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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数字人文与艺术史的交织与互进*

2023-05-29庞贻丹郑永松

新美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艺术史藏家藏品

庞贻丹 郑永松

“数字人文”这一概念在2000年初由“人文计算”发展而来。1参见陈静,《历史与争论:英美“数字人文”发展综述》,载《文化研究》2013年第4 期,第208—209 页;陈亮,《数字人文与数字艺术史浅议》,载《美术观察》2017年第11 期,第9 页。根据2010年发起的《数字人文宣言》[Manifeste des Digital Humanities],前者可简单定义为:“人文和社会科学的一个跨学科领域,其方法论、设备和具有启发性的观点都与数字相联系。”2Mounier, Pierre.“Manifeste des Digital Humanities.” Journal des anthropologues [En ligne], 122-123 | 2010, mis en ligne le 01 décembre 2012, consulté le 19 février 2023.http://journals.openedition.org/jda/3652,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数字人文在中国已经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但全球范围内的艺术史学在这一领域的探索还相对滞后。3Schelbert, Georg.“Art history in the world of digital humanities.Aspects of a Difficult relationship.” Teilbereich Renaissance, no.4,2017, pp.1-10.相较其他学科,艺术史在数字技术实践方面往往面临着独特的挑战。数字艺术史对图像、文本、网络和空间四种基本分析法的要求,不能仅仅满足于“数字典藏”平台,而是需要创建具有创新性的学术数据库。

近年来,法国学界关于艺术史与数字人文的跨学科讨论与实践已经有了显著成果并积累了较为成熟的经验。国内所倡议的“学术共同体”4彭韵筑,王润琦,《迈向新文科的数字人文:第三届中国数字人文大会综述》,载《数字人文研究》2022年第1 期,第9 页。抑或“方法共同体”5赵薇,《数字时代人文学研究的变革与超越:数字人文在中国》,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380 期,第194—201 页。的理念似乎都能展现在法国近年来发布的数据库项目之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的项目。通过梳理法国的数字人文与艺术史交汇的历史,本文将明晰二者在法国独特的发展路径;当中的一些思考与方法或许也能供国内同仁借鉴。此外,欧美学界热衷的“数字化”艺术史与“数字艺术史”的二分法并未在法国学界获得广泛的支持。本文将以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最新的亚洲专题数字艺术史项目为案例,以此说明数字人文相关的方法与视角,不但改变了艺术史研究的对象,也改变了该领域内知识的构成和传播方式。

一 法国数字人文与艺术史研究简述

从数字技术到数字人文,该领域与法国的艺术史研究的交汇可粗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从20世纪中叶至2001年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6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INHA]由位于“科尔贝尔长廊”[Galerie Colbert]的学研部与“拉布胡斯特大厅”[Salle Labrouste]的图书馆两部分组成。后者的文献数量多达170 多万,除书籍外,还藏有手抄本、手稿、版画、照片等大量一手资料,如艺术家德拉克洛瓦的日志。除了负责接待、回应学者的文献咨询需求以外,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图书馆的任务还包括将馆藏资料逐步数字化。建立后的探索阶段;二是2010年由国际数字人文社团在巴黎举行年会时发起的《数字人文宣言》至今,该宣言揭示了法国艺术史研究逐渐从“信息技术”过渡到“数字人文”的快速发展阶段。

提到艺术史与数字领域的交叉,人们可能会想到近十年间数字人文学科的兴起,或是在社交媒体上流行的“线上博物馆”等现象。其实,数字技术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在法国艺术史领域应用,只是这是一段通常被人忽略的历史。当时法国艺术史学者雅克·图里耶[Jacques Thuillier]就极力呼吁将计算机技术与艺术史学科相结合,建立关于艺术品历史、拍卖图录与艺术家传记的数据库。7图里耶在1985年还创建了信息艺术技术研究协会(ARTIA,全称:Association de recherche sur les techniques informatiques de l’art)。详见:Laborde, Pierre-Yves.“Jacques Thuillier, « Éditorial », dans H.A.M.I.Histoire de l’art et moyens informatiques, 15 août 1989.”Sous les coupoles, Janurary 2022, https://blog.bibliotheque.inha.fr/fr/posts/labordethuillier_20ans.html.(accessed February 18,2023).并且,法国国立大众艺术与传统博物馆[Musée national des Arts et Traditions populaires,1937-2005]是世界上最早拥有计算机的艺术机构,并将之运用于收藏领域,方便录入、分析相关信息。8参见Segalen, Martine.“Le Musée national des arts et traditions populaires (1936-2005).Récit d’un brillant fiasco.Deuxième partie : Chronique d’une mort annoncée(1980-2005).” in Bérose- Encyclopédie internationale des histoires de l’anthropologie,Paris, 2019。这些前卫的理念与实践应当助力法国艺术史研究的跨学科发展与数字人文的萌芽。但二十年来,这一领域并未获得太大进展。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艺术史学科未能紧跟计算机潮流,图里耶在1992年发表的《艺术史中的信息技术:我们身处何处?》[L’informatique en histoire de l’art : où en sommes-nous ?]一文中便对此现象感到惋惜,并认为该学科对信息科技发展的漠不关心是学科势弱、僵化的表现;9Thuillier, Jacques.“L’informatique en histoire de l’art : où en sommes-nous ?” Revue de l’art, no.97, 1992, pp.5-10.二是数据库构建过程中存在的“三个基本缺陷”[trois vices fondamentaux]导致项目遭遇滑铁卢,即当时的艺术史作为一门学科并未引起大学和相关机构的足够重视,数据库的建立并为考虑到潜在用户的需求,误认为通过简单的数据录入便能够自主从数据中得出结论(如快速识别一幅画作的真伪)。10同注9。此类过大的项目构建框架及过于细致的专业设想要求,加之高昂的实施资金使得大多数21世纪六七十年代发起的数据库项目均以流产告终。相对成功的有艺术史研究泰斗安德烈·夏斯泰尔[André Chastel]1969年发起的“艺术史书目B.H.A”数据库[Bibliographie d’Histoire de l’Art],但这一项目也只是通过计算机对书目进行更快捷的录入。数据库的建立与维持需要耗费庞大的资金,它的成功与否直接取决于机构的支持。1992年由法国政府主持发布的“蒙娜丽莎”[Joconde]法国博物馆藏品目录项目11“蒙娜丽莎”法国博物馆藏品目录网址:https://www.culture.gouv.fr/Espace-documentation/Bases-de-donnees/Fiches-basesde-donnees/Joconde-catalogue-collectifdes-collections-des-musees-de-France,(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是少数成功的早期案例之一,但图里耶对这一项目落地之后如何维持,是否达到预期效果等方面也提出了疑虑。12同注9。

可以说在20世纪下半叶,法国艺术史领域中的数字技术应用还处于探索阶段,而这这种探索恰好与艺术史学科反思传统、重新定位的大趋势相呼应。法国的艺术史学科自身的重新定位是由夏斯泰尔、罗兰·雷希特[Roland Recht]等重要学者共同推动,他们提出应反思艺术史与人文科学之间在方法、理论上的问题与联系:一方面,应从史学史角度对艺术史过去的批判性研究进行重新审视,打破分隔人文和社会科学之间人类的界限,并承认这一学科在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多元性;另一方面,对传统艺术史的谱系和理论框架进行全面审视,找到超越经典范式的方法,来解决不同时间、地点的作品或文本在进行比较时面临的共同问题。13Dekoninck, Ralph and Roucloux, Joël.“Art History in France: A Conflict of Traditions.”in Matthew et al., Art History and Visual Studies in Europe: Transnational Discourses and National Frameworks.Leiden & Boston, Brill,2012, pp.315-333.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2001年7月12日法国文化部与颁布的2001-621号法令宣布国立艺术史研究所(IHNA)(图1)成立,其主要任务是开展艺术史研究、培训和知识传播活动。14法令详情参见Le Service Public de la diffusion du droit.“Décret no2001-621 du 12 juillet 2001 portant création de l’Institut national d’histoire de l’art.” no.2001-621, Paris,consolidated version at November 04, 2015,https://www.legifrance.gouv.fr/loda/id/JORFTEXT000000222679#:~:text=L’institut%20 a%20pour%20mission,l’art%20et%20du%20 patrimoine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

图1 科尔贝尔长廊[Galerie Colbert],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此外,研究所的宗旨包括在不同文化和学科背景的项目之间建立桥梁,推动法国的艺术史研究在国际范围的交流,促进艺术史研究与数字技术的结合。15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策划的刊物与年会都可视为其“多元化”与“全球化”的重要外延。《视角:艺术史前沿》[Perspective: actualité en histoire de l’art]创刊于2006年,为英法双语国际艺术史半年刊,如题所指,旨在揭露艺术史学科的前沿动态与最新研究。从2011年起,每年6月的第一个周末,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与枫丹白露宫联合举办法国艺术史年会[Festival d’histoire de l’art]。每届年会围绕一个主题,邀请一个国家的艺术史学者、艺术家及相关专业人士参与,策划举办讲座,并组织艺术专题展览,为期三天。如2021年的主题为“乐趣”[Le plaisir],邀请国家为日本。自2016年埃里克·德沙塞[Eric de Chassey]接任所长一职后,研究所的宗旨在于推动艺术史向其他知识领域的开放,确保艺术史学科在法国文化领域和大学教育中的活力。他在2021年的一次访谈中表示,致力于让研究所成为“全球化和多元化艺术史的驱动力”。详参:Pic, Rafael.“Entretien.Éric de Chassey, directeur général de l’Institut national d’histoire de l’art.” Le Quotidien de l’art,June 5, 2021, pp.4-5。INHA 设立的学研部门[Département des Études et de la Recherche]在为艺术史和文化遗产领域的整个研究人员社群提供学术资源的同时,一直致力于开发新的研究工具,探索新的研究领域。16部门下设八个研究主题,以“古代艺术史与考古史”“4—15世纪的艺术史”“14—21世纪艺术史”“18—21世纪现代艺术史”为时间轴线,辅以四个研究专题“艺术史与文化遗产的历史与理论”“收藏史、艺术文化机构史与艺术经济”“全球化艺术史”与“艺术学科与技术史”。从最初的“法国公共收藏中的意大利绘画索引”再到新近的“1700—1939年法国的亚洲艺术品收集者、收藏家与商人”项目,INHA 的研究大多基于法国本土资料,但其视野逐渐趋于多元化与全球化。作为教育部与文化部直属的公立机构,INHA 不仅实现了图里耶、夏斯泰尔整合散落法国各处的大学艺术史学科资源的愿景,在研究资金方面也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扶持,成为加速艺术史研究与数字技术交汇的引擎。

2010年《数字人文宣言》的发布标志着“数字人文”作为新的学科,被法国各学界认可。该宣言是由“人文与科技营”[The Humanities and Technology Camp,下文简称ThatCamp]团体在巴黎组织的会议中由全世界范围内参与数字人文领域工作、研究的学者共同起草,明确了以下三点作为数字人文的学科定义:“一、数字转向改变和叩问了知识生产和传播的条件。二、数字人文涉及整个人文和社会学科[Siences humaines et sociales]、艺术与人文学科[des Arts et des Lettres]。数字人文学科并不是意味对过去进行一刀切。相反,它们依靠的是这些学科特有的范式、技巧和知识,同时调动数字领域的工具与独特视角。三、数字人文是指人文和社会科学的一个跨学科领域,其方法论、设备和具有启发性的观点都与数字相联系。”17宣言的完整内容参见ThatCamp 官方网站:https://tcp.hypotheses.org/318 (2023年2月18日最后访问) 。

自此,数字人文将不仅仅是一种技术工具或处理方法,而是为艺术史带来认识论上的新发展,构成一种改变学科的知识实践。

新兴的数字人文理念为艺术史学科的深化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方向。这种趋势还可以体现在INHA 部门设置和项目规划上。在数字人文成为艺术史的发展趋势之一的影响下,INHA 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简称CNRS]合作创立了“艺术史中的视觉信息和文本分析”部门[L’information visuelle et textuelle en histoire de l’art : nouveaux terrains, corpus, outils,简称InVisu],旨在使用数字工具对新的艺术史方法论进行探索,对数字时代艺术史中视觉和文本信息的获取和处理进行实验。该部门的科研成果还包括在项目框架内组织的各种专题研讨会、工作坊、展览等同期学术活动。例如“数字星期一”[Les Lundis numériques](图2),这是InVisu 部门自2012年在INHA 发起的关于数字人文的研讨会,每月邀请专业人士分享他们的经验并向公众开放,至今已经安排了六十多场会议,对近十年来人文、社会科学和艺术领域的数字项目进行了概述。18详情参见“数字星期一”系列会议的主页:https://www.inha.fr/fr/recherche/programmation-scientifique/en-2021-2022/les-lundisnumeriques-de-l-inha-2021-2022.html (2023年2月18日最后访问) 。

图2 “数字星期一”[Les Lundis numériques]海报,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自2011年3月,INHA 的元数据库AGORHA 平台在线上发布,加速了数字人文与艺术史的交融。19Équipe d’AGORHA, Livret AGORHA Bases de données de l’INHA, Paris: INHA, 2022, p.2.这种趋势还可以体现在其部门设置和项目规划上。学研部专门设立了数字研究服务部门(SNR),负责完善研究所的艺术史与考古数字信息元数据库平台,对数据进行处理,帮助实现其可视化。目前已经有40 多个数据库发布在AGORHA 平台上。AGORHA平台自2018年起进行了版本更新,并于2021年发布新版本,优化了信息录入流程与数据的可视化呈现。首先,在接受数字研究服务部门的培训后,学研部研究员们可以直接在新版平台网页上对项目的内容、数据进行编辑,共同享有数据库内容的维护权限。这确保了项目所产生数据的及时更新与持续性。其次,新版平台优化了视觉材料的呈现方式,让可视化数据直接讲故事,通过数据的重复利用鼓励使用者发掘新的研究对象。20Courtin, Antoine, “La nouvelle version d’AGORHA : détails de choix d’usage et technologiques.” in Numérique et recherche en histoire de l’art[En ligne], 12/07/2021,https://numrha.hypotheses.org/2046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例如,19世纪法国古董销售目录[Répertoire des ventes d’antiques en France au XIXe siècle]项目(图3)以交互式地图的形式,呈现了19世纪法国古董市场中艺术品的价值浮动、流传历程、收藏者与收藏机构等多维度的数据信息。2119世纪法国古董销售目录项目详情参见主页:https://ventesdantiques.inha.fr/explore.php#en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研究者们既可以对一件藏品进行深入的个案研究,也可以对藏品、藏家与机构的关系网络进行探索。

图3 19世纪法国古董销售目录交互式地图[Sur la piste des oeuvres antiques],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由此可见,AGORHA 平台的优化不仅是技术方面的,也在传统数据库的图像与文本分析外,进一步启发了时空与关系网络的分析维度,丰富了艺术史研究的方法与视角。这无疑体现了法国数字人文领域内学者对国际主流观点的反思。此前,学界在定义“数字艺术史”时流行的两分法来自约翰娜·德鲁克 [Johanna Drucker]等美国学者的观点,他们区分了艺术史研究中数字技术运用的两种主要模式:第一种是通过文本储存库、高清数字图片库、目录等数据库将艺术史研究内容数字化的模式,即“数字化的艺术史”;另一种是基于算法的处理方式,分析与解释艺术史研究的材料的模式,她称之为真正的“数字艺术史”。22Drucker, Johanna.“Is There a ‘Digital’ Art History?” Visual Resources, vol.29, 2013, p.7.但这一区分仅仅将数据库作为搬运研究内容的工具,而忽视了其整合与处理视觉材料与文本材料的潜力。以安托万·库尔坦[Antoine Courtin]为代表的法国学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重要的不在于精确划分数字艺术史的领域,而在于从“信息技术”[informatique]到“数字人文”[numérique]思维的转变,即从内容导向的数字化,到数字作为一种视角在艺术史研究方法、技术层面的不断革新。23Bonfat, Olivier, Courtin, Antoine & Klammt, Anne.“Humanités numériques et histoire de l’art en France: état de la recherche.”Histoire de l’art, no.87, 2021, pp.5-16.此外,艺术史研究者与技术人员的交流互进带来了开源、共享的数字工具,使得具备跨学科素养的研究者与实践者社群成为可能。

因此,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近年所倡导的数字艺术史项目并非只是对图像或者相关文本进行简单的数字化、量化处理,而是基于学界的新发现、新研究,集结众多学者的研究成果,通过特定算法与可视化技术,为一些特定研究领域提供了全景式的观看视角,意在启发与帮助将来的研究者,打造多元化与全球化的艺术史图景。除了上述提及的“19世纪法国—古董销售目录”项目外,2022年10月12日上线的“1700—1939年法国的亚洲艺术品收集者、收藏家与商人”数据库也延续这一趋势。24作者郑永松自2021年10月起,作为核心团队队员参与该数据库的构建。数据库主页为https://agorha.inha.fr/database/81 (2023年2月18日最后访问) 。后者是INHA 的最新研究成果之一,通过收藏家及其物品收集的迁移轨迹,在全球化语境中勾勒出西方与亚洲的物质文化交流史。25作为该项目的延续,研究所还将于2023年5月举办“1789—1914 亚洲物品在巴黎艺术市场的流通”研讨会,旨在发掘、补充一些新近的相关研究,并于秋季在第戎美术博物馆举办专题展览。此外,该项目在数字技术的帮助下突破了传统收藏史研究中案例研究方法的局限,在对史料细节进行发掘的同时,最大限度地还原并展示出跨越不同地域、时代的藏家关系网络,为日后的收藏史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分析这一数据库的研究视角与构建理念,有助于了解法国艺术史与数字人文的交融现状。

二 从信息技术到数字人文以亚洲收藏史项目为例

“1700—1939年法国的亚洲艺术品收集者、收藏家与商人”数据库项目于2018年发起,聚焦1700 至1939年间法国藏家在亚洲范围内(西伯利亚地区、印度、东南亚、中国、韩国、日本)收集到的物品与藏品,以物质文化为棱镜,涉及经济史、艺术史和文化史等多个领域,旨在阐明每个个体的收藏意图,追问当时对亚洲艺术品的审美机制。26囿于时限及预算,该项目对于收藏亚洲物品的法国收藏家的调研主要还是集中在东亚地区。语料库中关于藏家的记录达二百五十余条,以下设问构成了记录的主要命题:“藏家的身份”“藏家与亚洲的关联”“收藏的构建”“艺术品商人的角色”“亚洲物品与艺术品市场的生成”“藏家与物品的联系”等。27Guyot, Pauline.“L’Asie au prisme des collectionneurs.” L’hebdo du Quotidien de l’Art,July 23, 2021, pp.18-20.在寻求回答上述问题的过程中,该项目采用了传记法[approche biographique]来阐明从18—20世纪中期的收藏实践演变及藏家个人实践的独特性,以研究其藏品的多样性。该方法论类似人类学中所提及的“人生史” [life history]研究,需要“竭尽全力搜罗关于所研究人物的文字记载,包括零散的传记、自述,包括涉及被研究人物的所有文字,甚至包括族谱和户口本里的文字”28王铭铭,《口述史·口承传统·人生史》,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2 期,第23—30 页。。因此,关于每个收藏家、艺术品商人的收藏生涯的书写都是基于他们的日志、藏品清单、与相关人士的书信往来、护照(图4)、照片、绘本,甚至藏品标签等一手资料。他们的收藏有的来自家族传承,有的捐赠给博物馆,有的流入拍卖会。结合家族档案、博物馆年鉴、拍卖图录等资料,我们可以追溯部分藏品的递藏历史与现藏地点所在。

图4 收藏家亨利·赛努奇从天津到北京的护照[Laissez-passer de Tianjin à Pékin de Cernuschi],1872年,博物馆典藏号MC 6428,巴黎,赛努奇博物馆与巴黎市立博物馆

(一)构建方法及其可视化成果

集群、集智是该数据库的主要构建理念。这一项目的研究成果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一个传记语料库,两张数字化地图与一张历史时间轴。语料库中以两条标准化记录分别记载每位藏家的生平及藏品信息。每条记录都附有详细的档案来源,除了传记内容外,还特别注明了收藏家或艺术品商人的居住或商店地址,及其藏品的类型和年代,并追溯了部分藏品的现藏地点。这些记录分别由一百三十多位相关领域的学者撰写,总结或分享其研究成果。项目组成员负责审稿、信息采录及对数据库结构的优化。其中,所有记录都可以相互关联,这为构建数字化人物互动关系网络地图提供了基础。对藏家、商人在不同时期活动地址的录入,实现了对此时期人物关系网络、艺术品市场动向、艺术品审美取向的“远读”;同时,记录中对人物生平细致入微的描写还促成了最大意义层面上的“近读”。

第一张数字化地图以关于藏家生平的记录为主,其中的藏家类型划分为“收集者”“收藏家”与“商人”等(图5)。“收集者”这一类型的提出主要是为了区分藏家身份的多样性。例如,在19世纪中叶执行“中国任务”的外交官拉萼尼[Théodore de Lagrené]等,为法国政府网罗中国的商业信息,发展当地的人脉,并收集当地手工业产品样本、揭秘中国的制造技艺。地图将这类并非完全出于个人意愿进行收藏的藏家归纳为“收集者”。他们大多为外交官、军人和传教士。在这张数字化地图上进行关键词检索,可以快速了解当时的收藏群体及其关系网络(图6)。

图5 法国的亚洲艺术收藏地图,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图6 西藏艺术品收藏家网络[Réseaux des collectionneurs d’art tibétain]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第二张数字化地图则以藏家的收藏记录为基础,显示了他们的亚洲藏品在法国公共收藏中的所在地与流通。使用者仅需点击机构或地点就可以快速掌握相关藏品的情况,例如,在1939年之前,至少有三十七位藏家的亚洲藏品被卢浮宫博物馆收藏(图7-1)。地图还以超链接的形式关联了这批藏品的信息与各藏家具体的收藏记录,比如,在地图上点击恩斯特·格兰迪迪耶,可显示其东方瓷器旧藏于1895年至1945年间保存在此地,1945年才转交与法国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图7-3)。

图7 藏品数字化地图中的“卢浮宫”, 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19世纪中叶,中国与日本等亚洲国家陆续结束了闭关锁国的状态,法国的亚洲艺术品收藏因而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从19世纪下半叶起,各种亚洲艺术的专题展览也呈指数增长。作为补充,数据库单独创建了“事件”记录,聚焦上述时期主要展览,万国博览会、装饰艺术中央联盟、赛努奇博物馆及吉美博物馆举办的相关展览等,这些数据最终以一张历史时间轴呈现(图8)。这些展览是学者、策展人、藏家、商人汇集的舞台,见证了他们对亚洲艺术的参与与热情,还能通过展览信息了解当时东方学的发展状况。

图8 历史时间轴,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

(二)从不可见到可见

该项目最大的贡献在于揭示了以往许多鲜为人知的亚洲艺术收藏家的面孔,并以此为契机重新评估博物馆库房中沉寂许久的东方艺术品收藏的重要性。对这些藏家个人收藏史及藏品的梳理不仅有助于重构当时亚洲艺术品商人在法国境内特别是在巴黎的活动关系网络的原境,也为追踪与溯源今天散落在法国各处的公共、私人亚洲艺术品收藏提供助力。例如目前并未有相关文献讨论过皮埃尔·萨凯[Pierre Saqué],但通过一些带有其名字的拍卖标签、赛努奇博物馆中向其借取藏品的书信往来、吉美博物馆中部分藏品附带的收藏标签,加之散见于一些商业年鉴的零碎信息,可知其人为活跃于19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的东方瓷器古董商人。29Zheng, Yongsong.“Pierre Saqué, marchand d’antiquité peu connu (FR).” Distributed by Collectionneurs, collecteurs et marchands d’art asiatique en France 1700-1939, september, 2022, http://agorha.inha.fr/detail/836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

新面孔藏家的出现不仅反映出亚洲艺术收藏现象的重要性,更展示出其多样性,其中一个特征就是女性收藏群体的浮现。从克莱蒙丝·德埃纳里[Clémence d’Ennery]、弗罗丽娜·朗维尔[Florine Langweil]再到俞第德[Gautier Judith]等。前两者在法国已经耳熟能详,但借这一项目的契机,我们意外发现在科尔马博物馆的库房中藏有众多朗维尔的亚洲藏品,至今还尚未有学者和文物保管员对其进行梳理、研究。法国女作家、东方学家俞第德也藏有一批亚洲艺术品,与大多传统藏家不同,她本人并不具备足够的资金来从事收藏事业,这些收藏主要来自朋友的馈赠,例如清朝钦差专使大臣载泽就送与了她一柄折扇。她不仅鼓舞学生学习、了解亚洲文化与艺术,还在巴黎为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人士组织会面,而会客点被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小说家雷米·德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称为“亚洲学院”[une académie asiatique]。30Emery, Elizabeth and Shi, Yichao.“GAUTIER Judith (FR).” Distributed by Collectionneurs, collecteurs et marchands d’art asiatique en France 1700-1939, March 21,2022), http://agorha.inha.fr/detail/562 (accessed February 18, 2023).从这一非典型藏家案例,可以看出女性藏家在累积法国亚洲艺术藏品与塑造西方公众的东方品味中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数字技术不再仅仅是储存艺术史资源的工具,而在该学科的概念和视野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正如法国国立艺术史研究所在AGORHA 平台上推出的交互式数据库并不是单纯地再现艺术作品和关于它们的文本信息,而是将其转化为数据,嵌入到时间、空间、物质和视觉的不同序列中。法国从信息技术到数字人文思维的转变,也体现在数据构建过程中“何地”“何时”等叙述性话语被“如何”“为何”等发问所取代。31同注23。这势必牵动着静态史观迈向动态史观。正如同年鉴学派提出的“系列史”“总体史”理念从认识论上改变了史学,数字人文理念在艺术史研究中的应用也将带来新的思维方式,打破传统的线性史观,并促使我们将目光不止聚焦于各类艺术作品本身,也关注到作品、个人、机构、时间和空间等要素之间的相互联系。数字人文本身的特殊性,也使得打破学科壁垒、组建研究社群、共享研究成果成为一条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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