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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美戏剧中的诡谲与狂欢

2023-12-25吕亮

上海戏剧 2023年6期
关键词:巴斯文学性叙述者

吕亮

第十届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之一《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以下简称《布拉斯》)来自巴西仓库剧团,该剧改编自巴西文学之父马查多·德·阿西斯的同名小说,这部小说被巴西人民誉为心中的“圣经”。仓库剧团成立于1987年,为庆祝剧团成立35周年,导演保罗·马瑞尔斯在今年8月排演了这部作品。仓库剧团不远万里从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来到乌镇的日月广场,热情开朗的南美民族在古镇的露天剧场遇见了清夜时分的江南水乡,明月高照,凉风拂面,舞台和观众的影子组成了瓦房墙面上斑驳的倒影。

乍一看《布拉斯》的舞台,聚光灯下的架子鼓和电吉他或许会让人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室外音乐节的现场,而侧上方高高吊起的两把椅子和下方舞台上摆放的彼此不相干的物件如木马、地球仪、木制小键琴等又让人感觉仿佛身处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之中,正是在这个多元风格碰撞交汇的舞台上,一出充分融合了文学性和剧场性的好戏缓缓拉开帷幕,为观众带来了一场充满南美魔幻与狂欢风格的戏剧体验。三位叙述者从三层时空展开库巴斯走马灯似的生前回忆,恐怖莫测的死亡被编织成一朵诡谲奇幻的夜之花,主人公对懊悔的人生过往进行戏仿与消解,自我的解构体验变幻成一盒能够治疗抑郁的药。

保留文学性内核的经典改编

戏剧《布拉斯》保留了原著文学性内核,同时也具有独创的改编精神。该剧的同名小说共有160章节,以第一人称叙述了已去世的主人公库巴斯对自己一生的回忆,碎片化的章节组成的作品仿佛意识在人脑内的一次游历。戏剧的改编在内容上去除了小说中细枝末节的支线,围绕主要情节即库巴斯的家庭生活和两位女性的爱情经历以及短暂的从政生涯展开,并将原著中有关人的生命价值等严肃问题浓缩提炼后放到当代语境中进行探讨。

该剧的台词大量引用了小说中具有深刻内涵的语句,并保留了原作俏皮的调侃嘲弄与机智的讽刺揶揄相互交织的风格,在主人公库巴斯通过自嘲引发的滑稽感中严肃思考有关人的生命价值的问题。库巴斯出生于巴西的一个富裕人家,他属于精英阶层中的一员,然而他的一生却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他的意识总是徘徊在华而不实的理论和荒唐滑稽的主观臆想之中,他对恋人的爱被奉行拜金主义教条的物质社会埋葬,他对职业的抱负和理想被现实视为徒劳无益且格格不入的顽念,这样的他最终在茕茕孑立中缓慢蹒跚地走向了哈姆雷特口中那未知的王国。正如剧中他所说的:“我的死也并非是件值得高度悲痛之事,一个64岁死去的老光棍的事实似乎不能把一幕悲剧的所有成分完全包括。”① 在濒死的昏厥中,库巴斯在潘多拉的指引下看到了微缩的人类时代,“所有时代的展现,所有的种族,所有的追求,纷乱的帝国,充满欲望和仇恨的战争,人类和物质的互相毁灭②……每个时代都带来它的阴暗与光明、冷酷与斗争、真理与谬误”③,人是如此可悲地在循环不止的纷争风暴中永不停歇地繁衍生息,库巴斯在痛苦中绝望地笑了。在库巴斯的身上,观众似乎能看到当代人生存状态的缩影,那是蕴含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失去信仰的悲剧,也是“一个处在自身能力极限的人渴望找到意义,而已知的意义和答案在得到肯定的同时被矛盾的经验所质疑和打破”④的悲剧。

不过该剧并未在痛苦中戛然而止,而是让库巴斯对自我悲剧性的人生进行解构,从而使观众获得审美愉悦与自我和解,“正如本雅明在他的论机械复制的文章中写道,人性已经自我异化到这种程度,以至于现在能够把它自己的解构体验为头等的审美愉悦”。⑤ 尽管库巴斯对自己的人生充满否定和懊悔,但他的叙述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言辞犀利的反讽和一针见血的嘲弄中他重新构建了过往的一生。如剧中回忆里的库巴斯年轻时曾被一位船长夸赞自己的未来一定会有远大的前程,正当抒情音乐响起时,作为叙述者的库巴斯及时打断了回忆的剧情,以戏谑的语气向观众调侃道“这句话是骗人的”。库巴斯通过戏仿自己平庸失败的人生,完成了认识自我而获得解脱的过程,他对失败人生的解构和嘲弄似乎与剧中他一直嚷嚷着要发明的治疗抑郁的药膏不谋而合,已死的叙述者通过自嘲引发的滑稽感所点燃的狂欢效果是一针强效的解毒剂,抵消了回忆中的消沉情绪。或许正如同迪伦·马特的观点,只有喜剧才适合当下喧嚣不已的异化世界,悲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布拉斯》用调侃和反讽的口吻承认人生的荒诞,接着又以滑稽和嘲弄的喜剧手法俏皮地解构了这种消沉的荒诞,最终让观众在认识自我中获得宽慰和解脱,也逐渐认识到或许每一位在苦难与困境中坚守生命的普通人其实都是自己平凡人生里的英雄。

该剧在充分考虑舞台演出的要求后恰如其分地对小说内容进行取舍,将原著包含于深刻哲思中的文学性内核搬上了舞台,保留了这部被巴西人誉为“圣经”的经典中最核心的人文精神与价值,观众在笑里含泪的狂欢式体验中跟随库巴斯的回忆走完了他的一生。文学性的内核增加了这部作品在思想上的深度,不过该剧并未止步于此,更是在舞台表演中充分利用视听元素打造剧场性,文学性与剧场性不分伯仲,携手共同打造狂欢与诡谲交融的绝妙戏剧体验。

利用舞台视听打造在场体验

该剧的导演保罗·马瑞尔斯希望作品能够“通过精巧详尽的形式展现出细密的情感交织,并随时触发观众的情绪,与之进行对话”。⑥导演通过丰富作品的叙事线以及利用各种试听元素成功地实现了这一期望,舞台上的世界是再现回忆与在场叙述的杂糅,别具一格地自成其境。正如小说中马查多借巴库斯之口所说的:“作品本身就是一切,若它使你满意,我感到自慰;若你不满意,我回报一个弹指,再见。”⑦

首先在叙事的形式上,戏剧将原著中的一条叙述线改成了三条,小说中作为叙述者的“我(库巴斯)”被一分为二,一个是死去的库巴斯,另一个是在死者回忆中出现的库巴斯,除此二人之外,小说的作者马查多也化身为戏剧中的一个角色构成了第三条叙述线。三条叙述线分别由三位不同的演员扮演,在舞台形成了三层交织的心理时空,快节奏且更复杂的叙事极大增强了故事的可看性,满足了观众的审美期待。小說中细腻的心理描写通过叙述者的独白生动地呈现于舞台之上,作为叙述者的库巴斯时而跳进回忆中,与回忆中的自己沟通,时而又来到观众面前,评价自己过往的人生,这既高度还原了小说中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又富有新意地打破了观众与舞台的界限,提升了作品的剧场性,也将观众从小说情节之中抽离出来,激发他们思考。另外,新增加的原著作者叙述线更是将马查多创作时的心路历程展现于舞台之上,剧中的马查多时而在黑板上写下他创作的构思,仿佛他和台下的观众们身处于同一个时代,他正当着观众的面同步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时而他也会跳进库巴斯的故事中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通过马查多与其笔下角色的互动进一步扩充表现原著作者对当时巴西社会现实的辩证性思考。如此错综复杂的舞台形式让观众仿佛穿行在小径分叉的魔幻花园之中,时间永远交叉着,直到演出落下帷幕。

其次该剧打造的视听场面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英国当代戏剧理论家考麦克所提出的“灵韵的在场”,通过剧场的气氛、场面的塑造、演员的内心精神等展现出只可感知而不可模拟的现实,引领观众在感受的层面进行交流。这首先表现在该剧的现场音乐方面,单人乐师操控全场所有乐器,从架子鼓到电吉他,热烈奔放的音乐洋溢着南美特有的热情,音乐与演员表演完美结合,剧中当马查多在表明自己反对巴西蓄奴的立场时现场演唱了一首带有B-BOX的说唱,快节奏的说唱情绪饱满地表现出角色对社会不平等现象的抗议,现场音乐为观众带来强烈震撼和多重感受。其次,该剧在海上暴风雨场面的塑造中,舞台视听元素再次直接诉诸观众感官,观众仿佛被吸入了戏剧的规定情境里。当库巴斯回忆起年轻时去葡萄牙求学的航行中遭遇到的海上风暴时,舞台上悬挂的布景开始激烈地晃动,配合跌宕起伏的音乐和闪烁不止的灯光,演员身体左右剧烈摇晃,面部表现出快要呕吐的夸张表情,他们的身体动作时快时慢,在创造极致的动态之后是片刻的静止,就这样周而复始,观众感到晕眩,仿佛真的置身于海上风暴之中。如果说英国导演马克斯·韦伯斯特的木偶剧Life of Pi通过运用舞台视听元素将剧场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大海,那么《布拉斯》则将剧场变成了一个在巨浪中上下剧烈起伏的船舱。另外,现场的露天环境也成了作品舞台演出的加分项,剧中当船长的妻子在风暴中不幸去世后,他站在甲板上念着自己写的一首悼念亡妻的诗,他说道:“每个人都可以是个诗人,望向月亮。”顺着他的指尖,观众能看到日月广场上方的一轮明月,它正柔和地散发着淡金色的光。类似的场景在全剧的演出过程中还有很多,丰富的视听语汇为该剧打造了大量诉诸观众感官的场面,这些场景实现了“灵韵的在场”。

《布拉斯》的舞台呈现充分利用视听元素和丰富的叙事形式打造观众的在场体验,台上的角色与台下的观众同步分享着个别而具体的生命经验。该剧是观众内心的万千思绪与外在的感官刺激在彼此的交织中不断互相深化的一出戏剧,文学性为观众带来了诉诸思考的万般感慨,剧场性则通过舞台语汇不断刺激在场观众的感官,让中国观众在剧场充分感受南美戏剧特有的诡谲与狂欢。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 [巴西]马查多·德·阿西斯.《幻灭三部曲》[M]. 翁怡兰,李淑廉,井勤荪译.广西:漓江出版社,1992:6。 ②同①,18。

③同①,20。

④ [英]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M].丁尔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82。

⑤[英]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M]. 王杰,付德根,麦永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2014:338。

⑥《作品本身就是一切,若你不满意,我回报一个响指,再见!<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憶>》第十届乌镇戏剧节特刊02,2023(P22).

⑦同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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