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高山下的花环

2023-03-20何喜东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油矿国华小兵

我从采油厂调到油矿报社时,基本上属于沙地里四月天的生瓜蛋。那时整天想着写篇深度报道,弄个大动静,现在看这想法真是幼稚,当记者不仅是手里的管钳变成了采访笔这么简单。报社主管时常用手拍着桌子,让我把稿子写得像篇通讯,而不是散文。这话说来简单,但实操起来很难。我们油矿的文学生态和自然环境一样贫瘠,在这里谈文学,就像扯下内裤一样,让人难为情。我时常站在太阳山油矿的山头,怀念在大学闷热的宿舍里,为一首诗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日落西山,我明白爱好归爱好,工作归工作,这就是基层文学的现状。谁承想,在油矿报社摸底添新丁时,我在文学的荒原里属于矬子里拔高个,被硬生生拎了出来。那天主管又拍完桌子,安排我采访油矿专家孟国华时,虽有些发怵,但心里憋着一口气,我还是背上采访包冲出去了。

我们的油矿,属于石油生产链条上游的企业,就像母亲河的源头卡日曲。黄河之水天上来,并不是自昆仑山就奔流不息,谁能想到这条磅礴的河之源头,仅有碗口那么大呢。我们打下一个个碗口大的油井,把地下石头里的原油压裂出来,再输送到长城一样蜿蜒的输油管道,运至下游企业。油矿在哪里立井架打油井,得孟国华手里的实验数据说了算,用行话讲,这叫权威。毕竟,一口井打下去几千万,不能打的都是干窟窿,让这么多钱打水漂。孟国华是油矿少有的八十年代老牌大学生,常年研究纪录石油变迁密码的石头,半辈子把论文写在油井旁,填补了不少技术空白,被同事称为孟石头。这个绰号听着又臭又硬,但他也不在乎,有次开会时他把眼镜往秃头顶一推,说我这辈子就爱研究石头。这些为数不多的往事,被报社的前辈们写在报纸上,记录了他光辉的岁月历程。

孟国华的办公室门开着,从门口望进去,有人老僧入定般坐在一堆地质岩石前,聽见敲门声,才慢腾腾地回头。他神情冷峻,眼神忧郁,一副眼镜架在头顶,因为逆光的原因,看着像曝光参数过高而拍出来的人像照。后来在这个角度,我为他拍了一组工作照,减少了曝光量,登在报纸头版上。

寒暄之后,我说明了来意,没想到他却说:“小伙子,要了解我做的事,难度很大,隔行如隔山。”我心里一颤,觉着这话像一座昆仑山堵在我面前,这才明白同事听见我去采访这位科研专家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们说,孟国华的事迹虽好,但见报的少,采访他,难!

空气里充满着让人难挨的沉默,我被这种沉默包裹着,呆呆地戳在办公室中间,像根木头桩子。油矿的分布图,横亘在孟国华办公室的墙上。我抬头看地图,一眼就看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太阳山油矿。那里别着一朵白花,我被那朵花吸引,忽然想起那里依山而建的英模亭。每年清明节,我们都会穿上没有沾油渍的干净工衣,手持白菊胸戴白花,为牺牲的前辈敬献花圈。

“哟,这是高山下的花环。”不知为何,这句颇有历史年代感的话,从我嘴里溜了出来。

“你知道这里?”孟国华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问了我这句话。

我连忙告诉他,太阳山油矿沟壑如蚯蚓蜿蜒数十里,散落着三个自然村。我们分到油矿的第一课,就是参观石油英烈亭。那座红柱碧瓦的纪念亭,纪念的是长眠于此的采油工陈小兵。亭子中的那副旧照片里,陈小兵盯着远方,眼睛里透着刚毅,照片下面写着他的生平简介和为抢救物资而牺牲的事迹。那天,山边的云像巨型的爆米花炸裂开,似盖在山头的厚棉被。我低头看到山里的黑色蚁军,从脚下穿梭而过,它们用两个前螯举着比身体重得多的食物,跑出了一条食指宽的规整队形。那是第一次,我被山里的生命感动。

我说话时,孟国华出神地望着那朵白花,整个脸笼罩在吐出的烟雾里发愣。直到被烟头烫了一下,才猛地甩了下手,把掉在桌上的烟屁股捡起来,揉灭在白色烟灰缸里。随即,又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把其中的一支递给我:“你为啥对蚂蚁感兴趣?”

“都说我们是石油工业战线上的螺丝钉,”我边说边接过那支烟,“但在山里采油,我觉着和蚂蚁更像。我爱好文学,还写过一篇为蚂蚁立传的文章呢。”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打破了该死的僵局,我感觉挡在面前的那座山,渐次消散。顺着这个小插曲,我便同他聊起来。孟国华话少,但我发现采访的话题一旦引到科研领域,谈话俨然变成了他的主场。后来,我揣摩采访和科研一样,也是一门技术活,一上来就逮住人一顿狂轰滥炸,很容易让对方心生厌恶。采访前适当来一些前戏,才能在进入正题时交流得更愉悦。

他带着我走进岩心库,里面的石头看着致密坚硬,形似花岗岩。他做了这样一个实验:把一滴水用吸管滴在岩心上,过了一分多钟,才基本渗完。他说:“同样的一滴水,滴在家用的磨刀石上,五秒便能全部渗进去。”

“为什么渗入慢?”我好奇地问他。

“因为岩层密啊。”孟国华说着,把油气岩石放在显微镜让我看,透过那个一比二百的镜片,我发现致密的花岗岩缝里,藏着斑斑黑点。

“看到里面的黑点了吧,那就是石油。”那些高精尖的科研理论,被孟国华阐释得浅显易懂,“国际上把渗透率小于50毫达西的油田称为低渗透油矿,这里储层的渗透率普遍小于1个毫达西。如果把中东的油藏储层,比作高速公路,这里油藏储层,就好比羊肠小道。中东国家的油田是石头泡在油里面,这里的油却嵌在石头缝里。”

采访完,我连夜整理录音,撰写通讯稿。记得开头引用了一位陕西文学前辈的话: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结尾用了孟国华喜欢的一首诗,说的是无缘观赏庐山的烟雨和钱塘江的潮汐,有无尽的遗憾,有一天终于看到了澎湃潮水,却发现过去的妄念也不过如此。现在看这篇独署我名字的新闻,还是写的像篇散文。报社主管却在月底的部门总结会上,拿着报纸说:“孟国华钻研地质岩石里油气藏分布规律,让石头开口说话,这比喻还算新颖。”

只是自那之后,不管是这位科研专家获奖还是当劳模,采写的任务,报社都算在我头上。好在有了前面的铺垫,后来的采访少了很多客套,但依旧让我头疼。一颗生瓜蛋往石头上撞,怎么能不疼呢?

时光荏苒,研究了一辈子石头的孟国华,跨过了五十九岁的门槛。那天,他打进来一通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丝毫不敢怠慢,放下手头的活,就赶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有一段经历很难忘。”他挠了挠秃顶的头皮,望着我说,“你要有兴趣,我给你讲讲。”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诧异,又有些期待,算是职业病。“好啊,你讲吧。”

“这事你知道一些,这人你也认识。”孟国华说着给我推过来一本老式硬皮笔记本。

接过笔记本,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那本笔记里包含着琐碎生活的蛛丝马迹,最后几页却只写了一句话:加把劲,兄弟!看着那几个大大的感叹号,我说:“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我讲之前,你得先答应一个要求。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写出来给人看,要真实采写,不要凭空编造,让人觉得荒诞。”

我急于听下文,便点头答应。

少顷,他抽了口烟,却憋在嘴里,许久才缓缓冒出来一丝烟。“这是关于陈小兵的事!”

这话像二胡大师拉的弓,听着有千斤重。猜不出他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心里的疑惑更大了,连忙掏出采访包里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摆在桌上。

那天,带着心中的问号,我听到了一段从未了解过的往事。只是出于时间的原因吧,孟国华的讲述,过于零碎,而且非常跳跃。于是,就像以前的采访那样,我花去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将银白色录音笔里混乱的音频,整理成了下面这个趋于完整的故事。

那是1997年底,天冷得让人直想跳进火堆里。孟国华有个科研课题,但这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当时国内没有适用的试验装置,他想自己开发研制试验仪器,跑遍了全国,才在上海找到了能加工反应釜、陶瓷加热炉的厂家。陶瓷加热炉制好了,却比石头还沉,也不能磕碰。东西不能托运,他买了副扁担,把玻璃器皿放进竹筐,挑着扁担从上海转车到天津,才坐上了发往甘肃的火车。

上了车,他脱下棉袄外套,把娇里娇气的玻璃反应釜包裹起来,抱在怀里。正是他的这个举动,一上车就被贼惦记上了。一打盹的工夫,他的钱包被人顺走了。一天没进食,饥饿噬咬着胃,火烧火燎地疼。他紧紧抱着器皿,撑起下巴,关住四片眼皮,身子却一个劲地打哆嗦。

“小伙子,你咋啦?”孟国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身子就要倒下去,要不是被人扶了一把,怀里的反应釜也要砸在过道里。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咬了几下牙,慢慢张开眼皮,看清是一个穿着红工装的男人。

那人取出帆布包,拿出一块牛肉,递到他手里。“来,先吃一口。”

馋虫勾着他撑起来,接过吃了一口。就那么一口,麻木的感官复苏了,每块肉末滑进身体的感觉清晰可见。几口吞掉一大块牛肉,又喝了口水,他才咧开嘴苦笑着说:“钱包,让贼偷了。”

“就说嘛,像几天没吃饭!”眼前的人也笑了,“你抱着啥东西,跟宝贝似的?”

玻璃器皿有些沉,他喘着气,拍了拍怀里的东西,“这是油矿做实验用的,比命还贵!”

“是吗,我也是油矿的。”那人笑着凑到他跟前说,“对了,我叫陈小兵。”

他这才注意到眼前的陈小兵,微胖的中等个头,方脸剑眉,眼窝深陷,眼神确有力道。看到陈小兵胳膊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他疑惑地问:“这胳膊咋回事啊?”

“这个啊,”陈小兵看着窗外说,“看井时受了点伤!”

窗外的冷风结实地拍打着火车窗户,远处的电杆立在黄土地上像一把出鞘的剑,除过这些,地上像剃头刀剃过一样干净。那天冷得出奇,但他们终究没跳进火炉子里,而是像久未逢面的老友,聊了很多。

陈小兵说井场爆发了山洪,他冲进大雨中,刚把油井开起来,才发现机房内的收球桶裂了。浓浓的油气味弥漫了整个房子,没戴防毒面具强行钻进去关阀门,就是送命。但不及时更改流程,发生爆炸后果更严重。他脱下外套捂住鼻子,冲进房内,打开改线闸,止住了噴射的油气。可从房里出来,他就像刚从油池中捞出来一样,摇晃着走了几步,就重重跌倒在一堆铁疙瘩上,把胳膊摔折了。

孟国华听了,忍不住问:“那你这是要去哪?”

“回单位,医院那地方能把人待疯了。”

“这车到站都到晚上了,这么冷的天,你咋回?”没等回答,孟国华接着说,“我们井队离车站不远,你先到我那对付一宿,明天再走。”

“也好,天下石油人是一家嘛!”陈小兵脸上露出憨憨的笑。

下车后,他们轮换挑着那件二百多斤重的反应釜和陶瓷加热炉,放进那间老旧的库房里。天底下的油矿库房,好像都生了一个模样,蜘蛛网在电灯泡上糊满一层,像癞皮狗一样撕都撕不完,电线像蛇一样盘来盘去,汽油桶堆积在库房一角,旁边立着一排钻头。

在宿舍安顿好陈小兵,孟国华要赶到井队,便冲进寒风里。出门后,目之所及的黄土,被薄霜封冻,寂静得出奇,他耳蜗里回旋着陈小兵出门前说的话:“加把劲,兄弟!”这话很豪气,宣传口号里都说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陈小兵的话,显然来得更直率。

孟国华说到这里,扼腕叹息,手关节捏得嘎巴响:“加把劲,兄弟!这么多年,我一刻都不敢松劲,耳边总是听见这句话。”

孟国华没走多远,就看见钻井台下的队长,挥着小红旗,指挥大家从车上卸绞车,几十吨重的绞车顺着滚杠一点点下滑,擀杖一般粗的棕绳被拽得嘣嘣响。他飞奔过去,脱掉裹在身上的棉衣,握住棕绳加入到队伍里面。大伙儿嘴里喷着白气,热汗升腾而起,脚抵着脚,肩贴着肩,一步一动。他前面的人,脚上的翻毛皮鞋都蹬开了线,像狗嘴一样龇着牙。那时岁月艰辛,但大伙儿干起活来,心里充盈。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感觉星空唰地亮了许多。

世上最令人沮丧的事,莫过于明知道脚下埋着宝藏,却对它无计可施。那时地质勘探像厚重的迷雾,萦绕在孟国华的心头。他扎进实验室,幻想着用新设备,在煤成气开发研究上大显身手。实验室采集的岩样,在他眼里是孕育油气的母体,藏着地层几亿年前的秘密。

工作了一夜,大概是凌晨时分,井队有人号叫着从窗前跑过去,惊慌失措的样子。孟国华从实验室出来,扶着门框张望,夜空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星星闪着微光。直到他回头看宿舍的方向,才发现黑烟滚滚包裹着火光冲天而上。

他跟着人们飞奔,离着火的地方越来越近,一个可怕的念头像迎面而来的热气一样,直冲脑门。孟国华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听到旧库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气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事后,据井队的人回忆,那天后半夜,山里的村民盯上了闪烁着亮光的井队。几个黑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铁皮房东边,准备偷盗钻头。陈小兵听到钻头响动的声音,一个箭步跑到门外,看到满地的设备被拉得一片狼藉,便大声制止。可暴戾之徒看到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便一叉腰喊:“俺们拿公家的东西,你咬着不放咋呀?”

“说得轻巧,”陈小兵指着村民喊,“你们想干什么?”

“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狼是个麻的。”歹徒边骂边向他逼近,拳脚如疾风暴雨,落在他的身上,一下把他打倒在地。他们扬长而去前,无意间把手里的烟头丢到了墙角。没想到就是这点火星,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库房里的汽油桶,被钻机钻头撞翻了。他们离开不大一会,库房就燃起了大火。

孟国华心跳骤然加快,借着火光看到库房门口,有人用一只手把反应釜和陶瓷加热炉往外拉。那个人正是陈小兵,他蓬头垢面,拖着陶瓷加热炉,挪了几步,便跌坐在地上。

“那东西比命还重!”孟国华喊着,便拔腿往里面冲,可被前面的人拦住了。

大伙急得无头苍蝇似的,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火舌向外喷涌,烤得人到不了跟前。孟国华急得四处乱窜,大喊:“陈小兵,快回来!”

这时,更大的爆炸声响起。陈小兵拼命把设备往前推,身子往前爬,可是腿似乎被刚刚倒下来的什么东西压住了,只能在原地打转。熊熊翻腾的火焰,把漆黑的山野都燎红了。紧接着,陈小兵的头着了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孟国华说在石油流淌过的岁月里,他一直會想起,因一块牛肉带来的温情,与一位英雄在火车上相遇。但人和人的相遇,又意味着什么呢?他眼神发愣喃喃地自语,取出一支香烟放在嘴唇间,却忘了把它点燃。

“你文笔好,把这个事写出来,这是我的心愿。”他浓密的睫毛下眼神灰暗,说话的语气伤感,“我们这茬人都快退休了,听人说,一个人真的离去,不是因为辞世了,而是世上的人都忘了他。”

对于这样的嘱托,我怎么能不答应呢。这件事把我拉回到曾经的岁月,我恍惚间看到初到油矿的自己,手持白菊胸戴白花站在暴雨前的英模亭,看搬家的蚂蚁。那天秋风薄凉,加之夕阳昏黄,暴雨将至,蚂蚁们丝毫没有慌乱,它们举着比自己身体重好几倍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在山间穿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山里的生命卑微,却活得庄严,让人心生敬意。

何喜东

198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延河》《芳草》等。出版小说集《地火升腾》、长篇报告文学《时代答卷》。曾获北京文学奖。

猜你喜欢

油矿国华小兵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Tetrapartite entanglement measures of generalized GHZ state in the noninertial frames
Order Allocation in Industrial Internet Platform for Textile and Clothing
甘为艺术付平生
世相
家长会
彭德怀视察玉门油矿
优化“油矿地质学”实践教学体系培养油气地质工程技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