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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瞳

2024-01-12北村

山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渊红艳

北村

去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从梦中醒来,我不清楚自己已沉睡了多少时辰。窗外雪花悄然飘落,银装素裹中唯有远处雍和宫缀彩的飞檐在枯枝中隐现。天色晦暗,我架起了炭炉,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准备打发一个人的孤独时光。这时我接到了李渊的电话,说他这周末就要出狱了,让我去接他。他想先在我家适应一个星期再作打算。作为中学和大学时代李渊最要好的同学以及他的刑辩律师,我义不容辞地赴约接驾。在雪后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个身材颀长的美男子出现了,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脸色红润,笑容健康,完全不像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半难熬时光的人。

李渊不仅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发小,小学三年级他就懂得如何在裤子上折出一条裤线来,还涂他妈妈的雪花膏。他貌比潘安,但也因此养成了风流成性的毛病。大学一年级最早谈恋爱的就是他,我亲眼见证他挽着女友的手盯着她的闺蜜,不到三天女友就换成了那个闺蜜。整个大学时代他起码谈过一打女友,毕业后这几年更是猎艳无数,当着我的面把一叠前女友照片示我,像洗扑克牌一样忽啦啦拉成一条,让我瞠目结舌。但他为人实在太温柔,无论是他的前女友们还是我,都不忍心叫他流氓。

我重新燃起了炭炉,做了日本锅,削了一支伊比利亚火腿,拿出了我爸藏了二十年的老酒,和李渊对饮到深夜。此后的七天,每天我们都这样对饮,抵抗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静落的冰雪。关于他付出牢狱之灾沉重代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其实知之甚少。我打算让他这次给我讲个明白。李渊说我先来你家就是这个意思,我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但你要帮我,给我出主意,我现在该如何面对这迢迢的未来。

李渊说,那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住在朝阳区青年路一套我父母早年分配到的老房子里,他们搬进了新居。年纪不小了,还住在父母的老房子让我很不自在,却也不羞愧,因为他们老是催婚,让我烦不胜烦,就选择了独居,这也方便我的女友们留宿。你们老是说我身边美女如云,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错,她们喜欢绕着我转悠我也没办法,结婚前多认识几个,结婚后专一爱一个人,这是我的认知。我说到做到,认识马红之后,我就终结了和众女友的联系,专心致志地爱她一个人了。

那一阵子我情绪比较低落,工作更换了好几个之后,终于全辞了,干起了药品销售代表。刚开始不熟悉人脉和网络,业绩差强人意,每天晚上从公司下班后,要去旁边的河南面馆吃碗面,然后在门口抽一支烟,接着把双手塞进大衣口袋,从羊拐胡同穿过胜利路回家,这时已经将近八点了,就在马路边上遇见了马红。那也是一个雪天,五点半多天色就暗了下来,像乌黑的云堆在我的胸口。她穿着一身鲜红的羽绒服,在晦暗的夜色中像滚动的一团火。这样的冬夜女孩子独行是有一定危险的,但我不方便打扰她,正好她的路线和我是一致的,于是我慢慢走在她的后面。她发现了后面有人,似乎加快了步伐。想必她是有什么误会,但我是想保护她。她后来也觉察到我似乎并无恶意。最后她到家了,我发现她的住处离我的家竟然只有不到五十米远。那是一幢市杂技团的老宿舍楼,墙起了皮,上面挂着山水画一样的污渍。蜘蛛网似的电线在两幢楼之间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一连六天,她循着同样的路线回家。我循着同样的路线“送人”。她终于在这个周末发现了,当我正要转身进自己的公寓楼时,她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就像冰一样冻住了:阅女无数,却被这个人点了穴。她是混血儿吗?否则哪来的这绝世容颜?她看我时甚至都不屑于把目光驻留在我身上,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看来我貌比潘安要打折扣。她問:看你不像流氓嘛。我说,我……我是在保护你,我怕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危险。我住这儿的。我指了指公寓楼。她慢慢笑了,哦,这样啊,那谢谢了,请继续。说完招了招手,走了。我站在原地,心想着:这“请继续”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四天,晚上,让我开眼的一幕上演了:在胜利路上,几个骑边三轮的醉鬼围上了她。有三个人,我就慌了,这要怎么保护她呢?我正犹豫间,传来一阵拍打棉被似的沉闷声响,那几个醉鬼就七零八落地躺在雪地里了。我上前问:是你打的吗?那些人一见我上来,连滚带爬地上了边三轮,像躲避恶鬼一样驰走了。她说,我是杂技团的,也练过武术。我瞠目结舌,尴尬地没有吱声。她看着我,说,请继续。

当然,我就继续下去了,直到我们在她家楼下高大的杨树下接了第一个吻。我清楚地记得她害怕得像颤抖的筛子一样,这反应未免太强烈了一点,让我不知所措。她的嘴唇很柔软,却是干的。当我用力吻她时,她竟然如同秤砣一样坠落在地,就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把我吓坏了,以为她心脏出了问题,后来才知道她晕过去了。我抱着她呼唤了好久她的名字,她才渐渐醒来,眼睛睁开一看见我,就突然抱住了我!

李渊说的也未必全然真实,至少与我了解的有所出入。虽然他才是当事人,但在他服刑期间,我受他委托多次去看望马红,马红的描述是不一样的:我们根本没那么快就发展到了接吻、上床的地步。事实上,马红是等候了好几个月,李渊才和她正式交往。交往了起码有半年以上,他们才有了真正的肌肤之亲。以下是马红的视角:

李渊只是陪她散步,还是不展开追求,三个月过去,他们时不时有交集,男的就是不开口,女人经历了几番心理变化,从害怕、担心,到认识、拒绝、接纳,到一起吃便当,希望他说话,等待他发声,主动来追求她。可事与愿违,他竟然突然消失了,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他只是出差去了),马红就不行了。李渊刚出差回来,马红就找了一个借口,说便当不好吃,买了一大堆菜到他家里做饭。

那天他们吃得很满足,谈得也很高兴,李渊眉飞色舞地海聊了一通,大抵是他过去只身游非洲的经历……夜已渐深,马红也醉得微微飘起,但李渊一次也没有乘人之危。

现在,太难遇到这样的男人了。这是马红亲口对我说的,令我错愕,这与我认识的那个李渊完全是两个人。李渊怜香惜玉到了不敢碰她的地步,像赏画一样欣赏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后来在我的追问之下,李渊袒露心迹:我不敢碰她,因为我知道,只要一碰,一切游戏便结束。我不想结束。

李渊于是一边继续玩弄感情,跟他那些女友保持关系,一边维持与马红的交往。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他开始出现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痛苦经验:他不行了。

先是生理上的,这让他在女友们面前丢尽了脸;接着开始心理排斥……煎熬了一个多月,李渊基本崩溃了。他跟我说:广天,我要作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就是跟马红告白。实际上他们已经告白过了,只是没有更进一步。或者说在李渊这一方面,有一件重大事件即将发生。李渊阅女无数,但从来没有告白过。现在,他突然要告白了。

我说,完蛋了,你真的爱上马红了!

……当晚李渊仔细地洗了个澡,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像精神病人洗手一样。我觉得李渊过去是患了某种精神疾患,怎么治也治不好。爱情一来,不药而愈。

李渊对马红公开直露地表白了,他的做法是:先把自己阅女无数的历史陈说一遍,然后说,我现在金盆洗手了,我没办法,爱上你了,以后只爱你一个。

马红愕然,甩了他一巴掌,拂袖而去。李渊对我说:我完蛋了,失败了。我说,马红是一剂药,来疗愈你的,治好你的病,不是让你真的去恋爱的。你怎么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告诉她呢?李渊说,对马红,就得什么都告诉她,不能留下一点秘密,不然我站在她面前会发慌。我说,如果这样,你们就没缘分。不遇到她不告诉她,你就治不好你的病!告诉她,她就不可能要你。这是一对矛盾。你洗洗睡吧,没希望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约半个月之后,马红又一次做了便当来到了李渊的房间。当时他正跟我在操场打篮球,一接到马红的电话,连衣服都忘了拿,像只兔子一样窜回了家。

他哆哆嗦嗦地吃完了便当,要去洗碗的时候,马红让他坐下,她有话说。

你是个流氓。她第一句这样说。

李渊低着头,不止流氓,就是渣。

你怎么保证以后就我一个女人了?

李渊想了想说,没法保证,当年我立志要洁身自好,结果一败涂地,现在我如果再立志,就是屁话,立志做好由得我,做出来可由不得我。

你还算说的实话。第二个问题,你到底爱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论姿色,我不过中等,不至于泯然众人而已;论脑子,碌碌无为,就是个杂技团翻筋斗的。

李渊回答:就因为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喜欢你,我过去碰到过好多女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美而不自知,聪明却说自己笨,她们全都往高里拔,非要我说她们像哪一个女明星,甚至比明星还好看,比她们更聪明。像你这么笨的,是第一个。

马红慢慢笑了,把他拉了过来,说,今晚我家除白蚁撒了药,我回不去了。

李渊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更流连于和马红的亲吻和拥抱。他轻轻地抱住她,生怕她会突然滑走消失,一如生离死别,这就让人鼻酸了,有一刹那马红都要哭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哭。她只是感觉自己被尊重,然后被珍惜,李渊拥抱她,轻轻地吻她,仿佛捧着珍宝。他们都很喜欢对方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也是腺体发出的,无法很好地描述它,就是觉得好闻,一定要说的话,那只有婴儿时母亲身上的气味能比拟。

李渊说,我爱你。

这话就老土了。马红却不计较,她仿佛陷入了梦里,眼睛半睁,迷迷糊糊,说,我也爱你。李渊的头埋在马红胸前,昏昏沉沉地几乎都快睡着了。

……他突然发现马红的脸上挂满了眼泪。

你,怎么啦?李渊说,是我不好。

马红摇摇头,说,不是你,是我自己,我很好,谢谢你。不要离开我。

事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两人竟然什么话都没说,慢慢就睡去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醒了。两人亲吻起来。

很奇怪,我不害怕了。她说。

李渊说,我觉得,爱一个人,就是想一辈子跟对方亲密,一辈子只跟一个人亲密。

马红突然问:你为什么那么爱我呀?我有这么好吗?

李渊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笑了一下。

你怎么也不像你说的那样。马红道,你怎么会是个流氓呢?你是骗我,要吓我的吧?

那一夜,他们都被对方治愈了。至于原因,至今是一个谜。只能说遇上了对的人啰。

接下来就是一段热恋期。他们两个都像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一样,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完全魂不守舍,被卷入爱情中,工作荒废,一塌糊涂。两人天天泡在一起,不思学习,也不想工作。李渊丢了三四个合同,被公司降为普通业务员。马红也爱得五迷三道,她还好些,本来就无班可上,就天天换着花样给李渊做吃的。三个月一过,两人都吃得有些双下巴了。

李渊说,我们好像有点玩物丧志了?哈哈哈。

马红说,去旅游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答应带我去巴厘岛的。等去完巴厘岛,我们再改过自新吧。

……在巴厘岛他们住在一幢很特别的旅馆里。旅馆不大,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条长廊。奇特的是汹涌的瀑布劈面倾泻下来,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所以终日都是雨声,仿佛置身热带雨林。李渊坐在廊前的蒲團上,抱着马红,马红靠在他怀里,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淫邪之感,就好像捧着她的心一样。

我们这会不会是在做梦?马红问。

李渊看看雨水,不会,你瞧,水打在我们脸上,是真的湿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你什么?马红说,但就是爱了。

李渊说,我过去那些事是真的,不过现在我安定下来了。

那好吧。马红调皮一笑。

……他们的恋爱对话是比较古怪的,恋爱过程也很吊诡,一点都不激烈,也没要死要活,非常平静稳妥,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至少像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在出来旅游之前的半年,他们如胶似漆,从未红脸,堪称楷模。

……雨慢慢停下来了。瀑布也不再流淌,只有零星的水珠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马红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学物理的研究生毕业,我上大学之前是学杂技和武术的,后来考上了核物理专业的研究生,但没分配上好单位,去了某研究院的一个挂靠单位,没意思,我辞职了。李渊震惊不已:他没想到女友居然是硬核理科女。难怪看上去这么聪明。李渊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呢?马红叹,我不会与人相处,我连我妹都处不好。对了,你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吗?李渊说,你从没有跟我说过呀。马红说,是双胞胎妹妹,她叫马艳。父母死后,按说我们应该待在一起互相支持,但我们却绝交了。你没看见家里挂历上还有她的电话号码呢,可我们好久没打电话了。老死不相往来。

李渊有些吃惊:为什么呢?

你要见过她,肯定很吃惊。马红回忆道,外形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人人都说没见过双胞胎姐妹能像成这样的,因为我们是同卵双胞胎,可性格却是南辕北辙。我比较内向,她很外向。我不爱说话,她却唧唧喳喳像喜鹊一样叫个不停。可能是我随沉默寡言的母亲,她随个性张扬的父亲的原因吧,但我们是同卵双胞胎,不是异卵双胞胎呀,按说性格差别不会这么大的。

李渊犹豫地说,这不一定的,因为除了显性遗传还有隐性遗传,你们的性格遗传就跟爹妈反着来了……

哦,可能就因为这个我们合不来。父母离婚后,我跟了妈,她随了爹,刚开始我们还挺好的,但父母离了婚还搅不清楚,矛盾不断,最后弄得我们姐妹也不和了。我妈死后,我们干脆不来往了。我住在朝阳我妈的房子里,她住在我爹通州的房子里,我也不想要那房子了,她喜欢可以住到老,我们反正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

李渊震惊地说,这样啊……

马红叹息,她跟我不一样的,我有洁癖,是事儿妈,她是马大哈,乐天派,对啥都不管不顾的,所以我们天生就是对头,合不来也在情理之中。或者说,就是命吧。

李渊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这么依赖我,这么希望有爱情、有一个家,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马红说,算是吧。所以,你要好好爱我哦,要说话算话。

李渊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可以的。

李淵和马红的出游实际上是在开始恋爱一年以后才实现的。他们先回归了一段正常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李渊的房子比较好出租,于是两人商量后把它租了出去,每月可得八千元来补贴他们的生活开支,非常的游刃有余了。李渊就搬过去和马红一起在那爬藤密布的旧楼里同居。他们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夜夜笙歌。两人赚的钱不少,还有每月八千元的房租,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极其滋润。用李渊学上海话的口吻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幸福得弗得了!

……但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问题是从巴厘岛之行开始的。或者干脆说他们的关系在前往巴厘岛之前已显现出了危机,也许原本的“蜜月之旅”变成了“修复之旅”?这就不得而知了。繁忙的工作暂时掩盖了危机,随着同居生活的深入,危机就逐渐暴露了。蜜月期就在马红的陋室里度过,甜蜜而欢乐。她像水蛇一样缠着李渊,李渊也心甘情愿地被她缠着。晚上出去谈生意,李渊要和马红打五六个电话,发十几次微信,但这都是李渊很乐意做的,没有半点强迫。直到李渊拿下了一个大项目,很忙,没办法如此频繁地联络马红了。马红于是出现了异样。她让李渊不必回复她,她自己想他就自己发微信给他,他什么时候看都行。但李渊实际是没法做到的,他不时地要䁖上一眼,手机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不好意思去关静音,好像关了马红的静音,就像背叛了她似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是不是当热恋超越了一定限度走向极端时,再返回到常态就会不正常、不自然了?必须维持高频和疯狂的热度,否则反而不自在?就如同李渊二十岁时误入一个传销组织,上山特训三天三夜后,他下山时放眼一切,感觉世界的景色都变了,已不是普通的人间,他一时无法适应正常的生态了。现在也有点这个感觉。

那个大项目完成后李渊回家休假。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实际上是李渊单方面的变化,他有点无法适应马红仍维持的高昂的热恋状态:比如时时拥抱,分分钟亲昵,一天接吻无数次,他都闻出马红的口臭了:过去他并不觉得她有口臭,实际上只是他们吻太久,口水一发干,嘴就发出臭味来。

马红管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出去买个酱油她都要打电话问你到哪儿了?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女人,她都要生一个多小时的气。刚开始李渊很享受这种妒忌,认为这是马红爱他的表现。但她妒忌的频次越来越高,理由越来越荒谬。比如上个周末,他们一起去一家俄罗斯餐厅(严格说来是乌克兰菜)吃饭,刚好遇上了马红一个老同学,女的,这老同学长得好,与马红旗鼓相当。她们聊得很享受。走的时候李渊顺便把那女同学的餐费也付了,因为她是一个人用餐。这下就麻烦了:马红硬说李渊是看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替她付餐费呢?李渊简直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替女同学付账马红会高兴,效果却适得其反。李渊说我是讨你的好。马红说,你是讨她的好,因为她长得漂亮。李渊说,她没有你漂亮。马红说,再过几个月,我再漂亮你也看腻了,不,你现在就看腻了,才会看上别人。李渊很冤啊,说,我付账是绅士风度。马红说,绅士的皮袍下都是污秽。李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爱得他死去活来的女人,她与此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生气地说,我给你长面子,你不领情就算了,为什么还污人清白呢?马红说,怪我太火眼金睛,我也希望不是这样,但一般我是不会看错的。李渊就愤怒地偃旗息鼓了。

……晚上,马红道歉了,说,我爱得太深,所以有时会发发神经。但你要是真爱我,你不会在乎我这样发神经。

李渊马上就原谅她了,说,我不会在乎。不会的。

我就是想管着你。马红道。

我接受你的管制。请继续。

问题是这一“管”就不可收拾,成了一本糊涂账。因其跟“爱”搅成了一锅粥,所以你都不知道该不该分析纠正一下。仿佛一纠正就很难堪,爱情,如此神圣的东西,还需要纠正吗?两个圣洁的爱人,无话不谈无话不通,还需要冗长的解释和多余的沟通?真让人难为情啊。很尴尬的。谈过恋爱的人就知道,恋爱就是打打闹闹的,一旦流于一本正经的面谈沟通,解释多了,就会疏远,甚至陌生,就不亲近了。但是太亲近,缺点就会暴露出来,就要抵牾,就有龃龉,机器齿轮就要打架、卡壳。这可如何是好?显然,这一对恋人只顾当热恋狂魔,其实根本没有作好准备。

马红事事要管,李渊不可能事事符合她的标准,于是马红就仿佛天天在指责、时时在纠正,在李渊眼里,她变成了他的老师、班主任、辅导员。

终于,在一个普通的晚上,他出现了一个令他恐慌的症状:面对马红,他又不行了。还好他掩饰过去了,马红并没有觉察。

这是个重大事故,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的。它像惊雷一样在李渊脑海里响了一天。

但第二天晚上就没这么好过关了。实际上从傍晚李渊就开始紧张、发慌。显而易见,晚上,他第一次(实际上是第二次)失败了。

好在马红还是没有在意。虽然她有点震惊,确实,他们的质量一直非常好。他们有一个信条:爱一个人,就是要天天跟他(她)亲密。只跟这一个人亲密。哪天不这样了,就是不爱他(她)了。

……這个誓言让李渊非常紧张,几乎要崩溃了。它就像一个标准,横亘在他头上。他们被架空到天上的“圣人之爱”,似乎快要走到尽头了。

那天晚上,李渊作了一个决定,马上出国旅行。他要拯救他的爱情。虽然他还搞不清楚是哪里出了岔子,但他坚信换一个环境,他们就能修复BUG,和好如初。

他们选择了很普通的巴厘岛。因为李渊不想游玩,就想宅在岛上,和马红好好聊聊,解决问题。

李渊把旅行当成一次拯救爱情的行动,马红却浑然不知,在她的眼中他们的爱情生活正蒸蒸日上,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她觉得自己正在为李渊奉献,全身心地爱他,这对于一直独身一人的马红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她包办了李渊的一切,还能有什么问题呢?李渊一说要去巴厘岛旅游,马红就把机票和酒店全部订好了,一共十五天的假期,马红做了全面的功课,把每一天的日程都安排好了:在巴厘岛待五天,然后转道去日惹玩四天,再回到巴厘岛待四天,从巴厘岛回国。她把每一地的旅馆都订好了,每一段的机票车票都在旅游APP上提前搞定,李渊看出她是有一些钱的,但她出国回国都订的是廉价航空,真会过日子。马红甚至在软件上把到达地的著名特色餐厅都标好了,要让李渊尝遍印尼美食不重样。

李渊被她变态级别的细致吓坏了。除了连声感谢,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离得开我吗?她问。

李渊震惊又敬畏地说:当然——离不开了。

你要敢离开我。她说。

你就会把我杀了?是不是?

不。马红说,我就要死了,你可以活得好好的,但我会隔三差五回来看你。

……对话在玩笑声中结束。

他们下榻在那个热带雨林风味很浓的平房旅馆里,在长廊上互相拥抱,看着迅猛来临又突然结束的瓢泼大雨,这是热带的气候特征。他们确实仿佛修复了出现的裂痕,或者说干脆忘记了他们吵过架。李渊觉得一起旅游是一个增进感情的好办法。

他们刚确定关系的半年是热恋期,他们的山盟海誓与别人不同,带有一种悲壮感,主要是表现在马红身上,她糟糕的原生家庭的问题令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儿,所以,她爱起李渊来是疯狂的,要求起他来也是疯狂的。到了后期,李渊已经感到这强烈到过分的爱像一种严刑峻法了。他们爱到死去活来,整天腻在一起,还学老外亲吻道别。他们达成一项共识:没有亲密举动的夫妻肯定是有问题的(这很有道理),而不表达出来的爱情,他们一致认为也是有问题的,所以不少夫妻就是在凑合,搭伙过日子。这不能不说非常点睛和锐利,一语中的。

他们果真像一对外国夫妻那样,动辄嘴对嘴亲吻,互说亲爱的、我爱你云云。由于他们很高调地秀恩爱,所以直接把我们这些朋友也感染了,在他们自己把问题暴露出来之前,朋友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们有矛盾,那句“见光死、秀恩爱死得快”似乎对他们并不适用。可以用“崇敬”一词来描述我们的态度,连我们恋人间吵架也常引用他们做榜样、当标杆。

……但旅游进行到下半程,矛盾终于爆发了。

起因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他为她拍照。马红虽然说自己长得一般,但对拍照很严苛。李渊自觉拍照还行,却遭到了马红连续不断地责备,几乎没有一张是她满意的,李渊感觉非常错愕:这些照片在普通旅游照中应该算还可以了,但就是达不到马红的标准。李渊翻看了马红过去自己拍或找人拍的旅游照,确实拍得更好一些,但因为这种技术水平的原因而牵扯到他们的关系,李渊就无法理解了。原本温柔可爱的马红变得不近人情、凶相毕露,让李渊非常不舒服。他认为自己已经非常努力地配合她了。

为了拍到次日的晨曦,马红要求早上五点起床去山上守候。李渊叫苦不迭,又不敢吭声,他最怕起早,但他自觉深爱马红,所以他决定照做。第二天挣扎着起了床,昏昏沉沉地跟着马红上山,尚未清醒的李渊背着沉重的三脚架和相机包艰难登山,非常痛苦。他们终于等到了日出,但当马红摆好pose时,李渊竟然仓促间没对好焦距,他只习惯于看彩屏监视器,不习惯直接看黑白的镜头监视口,结果不如意,有点失焦。马红气得嗷嗷了两声,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就扔了过来!

骂得实在难听。李渊错愕,一言不发,脸色铁青。他从来没有挨过这种痛骂,完全下不来台。

你不爱我!马红扔下一句,转身就独自下山了。

李渊坐在山上发呆:他觉得自己充满了错误。但不会拍照,是一种罪吗?而且,还跟爱不爱她紧密相关。那我之前对她的所有付出,算什么呢?

从前,作为美男子,只有女生讨好他的份。这时的李渊,羞辱感油然而生。

这次的冲突李渊原原本本地向我复述,说明是他们关系裂痕的开始。完全不是什么巨大的惊天动地的矛盾,但它就是无法修复,非常严重。好笑不?实际上所有后来被描述得十分深刻的爱情矛盾,起因都是非常小、非常微不足道甚至非常可笑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因为拍照的小事,伤到了心。

但旅游日程尚未结束,他们还得修好。马红仿佛忘记了这回事,李渊却被重创。他的委屈来自于价值崩溃:我这样一个流氓,改邪归正,全心全意来爱你,却抵不上一个小小的拍照错误?我李渊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这是李渊对我说的原话:我为她改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还不够?

我安慰李渊:但是,她也是全心全意地爱你,也许她更爱你,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难道不感到幸福?

这个问题把李渊问住了。他无法否认马红几乎包办了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但问他幸福不幸福?他现在出现了犹豫,竟然无法回答我。

我现在害怕她,多于爱她。他说。

……那天拍日出的事情,在晚上一次疯狂的亲密之后,暂时掩盖起来了。马红躺在李渊的臂弯里,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马红的父母离婚后,她不喜欢父亲,与母亲离家,妹妹马艳留在父亲身边。马红的母亲宁愿不要房子,只拿了基本生活费和存款,搬到了她在杂技团的宿舍,那时母亲是杂技团的会计。五年后房改,她们买下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当然,母亲和父亲离婚后仍然被父亲打死,那是后话。妹妹与父亲一起生活,现在父亲死了,妹妹继承了那套房子,价值已经大几百万了。

李渊不知道马红这时候跟他痛说家史是什么意思。他觉得真正的爱情根本用不着解释,而且是拐弯抹角的解释。以我旁观者的角度,李渊和马红都把爱情想简单了,马红心理肯定有问题,而以前放浪形骸的李渊,一旦在爱情上较起真来,智商也是立即归零。

也许是他们一开始定下的起点就太高,太神圣,太悲壮,把自己架到了高处,就不容易下来了。李渊向我讲述这些矛盾时,有些细节若不是当事人描述你肯定是不会相信的,是编不出来的,按李渊的说法叫“爱情这东西不能装,不然爱着爱着就演起来了,就完蛋了”。比如一个很好笑和很具体的问题:在爱人面前放屁合不合适?这其实是一个标志。他们在这点上一直生疏,放屁忍着,拉屎避人,李渊有便意时会对着马红微微一笑,说:那,我去卫生间一下下?仿佛征询一般。我立即判断出他们的确出了问题。

按李渊的说法,表演爱,是根本胜不过内心产生的恨的!因为人在生活中太多的差异,你不是容忍,就是嫌弃。有人要问了:这个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有的,李渊说,当你们真正产生矛盾时,任何差异都成了对方的缺点。李渊当单身狗时,不是每天洗澡的,甚至都不能做到每天洗脚。但跟马红在一起之后,他能做到每天洗脚了,可是天天洗澡实在是做不到,马红就不依不饶。有时李渊忙到很晚到家,精疲力竭,想倒头就睡,忍着困倦洗了脚,马红直摇头,说不洗澡就不能上床。李渊于是抱了枕头就躺到沙发上去了,结果马红竟然把卫生间的水管拉出来直接把李渊全身喷个透湿,李渊非常错愕,只好悻悻然去洗了澡。洗完澡,他果然清醒了。他穿衣服时,竟然发现马红笑哈哈地在看他,他羞得恨不得钻地缝。他这才想起来:他们俩好像还没在洗澡时裸裎相对过,总是尽快地避开对方穿上衣服。

从这天开始,李渊的热情开始急剧消退。更糟糕的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尤其是马红在旁边的时候。最恐怖的是爱意似乎也在消退,恐惧感却隆隆上升。

……十五天的巴厘岛之旅终于结束了。从一开始住进来,马红就要求他进房间要脱鞋(马红居然规定进宾馆房间要脱鞋放在门外),但他忍了。直到即将离开巴厘岛,李渊觉得刑罚终于快结束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個出差或旅游住宾馆的人,要脱鞋进房间的。于是整个宾馆只有他们的房间门口摆着两双鞋,甚至被服务员以为是丢弃的给拎走了。但李渊习惯地依从了,虽然觉得这无比荒谬。可是马红得寸进尺,离店那天,她居然擦起了地板,并把床铺得整整齐齐,李渊觉得匪夷所思:宾馆是我们花钱住的呀?你来清洁算怎么回事?那宾馆服务员是拿来做什么的?马红边擦地边说:我只是不想让她们觉得我脏,我有洁癖好吧,不行吗?

李渊说,行。

离开巴厘岛那天,他们还有点时间,就去逛了一下高级名牌成衣店。结果马红觉得店员怠慢她了,因为她在问店里最贵的某款高级品牌衣服时,店员看了她一眼说,这可能不适合您。她认为这是严重地看不起她,于是和店员吵了起来:凭什么认为我不合适?以为我买不起吗?店员不断道歉,她不依不饶,把经理叫出来训了一顿。经理为了表示歉意决定送她一些礼品,马红断然拒绝!李渊笑着说,要是我就不会觉得伤自尊,自尊算什么?最虚无的东西,还是拿礼品最实在,不要白不要。马红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难怪混到现在还这副人模狗样。

这可把李渊伤着了。李渊突然感到自己还是有自尊的。

但你要说马红鄙夷李渊是看不起他,那就错了,她爱他爱得发疯,愿意为他做一切。最大的证据就是她认定李渊是天才,日后一定能当作家或者诗人,完全不是“混成这副人模狗样”的评价,那只是气话。她一急说话就很激烈,没有回旋余地,实际上她非常爱李渊。她甚至觉得李渊这才能,去做药品和医疗器械营销简直是暴殄天物!他必须成名成家。于是不久后,她实际上已经成功地让李渊半休假了:就是把公司的工作做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她来养着他。李渊也不知道马红哪来的财力,好像应付起生活负担来绰绰有余,加上房租收入,确实也用不着那么努力工作。李渊不在乎马红有没有钱,他是无条件地爱她的,反而想去挣钱让她过得好些,问题是马红似乎恰恰不需要这些,于是李渊的爱就突然失去抓手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得让马红高兴。既然马红希望他写作成名成家,于是李渊真的在那半年开始发力,天天在家读书写作,他觉得他这样做,就是爱马红,因为他这样做,马红很高兴,而高兴开心就是幸福。

……问题不是说李渊就一定不是写作的料,而是他本质上并不是非常喜爱写作,只是偶尔有感而发写写而已,现在成了一种“工作”,甚至有成为“职业”的可能,就难受了。马红不但在收入上全部补贴家用,在生活上也是全部包办,不但做菜,连洗碗都不让李渊干,说男人耽于小事会变得琐碎,从而不能思考宏大问题,这与大多数家庭主妇的认知不同。

……李渊觉得自己差不多被马红“包养”了,对,李渊就是这么说的。她需要李渊陪在身边,并限制他的行动,包括上班。李渊在公司完不成业绩,地位迅速下降,但马红认为无所谓,她似乎很有一些积蓄,也源于她没日没夜地加班,周末的两天都要给人上门做家教,实际上就是替有钱人照顾老人或辅导孩子学习,报酬颇丰。马红认定了李渊是天才,满脑子都是写不完的小说构思,现在她要养着他,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专心致志地写出来,她甚至开玩笑地说:自己的晚年就等着靠李渊的诺贝尔文学奖养活了。她经常问他:颁奖典礼时我要穿什么样的礼服?到时候应该还买得起一件好礼服吧?我就是去给人家当保姆也要让你无忧无虑地安心创作出伟大的文学作品。这让李渊头皮发麻、忧心忡忡,他开始后悔在马红面前鬼扯那些“文学构思”了,他知道自己眼高手低,根本无法兑现马红的希望,于是整日头上像顶了盆炭火似的,压力巨大,焦虑不安到开始掉头发了。

要是我得不了诺贝尔奖呢?他问马红。

马红愣了一下,说,怎么可能呢?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定会得的,我别的不行,直觉很准的,信我者,得大奖!

李渊像筋被抽了一样,整个人是空的了。

在李渊和马红同居的一年里,他总算认识了马红是怎样一个人,如果认识之前他知道马红是这种性格,他是万万不敢开始的。马红的求全责备到了骇人的地步,她总是溺于一种“既要……又要……”的逻辑,让人实在受不了。不仅是拍照事件那种胁迫,连在外几点回家,当然也是必须报备,还包括晚上必须天天洗澡,洗衣服时短裤与上衣不能一起洗,因为短裤更脏,必须分开洗。在巴厘岛的时候,她放着旅馆的洗衣机不用,全部自己手洗,让李渊很错愕,他以为自己终于为马红找到了带洗衣机的房间了。结果她说: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不能用酒店的洗衣机!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面洗过衣服吗?里面有多少带皮肤病的、性病的、艾滋病的?李渊被这套宏论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马红雄辩极了。他立即被马红归入“没有常识的人”里面。

李渊紧紧地闭上了嘴,虽然他意识中仍不服,不同意马红的观点,他觉得洗衣机本身是一种洗涤设备,还自带消毒功能,不可能传染艾滋病。但他完全不敢与马红争执,因为马红的口条极好,总是让口才并不差的李渊处于下风,有时更是一招致命!因为她总是一上来就质疑,话一出口就直指本质,什么回旋余地也没有,比如“没有常识”就是盖棺定论,接着她会深入揭批,最后让李渊彻底服输。刚开始李渊还很受用,他从来没遇上过这么聪明的女孩,果然是学核物理的理科高才生;但后来她天天这样“审判”李渊,李渊不但被压太甚,而且感觉腻味了,感觉这女人没人味儿了。

在他们关系变坏的后半程,李渊和马红之间全是马红的话题,天天围着她这个中心,没有任何话题指向李渊,除了等待他的诺贝尔奖。生活上倒是全包,李渊连剪指甲都是马红包办了,她一直希望他写作成功,可他只想写着玩,李渊心中的恐惧日渐扩大。马红等于把李渊囚禁起来了,一天到晚安排得好好的,为他买最新款的苹果电脑,美食点心样样俱备,香烟好茶侍候着……连电话也不让他接。中午命令他休息四十五分钟,多一分钟少一分钟都不行,因为这是经过她测算的最科学合理的午休时间。

……当李渊拿到一大堆杂志社的退稿信时,他甚至有了一丝兴奋:觉得马红会据此认为他真的没有写作才能而放过他。他甚至漫不经心地瞎写,就是为了被退稿。但恐怖的是:他故意变坏,她却始终如一。她说:哪有一年就成功的?有人坚持了几十年呢!

李渊觉得自己没希望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风流倜傥、健康潇洒、高谈阔论的美男子,现在变成了一个说话小心翼翼、眉头紧锁、一脸沮丧的窝囊废。也难怪,马红能爱到你窒息,吃饭和穿衣服的动作她都要管,完全把李淵当成她的儿子了。他说话说得不合适,她一言就能把他拍死,于是,李渊越来越不想跟她说话了,因为很容易犯错,而且无法申辩,就是说连申诉权都没有。从难以对答到不想对答,李渊开始了沉默。

然而沉默也不行,马红会来追问和探究:你最近怎么啦?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屁也不放一个,我还不够爱你吗?你还能有什么负担?有什么烦恼?我连袜子短裤都替你洗了,做饭给你吃,连碗也不用你刷,烟都下楼替你买,你都快成老爷了,还有啥不满意?还老三老四的?你说我图你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脸,我比你长得更好,就剩下那么点才华,还要我侍候着,叫你为我写一首诗都不肯,推三阻四的,这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你,真应该知足了!

李渊只好说:亲爱的,我错了!我很知足啊,我最近是在构思,所以话少了。

马红慢慢笑了:这就对了,有一点诺贝尔作家的范儿了。

李渊无法说明,也无法申诉,只好装。一装,心就开始远离了。

他开始酗酒,当然是避着马红的。一般在马红周末两天不在家时悄悄进行。他和马红之间亲密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不行的频次却越来越高。马红甚至拉他看了一次医生。查了各种指标都没问题。医生悄悄告诉李渊:有一种可能,就是畏惧。李渊问:畏惧?医生说,就是感到女方过于崇高,而产生的崇敬,由崇敬而变成畏惧。医生的用词把李渊逗笑了:医生您是在开玩笑吧?医生严肃地说,我没有开玩笑,就是畏惧,因为在男女双方的性生活中,无论女方再强大,都是容受性一方,而男性则是主动性和进攻性一方,他必须有一种压制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信心,信心不足很容易导致性生活失败的。

……医生的这番话帮了倒忙,令李渊更加无力。马红只归因于李渊的写作操劳。李渊天天盼着马红出差,但她只有周末两天不在家。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马红突然放下筷子问:你为什么天天盼着我出差?你是搞外遇了不成?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李渊惊吓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脸色煞白。

马红直直地瞪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看你吓得,至于吗?脸都白了!也是啊,咱们两个,我对你这么好,你要是还出轨,那你还是个人吗?就是人渣了哈。

李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第一,他这才明白如果他出轨马红会干出什么事来。第二,他已经慌乱成这样,完全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出轨者,但马红却相信他根本不可能出轨,可见她到了何等自信的程度。

但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吊诡,李渊果然还是出轨了,而且出轨对象居然是马红的妹妹马艳!这相当惊悚的剧情在这次傍晚对话仅仅半个月之后就上演了。那也是一个周末,李渊一个人在家中痛苦至绝望,像陷入了一个煎熬的大坑。一个人开着马红给他买的Z4跑车在北京城乱窜,却不想进入任何一个酒吧,他觉得那解决不了问题。他莫名其妙地把车开往郊外,不知不觉来到了通州,车停在潮白河畔,在车里,李渊把一瓶洋酒喝了个精光。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通州不是马红的妹妹马艳住的地方吗?……不知道为什么,李渊突然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个奇怪而强烈的念头:很想见见马红的这个妹妹。他强烈地想知道一点,这个马红的同卵双胞胎妹妹,会不会跟马红一个性格?因为他被马红的性格吓坏了,他想了解:马红的性格是不是很罕见的、独特的控制型人格?世间不可能都是这样的人,否则会天下大乱的!实际上与其说想了解马红的妹妹马艳,毋宁说李渊强烈地想找人倾诉!他已经憋得快要崩溃了!在这个时候,最吸引人最神秘和最合适的倾诉对象,不就是马红的妹妹马艳吗?因为只有马艳,才知道马红这种性格的成因,才能告诉他很深的秘密。

李渊几乎想立即见到马艳。

但他不得其门而入。于是他悄悄地回到家里,在挂历上果然找到了马艳的手机号码。熬到了下一个周末,李渊又悄悄地来到了通州。

他终于打通了马艳的手机。

当一个几乎和马红一模一样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时,李渊心脏都要破了。对方只说了一句“喂,我是马艳”就不吱声了。李渊说自己是马红的男友,并解释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回应。她们姐妹俩绝交多年,接到这种电话想来也是会很震惊的。直到李渊一再表明他没恶意,也保证自己不是为马红传话、只是路过通州谈项目,想起马红说过她的妹妹,作为她的准姐夫,很想认识一下马艳,仅此而已。

你要认识我干吗呢?马艳道。我跟她早就不来往了。

我知道。李渊索性摊开说了,不是因为她,是我要找你。

你找我干吗?我不认识你。马艳说。

现在就认识了。李渊道,我就直说了,我和马红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我快崩溃了,所以,我想找你聊。

……对方听了,沉默了不一会儿,说,一会儿你到通州大环岛下面的肯德基等我。

晚八点,李渊在肯德基见到了马艳。她长得和马红几乎一模一样,差点吓到李渊。但她的脸似乎更圆一点,也比马红更白。穿着风格则完全南辕北辙,马红是比较保守的,马艳却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溜肩大衣,宽松的牛仔裤,一条裤腿是挽起的,手上还有一个蝴蝶文身。

他们在肯德基坐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杯可乐。餐厅有人举行孩子的生日宴,太吵了,他们根本没法谈。大概也是马艳看明白了李渊的确没有恶意,李渊聊的马红的事也足以证明他确实是马红的男友,于是马艳说:这里太吵,到我家聊吧,我家就在这楼上。

……两人来到七楼的一套大单元里,房间多达三间半,那半间还能住个保姆。客厅的面积得有四十平方米以上了吧。只是装修风格停留在2000年以前,不过墙纸选得不错,看上去居然有点异国情调。

李渊心中暗暗为马红鸣不平:这么一套大房子怎么就留给马艳了呢?不过马红现在的房子在朝阳,说不定更值钱呢。

马艳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给他:我这儿没啥喝的,吃的就更少了,我可比不上马红会做饭。凑合喝吧。

李渊说没问题。他接过啤酒大喝了一口,沁人心脾!马艳斜躺在沙发上,脚挂在沙发外面直晃荡。李渊也把腿盘起来,心中有一种奇妙的轻松滑过。

马艳说,好,说说看,你为什么逃到我这儿来了?不,那倔娘儿们是怎么气的你?都竹筒倒豆子,全倒出来吧!

……那天晚上李渊没有回朝阳。他和马艳两个人,松松垮垮地躺在长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控诉马红的“罪恶”。李渊一边揭露,马艳一边佐证和帮腔,比如“说得好!”“她就这德性”“你才知道啊”“够你受的”“要不我怎么会跟她绝交”“她一辈子也找不到好男人”“她总是暴殄天物”……

最后她总结道:马红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贱人!你找我还找对了,只有我能救你,让你提前认清她的真面目!要是再晚一些,你就死在她手里了!

李渊说,原来如此。

马红说,半夜三点了,你还回去吗?

李渊想了想,说,不回去了。

当晚,他们就在一起了。

……李渊奇怪地问:为什么你和她长得一样,感觉却不一样呢?

马艳不屑地说,我们只是皮囊相同,这里面完全不一样!她指指心口。

李渊问,你会管我吗?

马艳说,我才不愿管你呢,你们的事儿我也不想管,你随时可以回到她身边,我不妒忌,男人不是孩子,更不是机器,是人,人能管得住吗?

李渊震惊地问,你是在逗我吧?

马艳点了一支烟,说,绝不!我就是跟那贱人不同,要不然咱处处看?她是个事儿妈,我是个马大哈,她随的我爸,我随的我妈。

李渊奇怪了,那为什么你没有跟你妈过,反而是她跟你妈了呢?

马艳不耐烦地道,你是要查户口了咋地?有原因的!难以启齿的恶心透顶的原因,想听吗?

李渊摆摆手,不听了,不听了。

马艳摁灭烟头,说,你这人不错,怎么就让她给骗了呢?现在吃苦头了吧?得,我也不逼你,你呢,要是受了委屈,就到通州来,我这儿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你爱啥时来就啥时来!

马艳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在长沙发上乱滚。

李渊心里默默想,这是啥人呢?怎么跟马红完全像两个人,不,我的意思是她们完全不像姐妹,更不像双胞胎姐妹,性格南辕北辙。

私会马艳后的李渊心神不宁,只要看到马红,他的心跳就会加速,幸亏外表波澜不惊,算是掩饰过去了。但整整一周,他心里七上八下,无法相信自己做下了这种事。他惧怕失去马红,所以最后暗暗作了决定:彻底和马艳了断,反正只发生了一次的事,应该是很容易抹掉的吧?像马艳那样的性格,好像也是满不在乎的,应该不会缠住他的吧?李渊果真整整一周认真投入写作,好像那个晚上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料就在第二个周末,星期六中午,刚剛出差的马红突然提前回家,跟正在酗酒的李渊撞了个正着。马红说她要去讲课的那个城市突然出现疫情了,没去成只好回家。她放开让李渊抽烟,说是为了灵感,但严控他喝酒,因为一个男人如果染上酒瘾酗酒就基本完了。所以她看见李渊背着她喝酒,还居然把一瓶白兰地干光了,趴在地上呼呼大睡,气得用脚一直踢他,直到把他踢醒。

接下来就是马红一顿狂风骤雨式的谴责。

奇怪的是,这回李渊一个字也没回,静静地听着这咒骂结束。

马红骂完了,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回嘴?

她像面对一个演对手戏的搭档忘词一样地问道。

李渊歪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心里无比轻松。

马红一出门。他马上驱车出发去找了马艳。

……李渊从背叛后吓得魂飞魄散,慢慢发展到理所当然,是有原因的。一开始他产生了大难临头的感觉!马红对他的“好”就像孤悬的剑,能让他身首异处!他发毒誓不再继续。但随着马艳对他的谴责不断升级,李渊如果不反抗,一则只有自己毁灭,二则反而找到了一种平衡机制。现在他选择了后者:因为背叛了马红勾搭了马艳,使得马红对他的管辖和咒骂显得非常合情合理,他的愧疚成功地抵消了愤怒,于是李渊变得完全能忍耐马红的苛责。这是他自己始料未及的。

于是李渊开始每周准时地私会马艳。他与这姐妹俩都达成了和平共处,形成一种吊诡的微妙平衡。

马艳有的是时间,她打的是零工,就是工作日去一些产品发布会表演简单的杂技之类,所以周末在家,她就闲了。她赚多少花多少,日子过得随意潇洒。

李渊把她姐姐发脾气的事告诉她。马艳说这个贱人,她贱就贱在这里,一个女人不是不可以管男人喝酒抽烟,问题在于为什么就只能抽烟不能喝酒呢?谁规定的?管小屁孩呢?太霸道了吧?谁都非得按她规定的习惯和要求生活?凭什么啊?她就这揍性!小时候带我出去吃了几串串串香,就老三老四地开始管我了,啥都得听她的,天天说是她带我出去吃香喝辣的。在杂技团时也这样,我就不服!天天教训我,说我老偷懒,要我好好练,不然对不起爸妈,跟我妈似的,结果呢,我随便练练,就过关了,她一个拉伸半个月还过不了,我柔韧性就是比她好!天生的!这下结仇了,这贱人就是爱记仇,说我不爱她,也不尊重她,在爹妈面前告我状。我们关系越来越差,终于走到了绝交的地步。

李渊点头,她是有这毛病。

不是有这毛病,是很严重!李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兜着你吗?为什么会愿意跟你在一起吗?为什么不在乎你是不是还跟她在一起吗?因为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和她谁更有魅力!

李渊有点紧张了,马艳,你千万别告诉她我们的事。

马艳说,行,我不告诉她,你放大心吧!我倒要看看,她到底留得住留不住你!

……在与马艳交往的头三个月里,李渊好像直升到了天堂,马艳对他行为的宽容,给予了他几乎最大的自由度。他知道马艳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故意允许他脚踏两只船,她未必能长久忍耐与马红分享李渊,而是对李渊迟早会脱离她姐姐抱有必胜的信念。当然这只是李渊的猜测。李渊目前还不想离开马红,最大的原因在于他无法想象马红会作出什么剧烈反应,他可能完全承受不住。而在通州和马艳在一起的时候,李渊仿佛窒息者突然扑入富氧环境一样,幸福无比,自由奔放!李渊想:马艳简直是天使下凡!人间哪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女孩?估计她这也是被马红压迫坏了的一种反拨。在这一点上,李渊和马艳是同病相怜的。

……还有一个意外收获:与马艳的交往开始后,李渊与马红反而正常了,是愧疚治疗了他。

与马艳相遇真是一剂神药,治愈了他的好几种病。

……但这种好日子非常短暂,没过多久,李渊把背叛马红、与马艳来往慢慢当作理所当然。他又开始注意到马红那骄横跋扈的性格,马红继续以“圣人光辉”照得李渊睁不开眼睛。比如那天下午,就因为李渊说了一句“一个人一辈子完全可能爱上好几个人”,马红非常激烈地反驳他:不可能!最爱的那个才是爱,别的只能叫喜欢。李渊解释:那这样说好了,在不同时期可以爱上不同的人。马红仍然不依不饶,说这也不可能!比如我爱你,就只能是你一个人!除非发生一件事,你去死!你死了!过了很久很久,我可能会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呢?其实我是在另一个人身上继续寻找你,我爱的还是你!明白吗?李渊?在天上,你们统统是一个!

李渊被她震撼了!他升腾起一种被哲学和情感双重倾压的厚重感,对马红肃然起敬,又无限畏惧。

马红眼含泪光:李渊,我今天告诉你一个真相,你,李渊,是我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初恋,在你之前,我没跟任何男人有半点瓜葛!我年龄不小,但你是我的初恋!

……李渊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我是她的初恋,她却不是处女?他只好相信,有些失身是事故,不是真正的失身。从她爱的真切和强度,难怪会爱我到如置身烈火中炙烤!因为她真的是初恋。

那一刻,李渊流下眼泪了。

他开始被与马艳交往的罪恶感烧灼。马红“好”到让人害怕,一开口就一堆话射出来,连珠炮似的,雄辩极了,让他哑口无言,本来他准备了长篇大论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却顷刻间土崩瓦解。

春天来了,潮白河畔柳絮飞扬。空气渐渐增加了它的体重,终于浓湿到可以喝了。李渊身上干燥的白皮脱落,露出温润的新肌肤。他驾车往返于朝阳和通州之间,大口大口地吸入伴着甘甜树叶芬芳的空气,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全身紧锁的毛孔渐次开放,压抑在胸口的一股黑色的气味,从绽开的毛孔中蹿出,他通体舒泰,心情轻松。

显然这一切是马艳带给他的。他为自己能遇上马艳欢欣鼓舞。李渊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并不是自己出轨了,而是马红对自己的压迫,须得她的姐妹来补偿他一样,否则对他很不公平,因为马红的压迫感是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是直抵心灵和尊严的,正如她的爱也是巨大和恐怖的一样。这种挟带着爱的压迫因其天然的正义性,让人无法反抗只能忍受,会造成内伤。

但感谢马艳,李渊甚至可以将在马红那里受的罪发泄在马艳这里,所有负面的情绪,马艳都可以作他的垃圾桶。她宽宏大量到怎样一个地步,好像這些根本伤不到她似的,每一次幽会,她都在听他控诉,然后哈哈大笑,跟着骂几句。于是李渊每周去找马艳,发泄完就可以轻松离去。这使他入迷了,后悔自己怎么先遇上的不是马艳,而是马红呢?

……两个女孩李渊都不想放弃,离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想象。于是他像在练习一呼一吸的吐纳法,在一个人处享受爱,再在另一人处释放压力。李渊和马艳仿佛是为共同声讨姐姐这同一个目标而约会的,所以话很投机,最重要的是李渊减少了、甚至完全没有了出轨的道德羞愧感。这是一种奇怪的平衡法,一周见一次,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暂时的平衡。

李渊对我说,那时我突然发现,这姐妹俩都很好,我真不舍得任何一个。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好像走进了一个困境,我知道最爱我的是马红,但我必须有马艳才能领受马红的爱,不然我受不了!马红不给我自由,我得不时去马艳那里透口气,才能抵消马红的副作用,马红的爱就全部变成好的了。反过来,如果没有马红,我只跟马艳在一起,又会发慌,好像没有了主心骨,马艳是给予我完全彻底的自由,跟她处很轻松,但一想到要跟她结婚,我心里就完全没底了。跟马红过日子我能想象,也有把握;跟马艳过日子,我完全不可想象,会是什么局面……

我说,所以,不给你自由,或者给你太多自由,你都不满意?

就是这种情况。李渊说,我现在根本来不及想得更深,我只求应付好目前的局面,有时候我想,如果永远这样该多好!那行,那肯定没问题。但世界上有种事吗?所以,我只能不去想它。广天,我过去确实是脚踏两只船,不,是多只船,可自从交往马红之后,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了!我可以对天赌咒发誓,我是迫于无奈,才同时交往,分别享受,在一个地方过工作日,在另一个地方度周末。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恰恰是准备开始专一地爱一个人的。每周去看我父母的理由用完后,我又骗马红周末在异地找了一个培训的工作。于是乎,又挺过了半年,朝阳和通州双边皆平安无事。这是相对平静的一个时期。

直到马红突然要去广州跟一个老师学习插花艺术一个月。我一整个月天天跟马艳腻在一起,我俩终于出了问题。我指的是我和马艳。这次的严重冲突,直接击垮了我和马艳的关系,使它濒临崩溃,比我和马红的分裂快速得多。

我庆幸暂时逃脱了马红的魔掌,可以不用坐在书桌前搜肠刮肚、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状了。我接续上了老客户,开始囤积口罩,然后批发出去。那时候疫情刚开始,我嗅到了商机。于是我住到了马艳家里,因为客户刚好在通州。

但就在这时,我开始发现一个问题。

马艳这个人很自私,跟马红完全不一样。我每天忙得跟狗似的回来,只想瘫在沙发上休息,累得连饭都不想吃。马艳整天躺在家里追剧,却懒到连一双袜子都不愿意帮我洗。刚开始我还没发觉,直到我找不到衬衫穿了,急着出去见客户时,经马艳提醒才发现我的一堆脏衣服还全堆在筐里。我惊愕地问:你没洗?马艳也奇怪地问:我?你没叫我帮忙啊?我就更奇怪了:这还要叫你帮忙?马艳严肃地说,你什么意思呢?你的衣服你自己不洗的吗?……我被她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在我的理解中:女人帮男人洗几件衣服是理所当然的事。马红都全替我包办了,马艳却连这个都要分开?当然我忍住了,没把她和马红比较,但心里很不爽!我这个月给了她一万块钱伙食费,她连一条裤衩都不愿意帮我洗?

我默默无语地自己洗完衣服,好像被当头敲了一棒:马艳和马红是不同的,尽管她们几乎长得一样,但很明显,这是两个人。

我记住了。不过这才是前奏。不到一个星期,更大的考验到来:我发现马艳的生活习惯和有洁癖的马红完全相反:非常不修边幅,甚至可以说是不讲卫生。整天猫在家里刷剧,一窝进沙发就可以半天一动不动,旁边摆满了零食,瓜子壳掉得满地都是。尤其让我讨厌的是:她竟然像男人看球一样,要喝啤酒!一箱啤酒哐当一下摆在地上,瓜子鸡爪就啤酒,那气味非常上头不说,哪还有一丝淑女样儿?

她问我:你不喝点儿?

我忍住不满,说,我就算了。

……她似乎看出我有些不高兴。晚上睡觉前,她说,对不起啊。我问对不起什么?她说:我声明一下,我不太会关心人的。我说,没关系,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实际上我心里很不舒服,不舒服在于她说的话,让人生气,什么叫“我不太会关心人的”?不太会关心人很高尚吗?还拿出来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比起她姐姐,马艳真是太不够格了。

不过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管我任何的事,给予我最大的自由,这一点又令我相当舒服和开心。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不愉快又开始了:我醒来时她还在呼呼大睡,我以为有丰盛的早餐等着我。实际上搬过来住的第一周,都是我在弄早餐,因为马艳早上起不来,那也就算了。也许是受马红的影响,我变得爱张罗事儿,马艳基本上不做饭的,我们都是叫外卖,也都是我下单点菜,马艳倒是不挑,我叫什么她就吃什么,这在女孩子中很少见。但问题是我这几天一直忙碌着跑业务,再不济今天早上你马艳总应该起来给我弄一顿早餐吧?然而并没有。

我就一个人坐在桌前,抽了一支煙,望着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马艳,突然觉出一阵恶心来。

我发现自己有点不喜欢这个人了。

……我一直坐着发呆。直到快十点钟了,马艳才睡眼惺忪地起来,问我,你没吃早饭?我没好气地说,我都快累趴了!不吃了。马艳嬉皮笑脸地贴上来,用手摩擦着我的脸说,看,公子发火了?好好好,我来做早饭,哦,不对,中饭吧,我们吃个好的。

我心里说,知错能改,算你还行。

……马艳让超市送了几个预制菜,在锅里胡弄了一会儿,端上了桌。我正在看手机,回复几个客户的订购口罩的信息。马艳走到我面前时,突然用脚踢了我的腿几下,讽刺地问:看来你是从来不做家务的是吗?你在马红那里是不是也这样跷着腿光等吃的送到嘴边?嗯?

我一听,立刻一股火腾腾地往脑门子蹿:这话说得实在太混蛋了!你就第一次为我做饭,我帮你做了多少早餐了?收拾过多少次屋子了?订过多少外卖了?你有什么权力反过来要求我、指责我?你刚刚开始破天荒第一回帮我做顿饭,饭都还没做完呢,就不情愿地咧咧倒把我给骂上了!我还一口热饭都没吃到呢!跟马红比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愤怒得无言以对,拿起手机突然就这样冲出门外了!我没法跟这个人对话,什么也不想说了。我去楼下肯德基吃了一堆炸鸡,一个人要了一个全家桶,拼命吃。心里实在太难受了!我不是为一顿饭,而是隐隐约约觉出一种危机来:我是为逃脱马红的魔掌来到马艳家的,因为马红不给我自由,可现在似乎这梦想要破灭了,我期待的平衡要打破了——马艳这里也不是我的归宿,甚至比在马红家更难受!

……我刚咬完一块原味鸡,马艳出现在我面前,笑着看我。我很错愕,原以为我拂袖而去会惹她大怒,结果她现在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不想吃我做的,是有什么山珍海味可吃呢,结果还是垃圾食品,哈哈,这么一大桶你一个人吃得完吗?马艳揪着我的脸皮调笑,说,来,让我帮你完成任务吧。说着她拿起一条大鸡腿大吃起来。我被她弄得瞠目结舌。她不但没生气,还拐着弯找我说话,没皮没脸的。看来我是弄错了:我把她当成马红了,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马红是一句话说不顺都要较半天劲儿的人,马艳则是没皮没臊的滚刀肉。

我明白了:世界上没有“都好”的事、“双赢”的事、“既要……又要”的事。马红和马艳,我得作出选择。我原先天真地想两边都占的念头,真的是被鬼跟了!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但我是被马艳迷惑了,我误入歧途了。

生活上的差异只是个开胃菜,更猛的料在后面。李渊发现:他搬过来和马艳同居一个月,原以为她会和自己如胶似漆,却没想到她竟然经常晚上不着家,出去和她一批莫名其妙的朋友瞎玩,有时厮混到深夜,干脆不回来了,就在外面过夜,这让李渊瞠目结舌。马艳分辩说,她又不是现在才这样的,她经常在闺蜜家过夜,这有什么呢?李渊说,我怎么不知道哇?马艳说,你以前只周末过来,我就留在家里陪你啰,别的时间我也有我的事啊。

李渊说,你这样……好吗?

马艳眼一瞪,有啥不好?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李渊问她一起喝酒打游戏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马艳说男女都有啊,怎么啦?不高兴了?我都没管你的事,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我给了你最大的自由,你反倒不给我自由?

李渊不知怎么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你这样和别的男人混到三更半夜,合适吗?

马艳打量着他,说,我就奇了怪了,我是你谁啊?你的女朋友是我吗?不是啊,你女朋友是马红啊。

李渊渐渐感到胸闷了,语塞:我……我是说,我都住到通州来了,你竟然敢在外面玩到三更半夜?

马艳端起他下巴:我卖给你了吗?李渊?卖了吗?为什么你可以脚踩我和我姐两只船,我却出去玩一下都不行?

李渊无言以对了……

马艳点了一支烟,说,不是说好了互不管对方的事的吗?给对方无限自由,不也是你要的吗?现在各玩各的,你就受不了了?这没有道理的嘛。

李渊闷声道:我受不了!我要回去跟马红断了!

别别别!千万别!马艳摆手,别给我增加负担,我自由惯了的,而且不是我先找的你,是你先找的我。

李渊喃喃自语:……你不觉得我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吗?

马艳问,为啥不行啊?说来听听。

李渊说,我跟你,要这样,就只有性,没有爱了……我要是一点儿也不妒忌,你觉得正常吗?那肯定是不爱了,可要是我忍耐你这样,我们就只有欲望了,我要是还爱你,我们就要彻底来解决这个问题。

马艳呵呵呵地笑起来了,越笑越大声,最后哈哈大笑,好像要笑岔了气。

你还挺认真的,小样儿。她亲了李渊一口,又拧了一下他的脸蛋,说,这一点都忍不了,还敢脚踩两只船,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李渊一脑壳全是麻绳线头,手抱脑袋不吱声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刚才说要去和马红分手,只是冲动随口一说而已,他根本无法想象如何跟严厉的马红开这个口。而且他现在开始怀疑马艳的人品了,这种女人能和自己过日子吗?

……一个月过去了一半。除了周末,马艳晚上继续在外面造。李渊忍不住打电话吼她。她就把一帮男女朋友带回到家里玩,喝啤酒和扯闲篇,打游戏加看剧,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她对李渊说,我怕你瞎担心,把人叫家里来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玩,你总归放心了吧?

李渊被她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闹腾到十二点还不走,李渊被音乐震得脑壳要炸裂了,只得灰溜溜地逃跑,又到楼下肯德基去喝饮料,喝一会儿出来看看楼上的人走没走。直到两点,他们才散去。

李渊回到家里,现场狼藉一片。就剩马艳一个人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渊愤而进了卧室,独自闭门睡觉!

睡不着……他只好悻悻起床,出来把厅里收拾干净。这时已经是三点半了。

……接下来他没法睡了,就坐在沙发上抽烟,喝他们剩下的啤酒。看着睡得死猪一样的马艳。

清晨,曙色微茫。一柱阳光把马艳弄醒。她惺忪起身,看了看四周,说,你帮收拾了?没必要的,这个该我收拾。

李渊问,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我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过日子的!

马艳说,你是我谁呢?你是我爹?看着我长大的?我在我家招待客人,做错了什么?

李渊只好说,没做错什么。

马艳说,那不就结了?你真是个事儿爹,比我爹还爱教育我。我给你弄点吃的?

李渊起身出门,不用了,我到下面喝碗豆浆。

……李渊往楼下走的时候,想,幸亏马红出差,幸亏我过来同居一个月,否则我根本不知道马艳是这样一个人,我要真的跟她生活在一起,我不死也得疯。

可他在喝豆浆时又冒出另外一个想法:可是,可是我在马红那里就很愉快吗?我不正是在马红那里受不了才逃出来的吗?这对姐妹到底是怎么了?都不能处?或者是我弄错了?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两个南辕北辙的姐妹,我都处不来呢?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李渊和马艳正式决裂发生在这一个月的最后两天,终于没有挨过一个月。

比马艳动辄在外留宿,她的一些小毛病已经不算什么了:比如马艳生活中的脏乱差,有时达到李渊难以置信的程度,她用脚抵住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在地上当抹布擦,让猫喝自己杯子里的水,自己又接着喝。这些李渊都能忍受,但他无法接受马艳在自己住在通州时还出外留宿。昨天马艳就不告而别,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回家。李渊问她在哪儿过的夜?她说在陈兵家,李渊一听这名字就来火,这是男的,是马艳最要好的牌搭子和游戏搭档。

李渊吼道,你怎么能这样?!马艳疑惑了:我又没有跟他们睡觉,你急个啥子?李渊问,你就没觉得这样不妥吗?马艳反问:啥叫不妥?妥是什么?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我给了你自由,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自由呢?李渊说,我给的是别的自由。马艳笑了:男女之间的自由,不就是这个自由吗?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自由?……李渊想了想:这个自由我给不起。马艳就较劲儿,这个是什么自由?是指乱交往吗?我没有啊。李渊说,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马艳一脚踢在他腿上,吼,我说没有就没有!怎么的啦?房间里有三个人,除了陈兵,炮子也在。李渊辩解说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好。马艳咄咄逼人,怎么就不好了?谁说这样不好了?你说不好就不好吗?标准是你定的吗?我和你,这还根本没到各玩各的程度,你就受不了了?你要是妒忌,你就去找陳兵问问我们发生什么啦?

李渊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我要去跟马红说清楚。马艳说不必。李渊说,因为我没有拎清楚这个问题,爱好像是唯一性的,一乱性,必然就没有爱。马艳听了他这话,吃吃地笑起来了:你说啥?爱?爱是什么劳什子啊?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告诉过我爱是什么了吗?

李渊抓着头皮,说,那这个界限在哪里?你在男人家里过夜这事不严重吗?

马艳说,不是三个人,到后来是两个人,炮子因为父亲心脏病突发半夜走了,这怪得了我吗?

李渊跳起来,两个人?

马艳讽刺地笑了,瞧你着急上火的,就是两个人。有区别吗?

李渊问,我要是像你这样,你就一点也不妒忌?那你对我是真爱吗?

妈呀!又说爱了。马艳叹道,爱到底是什么鬼呀?你跟我说道说道?能說得清楚吗?是黑白分明的吗?是黑白分明的话,你为什么现在还脚踩两只船呢?

李渊被马艳怼得无言以对。

……李渊整夜不眠。他半夜一个人在潮白河边散步抽烟,像一只夜行的鬼一样。现在他很犯难,很疑惑: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平心而论,马红和马艳都待他不错,虽然一个限制他自由,一个放任不管,总之对他是可以的,甚至可以说她俩都爱他,当然换过来说也一样,他也爱她们俩。但无论跟哪个在一起,现在似乎都出了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她们的问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可我却是拿出了我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诚意来经营这份感情的,将我从一个花心大萝卜变成了一个痴情汉,还不够吗?那我还不如回去当我的流氓算了。但李渊尝过爱情的甜蜜,根本不想回去当他所谓的流氓。他觉得自己已经背叛马红了,如果再背叛马艳,他绝对受不了!即便马艳无所谓。

……马红终于出差回来了,她对李渊的“背叛”一无所知,还给李渊带回了一背包的礼物,从刮胡刀到高级衬衫,让李渊羞愧得好像有一盆炭火堆在他头上。李渊暂时不用去通州了,虽然躲开了与马艳吵架,但问题仍没解决,因为他还没有和马艳分手,一想到要和马红结婚,一辈子生活在她的“魔掌”之中,李渊心里就掠过一丝寒意。他又开始向往和马艳在一起时的无拘无束,但一想到和马艳结婚,有可能夜夜守空房时,李渊更是肝胆俱摧。他在心里呼喊:就不能让我遇上一个正常一点的女人吗?为什么这两个都那么奇葩?不过他又说服自己了:要不,她们怎会是孪生姐妹呢?她们是遗传到什么精神病了不成?

……三天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灾难来临!李渊败露了。他和马红正在泡一壶大红袍岩茶时,突然内急,奔向厕所,刚走一半又马上折回,拿起手机,因为手机还亮着,还没锁屏,他慌乱地赶紧锁屏。马红眉头一皱:你不是要窜稀了吗?还顾得上手机没锁屏?手机上有秘密?

李渊干巴地说,没有哇,能有啥?实际上他吓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手机上全是他和马艳的肉麻微信。

马红一把抢过手机,问,没有你那么紧张干吗?

李渊支支吾吾,……我没紧张啊。

马红说,把手机解开!

李渊就全身僵硬了。他停了一会儿,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马红不吱声,就看着他。

李渊说,那,我也看看你的手机?

马红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手机一扔,谁稀罕!

……李渊觉得他险些四分五裂了。

他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不料吃晚饭的时候,马红突然问了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你去通州了?

李渊像被雷打在座位上,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如同石像一样注视马红。

马红说,马艳给我打电话了。

……李渊快速搜寻着能应对的句子,但他实在找不到,只好啊了一声。

她说你去通州谈业务找她聊过一次天,在肯德基。

李渊这才慢慢安宁下来,说,啊,是,是有过这么一回。不是,马艳不是跟你断绝来往了吗?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马红反问,还是我先问你吧,你怎么会突然去找马艳呢?

李渊说,不是我找,是我在肯德基遇上她了,她太像你了,当场就把我吓住了!这不就认识了吗?李渊为自己的机智击节赞叹!

马红笑起来了,哈哈哈哈乐不可支,用手掩住嘴。李渊心情略微轻松下来。

马红说,马艳也不是一点都不联系我,只是非常少,那天是看到你了,才突然打我电话的,我们有两年没联系了。

李渊问,她怎么说我的呢?

马红突然表情严肃,她说为什么我总是落得了好事,说我找了一个好男人,巨帅,还很体贴。李渊,她怎么知道你体贴呢?你们没发生点什么吗?

李渊急忙否认,不可能!就见过一次!就一次,在肯德基,我发誓!

马红说,我又没说啥,你急什么呢?

但她锐利的眸子里已塞满了狐疑。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变得不可收拾。马红越来越魂不守舍,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经常因为一件小事发火。虽然嘴上啥也不说,但李渊知道是因为什么。李渊眼巴巴地终于盼到了周末,想赶紧去通州了解一下马艳为什么要给马红打电话,因为马艳一直不回他微信,快把他急疯了。

但马红突然不让他出门了,马红赤裸裸地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找马艳呢?李渊说怎么可能呢?马红说,你不是每周都要去通州谈业务的吗?怎么突然又不去了呢?李渊说,这不就要去了吗?我现在就要去通州。马红说,还是去找马艳。

李渊一屁股坐下,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马红说,去,尽管去,马艳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情商高,你一定会发现,她比我好多了。她绝不会管你,你会很自在,很放松,很幸福。

李渊喊,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真的只见过她一次。

马红也厉声喊道,李渊,你这个王八蛋!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吗?马艳都给我打电话了,能有什么别的事?这不明摆着跟我示威吗?!我和她较了二十多年的劲儿,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吗?!李渊,你现在乖乖地给我滚到通州去,跟那个贱货说清楚,你到底想跟谁在一起。否则,我今晚就找她去!

马红抄起桌上的平底锅,向李渊猛劈下去,李渊的肩膀立即像裂开了一样。

他夺门而出!

李渊驾车冲破夜幕,裹挟着一团黑暗,向通州驰去。他在潮白河上独自徜徉到了半夜,最后决定和马艳好好谈谈。这好好谈谈的意思,有作出一种重要选择的意味。

他擂响了马艳家的门。马艳惺忪地开门,看见李渊时似乎很惊讶。马红不是回来了吗?她问。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李渊说,马艳,我们好好谈谈。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双方都明白对方要谈什么,但李渊还是先发话了:你干吗给马红打电话?马艳说,我没说啥呀,我只不过告诉她我认识了你而已,而且在肯德基里。李渊慢慢松了一口气。我们谈谈吧。他说。马艳打着哈欠,谈谈就谈谈吧。有什么了不起。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讓李渊心头火起:你真是滚刀肉啊?死猪不怕开水烫?马艳突然表情一凛:你说啥?李渊道,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马艳立刻厉声喊道:李渊!你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你了?是你来找的我,要咋整也是你咋整。你惹的我!你忘了吗?!

李渊立刻噎住了,他似乎把这个基本的事实都忘记了。他冷静了一下,把事情快速在头脑中理了一遍,说,对不起,我是说,我们不适合继续这样下去了。

这没问题,随你的便。马艳盯着他,说,问题在另一个方面,为什么你非得要回马红身边?我不是跟马红争夺你,是想搞明白,当初你来找我,你自己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你是在马红那里快憋死了,快窒息了,才来我这儿透气的吗?现在到底怎么了?

李渊说,可是,我觉得她是爱我的。

马艳说,可你明明跟我说,她的爱没有自由,不算爱,她的爱快把你憋断气了!如果爱都是这样的,你宁可不要爱,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清静。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说过。李渊悻悻然,可是,你这样不管不顾的,也不是爱,就是自私,我也不要。

马艳嗤一声笑出来了,这也不是爱,那也不是爱,这你也不要,那你也不要,你以为你是谁啊?

李渊抱着脑袋,你别问我,我现在自己也犯糊涂……

你自己还犯着糊涂,也敢来惹我?你以为我是谁?是叫花子吗?我这儿是旅馆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渊痛苦地坐下来……

马艳,我还真不是这样的,我是认真的。李渊说,要说流氓,过去我的确是个花心大萝卜,可自从遇上你姐之后,我就不是了。我对你们俩,都是认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相信李渊这样说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作为他的老同学加好友,我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过去,也了解他的现在。他过去生活放荡,反而是这个人“轴”的表现,他的价值观很拧巴的:一旦他认为爱情虚无缥缈,他就会在男女关系上放浪形骸;反过来,一旦他认真起来了,就会非常专一,严肃。所以可以这么说:李渊非常严肃地爱上了马红,却遇上了困境;于是他又非常认真地爱上了马艳,也遇上了困境。他就傻眼了。

这两姐妹的性格完全不同,正好像让李渊试验一样:选择谁都不对,看来问题出在自己?这让李渊开始发慌,甚至恐惧:难道这世界上没有我满意的爱情?显然不可能,那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我出了什么毛病?最后他似乎明白了:我要改变!对姐姐的不自由和压迫,我要恒久忍耐;对妹妹的放任,我要信任。

可我他妈的做得到吗?他响亮地咒骂了自己一句。做不到哇,那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回去当我的花心大萝卜好了,我就适合干那个。我既无法忍耐,也无法信任,我也从来不想改变,不想磨合,可世界上哪有两个从来无须磨合的机件能一起亲密无间地合作运转?李渊竟然是在看电视时,看到一个节目,说轮船发动机制造过程中需要打磨掉四吨的材料才能磨合运转,当时他就吓坏了!李渊丰富的想象力让他自己大惊失色!

李渊对我说,当时悟到这个道理时,吓得他面如土色!这就是所谓雕削吗?夫妻要是一辈子都这样,不就是绞肉机吗?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你说,广天,你说说,还有幸福吗?

我说,哪有夫妻不吵架的?你是生活在幻觉里吗?

李渊解释,我说的不是吵架,我说的是雕削,好,没有两人天生就符合对方贴合对方的事,行,那就对付,打磨。重点来了:爱情争吵中老是指责对方,他说她坏,她怨他不好,可爱之初为什么就你好我好你侬我侬呢?

我说,这就说明双方都不是故意使坏的呀,都想好,但重点是,你们是“不同的”,明白吗?

李渊说他明白,不同,可以存异,这一部分没问题,因为唯有婚姻爱情是人类最重要的关系,重要到与任何别的关系不同,是最亲近的,是要天天在一起的,所以有一部分要磨合。就按你的说法,不是坏,只是异,这部分异,必须通过双方改变自己,才能磨合,而且不像发动机一次打磨完成,是要一生打磨才行,那我告诉你,一生光打磨了,你都成了磨刀匠了,你都成了机床铣工了!等你打磨好了,黄花菜都凉了,一辈子也玩完了!

我沉默了一下,道,不能这样说吧,你只管磨你自己那部分,几乎所有人都只要求对方磨好,自己根本不想磨。但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人是有意志的,有性格的,会反抗这种不平等的,这应该是一场公平之战!

李渊长叹!好,你也认了,承认这是一场拉锯战,是战争,不是幸福。

我回答,是战争没错,但这是特殊的战争,只有爱情婚姻这种战争不是一胜一负的,要么双赢,要么双输。

李渊绝望地说,那恕我不奉陪了,我宁愿独自一人,也不做这个科学试验的牺牲品。

我笑道,那你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之后的一周,李渊快崩溃了。他真的产生了这俩姊妹一个都不想要的想法,不过这就意味着他所谓严肃的爱情彻底失败了!这是令他无比恐惧的,因为他在马红这里尝到了真爱的甘甜,也从马艳那里品尝了爱至巅峰的滋味,要他回到从前的浪荡生活,他想想就绝望,如丧考妣。

这两周,李渊活在惊恐万状之中,马红不断地质疑他和马艳的关系,同时他又害怕马艳再打电话给马红。他停止了和马艳的一切联系,看来相较而言,他还是比较害怕马红的。幸亏十天过去,马艳再也没联系他。李渊希望马艳那边能尽快冷却,然后他就有机会来思考和处理和马红的关系。

就在李渊以为马艳那边尘埃落定时,在一个傍晚,马红正好去舞蹈班给孩子上课。大约九点的时候,李渊突然接到马艳的电话,说她来朝阳找他来了,现在正在马红家楼下。

马红马上就要下课回家了,李渊大惊失色!他迅速狂奔下楼,看见马艳就站在楼道口。马红回家就走这个楼道上楼。

李渊厉声道,你疯了吗?干嘛到这儿来?

马艳朝上望了望大楼,说,好怀念啊,久违了,我来这里看过我妈几次。

李渊问,你是想干吗?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马艳看着李渊的眼睛,说出了一段让他魂飞魄散的话:李渊,你支起耳朵听着,我说这话是认真的,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脑子糊里糊涂的人,没心没肺的人,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我是被我爹、被我小时候那个混蛋的家庭吓坏了,吓傻了,才变成今天这模样。我喝酒只是逃避,电影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人吗?你刚来找我时,我只是想跟你开开玩笑,想偷吃一下姐姐的东西,仅此而已,但后来,我发现你是认真的,我就难受了!我越气你,我自己其实越难受!

李渊震惊了,你,到底想说啥?

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人不能那样随便,不能那样糟蹋自己。马艳眼含泪光,你的话震醒了我,也救了我,我不想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了。

李渊更惊慌了,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马艳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上去,找马红,我要光明正大地和她争夺你,把你抢过来!我要把我们的事原原本本全部告诉马红,你不要拦我!

……李渊像一桶水泥浇筑了,杵在那里。不会动了。

马艳说,带我上楼啊?愣在那里干什么?

李渊的脸慢慢涨红,变成了酱肉色。他发疯似的只用一只右手,就挟起马艳整个身体,连拽带拖地冲向自己的车,快速发动汽车,猛地锯开漆黑的暮色!

李渊把车开到潮白河边的一个树林里。他们在那里吵了二十分钟。马艳掏出手机要给马红拨电话,李渊打掉她的手机,把她摁倒在座椅上,咆哮道,你不能那样做!你们俩,我一个都不想要!你再拨?我整死你!

马艳继续拨电话,李渊死死地掐住马艳的脖颈,马艳四下乱抓踢打,李渊狂怒到了极点,死活就是不撒手!他发出一声长嘶,在潮白河上传出很远。

……马艳终于不动了,怒目圆睁,连舌头都耷拉出来了。

李渊松手后,呆愣了十分钟,又抽了十分钟的烟。

他把马艳的尸体推下车,移到灌木丛里,想了想不放心,索性一把推入了潮白河。这时他哭了出来。

李渊驾驶汽车迅速离开了现场。他嚎啕大哭!在仰面长嘶中,李渊像无头苍蝇一样开着车在城里乱窜。他不敢回家,也不敢打任何电话。直到深夜两点钟,他的车跑得快没油了。

李渊终于彻底垮了!他把车开到了派出所,踉踉跄跄地跑进去,对一个值班民警说:我杀人了!

民警吓得立即起立,说,你站着别动!

我是刘广天。我曾在看守所親口问过李渊,为什么要杀了马艳?至于吗?就算这俩女孩都不要你,像你女人缘那么好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李渊回答说,那你就错了!我过去猎遍美女,不是喜欢美女,恰恰是因为讨厌她们,看不起她们,但这种日子并不好过的,会让你产生一种禽兽感,我是说我自己。我这说法不高尚,只是实事求是。有时我会突然非常悲伤:我他妈的真不是人啊,我他妈的就是禽兽啊!那一刻起,我发誓要重新做人,找一个人好好爱爱。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真的很脏,很脏。

……李渊在分局派出所被审了三天,又待过了周末两天,周一被送到了第三看守所,这是比较高等级的看守所,一间只住了十二人。就有这么巧的,我的发小郭正亮恰好是分局负责李渊这个案子的专案组长,我让郭带我见见李渊,因为我刚登记成为他的刑辩律师。

李渊掐死马艳后,把她推下了潮白河。就在那一刻,李渊明确地知道他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我却始终认为李渊掐死马艳纯属于“激情犯罪”或说“冲动杀人”,因为李渊没有足够的动机去杀马艳,他只是害怕马艳把他们的事暴露给马红。这叫什么事儿呢?如果这样就要死人,那多少人得死呢?但李渊却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似乎并不否认他有杀人的动机,这让我很为难。他在分局预审时迅速承认了杀死马艳的犯罪事实,但自从进了看守所后,他再也不想说话了,表情木然,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见到我后,终于哭出来了,但也就只是哭,不配合我的问讯。

警察在犯罪现场找到了一些物证,比如拉扯的衣物纤维,李渊的DNA,但一直没找到马艳的尸体。根据李渊供述,他把马艳的尸体推下了潮白河,于是警察动员当地民警对潮白河进行梳理打捞,持续了三天,却一无所获。就是说,嫌犯已经承认实施了杀人犯罪,但没寻获尸体,警方甚至没找到马艳的户口。警察问李渊马艳是北京户口吗?李渊表示并不清楚,但他说马艳就住在通州。于是警察让李渊带他们来到了马艳家,警察技术开锁,证实了马艳的存在。他们搜查了一遍,也获得了李渊和马艳同居一个月留下的一些物证。

我问李渊,在我印象中你不是那么冲动的人,怎么至于动手了呢?

李渊说,我怕马红知道,或者干脆说,我怕的就是马红,我怕死她了。

你既然这么害怕马红,你跟她谈什么恋爱呢?我不解了,其次,又为什么非要跟她妹妹再扯上关系呢?天底下的女孩都死光了吗?

李渊说,我当时面临选择,选择就意味着背叛,我不想背叛,宁愿放弃自由。其实我两个都不想要了,因为陷入了一个困境:我发现一人占俩坑是不行的,不管到底爱谁,必须选择一个,舍弃一个,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必须得有一个十全十美的爱人来让我爱才行,后来我发现这个幻想破灭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你是孩子吗?还是白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是疯话,极端幼稚!

李渊说,不,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震惊地发现,不是她们有了问题,是我自己有了问题,我还是不会谈恋爱,我无法接受马红马艳两个人,她们彼此不同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我爱了一个,就会失去另一个,我会因为爱不到另一个而遗憾终生。

看来你是有毛病。我摇头。

我是有毛病。李渊承认,杀人那天,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毛病。我现在告诉你原因:这是在我小时候,才六七岁时发生的事。我父亲是一个无能的酒鬼,所以他的一生就是个笑话,我们先不说他。而我的母亲却是我见过的最勤劳的人,但也是我见过的因为勤劳而最变态的人,她的力气很大,能揍得我爹像老鼠一样乱蹿,一只手能提起一桶水来。她几乎整日都在劳动,撑起这个家,但几乎不和我们说话。我得不到她的任何关怀,她也几乎从来不抱我,连帮我穿衣服时都要从头骂到尾。我非常渴望她能安静下来抱抱我,像别的妈妈一样,和我说说话啥的。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独自一人在野外玩时采了很多花,故意放在她梳头发的桌前,讨好她,她却把我的花直接扔进炉膛。我无法与她接近,又强烈渴盼亲近她,于是我沾染上了一个坏习惯:会偷偷地打开衣橱,闻她的内衣。

母亲为此勃然大怒,竟然当众把我像拎小鸡一样拎到厅堂,当着我弟弟妹妹、我爹甚至邻居的面,哈哈大笑把我耻笑了一通,又穷凶极恶地把我屁股打开了花。我爹和弟弟妹妹、甚至窗口上偷看的邻居,也望着我不停地笑。这像杀了我一样。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惧怕女人了。但后来我突然在一夜之间不再害怕女人了。因为我在那时有了第一个女人,我却因此开始了我放荡的生活,直到遇上了马红。

听完李渊的叙述,我立刻明白了他过激反应的原因。郭正亮没说错,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特案例。

李渊突然呼吸急促地对我说:广天,我想见马红!我要见马红!

我说,好,你不要着急,我明天就去找她。

我等不到明天了,当场就给马红打了电话,我说了李渊杀了马艳的事,马红听后一直没说话。我急了,让马红不要紧张,我晚上会过去,到她家商量怎么应对。马红说她等着我。

当我叩响门环时,没人答应。我很疑惑,打了马红的手机,也没人应答。我有些急了,一把却推开了马红家的门:马红赫然躺在沙發上,吊灯还在摇晃,地上扔着被单卷起来的上吊的绳子。我大惊失色,冲上去抱住马红,她躺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脖颈上有两道深深的红色勒痕,可能是吊在吊灯上给摔下来了。她大声咳嗽,表情看上去非常痛苦。我大吼:你怎么能做傻事儿?!

我后悔把李渊的事告诉了她,至少要等我到她家说才比较好。我倒了水给她喝。马红呻吟道:李渊疯了……李渊疯了……

我说,你先别着急,咱慢慢说。

我打通了郭正亮的手机,他带了两个人迅速赶到马红家。等马红稍微安定一些后,他问了一些与马艳相关的问题。马红不知是疲倦还是不想说,只说她和妹妹几乎不来往了,她对马艳和李渊的事也一无所知。

郭正亮说,可是他和马艳来往,还是刺激了你,否则你怎么会寻死上吊呢?

马红脸色苍白地说,我对他那么好!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案件发生已过了一个月,警方仍未寻获马艳的尸体。我对郭正亮说,说不定马艳没死呢?说不定李渊是个妄想狂,他其实根本没杀人呢?李渊最近神神叨叨的,好像不太正常呢。郭正亮对我说,我算给了你一个福利,这是个大案,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脑袋懵懵地来到看守所,把马红寻死上吊的事告诉李渊,他立即伏在桌上痛哭!我叹道,你瞧你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一直劝说马红去看守所看一眼李渊,郭正亮也愿意给她安排,可她就是推三阻四,实际上郭正亮也是为了观察她与李渊的互动,打开一个破案的缺口。我再一次来到马红家,劝她去看望李渊。我说李渊真爱的不是马艳,是你。马红问,何以见得?证据呢?我说,人都死了!他杀马艳不就是怕你发现吗?为了你他不惜杀了马艳,他不爱你还爱谁呢?他爱你不怕马艳知道,没杀你却杀了她,这还不够明白,不够清楚的吗?他不但爱你,而且为了爱你不惜去杀人,你还这么拎不清吗?只有你能救他,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灵魂。

马红怔了一会儿,流下泪来。

马红说,我明天去看他。

李渊住的号室有十二个人,这个待遇原来是市看守所的待遇,普通看守所一间要住三四十人。因为这个看守所临近市中心,分担了部分市看守所的职能,刚好李渊分配进的十号房是关押高级嫌犯的,所以待遇相对好些,不用出去劳动,嫌犯们反而因为不能出囚室感觉更不舒服。李渊睡在通铺靠近厕所的最角落,“新人”还要负责擦地扫厕所。李渊十分用心地把厕所(其实就是一个蹲坑)擦洗得干干净净。一个受贿被抓的“老人”教他怎么擦地:把长裤打湿,像日本女人一样抓住裤子两头跪地拖过来,通铺下面长长的过道,一把就擦干净了。

李渊刚拖完地,就听见看守喊他,说有人来看望他了。他一惊,知道是谁来了。他的心几乎要擂破胸膛。

果然是马红。她坐在会议室长桌的另一边,穿着高领毛衣,李渊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脖子上吊的勒痕。李渊坐下后,全身颤抖,低下头,不敢看马红。

为什么要离开我?马红问。

我没离开你。只是迷了一阵路。

为什么干这傻事儿?

你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妹妹?

马红长叹一声。

我就是为了不离开你,才这么做的。

瞧你说的。马红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合着是为了我了?现在你为啥想见我?我们还有可能吗?要我原谅你,只有一个条件,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希望你说实话,其实现在,你还有选择机会,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是选择我,还是马艳?

李渊喃喃地说,她已经死了。

马红说,我说的是心里,你到底想选择谁?选择我,我就原谅你。选择马艳,我就不原谅你。你找马艳去,下地狱找她原谅你去!

你要我说实话吗?李渊抬头问。

马红轻蔑地笑了,死到临头,还不想说实话?

李渊也长叹一声,说实话,马红,我到现在是真的糊涂了,我脑子一锅粥了,不知道选择谁……因为死人了!有人死了,我更不能乱说了,我被你们俩彻底整懵了。

马红说,我明白你意思了。那我,不会原谅你了。

李渊有些激动地说,我是说我不敢选择了,我也不会选了,我都完蛋了选还有什么意义?你们都很好,是我不好,问题不在你们,问题出在我,马红我也不满意,马艳我也不满意,你,我不满足,她,我也不满足,我现在连自己到底要什么都稀里糊涂了!我根本不值得你和马艳爱,我就是个花花公子,是个流氓,是个人渣!

马红听着,眼睛里泪光闪现。

你别这样作践自己,你也不是这样的。马红掏出纸巾给他擦泪。我不原谅你,不意味着我不能帮你,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我能做的尽量会做到。

李渊突然高声说,你要帮我,把我弄出去!我还不想死!我是冲动犯罪,我没有杀人动机!

马红愣了一下,看着他,说,行,我帮你吧。我也不想你死,我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你死了,我找谁掰扯去?

实际上李渊的担忧有些过头了,因为没找到马艳的尸体,所以郭正亮他们连公安侦察这一关都没法过,更不用说上送检察院了,所以我这个辩护律师实际上也只是预备中而不是正式的。我在家里把整个案情的线索理了一遍,做好了笔记,准备睡觉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手机号是陌生的,一接,竟然是马红的声音。我问她这么晚了打电话是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说,我不是马红。

我立刻就僵在那里。我问,那,那你是谁?她没吱声……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一只鬼从浓雾中渐渐显现一样,脑壳好像要爆裂了。

我是马艳。她说。

我的心脏立刻沉降到地板上!那一刻骤至的濒死体验,让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紧张,我没有死。马艳说,我现在回到了我通州家里,我,需要你赶紧过来,我给你位置。不要报警。

……我心惊肉跳地开车,疯狂驰到马艳的楼下。上楼时我想了想如何对付灵异的事,纯粹属于白想,真要是灵异阿飘,是什么办法也无法奏效的。我站在楼道上,马上要打通郭正亮电话,又按下了,不如自己先看一看究竟。走到马艳家门口,我又害怕了,还是給郭正亮发了一条微信:我在马艳家,她没死,速来!

我叩响了马艳的门。门开了,马艳站在那里。除了发型不同,这对双胞胎很像。当然,马艳手上多了文身。

……喝茶的时候,我看到了马艳脖子上的掐痕。马艳说,她从潮白河里被水呛醒了,并没有断气,反而在水里被呛了才醒转过来。她害怕得一个人跑出很远。一度想报警,但她不相信李渊是真的想杀她。于是她跑到一个闺蜜家里住了,谎称被流氓追赶。一直住到今天。

我听后怔了半天。马艳几句话就把原委说清楚了。我问,为什么突然回家?而且打电话找我?

马艳说,我听到李渊进看守所的消息了。我不想让他承受不该有的惩罚。他是掐了我,但我没有死,他也不是蓄意的。

……郭正亮带着三个干警很快就到了。马艳把跟我说的话又对警察说了一遍。马艳问郭正亮,我现在不想为难他了,我都不计较了,现在李渊可以放出来了吧?

郭正亮笑了,你想得美!这不是你计较不计较的问题,杀人是公诉罪,撤不了的,他杀你,这是事实吧?最少也是杀人未遂!麻烦着呢!他完了!

我对马艳说,你先去看看他吧,如果起诉,到时候希望你到庭作证来帮他。

于是在我的安排下,马红和马艳分别都去看守所看过李渊,而且不止一次,我把她们的探视安排挨个交替进行。马艳的出现,让郭正亮很快就侦察终结了,因为事实终于清楚了:杀人未遂。马艳挺身而出本想帮李渊的忙,结果帮了倒忙,证据反而因此清晰,作结上送检察院了。要不然被害人一直没找到,你能拿李渊怎么办?当然啦,马艳没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出现吧。马红听到马艳没死的消息,在电话另一头哭泣起来。我想:她一定是百感交集吧。

……马红和马艳隔两天交叉来看望李渊。李渊见到马艳时失声痛哭!马艳鼻子酸了,说,哭什么?我不是没死吗?她居然跟她姐姐说一样的话问他: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你到底要选谁?我,还是我姐?你要是选择我,我还是可以原谅你的,到时我还可以上庭为你作证。你如果选择马红,那就对不起了!我不会原谅你。

我不奢求你原谅。时至今日,我要说实话,我是真糊涂了!我不知道要选择你们中的哪一个,或者我才是没选择权的那一个,我根本不配,问题不在你们,在我!我才是出了问题,你们都没错。马红爱我,你给我自由,是我贪心不足蛇吞象。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几天在看守所我想了很多,是我太贪婪了,太无耻了!可是,我真的、真的、真的……他用了三个“真的”来加强语气:真的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对爱这件事,我根本没搞清楚。我完全不懂,彻底无能,所以,我没法选。再说,我是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的人,谈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姐妹俩都要我选,真奇了怪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呢?但是马艳,念在我们有过一场,你还不如想办法帮帮我吧。

我这不是已经在帮你了吗?!马艳突然厉声喝道,猛拍了一下桌子。

……马艳离开后,我对李渊说,你杀了人还让人来帮你?难怪把人气坏!但从你的出路看,你恐怕还得选,这种选择还是有意义的,对审判有好处,这两个女人,你不能全得罪了,你必须至少选择一个,即使得罪了另一个,这个至少还能帮你忙,你如果决定选择,我建议你选择马艳。

李渊突然心不在焉地问我:广天,我有一个哲学问题想问你,是自由好?还是约束好?我一听就愣了,到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个?我说,你,选择马艳好。等审判过了,你选择谁我都不管你了。李渊睁着黑洞洞的眼睛,说,我两个都要,两个都怕,因为要了一个,另一个就会来追杀我,我怕是难逃劫数了。我觉得李渊这是在看守所待糊涂了,脑子兴许出了什么毛病。李渊说,我根本没法选择,对马红,我是背叛者;对马艳,我是杀人犯。我说,唉,瞧把你折腾得……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没心没肺的花花公子,没料到你骨子里是个为难自己的思想家!马红,马艳,她们要能合成一个人就好了!李渊突然诡异地用手指着我,奇怪地微笑起来:你,幼稚了,很幼稚……特别幼稚,无脑,因为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在这个问题上永远过不去吗?是我固执?是我矫情?还是我书生意气?还是我一根筋?走火入魔?不,不,不,非也!

我看着李渊的表情慢慢怪异,越来越担心,他好像真的精神出问题了。

李渊突然站起来,像演讲一样提高声音:非也!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否则,为什么人世间芸芸众生,这么多婚姻失败?崩溃?分离?是当初没说好?山盟海誓,非常严肃啊,怎么后来就不管用了?先前不是好好的吗?不诚挚吗?连为对方死都愿意,为什么后来互相撕咬如仇敌?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现在终于捕捉到了:就在这里,既要怎么样又要怎么样,可哪个爱人能这样,既能满足你这个又能满足你那个,全方位无死角?根本不能!你会问,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宽容一些?大度一些?就像蛋糕,你只分到了一半,失去了另一半,就不能满足吗?我告诉你,广天,分蛋糕可以,婚姻不能!因为人人都想在婚姻中当上帝,这是人的病,治不好的绝症!一定会发作的,到时候你就会以上帝的姿态来要求对方,要求对方像上帝一样完美,自己却像臭狗屎一样垃圾,但永远不闻其臭!我根本没信心做到你说的宽容!我看透了,不能!马红马艳也做不到!你放眼看看,人世间有几个做到了?没有!离婚率这么高,说明什么?说明我的问题对症了!

我被李渊这一通胡言乱语吓住了。

李渊说,广天,理解我为什么为难了吗?我不是流氓,我只是想得深,我是真正想严肃认真地和她们谈谈恋爱的。我只是遭遇到了可耻的失败而已!

他最后说,看来,只有我死了,我消失了,才能解决她们俩的问题。

李渊付诸实施。他也用被单结成绳,半夜把自己挂在窗台栏杆上。因为痛苦挣扎,把别人惊醒了,大家把他救了下来。清晨,郭正亮让我赶紧来看守所,他要提审李渊,我必须在场。我不知道李渊的死活,说,你们不是应该先处理他自杀的事吗?郭正亮骂道,想来就来,不想来就滚。我说当然要来,要来。

李渊并没有大碍,连监狱医院都不必去,在卫生室涂了涂碘酒就好了。我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勒痕,开了句玩笑:现在你跟她们姐妹俩一样了,脖子上都有“勋章”了。李渊看了我一眼,竟然毫无反应。他精神真的出问题了。

接着郭正亮开始提审李渊。他展开一叠卷宗,可李渊连看都不看他,目光朝向窗外,好像我和郭正亮都不存在一样。

郭正亮说,李渊,接下来我说的这一段话很重要,你要有思想准备,可能会颠覆你的认知,你扶好桌子,认真听着,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严格说来,今天我不是来提审你,而是告知你,并且来验证一个事实。

李渊的目光慢慢转回来,盯着郭正亮。我也看着他,郭正亮这是要干吗呢?

郭正亮一字一句地说:你杀的人,不叫马艳,也不叫马红。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我们找不到那个你说的叫马艳的人了,不但她的尸体找不到,人也找不到,甚至连她的户籍也找不到;也没有叫马红的人,这个人也是不存在的,我们传唤马红时她总是以与本案无关为由拒绝我们,后来我们寻找马红的户籍,发现也没有所谓叫马红的人。

李渊愣住了。我一怔,说,那,他遇上的是什么?是鬼吗?

郭正亮说,既没有马艳,也没有马红,李渊,你自始至终只跟一个人交往过,这个人不叫马红,也不叫马艳,而是叫马红艳,就是说,你遇上的双胞胎姐妹,实际是一个人,是同一个人。你的女友叫马红艳,这是连你也不知道的秘密,我估计你从来没看她的身份证。也就是说,马红艳用了两个身份在和你交往,目前我们尚不明了她这样做的动机是为何,但事实如此,证据确凿。

李渊身体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只好双手扶住桌子。

我说,老郭,你是在开玩笑吧?你在吓唬谁呢?

郭正亮严肃地说,据我们调查,马红艳的父母确实离婚了,母亲死后,她平常住在朝阳她母亲的旧房子里,周末回到通州她父亲留给她的房子,也利用周末帮人遛狗看孩子照顾老人,赚一份外快。所以,你在朝阳家里相处的马红是马红艳,你在通州相处的马艳也是马红艳。她一个人扮了两个角色,故意在你面前装成了两个人,分别和你交往。

李渊把头伏在桌上,一言不发。

我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们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案子,刚开始也不相信。郭正亮抖动卷宗,但后来我们发现,马红艳这样做的可行性并不难,甚至非常簡单,她手中所谓马艳的手机其实是她自己的另一个手机号,你联系马艳实际就等于联系她而已,那她就以马艳的身份与你联系和交往。她只改变自己的妆容、发型和穿着,手上的刺青是贴上去的,马红和马艳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故意做出来给你看的,时间转换上也完全能做到严丝合缝。目前我们尚未弄明白马红艳这样做的动机,但她并没有因此导致犯罪,所以我们也无法追究她的责任,但她现在至少承认了马艳也是她,这样她就与案情相关了,我们就能传唤她并搞清楚这个动机了。犯罪的不是她,还是你。

马红艳脖子上所谓上吊的勒痕,主要来自你手掐的伤痕。她从犯罪现场逃离后迅速回到了朝阳的家,并制造了上吊的假象来混淆身份。当她来探望你时,你请求她帮你脱罪,她答应了,她的方法就是让马艳重新活过来,并赦免你。所以,李渊,你现在仍然是杀人未遂罪,只不过被害人叫马红艳。这个特殊情况并没有改变这一基本事实,我建议你好好交代,和盘托出,让案子尽快结案。

听完这段话,我已经肝胆俱裂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走向诡异:李渊可能是受惊过度,他的嘴紧紧闭上了,再也不说话了。适得其反,这效果让郭正亮大失所望。

我去找了马红,不,马红艳,她却陷入了痛苦,求我一定要救救李渊。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甚至都不想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这样来折磨我那个风流倜傥实则脆弱不堪的老同学。我对马红艳说,你做的事自己兜着吧,这事情太诡异,我解决不了。马红艳说,你就跟郭警官说,都是我不好,是我这样做刺激了李渊,才导致他所谓的出轨并且动了杀人之心,而我这样做也有我的原因,我的苦衷!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我害了李渊,可我也是被人害的。我听了没好气地说,第一,李渊没有出轨!他出什么轨?他出的哪门子的轨?出来出去不还是你吗?!第二,我干吗要成为你的传声筒?你不是认识郭正亮吗?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冷了马红艳好几天,这个案子我也真是不知道怎么辩护下去了。四天后郭正亮打我手机,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马红艳举报了她自己的父亲马明光,检举了当年马明光杀害她母亲的犯罪事实,称马明光逼迫女儿保守秘密十几年,严重损害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导致自己人格分裂,从而欺騙李渊,致其犯罪。马红艳说她患有精神病上的“双重人格”。现在,她父亲已被羁押,就和李渊关在同一个看守所。

我立即赶往马红艳家里,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父亲居然还活着。马红艳说,他一直活着,我要说清楚我自己的事。要救出李渊,就一定要先说出马明光的事,是他杀了我妈,也害了我,我才患上了双重人格症的。我说,你不怕你爹被抓进去吗?马红艳说,我希望他越早进去越好,但我被他困住了,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现在终于到时候了,不过我还是算过时间的,我以为过了追诉期了。我叹,杀人是公诉罪现在早已没有追诉期了,你不知道吗?马红艳眼含泪光,说,这老混蛋也该受受苦了!

得,你也为他当律师吧。规定一定要家属指定律师,他只有我一个家属了。马红艳最后道。

我说,举报人替嫌犯请律师,你们家这够乱的。

马红艳的父亲马明光和李渊关在同一个看守所,而且还是隔壁囚室,这是出于郭正亮的安排。除了每天固定有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们能碰面,最近还有每天下午两小时的室外拔草的机会,这种透气的待遇本来是轮流来的,但李渊和马明光却每天都能出来拔草,这也是郭正亮的安排。李渊用了一个星期来接近马明光,直到马明光彻底相信了他是女儿的男友,了解了他的目的,但马明光仍然不愿意对女儿的事多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午,李渊说,马红艳告诉我她这么做是因为得了一种叫“双重人格”的精神病,可是我查了,双重人格不像马红艳这样似的,双重人格是自己无法控制角色转换,是说来就来的。这时,马明光抬头了,看着李渊说:她没这毛病,但她确实是以两个人的身份活着的,我被她骗了七八年,她一会儿是我女儿,一会儿是女儿的闺蜜,女儿对我很客气,闺蜜代她训斥我无德,后来我才知道,这全是她一个人演的。她就是爱演。但我要说的是,既然我今天已经进来了,我就把过去所有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倒给你,你有机会就转告她,我认罪了!错全在我,责任全由我一个人担,我不配做父亲,我就是个人渣!我老了,我们的恩怨也该结束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利用每天下午拔草的机会,马明光向李渊吐露了他隐藏了许久的秘密。

他对李渊说:自从她母亲死后,马红艳就开始和人斗狠,她没有举报我杀了她母亲,我还以为是父女的感情让她这样做的,殊不知是她精心安排好的漫长的复仇计划的开始。表面上她是一个容忍和原谅了父亲的女儿,实际上是一个复仇女神。复仇女神是由她的“闺蜜”扮演的。导致女儿所谓双重人格的发作,是因为我杀了她母亲,即使我当时是冲动杀人,但我丝毫没有逃避责任,是马红艳没有报警。当时女儿看到我把她妈推下楼时,她被恐怖的场面吓得不敢吱声。此后她带着这种压抑长大。我无法向她解释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是一时按捺不住恐惧,因为她妈要把我的丑事拿到我当副院长的医院去说,让我身败名裂。当时我正考核升任院长,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一时冲动,就在马红艳的眼皮底下把她妈从阳台上推下去了。

我为什么会做出丑事?因为她妈从来没爱过我。可我能向女儿解释吗?她才十三岁。

我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当上三甲医院的院长是小时候的我不敢想象的。我父母双全,但相当于孤儿,我父亲酗酒,一直在外面跟女人鬼混,根本不顾家,也不管我,我到底上几年级他都要想半天才想得起来。每个月我去管他要生活费,他基本不给,有时会给上一点,我马上揣了狂奔去粮站买米,先保住有饭吃。我妈不得不忙完地里的活又去帮人洗衣服,困难时甚至卖过血补贴家用。十六岁我考上了西北航空大学,因为肝炎休学一年,一年后我要复学,我爸却不让了,他不想再负担我的学费,说怕我肝炎再发会浪费钱,我居然就这样辍学了,回林场扛木头。我恨死了父亲,于是一直想出人头地。我干过中医学徒,放过木排,去城里收过粪便。我发誓要重新考上大学,结果我靠自学,重新考上了医学院的研究生。在此之前,我靠自学在家做试验,制造成功了无毒洗衣粉等等,取得了十几个专利。

我妈也不怎么爱我,主要是她太忙了,不想跟我搭话。这个可怜人是累死的,有一次去卖血,抽完血,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人就这样没了。我从小就没被爱过,也就不会爱人了!我只好跟我父亲过,小小年纪就要做饭给父亲和他的姘头吃,他们却动辄打骂我,说我是吃闲饭的。所以,我一直想出人头地,证明自己给父亲看,让他后悔!

父亲最后死于一场车祸,这是他的报应。通知我时,我正参加大学毕业典礼。父亲没来,他喝瘫了,横穿公路被车撞了,车辆肇事逃逸,恰好被我一个亲戚看到,通知了我。我赶到现场时,父亲还没咽气,半个脑袋血肉模糊,盯着我,呼唤我的名字,要我救他。我就坐着看着他,让他慢慢死去,我是医学生,摸摸他的脉搏不跳了,随后才报了警。我一度内心自责,但随即又轻松自在了,我的理由是:我没杀他,我和他只是路人,路人怎么会帮助他呢?他死,是咎由自取,跟我无关。

我是省里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这时我遇上了马红艳她妈,她是杂技团演员,我们是在养老院的一次义演现场认识的,当时她们杂技团日薄西山,她想调到我们医院工作。我说你只会翻筋斗怎么在医院工作呢?工作没换成,一来二去我们谈上了恋爱,她因为傍上了我这个主任大夫感到很高兴,我们相处也不错。可是很快就显出了不和谐,我整天都很忙,她却几乎不用上班,闲得无聊,说我不爱她。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爱”这个劳什子,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以为只要赚足工资和奖金就行了。结果她很不满足,开始天天唉声叹气,不断抱怨我没有爱,也没有情趣。她的话好像是提醒了我似的:我马上发现我其实根本不爱这个女的,她只不过长得比较漂亮而已,除此一无是处!现在我连喜欢她都说不上了,当然现在我知道了,我这个人确实不会爱人,我没有这种感情!我的父亲没给过我,也没教过我。老婆越来越抱怨,我就越来越讨厌她。后来她开始有家不回……我迟钝到半年后才发现,她早就和她们杂技团的副团长勾搭上了,当的还是第三者。我曾做过多次努力,想让她回头,但她不肯。后来我决定报复,我也发展到经常不回家,就住在办公室,女儿来看我,有时住在办公室,她就污蔑我和女儿关系暧昧,当然主要还是污蔑我和护士搞男女关系,竟然要去医院告我!我们大吵起来,一冲动,我就把她推下去了,但女儿没告发我,这事就以自杀结案了。

……李渊听完马明光的叙述,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写信托我带给马红艳,把她父亲的话简要重复了一遍,说,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甚至说你父亲已经死了?马红艳终于回信了,她的信中说的几句话,几乎把李渊震晕过去!

她写道:……这个男的在說谎!他是个骗子!他并不是因为我妈要揭发他搞外遇而杀了我妈,而是因为我妈要把一个惊天秘密公之于众,他才残忍地把我妈推下阳台。这个秘密就是:我爸自从我妈和杂技团长好上后,他就开始骚扰我,我那时还那么小。

从那时开始,他就格外地对我好,我非常紧张,非常害怕!我不但怕他,还怕我妈骂我,因为他故意在我妈面前对我好,亲热地抱我,亲我。刚开始仅仅就是要和我妈争夺我,以此来气她。然后,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对我亲昵。我妈气得发疯,要跟他离婚,可他就是不离,拖着我妈,折磨她。直到他侵犯我被我妈发现了。她威胁要公开这事,逼我爸离婚。我爸害怕,同意了。于是,我跟母亲迅速搬离了通州的公寓,搬到到了杂技团宿舍住,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直至今天,我都没有完全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亲女儿下这样的毒手。我能理解我妈不爱他,我对他也恐惧到了极点,直到我蜕变成真正的我,开始反抗。他说他折磨我,竟然是为了向母亲复仇,你说这是哪门子魔鬼道理、歪理邪说?这是我后来怒斥他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时,他亲口告诉我的。我为什么要成为父母仇恨的牺牲品?这个男人不是人,连魔鬼都算不上,他就是一只不明不白的妖,妖怪!他不配在这世上活着!他死有余辜!我没让他这么快死,我没举报他,就是为了折磨他!现在,他可以死了!你要是方便,替我在里面干掉他这个老王八犊子!

李渊本来读到全身颤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掐死马明光,但信末马红艳话风突变,让他不寒而栗!他觉得气氛突然变得诡异……当他把以上的事实转述给我,他看着我说,广天,这是怎么啦?我是遇上了鬼了吗?这一家子,是什么物种?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挑选我进入这个家庭?或许我只是在做梦?做噩梦?

我说,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事实。我是律师,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事并不独特,只是恶心罢了。没有爱,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看,马红艳为什么会那样对你,至少我们明白一半以上的原因了。

自从马红艳一人扮两角的事被李渊得知后,她就再也不敢去看望李渊了,甚至整整一周时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怕她想不开,于是带了酒菜去探她,和她喝到半夜。她告诉我,马明光就选择对他有利的说,以下是从她的角度,披露出的事情的另一面。我想,兼听则明吧,有利于还原真相。我决定把马红艳说的,也转告给李渊。

马红艳说……我对李渊做的所有事,我都认,我承担下来。我知道我的性格坏掉了,让李渊受苦了,这都是马明光害的,我被他毁了!他是禽兽!我确实在复仇,我逼这个禽兽跟我签了一个合同,折磨了他十几年,我因此得到一种复仇快感。这导致我心理畸形了,变成了一个两面人: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替我仗义执言的我的闺蜜,为了我的权益跟他干仗,打了他十几年,前两年他才知道那个闺蜜也是我。后来我又以两个人格和李渊交往,却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习惯,我非常害怕得不到李渊的爱、得不全李渊的爱,我没信心完整地和他交往,总觉得自己有哪一面惹他不喜欢,我也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于是我只好分裂成两个反差很大甚至完全不同的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抓得住他。当然,现在我失败了。

说回我爹,他是个怪人,万人里挑不出一个,绝顶聪明,却是个怪胎。他说他是被他爹害成这样的,我信,但不原谅他!他这一辈子极端自私,眼里根本没有我和我妈。他除了医术精湛,还会发明各种各样的东西,尤其是化工方面的,他在宿舍一楼后院围了个工棚,天天执迷于研究和发明各种东西,光洗衣粉就发明了十几种,卖了十几个专利,可我和我妈没见过他卖专利的一分钱,他全部投入到扩大研究和发明中去了。说白了他就是完全不管我们的生活,我妈连换条裙子他都舍不得,当然就留不住她了。她根本不爱他了嘛。

但我要公平地来谈论这俩货,我妈也不是啥好人,我对妈也很无奈,这也是我不愿意把过错全归于父亲的原因。这个好吃懒做的前杂技演员也不是什么好鸟!老公忙得要死,她闲在家却天天只喊寂寞!我爹当然也不怎地,但是是她先出的轨!对,是我妈先出的轨。我爹一直忍着,想她能回头,但女人一旦出轨是很难回头的,于是我父亲开始担心连女儿哪一天也会被拐跑了,便开始抓住我。刚开始马明光并没有侵犯我,他只是怕我跑了。

说回我母亲。我妈的身世比我父亲还不如,父亲是他爹不管他不爱他,我妈干脆是个孤儿,福利院长大的,父母双双死于车祸时她才五岁多一点。她孤独一人,无依无靠,在孤儿院是孩子头,爬树掏鸟是一把好手,因为身体柔韧性极好,不到十岁就被照顾招进杂技班,很快成为尖子。她人长得很漂亮,你们说我很美,可我不及她一半好不好?但她亏在受教育不够,老是在人生选择上犯迷糊,很容易轻信,意志又薄弱,跟了我爹后以为嫁了个医科高才生和名医,从此可以吃香喝辣,结果碰上了我爹这个怪咖,根本不会哄女人,也不会爱女人,她立即就变得极度烦躁,野性就爆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人非常羞耻,我难以启齿,就简单带过吧:我妈后来靠威胁马明光就可以拿到他的钱了,但她也不想离婚了,因为她要把他的钱榨光。我妈竟然因为这个目的出卖了我,一直压着我被马明光侵犯的事不报警,甚至还跟我说“家丑不可外扬”,否则我和她都会失去经济来源,让我忍受几年后就搬出去住!这就是我的亲娘!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后来她年老色衰,被那个团长抛弃了,失去了依靠,就威胁马明光把钱统统拿出来,马明光拒绝了,她就威胁报警,两人发生冲突,马明光就一下把她从阳台推下去,我妈就死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这是一个什么家庭哪!我连回忆它都想呕吐!

……但我知道,我也被污染了!我妈死后,我一边长大,一边学着我妈那样如何算计马明光。到了他退休那年,我觉得机会来了,马明光退休后像打蔫了的茄子,须发全白。有一天晚上我操起拖把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说我要搬出去了!我威胁要报警,把他杀害我妈的事告发出去。他竟然哭了!他老了,弱小了。我逼他订了一个合同,开始折磨他。这个合同不是小孩过家家那样的,是我找人写的,合同中要求他每年要给我五十万元人民币。这老狗一边流泪一边把合同签了。好几年后我才弄清楚这种合同是没有法律效应的,不知道这老家伙为什么装作不知,每年按时交纳五十万元给我,这就是我不缺钱的原因。但他退休后靠工资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钱,于是开启了他的悲惨人生:他被逼无奈在退休后自己开了一个诊所,一直工作,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身上有七八种慢性病,什么肺气肿、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还因为并发症割掉了脚趾头,拄着拐棍坚持上班。他一直工作到七十多岁,直到我这回把他弄进监狱之前他还在工作。

有时我生出恻隐之心,但很快就坦然了,我知道这老家伙对合同没有法律效应的事装作不知道,只是为了赎罪罢了。既然他心知肚明,那就说明我做得并不过分。他做的是禽兽不如的事!不过我开始以温和的姿态与他来往,慢慢地重新变回像一个女儿一样,好像已经原谅了他一样,逢年过节还会和他一起吃个饭;但那另一个我,就是“我的闺蜜”,却经常警告他,教训他,咒骂他,威胁他。这老家伙居然信以为真,直到前两年他才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就是我一个人而已。是的,我变异成了两个人。

……我最痛苦最后悔的是:我在李渊面前,也变成了两个人。我是不愿意这样做的,我是爱他的呀,怎么可能欺骗他呢?我爱还来不及呢。但我知道我这个人不正常了,被我这一对爹妈毁掉了!养残了,教坏了!我已经不会用正常女孩的思维过日子了。我不敢谈恋爱,不敢接触男人,我一碰男人全身就僵硬,直到遇上李渊。他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看上去非常有经验,他有办法让我不紧张,但又不像个花花公子,反而目光清澈明亮,饱含深情!这多奇怪啊,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呢?我当然就疯狂地爱上了他!这一年多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我觉得我黑暗的过去全部被李渊揭开丢弃了,就像火车经过冗长黑暗的隧道,突然冲入光明的未来!

但很快地,我又开始恐慌了:我全心全意、尽力地爱李渊,可能正因为太用力,好像吓着了他,我们开始出现了裂痕!我很怕会失去他,害怕到如丧考妣,就像末日将至!我只好故伎重演,开始在他面前构建两个女孩,就像在我爹面前一样:一个是我马红,一个是我妹妹马艳。不,错了!实际上我不是后来才建立两个人的,是一开始就以两个人来面对李渊的,因为我根本没信心去得到眼前这个完美男子,他是那么挺拔英俊又多情真挚。所以我先出示“第一个人”,叫马红。另一个我先藏在后面,叫马艳。如果马红失败了,还能有马艳替上。我不像普通姑娘,我不正常啊,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根本没有信心,从小就没得到过爱,急切地需要异性的爱,能建立一个自己的小家庭。我几乎快实验成功了!

最后,我失败了!遭遇了可耻的失败!对,很可耻。

当我向李渊详细转述马红艳的遭遇之后,仿佛点着了一个火药桶。李渊在一次放风拔草的时候,把马明光叫到仓库后面,猛揍了一顿,当场打断了他三根肋骨,并造成气胸。马明光被送到监狱医院治疗,通知唯一的家属马红艳前来医院护理,遭到马红艳的拒绝。郭正亮竟然脑洞大开,勒令李渊将功补过,去监狱医院护理马明光。李渊问马明光,你怎么不去死呢?马明光气息奄奄地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打死我呢?我也不想活了!

我在医院与马明光会面,商量辩护的事情。马明光求我一定要帮他辩护好,争取宽大处理。李渊讽刺地问,你还有脸出去见马红艳?马明光说,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还要出去挣钱,我还没有还完我女儿的钱。我叹了一口气: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李渊不吱声了。在我离开时,李渊说,其实我不恨他,我知道他在赎罪,我是替马红艳出一口气。我说,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马明光在住院四天后病情突然转为危重,气胸并发心脏衰竭,原来是癌症末期的恶液质病征。医生发了病危通知书,准许李渊给马红艳打电话,让她赶紧到医院来见最后一面。我赶到马红艳楼下,要载她进医院,她说她正在教孩子们武术,要等到下午下班。我等到五点半才赶去接她。马红艳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慢吞吞地下楼来,这我也理解,但马明光毕竟快死了,我催她利索点,她说她总要化个淡妆吧?

我们赶到医院时,马红艳突然说肚子疼,要先在楼下花坛边坐一阵子。我意识到她是故意的了,就不说什么了,陪她坐着,说,你要聊什么,聊多久都可以。马红艳说,你知道吗?我用合同把老家伙整整折磨了十几年,他忍了十几年,以为自己在赎罪,可是我告诉你,什么用也没有!到现在,我照样恨他,一点也没原谅他!我说,时间那么久了,就让它过去吧,你还能一辈子支棱着不成?马红艳说,每年过年我还是跟他过的,我只是想提醒他,我还在盯着你呢。有一年除夕老家伙当着我的面哭得稀里哗啦!我却丝毫没被打动,只觉得好笑。但我经常去我妈墓前,我妈也是不负责任的坏蛋,但她至少没故意伤害我,她主要是伤害她自己。我在她墓前唠嗑,主要唠的是老家伙,我说我正折磨着这老狗呢!我要像一盆炭火一样一辈子都顶在他头上,让他生不如死,因为我一直以为复仇是对我最大的公平、补偿和疗救。直到遇上李渊,和李渊恋爱失败,我才渐渐明白:这复仇对我根本没用,没有任何疗愈作用,就像老家伙给我钱来赎罪一样,对他也没用,统统都是无用!我不会恋爱了,我已经不行了,我已经生病了,我不会爱了,也不会被爱了!

我说,那你现在为什么不上楼?他恐怕现在正在苟延,随时都能断气——李渊给我打电话,说马明光正在抢救。

不,我不上去!马红艳生硬地说,她的脸涨得通红: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该哭吗?我哭不出来!我该悲伤吗?我也没有,非常尴尬!不行,我不能上去。

我为什么要在李渊面前分成两个人?因为我没有信心啊!我的信心被这老王八蛋彻底摧毁了!我现在变得要么根本恐惧恋爱,要么抓着李渊不放,直到把他吓跑,都是这老王八犊子害的!

你一直在说我我我,从来没说说你觉得李渊如何?我问,如果马明光害你,那李渊就在救你,你为什么不体谅一下他?不要那样的逼他呢?

李渊驾驭不了我。马红艳望向天空。他还是个孩子,没能力帮我这个老灵魂!他既还没习惯约束,也还没习惯自由,他还是懵懂小孩,还没有长成身量,无论是马红还是马艳,他都应付不了。在这之前,我永远是分裂的。哪天他自己完成了这个过程,能把这对孪生姐妹合一了,就能轻松驾驭我了。他的完全之日,就是我的完整之时,可我等不及了,我没那个命!我很累了!天上再见吧。

……直到马明光断气二十分钟后,马红艳才姗姗来迟,到太平间坐到了马明光的面前。当她望着那个因癌症瘦成一把柴禾的老男人时,李渊和我都注意观察马红艳,她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李渊问,你是故意等他断气才上来,是吗?马红艳说,那又怎么样?李渊说,我还没问你呢,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连累到我身上?你为什么要扮成马红和马艳?很好玩嗎?你折磨完他还不够?还要折磨我吗?马红艳说,是,要跟我好,就必须得过这一关。我不是在玩你,是我自己困惑,我们这婚姻如果要过下去,那怎么样才能不像我爹妈那样,过得那么狰狞?我不过是害怕而已,不得不变成两个人:一个去竭力争取,做到最好,处处努力也处处要求对方努力;另一个是放任不管,给对方最大自由,自己也不管,随波逐流,我倒要看看这两种方法到底哪种会成功。李渊喊道:你他妈的是什么怪物?这还能做实验的吗?马红艳说,结果是,两种都失败了!当你抱着马红痛哭时,我得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因为你最终还是抛弃了妹妹,选择了我,我好像是赢了!不,是任何一种情况我都能赢,我是躺赢!因为我既不是马红,也不是马艳,我是马红艳!可我没能高兴多久,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杀人!

我被马红艳的叙述吓得不敢吱声,我想,她多像她的怪物父亲啊。

马红艳继续道,我绝望透顶了!从通州逃回来,马上上吊!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他,这老家伙第一次到我家,是他把我救下来的。他来找我,是准备去自首的,但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要变成我举报他。不是他不想自首,而是要把检举权还给我,他劝我去举报,因为他已经癌症晚期了,他是在求我了结这段恩怨。

他问我,女儿,我们的账能清了吗?我胰腺癌三期了,活不了太久了。

我说,你做梦!

李渊突然发作了,腾地站起来:马红艳!你和他有什么不同?你被他伤害,然后你就去伤害别人?你跟他,一路货!连遇到的事、作出的选择都是一模一样的。当年他爹被汽车轧了,他坐在他爹身边,硬是拖了半個小时才报警,硬生生地把他爹拖死了,你这不也是一样?硬是不上楼,连临终一面都不见!硬生生地拖到他断气后,你才上来。你和他有什么不同?你们是一样的!

马红艳表情扭曲,脸色雪白!我连忙制止李渊。马红艳站起来,扬起右手猛扇了李渊一记耳光,抓起包冲出了门。

我对李渊说,你胡说些什么啊!不是她上法庭证明你是被她激怒冲动才犯罪的,你能才判两年半吗?

李渊脸色苍白地喃喃:别给我摆谱了!受害者就天然是好人了?就可以欺负人了?想得美!冤有头债有主,你被一个人欺负就能怪全世界?全世界都得罪了你?没门!

……李渊服完了两年半的刑期,在一个大雪之夜被接到了我家。我们吃着伊比利亚火腿,喝着陈年干红,聊了整整七天。在李渊整个服刑期间,马红艳再也没去看过他,他也彻底对马红艳死了心。在这七天七夜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对李渊说,你就不问问马红艳怎么样了?李渊全身一震,立即噤声了。我说,我还记得我和她一起去埋葬她的父亲。她还是把父亲埋在了母亲相邻的一个墓穴,临走前马红艳说:我每年清明节还是会给你们上坟扫墓的,认你们是父母,至于你们自己的事,时间有的是,你们就自己慢慢掰扯吧。李渊仍旧全身僵硬,不吱声。我叹了口气,说,马红艳,她娘,马明光,包括你李渊,你们这几个人没一个靠谱的,没一个安排好了自己的生活,全是邋邋遢遢,左支右绌,进退失据,我没法说谁对谁错,没一个人好,没一个人坏,各人都有伤痛,各人都有原因,这等于没原因?这等于没责任?显然不能这么说。但你找谁算账?找谁拼命?找谁都不行啊,都不对啊,自求多福吧。我拿起桌上的一本卡夫卡选集:就像我读过的卡夫卡,他暗示我们,不能指望用心灵来拯救我们自己,甚至不能使我免受自己的伤害。

李渊终于问了,她怎么样?

我说,当年你在医院太平间把马红艳骂走之后,马红艳踉踉跄跄地奔出医院,摔在花坛边。两天后,她再一次试图自杀,但后来中止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孕了?李渊的目光射向我,像一根灼热的铁条一样,我有儿子?

我说是。李渊浑身颤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马红艳不知道你认不认。她仍然没有信心。

李渊捧着脸,抽泣起来。

不过,她可能会来看你。

夜深了。雪块打在窗户上,咣当咣当地响。风夹着雪在外面呼啸。

这时敲门声响起。我们支楞起耳朵,清楚地听见了有人叩动门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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