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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地球上最遥远的距离

2024-01-12范童心

山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西语拉美诗人

范童心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是最鲜活生动又内涵丰富的语言形式,想要了解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文化,读诗是一种快捷且令人愉悦的途径。拉丁美洲在地理上是全球距离中国最远的地方,西班牙语也是一种和中文截然不同的语言。因此,相比世界其他地区的经典作品在中国的流行程度,有很长一段时间,拉美文学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都是神秘而陌生的存在。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学大爆炸”震惊了世界文坛,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优秀文学作品也在中国收获了众多的粉丝和追随者,甚至影响了数位中国当代文学大家的创作。“文学爆炸”带来的震撼和影响,至今仍在延续,近年来国内陆续译介出版了拉美作家的文论、随笔、访谈等。然而,诗歌与叙述性作品相比,却较少被重视,其中还有很大比例是从英语转译的。作为一名译者,同时也是一名在拉美大陆生活了多年、有幸近距离接触到拉美作家和诗人的读者,我认为自己有义务为中国读者们介绍更多的当代拉美诗歌。此次感谢山东文艺出版社提供的宝贵平台,我们精心挑选了六位来自拉美的优秀当代诗人,将他(她)们的作品从西班牙语直译结集出版。看到这里的读者们,想必你们已对诗人们的作品有所认知和解读了,我就在这里分享一下自己亲历亲见的他(她)们,希望能有助于大家的阅读,这亦是我人生中值得纪念的宝贵经历——

伊达·维塔莱(Ida Vitale)是本书中年龄最大的诗人,来自乌拉圭,生于1923年11月。所以毫不夸张地讲,她已经是一位百岁老人了。她因2018年的塞万提斯文学奖被西语世界的读者所熟知,其实她在此之前早已获得过很多奖项,著作更是数不胜数。我在2022年的墨西哥蒙特雷国际书展中听过她的讲座和朗诵,还有幸跟她共进午餐,陪她一起出席了几场活动。当时的她思维敏捷,妙语连珠,演讲不需要看稿,回答观众的随机提问无比风趣幽默又言之有物,而且走路竟然不需要人搀扶。那时我陪着她一起坐在主办方安排的车里,她一路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新奇的景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小孩。记得当时的最后一场活动是在公园里栽下一棵以她命名的小树,她还偷偷跟我说,今天特地穿上了舒服的运动鞋,她也想亲自拿铁锹挖几下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身边是一个十几天后就要过九十九岁生日的人。但我们到达时,树早就栽好了,她的名字被镶嵌在一块小铁牌上立在一边,现场都是严阵以待的欢迎的人,很多读者从远处自发赶来等着目睹她的风采,还来了好几位重要的政府官员和大学校长,她也只是谦虚地笑着打趣说这阵仗太夸张了自己受宠若惊,并和善地配合每一个要求合影签名的粉丝。她的一生称得上颠沛流离,曾经在军政独裁时期流亡海外,并多年旅居美国,直到比她小十几岁的第二任丈夫过世后才搬回故乡蒙得维的亚。但从她的诗歌中,我总能读到一种平和的力量,是时光沉淀过的岁月静好,是阅尽千帆后的温柔坚定。

葛莱茜拉·马图罗(Graciela Maturo)来自阿根廷,我们是几年前在美洲最大的文学活动——哥伦比亚麦德林国际诗歌节上相识的。当时我在协调组织一场朗诵,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听到了一个能让全场安静下来的声音,音量不大,轻柔舒缓,但让人不由得去仔细聆听其中的含义。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娇小的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如少女一般可爱,身旁主办方的负责人跟我说,一般的诗人都是站起来朗诵,但这位女士已经快九十岁了,所以请她全程坐着。活动结束以后,我去找她聊天,说刚才没有全听清楚,能不能把您朗诵的文稿给我看看,她亲切地送了我一本诗集还签了名,问我的名字怎么写,夸我的西班牙语说得好。听说我从中国来,她激动得不得了,说自己很喜欢中国文化,而且很久以前在大学里带过一名来留学的中国男生(后来我也认识了这位留学生,竟然是著名的西语翻译家林一安老师)。后来的故事估计你们也猜到了,我拿起了她的诗就没能再放下,原本以为这么大岁数的人很难远距离沟通,但她每次都及时认真地用邮件回复我在翻译中的问题。我的译文在杂志上发表后,不但让她收获了不少中国读者,还得到了卡丘诗歌奖的肯定。我们在生活中也成了好友,我到阿根廷参加文学论坛时还专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的家里拜访过。已年逾九旬的她仍然身体硬朗,热情地给我看她从前跟科塔萨尔、马尔克斯等大咖们的合影,还有她五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照片。我和她的女儿和孙女也成了朋友。她的诗歌中有一种水一般的柔情和浪漫。我想,创作时的她既是母亲,又是女儿和爱人。

卡洛斯·特鲁希略(Carlos Trujillo)是一位来自智利奇洛埃群岛的诗人。他在海外游历了半生、在美国高校任教多年之后选择回到故乡定居。他是本书中唯一一位我尚未谋面就拿到了翻译授权的诗人。当初除了代表智利诗坛最高成就的聂鲁达国际诗歌奖以外,是莫言老师的几句话成功引起了我对此人的兴趣——是的,就是获得诺贝尔奖的莫言老师——他在2019年出访拉美期间曾到这位诗人家中做客,那是天涯之国中一处遗世独立的岛屿,上面风景绮丽,还流传着很多鬼怪传说。在莫言老师口中,这位诗人和善质朴,住在海边森林中的木房子里,他太太做的菜特别好吃。这不就是梦想中面朝大海归隐田园的生活吗?他的诗歌会不会也这么美好?怀着这样的好奇心,我通过智利前作协主席拉蒙先生要来了他的联系方式,有点忐忑地询问能否尝试翻译几首他的诗歌,他很快就回复了,并给我发来了许多作品,还认真解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甚至朗诵了其中的幾首与我交流。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考,有些甚至与中国古代老子和庄子的道家思想异曲同工。其中我最欣赏的是他的代表作《涂鸦》组诗,读时感觉得到海风扑面而来,雄浑的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仿佛太平洋最绚丽的日落就在眼前。我们此次也把这组作品全部收入了书中。

马加里托·奎亚尔(Margarito Cuéllar)是我翻译的第一位诗人,也是我相识并共事多年的好友。我们算是同事,都在墨西哥新莱昂州自治大学工作,但是分属不同院系。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多次文学活动、一起编译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诗歌双语合集《海上的霞光》,每次有中国诗人的作品在拉美出版他总是第一个认真阅读,还不遗余力地帮忙宣传。他和太太结婚时,我是四个见证人之一(在墨西哥注册结婚需要四个见证人现场在公证书上签字,婚姻才合法生效)。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和太太邀请我一起去他们海边乡村安静的小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他的太太说过,我一个人住在国外不容易,可以把他们当作家人。我们初次见面是我代表学院主持一场中国诗歌分享活动,他是嘉宾,当时我还不知道此人这么有名,就觉得是个其貌不扬的大叔,但说话语速极快,观众不是大笑就是鼓掌,特别捧场的样子,我在一边很怕自己翻译的速度跟不上。后来跟他聊天,他告诉我自己不久以前刚刚去过云南,特别喜欢中国的风土人情,给太太(那时候还是女朋友)买了一个熊猫玩偶,还写了好多诗。我当然得要来看看,一看就惊呆了——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待了十几天,竟然能写出这样的诗歌,我怎么能不翻译成中文让他的中国朋友们看看呢?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翻译诗歌的经验,但奎亚尔本人毫不犹豫就把授权给了我,还说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随地找他。于是,尽管平时工作都很忙,我们还是经常约在午餐过后上课之前或者某场活动中间休息的短暂空档见面,他无比耐心地回答我各种各样的刁钻问题,还顺便给我科普了很多西语语法和词汇知识,包括后来认识的很多西语作家都是他引荐给我的。可以说,他是一位把我带进西语翻译界的伯乐和师长。这些年来,我在不少报刊杂志发表过奎亚尔诗歌的译文,他也保持着平均一年拿一个国际大奖的速度,而他们新家里的熊猫也已经发展成一个家族了。

塔露拉·弗洛莱斯(Tallulah Flores)来自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港城市巴兰基亚。我和她也相识于某一年的麦德林诗歌节,当时我带着来自上海的诗人赵丽宏老师参加一场图书馆中的朗诵,她恰好也被安排在了同一场朗诵,两位诗人的朗诵都得到了阵阵掌声。在回程的车上,她热情地跟我们聊天,说之前对中国诗歌的了解还仅限于古诗,没想到中国的当代诗歌同样精彩。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给她分享了更多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她作为巴兰基亚加勒比国际诗歌节副主席连续三年通过我邀请了中国诗人参加。有一年在诗歌节中,除了为中国诗人们担任翻译,她还安排我去一家当地的公立小学教加勒比海边长大的小朋友们跳中国舞。一天的活动之后,她带着我和几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们到了一家当地人聚集的热闹酒吧跳舞,说是想让我们体验一下纯正的哥伦比亚民族风,真的没想到她跳舞跳得特别好。除了写诗以外,塔露拉也有多年翻译诗歌的经验,参加巴兰基亚诗歌节和麦德林诗歌节的许多作者只能提供英语版,而朗诵和结集出版都需要使用西班牙语,她为最后优质的西语版成品贡献了不少力量。所以,我们作为作者和译者之间的沟通一直特别顺畅,有时候我的问题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提供了精准的解释。阅读她的诗句时,我能体会到那种对生命中细微之处的观察与感知,其中有美好也有疼痛,能写出这些文字的人,必定经历过丰富的人生,还有一双比常人敏锐的眼睛。

卡洛斯·厄内斯托·加西亚(Carlos Ernesto García)来自中美洲的小国萨尔瓦多,他已经在西班牙定居多年。我们也是在一场国际文学活动中相识的,当时已经是闭幕式之后的庆功宴,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还有不少人在跳舞,比起身边许多口才极好的朋友,他坐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大家,显得有些过于深沉了。于是我走过去跟他聊天,说我来自中国,在做翻译。他说,自己十几年前曾经去过中国,还坐船经过了长江三峡,问我要不要看看他那个时候写的诗,那我哪有不看的道理呢?活动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了生活的国家,他也断断续续跟我说过一些他的故事——在他还年少时,萨尔瓦多爆发了内战,他在残酷的战争中失去了两位至亲,自己也从此流亡海外。记得我曾经问过他,不打算再回家乡去了吗?他沉默了很久,说当然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没有家。因此,我们特地收入了《我没有家》和《祖国》这两首诗,纪念他或许已永远失去的故土和家园。翻译他的文字是一个有些沉重的过程,在我本人也因疫情很长时间不能回国时,更是如此;但他的诗歌和人生故事也同样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

总而言之,本书中六位诗人的性别、年龄、创作风格和生活阅历均不相同,但他们都属于拉美文学璀璨的星空。他(她)们在其本国已享有的盛名,也同样值得被中国的读者们认识。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能够在世界各地结交朋友,是一大幸事;能够以美好的诗歌和文字作为媒介去了解一片陌生而遥远的土地,更是可遇不可求;而作为译者,能够把这一份美好分享和传递给每一位读者,则是最大的荣幸。希望大家都可以像我一样,尽情享受阅读这些诗句和神游拉美大陆的过程,与书中六位杰出的诗人们一起跨越地球上最遥远的距离,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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