,他坐当天晚上北京到乌兰巴托的列车。这趟火车我经常坐,其实下午很早就到了二连浩特,因为要进行边检和海关检查,还有就是蒙古的铁路是前苏联设计施工的,标准跟中国不同,火车过境前必须在二连浩特换上宽轨轮子,所以要很晚才能出境,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到达乌兰巴托。

第二天上午,我问陈叔一个人去接邢总行吗?陈叔说没问题,他喊上图雅一起去就是。浩子说,既然是陈叔的朋友,还是去接一下吧。说着,把他那台丰田小吉普的钥匙甩给了我。浩子是我们老乡里第一个买车的,为了出行方便,他买了辆二手车,但看起来还有八成新。拿了钥匙,我跟陈叔下了楼,车子就停在小区外面,我发动车子,小吉普朝火車站方向驶去。

乌兰巴托火车站只有一栋两层的楼,有些年头了。论规模,其实还不如国内四线城市的火车站,我们甚至都可以直接进入站台,也没人管,怎么都不像是一个首都火车站。里面有不少接站的,以蒙古人居多,他们人手一辆手拉车,显然是在等着帮人拉货。这趟从中国过来的火车,尽管是客车,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旅客是到二连浩特进货的蒙古人,火车的行李架上,座椅底下,到处都塞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将近十点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站台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方看,被蒸汽机车牵引的绿皮火车,拖着一串白色的烟雾向我们驶来。火车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慢,仿佛是一头负重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进了站,最后噗的一下,狠狠地吐出股白烟,又咣当咣当晃荡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昨晚出发前,邢总将车次、车厢及座位信息都发给了陈叔,来火车站的路上,我让陈叔发信息告诉邢总,我们会进站接他,要他在车厢里等着。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我和陈叔来到邢总那节车厢,找到他那个卧铺包厢,一个阔脸浓眉、身材魁梧的汉子,站起身来跟我们打招呼——他就是邢总。

车队继续行驶在草原上,出了盆地,前方更加开阔了。蓝天白云下,满眼的绿色一直铺向远方,连接着远处黛青色的山。草原上,偶尔会出现一两个白色的蒙古包,和一群怡然自得的牛羊,显得十分静谧安详。在草原上行车,除非碰上极端天气,否则安全性是很高的,因为除了少数地方,路两边一般都连着草原,只要不超速驾驶,很少出问题,当然你喝醉酒想找死那是另外一回事。

车是朝着东边走的,太阳已经到了我们的身后,从反光镜里看过去,太阳就像一团火球悬在西边。巴达玛、老马、小李又睡着了。我也小睡了一会儿,但早已醒来了,整个人很精神,心里只盼着快点到目的地。我问铁木真,还要多久?他说,不要多久了。我又问他,不要多久是多久?他见我如此认真,说,不到一个小时了。

这一路上同行,让我对这些蒙古司机有了新的认识。其实,我还是挺佩服他们的,虽然他们的行事风格有时难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工作起来还是挺认真的,开车的技术都不错,尤其是铁木真,开车那叫一个稳,他是邢总请来专门给公司开车的,他将跟我们一起留在矿上。

前面的路况明显好起来,路面再也看不到坑洼开裂的状况了,显然,这是重新修整过的新路面,而且时间不是太长。看到这些,我知道温都尔应该不远了。果然,十多分钟后,一尊策马张弓的成吉思汗雕像出现在眼前,温都尔到了。

巴达玛、老马和小李都不约而同地醒来了,我看了下时间,快五点了,考虑到还有段路程,我跟巴达玛商量,不如到温都尔吃了晚饭再走。她说好。我又用对讲机告诉后面的邢总,说我们准备到温都尔吃晚饭。邢总表示同意,并要我们找个好点的地方。

赶了一天路,路上除了一个乡镇外,几乎都是无人区,突然又看到一座城市,我有一种外星人闯入新世界的感觉。车队进入市区,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拐过一个路口,一个看上去有点规模的饭店出现在公路的一侧。巴达玛对铁木真说,就这里吧。车队随后驶入饭店前面的停车场。

饭店的楼上是宾馆,一楼是餐厅,供应西餐和蒙古餐,有三四个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蒙古妹子,个个都化了妆。其实,蒙古女人年轻时都挺漂亮,身材也苗条,但只要一过四十岁,身材和脸蛋就开始走形变样,可能是肉食和奶酪吃多了的缘故吧!

大概中午的饭菜给大家留下了好印象,所以晚餐大家一致认为,还是继续吃宰子加奶茶和羊肉汤。因为离目的地不远了,晚饭大家就吃得从容了点。巴达玛、铁木真和其他几个司机还要了咖啡。我问邢总要不要也来一杯,邢总摇摇头,说喝不习惯。

我第一个吃完,走出饭店来到停车场,想看看风景。其实,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乌兰巴托,除了街道布局跟乌兰巴托不同,没有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多高楼外,几乎没什么两样,比如那些用栅栏围起来的简易房、蒙古包,比如路上跑的那些二手汽车,比如那些穿云纹袍的蒙古人,我没看到与乌兰巴托有什么不同,甚至在一处栅栏边,我还看到了一个醉汉。

车队再次上路,离开国道,进入真正的草原公路。眼前一条中间绿两边白的车辙,一直伸向远方。这些车辙是被汽车经年碾压形成的,所有司机约定俗成地沿着这个车辙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两条平行的车辙,在原野上很显眼。沿着车辙走有个好处,就是绝对不会迷路,司机唯一要做的,就是掌握油门大小。

车队在草原上拐了个弯后,一路朝着西北方向驶去。太阳更加偏西了,并且到了我们的侧前方,阳光斜射过来,有点刺眼,铁木真把前面的遮阳板放下,又拿出墨镜戴上,然后手握方向盘继续匀速往前开。毡帽、墨镜,再配上他那张略带紫铜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很酷的样子。车窗开着,风呼呼地往车内灌,不知怎么的,我居然闻到了牛羊粪便的气味。

正在纳闷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噔噔噔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在敲击地面,声音沉重而有节奏。这声音最初不是很大,但慢慢地越来越大,仿佛有上千面战鼓同时在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数百匹深色的马一路狂奔而来。铁木真赶紧将车停下,并打开了双闪。后面的车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些马匹从车队的一侧闪电般呼啸而过,在草原上卷起阵阵尘烟。两个骑着白马,手拿套杆的蒙古汉子策马奔驰在马群两侧。这样的场景,大家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现在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我们几个都扭过脑袋往车外瞅。小李又是一阵兴奋,嘴里不停地发出哇哇的惊叹声。我问巴达玛,这是不是马匹转场?巴达玛说不是,还没到马转场的时候,看那两个小伙子手里拿着套杆,估计是马群失控了,他们在追头马。

马群过后,草原上终于又恢复了宁静,车队继续上路。走了不到一刻钟,对讲机里传来邢总的声音,要我们停车。铁木真嘴里嘟囔着为什么,将车停了下来。我们的车一停,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

正当我们疑惑的时候,邢总和陈叔从后面过来了。

邢总边走边说,十年前,他的朋友老吴来蒙古做生意,从温都尔出发去进货的路上,因为司机酒驾,超速行驶,一不小心翻了车。老吴便从此长眠在这里了。那个时候老吴因为常年忙于生意忽略了家庭,妻子跟他离了婚,后来生意刚有起色,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路过这里,邢總想去看看他……

或许是受邢总影响,又或许是血脉里的同胞之情,大伙儿决定一起去看看老吴。我们留下五辆货车在原地等候,两辆吉普碾过深绿的草地,向草原深处驶去。

在邢总的带领下,几分钟后我们就找到了地方。下了车,邢总指着前面一片盆地告诉我们,这就是当年发生车祸的地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走了过去。

走了几百米,一堆垒砌的石头出现在眼前,邢总停下了脚步,指着石堆说,就是这里。

这竟然是一处墓地。眼前除了一堆小石头,什么都没有。野蛮生长的荒草,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从方位上判断,这个位置算是坐北朝南,可见垒石头的人用了心思。

站在石堆前极目远眺,远处的苍穹下,大漠的那边,是我遥远的故乡。我低头仔细搜寻,想发现点什么。结果看见石堆周围,有些像干枯的花瓣的东西,还有些零星的碎纸片,紧紧地贴在泥土里,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毫无疑问,应该是有人来过这里,那会是谁呢?我不得而知。

正在我沉思的时候,邢总拿出瓶白酒,拧开盖子,绕着石堆洒了一圈酒,然后站定,神情凝重地注视着这堆石头,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什么。晚霞映在他身上,从侧面看过去,逆光下的邢总,仿佛就是一尊雕像。

车队在暮色中继续向最后的目的地驶去。那堆孤零零的石头,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邢总过来后,原本打算住酒店的,想到他一个人不方便,我和浩子都建议邢总跟我们住一起。邢总没有拒绝,说那就打扰你们了。然后也主动提出来,要承担部分房租和伙食费,又被我和浩子拒绝了。

邢总比陈叔还大几岁,在老家烟台有个规模不小的游艇厂。我有些佩服邢总,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按理说钱也赚了,该享福了,可竟然还在打拼。想想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邢总没来时,陈叔一个人睡客厅沙发。邢总一来,即便睡客厅,也只能打地铺了。考虑到他年纪比较大了,不忍心让他打地铺,我坚持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邢总和陈叔,床不是很宽,但也有一米五,够他俩睡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只有陈叔一人,邢总居然睡在地板上。陳叔你怎么让邢总睡地板?我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叔。没等陈叔回答,邢总抢先说道,小刘,不怪老陈,是我自己要睡地板的,我晚上爱打鼾,还经常醒来,怕影响老陈。话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依然认为陈叔不应该这样。看着陈叔尴尬的样子,我没再说什么。

邢总此次来蒙古,其实是为一个项目做最后的准备,而且这个项目还跟巴达玛有关。

多年前,通过朋友的介绍,邢总认识了经常往中国跑的巴达玛,他俩合伙做过一个买卖。严格来说,也算不上是合伙,顶多算是合作,因为资金全部是邢总投入的。邢总从山东发了一个车皮的面粉到蒙古,价值近二十万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二十多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想必大家都知道。

当时邢总跟巴达玛达成了协议,面粉到了乌兰巴托,由巴达玛负责销售,邢总按照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三给巴达玛提成。当面粉从中国运抵乌兰巴托后,巴达玛说有家蒙古公司想全部吃下,但价格要求优惠点。邢总算了下,虽然比自己批发要少赚点,但如果回款时间快,可以接着发车皮,这样不就赚得更多吗?邢总当下便答应了,为了稳妥起见,他跟巴达玛签了个委托担保合同,并进行了公证。合同内容大意是,整车面粉以二十五万元的价格,一把包给蒙古公司,对方在一个星期内付清全部款项,中间担保人为巴达玛。

但后来的事情出乎邢总的意料,蒙古公司吃下整车面粉后,没有按时付款,一直拖着。问对方原因,说是面粉没有卖完,付不出款。这不纯粹就是空手套白狼吗?因为签证到期了,加上家里有很多事等着回去处理,邢总只好先回家。临行前,巴达玛给了邢总五万元,说这钱是她垫付的,要邢总先回去等消息。邢总虽无奈,但也只能接受。

邢总回家后,隔段时间就电话催一次。快了快了,对方答应付款了。巴达玛每次的回复都是这句话,可就是没个准信。邢总只得每年来一趟蒙古,巴达玛是担保人,邢总自然只问她要钱。巴达玛呢?也不躲不避,邢总每次过来,她都客客气气地接了他到家里住下,好吃好喝地侍候着,一副做错了事很愧疚的样子。让邢总住个十天半个月,然后像打发要饭的一样,给个万把块钱把邢总打发走。这样,前前后后共给了十万元,最后还欠邢总十五万元。

这个故事,我怎么听都觉得邢总像是被人忽悠了。但时过境迁,毕竟邢总才是当事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邢总自己清楚。我相信,邢总要比我精明得多,当时不可能没考虑周全,但我总有一种邢总钻进了圈套的感觉。

这天晚饭后,邢总很正式地告诉我,这次来蒙古,准备投资一个项目。我问邢总,是什么项目?邢总说金矿。金矿,在哪里,打算投多少钱,个人干还是跟人合伙?我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邢总,但不知道怎么的,却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个人干还是跟人合伙?邢总说,还是跟巴达玛合作。

啥?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邢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见我一副吃惊的样子,邢总解释说,巴达玛是地主。

我望着邢总,一下没反应过来。

邢总补充道,就是说金矿那块地的产权,是巴达玛的。

原来,邢总到蒙古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年,要账是一回事,其实他一直也在暗中了解开矿的事。他无意中得知巴达玛有块地,经专家勘探认定,下面是个金矿。老实说,我来蒙古时间也不短了,通过浩子的介绍,也认识了不少在这边搞矿的中国人,以我的了解,蒙古的金矿大都分布在色楞格、布尔干、巴彦洪格尔等中西部省份,东部的肯特省,很少听说有金矿。

可能是见我有些不相信,邢总拿出一沓资料,在客厅的地板上展开,他指着图纸告诉我,这些就是金矿的勘探资料,由地质专家绘制,是巴达玛通过关系从矿产部门弄来的。我乜了眼资料,图纸上是各种虚线、实线和网状的图形,还有密密麻麻的俄文和数字,我根本看不懂,想必邢总也看不懂。

邢总,你就那么相信这些图纸?要知道,图纸毕竟只是图纸。到底有没有矿?有多少矿?一切都是未知数。其实,我心里还有话想说没说出来,就是这些图纸,难道不可以伪造吗?

邢总说这个他早想到了,他有个朋友在招远金矿,为了稳妥起见,去年下半年,他曾和朋友介绍的技术员来到蒙古,在乌兰巴托租了设备,亲自去现场进行了勘探。他们在这块地上随机选了几十个点位进行钻探取样,并将样品带回乌兰巴托进行化验分析,结果发现这是一处蚀变岩型矿,含金量每吨达到了将近五克。这是个什么概念呢?一般情况下,含金量只要达到每吨三克,就有开采价值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想,这样的结果,又是自己亲自看到的,难怪邢总深信不疑。邢总随即跟巴达玛达成协议,巴达玛以矿入股,开矿的所有手续由她办理,邢总提供成套设备和技术,股份邢总占百分之五十一,巴达玛占百分之四十九。

尽管如此,我心里依然有疑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个怀疑主义者,对什么事都喜欢质疑,本来就对邢总和巴达玛之间的第一次合作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对于金矿这事,我的第一反应是太蹊跷。这相当于是一个人正困得不行时,马上就有人递过来一只枕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邢总,这事您不再考虑一下吗?我怎么觉得,您这是在……我本想说这是在往坑里跳,觉得不妥,改口道,我怎么觉得您这是在赌博?

我想赌一下试试。邢总笑笑说,你们也知道,巴达玛欠我的钱,都要回来的概率不大了,那怎么办呢?只能想其他办法,既然巴达玛有矿,我不妨再赌一把。如果成功了,那巴达玛就有钱还我了,我也能赚一把。

对于邢总来说,能够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相信,他应该不是一时冲动。但我心里就是有点不踏实,我担心邢总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而这些话,我还不能明着说,更不能当着巴达玛的面说,毕竟人家也帮过我的忙。我只是在心里认为,我跟邢总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他应该听听旁观者的建议或者说是忠告。但我的建议和忠告,在决心已下的邢总面前,显得无关紧要了。

回国采购设备的前一天晚上,邢总对我说,感谢我和浩子这些天来对他的照顾,他郑重地邀请我跟他一起干,说不要我干别的事,只要做他的助理,负责协调矿区和政府部门的关系。我可以两头跑,不一定要天天待在矿里。邢总还开出了令人心动的月薪。

邢总的这份好意,让我有些感动,老实说,我真的不看好这个项目,到底要不要去,我有点犹豫。还有,如果去的话,我在乌兰巴托的店交给谁?尽管邢总说我可以两头兼顾,但要果真答应过去,肯定只能顾一头。我感谢了邢总,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下。邢总说没有问题,他等着我的答复,他是真心希望我能过去帮他。

车队终于在夜色中到达目的地,我看了下手机,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

离这里不远有个萤石矿,过来的路上,巴达玛就联系好了矿里的吊车卸货,我们到地方时,吊车早已在此等候,车旁站着两名男子,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有点睁不开眼睛。巴达玛走到其中一个戴毡帽的年纪大点的人跟前,两人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正当我们几个一脸蒙的时候,巴达玛转过身来向我介绍道,刘,这是我的同学巴雅尔,矿里的工程师。还有一位是巴雅尔的同事。我这才想起路上巴达玛告诉过我,我们的生产用电要从附近的萤石矿接出来,所以她专门找了巴雅尔帮忙。

简单打过招呼后,大家便一起忙活起来。按照分工,卸车的卸车,搭简易板房的搭简易板房,架发电设备的架发电设备,蒙古司机、巴达玛和巴雅尔也纷纷上前帮忙。

我和陈叔负责架设发电设备,这其实很简单,只要将照明线路架设好,再接入发电机即可。邢总事先就告诉了我,工地买了台潍坊产的小型柴油发电机组,放在集装箱的最外面。我让两个保安将发电机组从集装箱里弄了出来,找一处平地架设好,然后就开始竖杆子、拉线、接照明设备。

我们这边在忙着架设发电设备,邢总在那边指挥吊车司机卸车,老马作为技术员,他要做的是将所有设备按照选矿的工艺流程先大体摆放好,然后再进行组装衔接。每道工序都有对应的机械设备,顺序不能搞错,不然到时候吊车离开了再调整就麻烦了。

小李和小邢在另一边组装简易板房。我原以为邢总会用集装箱当工地住房,我甚至以为这些集装箱都已买下了,但邢总告诉我,集装箱是租的,还要退回去,他觉得大家住活动板房好点。拼装活动板房也不太难,首先是根据施工图纸将各部分拼接起来,又快又省事,缺点是到了夏天會有点热,但比集装箱好得多。

忙活了个把钟头,我和陈叔终于将发电设备弄好了,加上油,一拧钥匙,摁下电源开关,工地顿时灯火通明。在灯光下干活速度自然快了些,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货物终于卸完,简易板房也搭好了。

卸完货的蒙古司机没急着赶回家,说是等天亮再走。邢总拿出一箱二锅头慰劳大家,可把这帮蒙古人高兴坏了,大家在宽敞的板房里席地而坐,就着面包、酸黄瓜、香肠,还有老干妈,高高兴兴吃喝起来。可能是饿了,又或许是心情大好,这顿晚餐大家吃得非常开心,大概是第一次喝二锅头,两个蒙古司机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和老马很早就醒来了,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半戈壁性质的盆地,三面环山,说是山,其实顶多算是小山冈,山上是风化的熔岩,盆地上植被稀疏,只有一些红柳和骆驼刺,一丛丛一簇簇,顽强地生长着,与远处茂密的草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是小孩头上长的癞子似的。

盆地用铁丝网围成了一个四方形,我和老马沿着半人高的铁丝网一直往前走,走了十多分钟才到头。我在盆地里发现了一些碗口粗的洞,很显然,这是邢总他们取样时留下来的。这些黑黢黢的洞,就像一只只眼睛在瞪着我。

走到铁丝网的拐角处,我不经意地问老马,作为技术员,以你的经验来看,这地下到底有没有金子?老马沉思片刻说,勘探和选矿是两回事,也不是我负责的,地下有没有金子,要挖开才知道。老马看了看我,接着又说,这么说吧,老邢这么大费周章,我们只能相信他是做足了功课的。我点点头,说但愿吧!

转了一圈回到住处,那些蒙古司机已经起来了,有的在收拾东西,有的在检查轮胎,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要返回乌兰巴托了。

昨晚忙着卸车,所以厨房设备还没完全弄好,早餐继续是面包加酸黄瓜和香肠,但巴达玛帮着弄了奶茶。有了奶茶,吃什么都香,尤其是蒙古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也习惯了这样的饮食,只有邢总和老马他们不习惯。邢总皱着眉头跟陈叔说,中午不能这样了,得吃米饭和炒菜。陈叔点头答应了,说中午肯定没问题。陈叔原本准备回去的,恰好矿里要个做饭的人,邢总就把陈叔留下来了,让他负责做饭兼保管物资。

吃过早餐,简单告别后,蒙古司机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们也进入正式的工作流程了,开始安装选矿设备了。

上午,工地上突然来了辆俄罗斯瓦兹面包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说是从温都尔过来的,向我们出示了证件后,要检查所有人的证件和开矿的手续。以前在乌兰巴托,经常有警察查护照,我们担心个别警察敲诈,一般都只带着复印件,到这里我们都带的是原件。有两个保安在身边,我们也没啥好怕的,就将护照原件给他们看了。

护照挑不出毛病,警察又提出来要看开矿的手续。巴达玛拿出了一沓文件资料,一个警察仔细翻阅后,说文件有问题。巴达玛问,有什么问题?警察说,环保手续还有个部门没盖章。巴达玛跟他俩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两个警察没有在意,似乎还是坚持认为手续有问题。

我看出来了,巴达玛仗着她是当地人,想不买警察的账。我心里有些不淡定了,如果手续真有问题,那巴达玛就不占理了,这样下去,吃亏的肯定是我们。我把巴达玛拉到一边,问她手续到底有没有问题?她说没有问题,警察说的那个部门早已合并了,所以不存在还要盖章的问题。

再三确定事情的真实性后,我又把邢总拉到一边,问他还有酒没?邢总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了,忙说有,就带我去存放物资的房间里,搬了件六瓶装的内蒙古白酒。我将酒给了那个警察。警察拿了酒,立马就走人了。巴达玛怪我不该拿酒给警察,说她可以处理好这件事。邢总指着远去的警车说,只要他们不再来矿里找麻烦,几瓶酒不算啥。邢总这么一说,巴达玛就不再吱声了。

一个星期后,所有设备安装完毕,经过反复调试后,可以正式投产了。我问邢总,咱们开工是不是也要选个日子。我的意思是选个黄道吉日,也显得有点仪式感。邢总说肯定要。恰好老马懂点风水,算了下,发现第二天就是个好日子。这么巧,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连日来的劳累,马上就能看到结果了,大家都非常高兴,邢总吩咐陈叔,晚餐做几个好菜庆祝下,巴达玛还打电话把巴雅尔从萤石矿那边叫了过来。邢总又拿出二锅头招待他。这家伙酒量不如那些蒙古司机,半瓶不到,舌头就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他用蒙古语一个劲地跟巴达玛嚷嚷着什么。

邢总、老马几个人都望着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很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巴雅尔醉了说话不利索,很多话我也没听懂,只听懂了几句,好像在说,这里……没有金子。

我问巴达玛,巴雅尔是不是说,这里只有萤石矿,没有金矿。巴达玛耸了耸肩说,我想他是喝醉了,我们应该相信专家的图纸。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多少有点让人扫兴。我瞄了眼邢总,发现他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见邢总不高兴,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老马端起酒杯说,对对,我们应该相信勘探图纸。来,干杯!我端起一杯酒附和老马说,干杯!大家就又端起酒杯,桌上的气氛这才又缓了过来。

吃过饭,我来到板房左侧的坡地上,每天傍晚,我总喜欢坐在这里看远处的风景。夜色降临,远处的山边有片朦胧的灯火,我知道,那是萤石矿所在地,巴雅尔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天空中繁星点点,大概是因为草原上空气质量好、能见度高的缘故,这漫天的星星,比在老家看到的要清晰得多。東北方向的天幕上,有几道极光,宛如地平线上跳跃出来的精灵,在轻盈地飘荡着,忽明忽暗,发出蓝绿色的光芒,十分耀眼。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我转过头来看,是小李,他后面还跟着小邢。他俩走到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向远处眺望。沉默了片刻,小邢突然开口问我,刘哥,你相信巴雅尔说的话吗?

我知道小邢还在想着金矿的事。也难怪,毕竟他父亲投资了三百万,这可不是一点点钱,如果没有金子……我有点不敢想象。我相信,此刻不只是他在担心,邢总也一定悬着一颗心。但事到如今,担心已经没有用或者说没有任何意义了。

别担心,明天就见分晓了。我嘴里安慰他,心里却在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巴雅尔从板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酒瓶,这家伙迈着踉跄的步伐,朝我们这边过来,往萤石矿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哼着歌。开始我没听清唱的什么,随着他越来越近,我终于听清楚了,他唱的是一首蒙古歌谣:

羊羔依偎在妈妈身旁,

夜色中星星闪着微光。

奶茶带着野葱的香气,

牧羊的人回到了毡房。

在众生万物不受惊扰的环境里,

草原人家静谧而安详。

起风了,温都尔的风,竟然有了些许凉意,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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