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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作为公共艺术的一种媒介

2024-01-13赵迪byZhaoDi

雕塑 2023年6期
关键词:玻璃艺术

文/赵迪 by Zhao Di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公共艺术研究所)

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

玻璃,一种有着5000年历史的人工合成材料。虽然关于它“诞生”的问题依然众说纷纭,不过可以确知的是,时至公元前1500年左右,居于两河流域以及尼罗河畔的人们就已能够通过“内核成型技术”制作简易的玻璃器皿。“内核成型技术”亦称“砂芯法”,其工艺流程大体如下:首先,选取具有一定强度,同时又较易碎的材料(例如砂砾、黏土、纤维等)制作容器的内部形状,亦即“内核”。接着,再在这个内核的表面均匀覆盖灼热的玻璃涂层。之后,待到玻璃完全冷却,工匠会将内核敲碎、取出。于是一个中空的玻璃容器就此成型。诚然,这一技术确实存在工序繁杂、成品率低的弊端,不过凭借无与伦比的魅力,玻璃这种颇时尚不透明的、色彩斑斓的“珍宝”还是很快便俘获了一众文明的“芳心”。

由于价格高昂加之利润丰厚,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玻璃一直都是重要的奢侈品和贸易物资。正因如此,包括埃及、希腊、波斯在内的很多文明也在不断精进与之相关的各种工艺。然而,真正促成技术升级的却是地中海的“后起之秀”罗马人。而他们所做出的最大贡献则是在公元前1世纪前后,开创性地发明出了玻璃吹制技术。借助一根中空的金属吹杆,工匠能够迅速膨胀一小团黏稠的玻璃熔浆。待到一个炽热的玻璃气泡成型以后,他们便可对其进行裁剪、塑形、装饰等一系列操作。这是一种更加契合玻璃特性的加工方式,没有繁琐步骤,简捷并且高效,因而自打出现以后,玻璃制品便被大规模地普及开来。

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对玻璃的审美趣味亦发生了重大改变。色彩厚重的不透明玻璃开始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则是清澈明丽的透明玻璃。伴随帝国扩张的脚步,这种喜好迅速传遍欧洲、近东以及北非地区。在很多城市的大型玻璃作坊里,耀目的光芒昼夜不断地从熔炉之中喷涌而出,各种新的材料配方以及制作工艺也因工匠们的探索日臻完善。公元2世纪和3世纪是古代玻璃艺术发展的一个高潮。然而这股浪潮却在4世纪末时,由于帝国的分裂而有所减缓。时至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在紧随其后的政治动荡与经济崩溃的大背景下,西欧玻璃艺术的发展丧失了活力。好在此时的东罗马帝国(亦即“拜占庭帝国”)依然强盛,因而许多技艺不但得以保存,同时玻璃艺术更以崭新的姿态触入人的心灵。

戴尔·奇胡利的玻璃艺术装置

公元313年,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君士坦丁大帝会同盟友李锡尼颁布《米兰敕令》,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而到当世纪末,基督教则正式成为罗马国教。由于早期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但对借由平面艺术宣传教义的做法相对宽容。因而很多地方(主要是东罗马帝国境内)也就顺理成章地将玻璃马赛克艺术引入到教堂之中。其实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便已开始运用马赛克来铺砌地面。由于兼具实用性(防潮)与美观性,因而这种借助细小嵌片镶贴图案的做法同样在希腊、罗马等地广为流行。对于那些目不识丁的信徒而言,悬于穹顶(或其他建筑结构)上的宗教壁画就是专供他们阅读的《圣经》。为了统一画面色调,同时也为营造庄严神圣的氛围,壁画的基底往往会被覆上一层金箔。在此之后,工匠会以类似勾线填色的技法,将五颜六色的玻璃嵌片错落有致地镶贴上去。有别于石头、陶瓷之类的传统马赛克材料,半透明的玻璃无法遮蔽金色的基底。于是,那些源自“天国”的凝视便被“罩染”上了一层金光。不仅如此,凹凸不平的壁画表面更是能将耀目的天光亦或摇曳的烛火加以反射。进而,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天上的圣父仿佛真的是在璀璨群星之间俯瞰众生。

作为人类文明史上屈指可数的千年帝国(公元330—1453年),拜占庭在文化、艺术方面均取得过很高成就。而在这些成就当中,玻璃马赛克镶嵌无疑是其艺术冠冕上最亮的宝石。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借助从贸易到战争的多维度交流,这种艺术形式亦对西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时至公元12世纪左右,结合建筑技术的创新,有关宗教题材的玻璃镶嵌最终出现在了哥特教堂的巨大花窗之上。尽管建造这些花窗的初衷是为教化信众,进而巩固当权者的统治,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经由它们着色的光影也确在很大程度上抚慰了饱尝战争、疾病之苦身处黑暗时代之人的心灵。

当然,除了上述例子之外,还有很多古代文明亦对玻璃艺术的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

18世纪下半叶,人类社会开始步入“蒸汽时代”。在“隆隆”的机械声中,许多手工玻璃作坊逐渐被新型工厂所取代。更先进的高温熔炉使玻璃的熔炼效率大为提升,经过改良的冷加工方式同样也在缩短产品的生产周期。前所未有的技术变革无疑使玻璃进一步地普及开来,但在人们专注经济与效率的同时,价格低廉甚至粗制滥造的工业产品却也降低了它的审美品位。在工艺美术运动与新艺术运动的助推之下,玻璃艺术总算得以延续传统并有所发展。然而真正给它带来全新可能的,却是另外一种历史更为悠久的艺术门类——建筑。

1851年,为了配合万国工业博览会(亦即第一届世界博览会)的举行,英国政府在伦敦兴建了一座足以载入史册的建筑——水晶宫。一改当时流行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这座占地面积约为77,000m2的庞然大物完全是由最简洁的几何体块构成。由于主办方的初衷只是建造一座临时性场馆,因而传统的建筑结构并不适用。于是,一位名叫约瑟夫·帕克斯顿(Joseph Paxton)的园艺师从植物温室当中汲取灵感,开创性地将其设计成了一个以铸铁为“骨”、玻璃为“皮”的透明“盒子”。得益于工厂预制、现场装配的施工方式,水晶宫仅耗时9个月便宣告落成。虽然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如今早已成为人们司空见惯的景观,但在近两个世纪以前,它的出现无疑给观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没有墙壁的束缚,建筑首次展现出轻盈的质感。借助由反射与折射所“罗织”的光影,室内外的景观、展品,乃至人流亦如多重曝光效果一般,被戏剧性地“拼接”起来。在这满溢着光的地方,任何一片阴影都无处藏身,于是庞大建筑与生俱来的压迫之感随即消解,人的思绪因而得以更自由地徜徉其间。毫不夸张地说,水晶宫是西方建筑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在它出现以前,所有公共建筑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古典建筑的血脉。然而自它落成之后,建筑的外观、结构乃至施工方式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往的柱式、穹顶、拱券再也不是恒久不变的建筑母题,钢铁与玻璃将人类对未来的畅想变为现实。

20世纪初期,伴随现代主义建筑运动的蓬勃发展,玻璃这种兼具实用性与科技感的材料开始在公共艺术领域大放异彩。当然,彼时它所赢得的赞誉主要还是仰赖建筑的创新,而非自身的艺术表现。造成玻璃艺术难于自立门户、取得突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在那些拥有玻璃制造传统的地方(比如欧洲),各种与之相关的技艺、配方几乎全被世袭工匠家族所垄断。这些墨守成规的匠人虽然有能力制造出近乎完美的花瓶(或者其他器物),但是他们既不可能将自己的经验加以分享,也不会像艺术家般思考藏于这种材质背后的全新可能。另一方面,在那些历史并不那么悠久的地方(比如美国),玻璃更多地被视为一种工业原料。以营利为目的的批量化生产不但对天马行空的创意有所束缚,甚至就连整个创作过程艺术家也很难参与其中。正是基于上述原因,使得玻璃艺术的“身份”总在工艺美术与工业产品之间摇摆不定。至于它和纯艺术之间则始终横亘着一道看似平坦但却难以逾越的“鸿沟”。

1923年,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展出了他的划时代力作《大玻璃》(又名《新娘甚至被光棍们扒光了衣服》)。这是一件高277cm、宽177cm、厚8.6cm的大型装置作品,主体部分是由上下两块镶在金属框架上的工业平板玻璃,以及附着其上的、宛如机械制图般的抽象符号构成。以当时的眼光来看,这件带有某种戏谑意味的作品无疑是在挑战艺术的传统。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挑战恰恰与杜尚逃离绘画、重视观念的艺术追求完美契合。可以说,《大玻璃》的问世不仅拓展了艺术家的创作视野,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艺术”与“美术”的分离。所以,尽管这件伟大作品其实只是以玻璃为媒介的艺术,而非真正意义上玻璃艺术,但是它所蕴含的现代意识却依然对玻璃创作实践造成了难以量化,却又弥足珍贵的影响。

对于当代玻璃艺术而言,1962无疑是个重要的年份。因为在这一年里,美国的哈维·利特尔顿(Harvey K.Littleton)发起了一项旨在推广玻璃艺术的实践交流活动——托莱多玻璃吹制研讨会。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次规模有限的活动开启了影响世界的国际玻璃工作室运动(The International Studio Glass Movement)。曾经限制玻璃艺术发展的“闭门造车”的局面也由此被一举打破。

尽管利特尔顿主修的是陶瓷艺术专业,但或许是因父亲工作的关系(他的父亲就职于康宁玻璃博物馆),使他从小便对玻璃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在他的观念里,若想在彼时的美国从事玻璃创作,就必须得投身工厂环境,并受制于那里的条条框框。好在一次前往欧洲的旅行让他彻底改变了这种观点。因为他惊异地发现,原来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技巧,那里的人们同样能在小型作坊之中生产玻璃。于是回到美国以后,他一边开始尝试玻璃创作,一边和身兼发明家与艺术家的多米尼克·拉宾诺(Dominick Labino)一道研发体积更小的玻璃熔炉,以及熔点更低的玻璃配方。尽管整个过程充满艰辛,但在托莱多玻璃吹制研讨会开幕之际,一个规模虽小但却“五脏俱全”的玻璃工作室还是被其成功搭建起来。在利特尔顿的指导下,一群学习陶艺出身的学员第一次拿起了吹杆。看着炙热的玻璃气泡被神奇地吹制成型,藏于他们心底的创作热情随之开始沸腾起来……以本次活动为起点,在随后的许多年里,利特尔顿始终都在不遗余力地推广玻璃艺术。在其努力之下,不少高校也开始把这门新兴学科纳入到自己的教学计划当中。有了完善的系统教育和深入的理论研究,玻璃制造工艺得以被更好地传承、创新;而在各种后现代思潮的启迪之下,灵感的火花亦为其注入崭新的光华。至此,玻璃艺术再也不必拘泥于美,更无需受困于功能。而这挑战传统的理念,不是正与伟大的杜尚不谋而合么?

时至今日,玻璃艺术早已凭借多变的色彩、神秘的折光,以及坚硬并脆弱的内在张力而步入了纯艺术的“殿堂”。特别是在公共艺术领域,各种推陈出新的实验更是为社会各界带来了如梦似幻的视觉体验。通过玻璃艺术的发展轨迹我们不难看出,虽然技术的进步确实对这门古老艺术起到过推动作用,但真正促使其“进化”的却无疑是观念的创新。对于中国来说,或许是出于对陶瓷的偏爱,致使我们的祖先对玻璃多有冷落。与此同时,直至20世纪80年代,现代玻璃艺术也才伴着改革开放的脚步进入中国。诚然,玻璃艺术在我国的发展为时尚短、根基尚浅,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我们的艺术家也更不容易受到某些旧有观念的束缚。如今,我们早已成为世界第一的玻璃生产与消费大国。借助这一契机,相信中国的玻璃艺术一定能发展出既植根于本土文化,又服务于当代社会的全新风格。

马塞尔·杜尚的《大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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