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泥土的声音

2023-11-06詹文格

南方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叔公泥土

詹文格

开春时节,叔公来电,嘱我送一包细壤进城。记得那天春阳如水,阳光牵着金线从林木间无声穿过,投射在田间,闪现出一片斑驳的光影。从高处远远望去,那些晃动的光斑像一群调皮的小兽,在菜畦中跳跃奔跑。

叔公在电话里语速缓慢,声调轻柔,如同和煦的春风,拂过我的耳郭。当听到“细壤”二字凌空而来时,我竟然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放下电话,我哑然一笑,发现咬文嚼字的叔公确实有些与众

不同。

信息时代,网络就像中枢神经,控制着人的思维和行动,远离稼穑的城市生活,闻不到泥土的气息,很少有人会去惦记气候和耕作。可是地气充盈的叔公,虽然已经远离泥土,但是乡间的每一桩农事都像甘甜的草料,漂过漫长的岁月,在记忆的胃部不停反刍,咀嚼出醇香的味道。

叔公的电话像连接城乡的神经,让人感受到反射的春光。面对全新的语境,我的思绪在古典的余韵中恍若游鱼,随着起伏不定的浪头,穿梭在时光的长河中。那一刻,我赶紧闭上了眼睛,身心紧随飘扬的思绪,在竖排的汉字中寻找经典的场景,遥想击壤而歌的上古意象。

现代科技飞速发展,传统观念急遽变化,日新月异的话语体系,层出不穷的网络语言,萌生出众多陌生、另类的新颖词语。特別是日常交往的口语,已经很难听到这种半文半白的词语。为此,叔公所言的“细壤”一词,如同秋虫萤火,烛影摇曳,不由得让人想起秦朝丞相李斯在《谏逐客书》里的一段话:“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只不过叔公所说的细壤,含意不同,另有所指。

在土壤这个大家族中,细壤并非形容微弱细小,而是寓意深沉和成熟。细腻的土壤,它是粗石糙土的互补。生命本平凡,平凡如一块细壤,细壤中亦能长出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大树,而树自然能开出灼灼其华。

年逾八旬的叔公是老牌农专毕业生,他从十八岁开始从事农技服务,一直心无旁骛。回看他一生,就像一抔细壤,滋养着乡村的根部,呵护了一茬又一茬春种秋收的庄稼。

从土壤改良、配方施肥、水稻制种、温室育秧、良种选育,到除虫防病,叔公的双脚一进深扎泥土,身心扑在田野上。他既有泥土的品格,又有植物的个性,严谨细腻,专注认真,在工作上从不敷衍。平时对我们这些晚辈,叔公总是批评多于夸奖,提醒多于赞扬。他讲话虽然慢条斯理,但分析问题却思路清晰,切中要害,直指核心,阐述观点逻辑缜密,总是引经据典,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

退休之后,叔公依旧驻守在耕作一线,有一天,细雨蒙蒙,他在水稻种植基地劳累了一天,傍晚回家,就在快进家门的时候,突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叔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后来辗转各地,求医多年,始终无效。最后双腿瘫痪,坐上了轮椅。

离开乡村的叔公,像一株离土的老树,被一阵风连根拔起,然后强行移进了城市。从县城的7楼,到省城的27楼,由于疾病原因,倔强的叔公不得已顺从儿子的安排。

患病之后,叔公的生活虽然离泥土越来越远,但他的心却与泥土越靠越近。我曾在叔公那个棕色的笔记本上见过他的摘录,那是《创世纪》里的一段话:“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至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没有问过叔公摘抄这段话的本意,但我更愿意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注视他的精神向度,来理解他的真实内心。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叔公,没有想到最终会让他身心分离。一个把身体与灵魂都供奉给了泥土的人,到了晚年竟然因疾病被高楼悬空,以溃败的方式离开了泥土。

叔公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我相信叔公摘抄那段话远不止于人归于尘土那么简单的道理。“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这是早已悟透了的自然规律。作为农技人员,叔公的内心一定隐藏着一份对泥土的大爱。在我接触过的专业人士中,叔公是一个能够将土壤二字合理分配的人。在他眼里,土壤绝非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两个不同的生命要素。

“土”和“壤”连成一个词语,这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出现的事情。“土”和“壤”的区别在于,“土”是自然形成的物质,“壤”是经过人类耕种改良之后才逐渐获取的结晶。我们每天行走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以为这是盘古开天就有的物质,其实土壤的演变过程相当漫长,百年人生在土地面前只是一个眨眼间的

忽闪。

土来源于岩层风化、大石碰撞成小石,再磨成碎屑,然后通过水力侵蚀、生物腐殖、火山爆发、季节性冻层、森林大火等而形成。从幼年新土、壮年软土,再到上等的老年熟土,分别需要三千年、一万年、五十万年以上。这种天河一般的时间跨度,不由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成熟的人参果。

如果在没有外力破坏的情况下,在基岩上形成一米深的土壤,大约需要一万二千年至四万八千年,难怪古语有云:千年乌龟万年土。

无所不包的土壤,无法速成。沙砾磨损,尘埃聚合,一点一滴,它是光阴熬成的遗物。世间不管多么坚硬的物质,一切终将成土。

元朝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有云:“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无论是风化、气候,还是生物腐殖或人力作用,都可以看作土壤是光的能量在地上的变化。

收纳万物的土地,不仅神奇,而且博大宽广,兼容并包。为此,在叔公眼里,土是一个辽阔的天地,而壤则是专业的细化。土地与土壤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在叔公眼里两者有不同的指涉,有不同的层次,从来不会概念模糊、混为一谈。

土地是一个以面积计算的空间,是人类社会生产、生活,以及活动的空间,是自然经济的综合体。而土壤是分布在陆地表面,具有一定肥力,能够生长植物的疏松层。土壤作为表面附着物,只是土地的组成部分。土壤可以依靠人力去收集和搬动,比如出售瓷土、贩卖黑土;而土地却是连筋带骨的整体空间,人力无法将其移动。

《说文解字》对“壤”的定义是:“壤,柔土也,无块曰壤。”就像古文中“娘”与“孃”分别指少女和生育后的妈妈之意,这样理解“土”与“壤”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形象直观。

细壤像细粮一样精制,质地疏松,软绵可耕,通气透水,保水保肥,无疑它是水肥气热协调的优质土壤,这样的土壤用“细壤”来命名再恰当不过。

叔公需要一包细壤,不知是拿来研究,还是用于种植或者把玩怀想。衣食无忧的生活,无比便利,农副产品堆积如山,取之不尽,像叔公一样心系节气,关心土壤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深爱土壤的人才知道,泥土是一个宽厚的词语,它可以延伸万物,贯穿整个世界。水稻、玉米、小麦、大豆、棉花、高粱、向日葵——这是向上生长的美学。红薯、花生、芋头、萝卜、马铃薯——这是向下扩展的理想。它们的生长与天空大地相连,与泥沙水土相通。虽然根须在泥土中从不露面,但枝叶会绽放高贵的花朵,结出香甜的果实。

不事耕作的人,以为土壤是烂贱之物,随处皆是。当我扛起铁锹,拿着袋子,在村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发现,偌大的村庄竟然找不到一处可挖的土壤。

这是一个被人忽视的问题,泥土,上等的泥土越来越稀少。当我直起腰身环顾四周之后,眼前一片茫然,水泥铺设的村道纵横交错,装修气派的楼房依山傍水,一字排开,菜地在萎缩,建筑在扩张。乡土的村庄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精制起来,水泥覆盖了瘦小的村道,粗糙的石块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曾经铺天盖地的泥土,已经各居其位,没有一点富余。

我只好骑车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以为很快就能找到散发着牛粪气味的黑土。远处虽然有不少改造之后的大田,可是曾經的泥土被机械翻耕平整,在浅水中化成了一团稀泥,不时冒出铜钱般的气泡。我一眼空茫地观望四周,发现真的很难找到那种腐熟的细壤。

叔公是个挑剔之人,他要求的细壤应该腐熟透彻,状如膏腴,没有一丝杂质。这样的土壤,只要抓在掌心,用力一攥,就会流油。然而在乡村却再难找到这样的土壤,要么混杂着瓦砾碎石、建筑垃圾;要么堆满了废弃塑料、水泥残渣。

本以为取一包细壤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当我遍行四野之后,方知细壤稀有,净土难觅。在方圆十几里转了三天才算找到一处细壤,可面对那处细壤,我拿着铁铲,迟迟不敢下手。

当我钻进没过人头的蒿草时,看到了两处古迹,一个是“土地坛”,一个是“丰登社”。土墙虽然已经坍塌,但修长的石碑像坚挺的肋骨,对抗着时光,那一行阴刻的颜体大字还异常清晰。面对这些信仰的遗物,我不敢再迈步往前。

古人敬仰土地,在京城紫禁城周边分布着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从这五坛就能看出,从平民到帝王,对天地自然都充满了无限敬畏。

乡间的信仰是最朴素的,因为五谷从地里而生,所以人们世代膜拜稷神(五谷)和社神(土地)。在这个古木参天的社坛前,泥土有至高的地位。正中立起的土坛如小山一样屹立,土坛的东面是青土,南面是红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中间镶嵌着圆形的黄土。想当年,这儿香火旺盛,拜者成众,每一个朝拜者都慑服在大自然脚下,姿态虔诚,神色庄重。可是如今的社坛土庙彻底凋敝,除了尚存一点断壁残垣之外,那种神秘庄严的色彩早已荡然无存,剩下只有曾经的废墟和

遗迹。

泥土不仅养育了鲜活的生命,同时还塑造着灿烂的文明。泥土生长出华丽的宫殿,孕育出膜拜的神灵。站在废弃的社坛前,想象万物的声音从耳边飘过,那是绝版的圣乐。时值正午,天空瓦蓝,白云悠悠,如金似银的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我看到古树的影子在迅速拉长,不断扩大,而我自己的影子却在慢慢缩小,最后像一只蚂蚁在夹缝中消失。

到底该不该在此取土,我左右为难,站在灌木杂草之间,我的想象如枯草一样纷乱,在山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如果把社坛视作一名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手中的铁铲就成了杀人的凶器,我不敢再给瘫痪的病人添上一刀,最后只能空手而归。

回来时经过一处制陶遗址,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对东一堆、西一堆的陶片,我找了一块光秃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没有烟瘾的我,那一刻竟然无比渴望能抽一支烟,渴望用一支烟来调节思绪。我感觉只有缥缈如云的烟雾,才能理解一个人复杂的心情。上帝造人的泥土、女娲补天的泥土,传递着史前的传说。此时我似乎突然悟懂了泥土的深层寓意,没有人能说清,泥土可以经历多少次生死轮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法逾越的自然规律,见证了多少泥塑的土地庙在时光之水的冲刷下,最终回归了泥土。泥石流、石漠化、砖瓦、陶瓷,这些由自然与人工制造的过程,验证了泥土的巨大可能,它既是速朽的物质,又是永恒的

结晶。

几年前,一场特大的洪水卷走了无数泥塑的金身,虽然每一块泥土有漫长的历史,可是在滔天的巨浪中全都化为了泡影。只有被烈火煅烧的陶器,活成了泥土的骨头,以不屈的意志对抗着强大的

时光。

我注视着脚下一堆破碎的陶片,釉面上刻有清晰的图案花纹。我弯腰拾起两片,双手撞击,发出金属一样悦耳的声响。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寂寥空旷的山野回荡,惊动了树丛深处一群小鸟。我的目光追随小鸟的翅膀,看到了头顶一小块天空。在远离喧嚣的山林中,人的神情趋于专注,更容易找到旧时代的意象与叙事,哪怕是一堆残片、一堵断墙,也能生发出奇异的想象。

寂静的山林里,山风吹拂,枝条摇晃,移民搬迁之后,山里人迹罕至,古老的土坯房内似乎有无数幽灵正在无声穿越。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听到,前世梦幻般的耳语,已变成今生丰满的传说。

半月之后,我再次接到叔公的电话,在电话里我明显感觉到了叔公的焦躁和急切。春争日,夏争时。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熟悉这些俗语农谚,季节牵动着叔公的神经,使他的身体有了超常的敏感。收晒抢种,必须抢住时日,就像钟表的齿轮,无缝对接,不差分毫。

由于我的行动过于迟缓,无意中耽搁了叔公的播种计划,使得他着急起来。显然挖掘细壤之事已经拖延不得了,我只好再次出发。

在通往丰登社的路上,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挖掘细壤的各种理由。从地方史志的记载中,可以发现许多人为的踪迹。虽然都是消除拆毁,但破除与破坏却存在着天壤之别,两者的背后蕴藏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和时代属性。比如鸡鸣寺、张八殿、神土庙在那些特殊的时期先后消失。苍老的古砖、厚重的麻石条、平坦的青石板、端庄的碑刻,全都遭受了分离和肢解,大小物件,下落不明。有些被人移进了牲畜的栏舍,铺设地面或立为栅栏;有些横卧于小溪两岸,成为入村进山的石桥。还有做成拦河蓄水的围堰、遮挡风雨的屋瓦。当年随便走进哪个村子就能见到庙宇的构件,最让人无语的是在这些石头拼凑的建筑中,不时会闪现一两块字迹清晰的墓碑,除了刻有确切的生卒年份之外,碑石的中间还有死者的名字,旁边排列着层层叠叠的孝子贤孙。生死像一根隐形的链条,告诉我们曾经的事物,许许多多这样的事物,组成了丰富的民间遗存,在若干年之后将成为考证历史的呈堂证据。

肉身易朽,生命短暂。作为匆匆过客,在浪花飞溅的历史长河中,消失了太多的痕迹,唯有大地知道谁来过。

我好不容易把一包细壤送进了城里,在叔公面前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此时虽然春天已经过半,但轮椅上的叔公还是带着深深的期许,他的表情像怀春的女人,无比急切。他几乎每天都在掰着指头惦记农事,当一包姗姗来迟的细壤,从三百公里外的家乡送上27层的高楼时,我看到了叔公脸上一片葱笼,满眼春光。

细壤带来了乡土的气息,闻着那种熟悉的气味,叔公明显活泛起来。只见他沙沙地转动轮椅,在厅堂中忙前忙后,那个样子让我想起春种秋收时的农人,忙得脚跟不能落地的样子。

我们只简短地聊了几句闲话,叔公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正题。他首先打开袋子,像个验货员,审验我带来的细壤。伸手抓起一把土,托在掌心,仔细分辨,接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捻动几下,再放近鼻子闻一闻。我看到他把土轻轻地放回了袋子内,随之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开心的笑意。

从他的表情中就能猜到,他对我送来的细壤很满意。当时我很担心叔公会问我从哪儿取的土,我自然不敢说出那个地方。乡里的老人对神坛社庙深有禁忌,如果知道我冒犯了乡俗,说不定老人会立马翻脸。还好,叔公并没有打听我取土的过程,而我更不敢说出村里土壤的现状和

变化。

验完土壤,叔公摇着轮椅,带我去参观他在阳台上改造的都市试验田。说实话,走进阳台我只瞟了那么一眼,整个人就愣住了。真的没有想到,都市与耕作是两个对立的词语,在叔公手下变得如此自然与和谐。只有五六个平方米的阳台,被他创造成一片农耕天地。别家用来种花养鸟的地方,他却构建出了一个丰饶的

世界。

订制的塑料秧盘,由大到小,往上攀升层叠,一共有九层。层与层之间严丝合缝,秧盘与秧盘相互咬合,它们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整体。从上往下看去,多像一片错落有致的梯田,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

这是一块飘进城市的飞地,虽然微弱细小,但细小的田野同样可支撑盛大的天空。叔公在这个微雕般的空间里,延续他的试验研究。从春天开始,到冬天结束,这巴掌大的地方有风有雨,有收有种,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轮回,感受到了四季变化。

耕种是一件盛大的农事,必须赋予一种庄严的仪式,不管这些土地是否辽阔,该有的程序一点不能减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叔公给每一层秧盘都接通了灌溉的管子,就像医院的输液装置,定时从管子中喷出雾状的肥水,使土壤保持最佳的墒情。

对于眼前的农事,最开始我以为叔公只是寄托乡土的念想,所谓的耕种只不过是象征性的一件道具和摆设。然而当我转过身去时,发现所有细节都是实景还原。阳台的另一边摆放着一面硕大的镜子,叔公怕我见识浅陋,不懂植物的秘密,特地告诉我,这可不是乡间门楣挂镜,意在避邪。城市高楼林立,阳光稀少,不像一览无余的乡村,日头高悬,阳光恣意,无遮无拦。镜子作为补充阳光的器物,它让作物在局促的阳台上获得该有的照耀,在太阳的直射下产生神奇光合作用。同样的道理,我在乡间见过林间种果,每年都得剪枝间苗,预留阳光的领地。不管怎样努力,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不可能结出丰硕的果实。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足不出户的叔公,在省城竟然续接着他的农耕梦想。可以肯定,叔公的田园梦离不开堂叔的支持。研究哲学的堂叔,学识渊博、思想深邃、性情开朗。他平时很支持叔公参与动手动脑的活动,认为老年不怕折腾,就怕闲闷。如果在轮椅上枯坐不动,老人的身心将会快速衰老。生命在于运动,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有效的养生经验。叔公隔壁有一位老人,请保姆前他还能下地走动,自从保姆来了,他就整天坐着轮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外面遛弯也由保姆推着。几个月过去,老人的双腿就失去了行走功能……

我知道,一个人不管年老还是年少,只要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管多么辛苦,他的内心都是快乐的。只要他还能爱着、眷恋着,记忆就能重现曾经的事物——包括沟渠中浮游的蝌蚪,河湾里往来的鱼虾,树林中啼叫的布谷,那都是岁月的回想。

车来人往的城市像一台咆哮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在运行奔忙。在那些似曾相识的小区,在森林般的高楼里,无人会留意一个耄耋老人的乡土行为。正因为不被外界关注,叔公才能享有清静的生活。而清静中的叔公又是急切的,他急着去完成想做的事情。两年前,叔公被一篇文章震动。那是一篇切中农业要害的文章。作者说,种子是现代农业的“芯片”。要打好种业翻身仗,就必须攻下“卡脖子”的种源技术关。

一粒种子可以改变一个世界,它是农业之母,也是现代农业的关键和核心。种子对于农业的重要性堪比芯片在制造业的地位,种子的质量决定了农作物的产量、口味、品质和竞争力。

年老体弱的叔公知道自己干不成太大的事情,于是他在种子的多样性方面萌生了自己的想法。有一天晚上,电视里有人在演唱:“井冈山好地方,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得精打光,天天打胜仗……”

红色的歌谣勾起叔公深情的回忆,歌曲表现了红军挑粮上井冈山的故事,革命歌谣的传颂,使井冈红米名扬中外。可是几十年过去,由于产量原因和新品种的不断出现,当年流行在贛东南和赣西北地区的红米,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在食不厌精的年代,红糙米一度销声匿迹。

红米因米皮呈红色而得名。红米的米粒修长,对土壤环境适应性较强,在贫瘠的土壤上也能栽培收获,它属于传统的水稻品种之一。与红米同时并存的还有一种紫皮红薯,老人们叫本地红薯,当年是老百姓果腹充饥的主食。那红薯个头小,产量不高,但是口感却很特别,熟食软糯,生食脆软甘甜,特别是悬挂在屋梁下风干之后的吊薯,淀粉糖分沉积,到了冬季那是孩子们垂涎欲滴的美食。可是由于这个品种的红薯抗病性差,产量低,收益小,后来被时代所淘汰。从此,走南闯北再也没见过这种红薯。

红米也是一样的遭遇,赣地红米色泽粉红,糯性,米粒特长,香气浓郁,营养丰富,蛋白质含量高,富含维生素、矿物质。这些说明书式的特色和优点,直至即将消失的时候才被人提起,被人重新

发现。

叔公从他珍藏的水稻标本中,找出了3株封存的红米稻穗,他要让这3株尘封多年的水稻重啟繁衍的使命。

这是一次重返往昔的行动,叔公掏出了他一生的家底,连接了久远的岁月。标本中的谷粒带着岁月的包浆,虽然色泽不再金黄,但依然保持了修长的形状。经过两轮筛选,成功提取了650粒饱满的谷种。浸种、催芽,栽插,红米在他的阳台上开始伟大的孕育。

由于年代久远,种子的发芽率不高,但是在叔公的精心培育下,试验首获成功,在那一垄微型的梯田上,收获了450克稻种。这是一批带有红色基因的稻种,每一粒红米都延续了纯正的血脉,都记住了曾养育过强大生命的过往。

叔公叮嘱我送来细壤,原来确有急用,他为了繁育好这450克稻种,每一步都作了精心安排。这些隔代的稻种意义非凡,带着一种使命去完成一个宏大的心愿,他要让红米的根深扎故土,让古老的品种在田野上重现。叔公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将这450克稻种再种上一轮,就可以交给乡亲们去大田繁殖,久违的红米稻将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招展,喷香的红米饭重新摆上餐桌。

叔公在阳台的另一端摆好了秧盘,这是他新近开垦的田园。我带来的细壤均匀地铺在沙土的表面,做成秧床,让种子在肥沃的细壤中发芽生长,然后再移栽到精致的梯田。虽然这是我见过面积最小的稻田,但在浓缩的方寸天地里,已经繁育了盛大的农事。让我为之感动的不仅是一个农技老人的情怀与梦想,还有他的胸襟与格局。如此逼仄的空间里,老人竟然没有忘记和谐相处、万物共生的自然法则。

在阳台边缘用铁丝织就的篱笆旁,悬挂着一排方形的花盆,里面分别种着薰衣草、菊花、向日葵和鸡冠花。特别是菊花,种了好几个品种,我能认出花名的就有波斯菊、矢车菊、万寿菊、除虫菊。开始我以为这是叔公的浪漫情调,用一种神往的方式去效仿五柳先生的东篱采菊,或南山种豆,在高楼里寻找梦幻中的田园诗意。

叔公似乎窥探了我的内心,知道我没有那么深的眼力。生物多样性是一个专业性的问题,他利用生物平衡法,让植物发挥防虫灭病的作用,使稻秧不受侵害。

泥土是秘密的守护者,正因为有泥土守护着,才能构成神奇的大自然。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会有未知的秘密在泥土中不断生长。

时光匆匆,一转眼就到了夏末初秋,我以为叔公那边的事情,随着春种秋收的轮回,随着红米的繁衍生长,已经大功告成,到此结束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道难题才刚刚开始。

叔公有一名学生在技术上遇到了难题,专程从乡村基地赶到省城向他求助,寻找如何抢救性移植濒临绝迹的橘红树种的良策。这种橘红树结的果实虽然并不鲜美,但它属于特效中药材,是治疗咳嗽、哮喘和肺气肿的良药,古时还属朝廷贡品。这橘红树因生命力不断退化,种苗资源急剧减少,而在一个高速公路的施工点,竟然发现了十几株成片的野生橘红树。这一下惊动了县里的相关部门,于是派了好几位园艺师过去,要求集中移植到新建的植物园,进行重点保护。

一方水土能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更能养一方树。比如那些道地中药材,同一个品种,换一种环境,换一种水土,它就将彻底发生改变,药效药性出现天壤之别。

移进植物园的橘红树,虽然有专人养护,可是不管如何浇水施肥,那树还是没精打采,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进入夏天之后,枝头开始落叶,这名学生有点着急了,上头领导要求必须养活,万一死了没法交账。于是学生只好向叔公求助,他知道当年叔公救活过几株红豆杉,连省里的专家都对他另眼相看。

如今的叔公年事已高,加上腿脚不便,已经无法亲临现场。不过热情的劲儿不减多年,有学生求助更是甚感荣耀,于是他像个坐诊的医生,凭学生拍来的照片加上情况描述,很快就开出了两个字的药方——换土。

学生开始以为听错了,听到老师重复了一遍才敢确认。没错,就是换土,把洞穴中的原土掏得干干净净,再换上少量生石灰拌匀的细壤复栽回去。当细壤成为一味药方之后,它的身价立刻就飙升起来。我不知道叔公会把挖取细壤的任务转交给我,甚至连推托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叔公告诉他的学生,抢救橘红树就像一场争分夺秒的战争,一刻也耽搁不起,不要再东寻西觅了,时间来不及,直接找他侄孙就行了。

十几棵橘红树,全部换土,那可不是一两包土就能解决的问题。但是叔公交办的事情,我又无法拒绝。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人家打着叔公的招牌,十万火急地催促,我只好硬着头皮来应付。出发那天刚好是个大雾天气,四野迷蒙,加上山路湿滑,没走多远我就摔了一跤,当时确实是摔疼了膝盖,不便行走。于是我便在那个路口,给叔公的学生画了一张路线图,然后朝着取土的方向给他们指路。等他们像一群黑鸟一样,消失在山林雾幔中时,我便转身沿路返回。

没有人知道我不愿给他们带路的真实原因,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告诉他们去那个地方取土。我只关心叔公这个方法是否真的有效,他的学生最终是否让那些橘红树重现生机?

大约过了两个来月,我抽空去了一趟城郊植物园,想验证一下那些橘红树的生死。那天正好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植物的叶子如绿色绸缎,闪着翠绿的波浪,我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很快找到了那些换过新土的橘红树。站在那一排橘红树前,我惊呆了,一字排开的十几棵橘树,枝叶葱笼,生机勃勃。

那些新换的细壤简直就是灵丹妙药,能让树木起死回生,看来叔公还真有点本事,姜还是老的辣,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起来。为了探究这些细壤究竟有哪些特殊之处,我鬼使神差地进了一趟山。可是刚一上路,我就傻眼了,相隔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过了几百年。原来不通车的羊肠小道,已经被修成了通车的乡道。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农用车、小货车、三轮车成群结队。出山的车每一辆都拉着满满的泥土,鸣着喇叭,耀武扬威地从我身边驶过,扬起漫天的

尘土。

到了丰登社,我更是如入梦境,整个山头都消失了,夷为平地。原来山体样貌已面目全非,有些地方已经挖到了人家祖坟的边缘。

我的心一阵剧疼,于是赶紧拿出了手机,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叔公,可是那地方没有一点信号,拨了几次都无法接通。我只好从不同角度拍了一些照片,然后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回疾奔……

一路上我感到喉咙干痒,双眼刺痛,身上毛焦火燥,那些呼啸而去的运土车像辗压在我的心上。我踩在地上的脚步时而沉重,时而轻飘,很不真实。当年听说马嵬坡杨玉环墓地偷土的传说,我和很多人一样,曾付之一笑,谁知相同的事件转眼间就出现在面前。杨贵妃墓冢上的白土,真的香气袭人,美白润肤吗?

对于厚土庙、丰登社,我是个有罪之人,尽管只是一处遗址,但是如今连遗址也荡然无存。我无比自责,我只能暗自痛苦、暗自内疚。我不该在此挖下第一锹土,不该泄露泥土的天机。人类总是带着贪婪的眼光来翻掘泥土,那是对泥土的不敬。人类属于泥土,而泥永远不属于人类。我不知道那一锹土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旦刨开就将欲望泛滥,永无宁日。

翻飞的泥土,让我的肉体感到了疼痛。在这种难以明状的情境中,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刚刚读过的一首短诗:

在春天,一些泥土是花朵的前身/而在这个夏天/猛然遇到一群泥做的骨肉/我的内心软了一下/像女娲抟土时那样/既然早就知道/一些泥土是人类的转世/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去污损脚下的大地……

(编辑 吴翠)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山花》《天涯》《北京文学》《散文》《雨花》《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

猜你喜欢

叔公泥土
泥土
尊严
尊严
翻开一块泥土
泥土中的功臣
叔公的情事
黄昏如初恋
三叔公的金烟斗
翻看一块泥土
想起了那盒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