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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凤

2023-03-20魏闻初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哥阿爸阿妈

魏闻初

我看到手边的草稿本上落了几个大字,“放学了之后去游水”。这是天凤写给我的,我们老是在语文课上递小话。她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我,我却摇摇头。她不高兴地“嘁”了一声。

下课了,老头子端起搪瓷茶杯走掉了,同学们丁零咣啷推起板凳。我一面收掇书包,一面劝她说,勿要去游水,天介冷,要冻成乌骨鸡的。

天凤又使小性子,偏说瘾头上来了,就要现在去,让我别管她。

好吧,那我找个管得着她的。我大声叫唤杨玉香。

杨玉香是天凤的堂妹,我们都在一个班级里读书。杨玉香冷冷地瞟我们一眼,没啥脸色,拿簿子塞进布兜里,再慢慢撩起袖套,抱着胳膊朝我们走过来。

我急切地说:“你劝劝天凤,二月不好下河的。她不听我的。”

杨玉香冲我啐了一口,恶狠狠说:“下贱坯子,死一边去,休要来讨嫌。”

气血倒涌,冲进脑瓜子里,我的脸登时热了,扑过去就推她。哐当,她的后腰撞在桌角上。我把她压在桌上,掐她脖子,扯她头发,捶她肩膀,她扑的手爪子扑来扑去,划拉我的脸。我扇开她的胳膊,一面打一面骂:“你在咒啥人啊?嘴巴介龌龊啊?”

杨玉香的朋友们拥上来拉开我们,她们人多势众,摁住我打了几个耳光。不知是啥人的胳膊肘狠狠顶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咳着蹲到了地上。天凤尖叫着喊我,让她们停手,只不过大家都不睬她。最末,杨玉香重重踹了我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和胳膊肘蹭破了,脚踝扭了,棉袄下头估计都是乌青。旁边看闹猛的女同学们都对我指指点点,嘴咂得响亮,王琼花笑得最起劲:“你阿哥都快要当新相公了,你就消停几天哉,勿要老出洋相了!”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又踹翻了一只凳子来解气,这才走出去。

我找卫生老师要了跌打膏药敷在脚脖子上。膏药凉凉的,气味很冲,贴上去痛得我眼泪汪汪。我又开始装可怜说,我都这样了,你么也就别去游水了。

她笑着答应了:那就不去了!你阿哥要讨新娘子,我们去帮你妈做焋糕。

我喜笑颜开。

卫生老师对我讲:“妹妹,你这个情况啊,还是让爷娘带去县里的卫生院看看较。”

“老师,不要紧的,过两天就不痛了。”

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讲话。

天凤陪着我一瘸一拐挪回了家——若没有她陪,这跷脚我走两个钟头也到不了。小姨已在家里了,帮着阿妈算摆酒席的账,她瞧见我们,忙迎上来道:“春深回家了呀。哦呦,这个脚做啥这样子了呀!”

“娘姨,我掼了一跤。”

我和天凤洗了手就去灶台间做糕。我听见小姨压低嗓子问阿妈:“不会是又同人打架了吧……”

阿妈已将粳米糯米磨成了粉,摆在灶上。我往粉里加糖水,用力揉搓。天凤站在一旁看我劳动,时不时提醒我,该倒猪油了,该关火了,该搅红豆沙了。我揉完了糕粉,又拿细筛子滤了一遍,就将糕粉撒进磨具里,在每个小方糕上凿个洞,填进红豆沙,最后用糕粉填平磨具,压上盖板,端去灶台上蒸。

火要烧得旺,蒸出来的糕才好吃。我不停往灶膛里添柴,拿蒲扇猛扇,不时揩一下额头上豆大的汗。天凤安静了半晌,忽然就说,等以后你嫁人,我也给你做糕吃。

嫁人?真是要命,我才十三岁,还要过好几年才嫁人呢。

我反问她,嫁人有啥好嘛,我怎么就不能和你一道过日子?

实话讲,以前我也没仔细考虑过这桩事体。我们村里人结婚前,只消两家父母问了家境,合了八字,送了彩礼,这事就算定下来了。许多小夫妻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阿哥就没见过他的新娘子。与其碰这个运气,还不如叫我和天凤相互帮衬着过一辈子。我们可以一起锄地、挑水、插秧,一起纺纱织布,一起推着板车去卖菜,闲来没事就到镇上逛逛,看看戏。

我和天凤爬出娘胎没多久就认识了,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们是一家人——不,我们可以算是同一个人了,分也分不开。

我很认真地问,天凤,就我和你,相互帮衬着过一辈子,你答不答应。

她爽快地说,答应。

“春深叽叽咕咕念叨啥呢?”小姨走进灶台间里,不忘笑话我,又揭开盖子看了看糕,“蒸得差不多了,把火滅了吧。你这几天也不大吃饭,先自己拾块糕吃吧。等歇记得盖那个大红的囍字。”

我开心极了,乐颠颠地端出糕,晶莹雪白,好不可爱。水汽裹牢了红豆沙和糯米的香味窜出来,馋得我口水嗒滴。我拿手帕包了一块滚烫的糕掰开,吹了半晌的冷气,凑到天凤面前。天凤笑了,像个小大人一样摇摇头,让我先吃。她以前就是这样的,有好东西,都让给我。

我不顾那滚热的气,将小小方糕一口吞掉。舌头火烧火燎般地烫,咽下去时喉咙管里像塞了一团火球,毛毛虫一般慢慢向下蠕动。太烫了,泪花和鼻涕都给逼出来了。几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个戆人吃刚出锅的白烧肉,喉咙烫出一个老大的血泡,堵住了气管,他喘不上气,当时就死掉了。我会不会也像那个戆人一样死掉?可是那又有啥要紧?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又拿了一块糕给她,她照旧是摇头,还说,你要多吃点,你快比我还瘦嘞。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哗啦哗啦地向外淌,就像门前那条小沟里,细细的水源源不绝地流。我等不及第二块糕温凉下来,也急吼吼塞入嘴里,草草嚼了三两下,就迫不及待地咽下去,喉咙管子里像插了根烧红的铁棍。我又抓了一块吃,这下噎得气都喘不上,胸口也塞死了。我先是使劲地咽,再又剧烈地咳嗽、干呕,唾沫星子乱喷一地。可我还捏了一块在左手上,好像要备不时之需似的。我就是饿死鬼投胎转世,怎么也吃不够;我恨不得拿一整笼糕都填进嘴巴里厢,就让我的肚皮胀破掉吧!

阿妈和小姨听到了响动,从房里赶过来。小姨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阿妈一把抢过我左手的糕放回去,扯住我的辫子骂:“你吃三块!家底都被你吃光了!”她扇了我脑袋一掌,把我推出灶台间。小姨则好言好语地劝:“春深还小,算啦算啦……”

我不好意思地朝天凤笑。

天凤摇摇头,宽慰地笑。我想她是不会上心的。我多狼狈的样子,她都见过。

阿妈不会再允许我相帮蒸糕了,我便和天凤坐在饭厅里,打发时间。我拿出一沓纸,上面是天凤用铅笔画的图,有猢狲,有黄鼠狼,也有火柴人。我们买不起连环画,只好自己瞎涂两笔。

天凤问我,这里是啥物什?

她手指著的那张图画纸先前让阿爸撕碎过,后来我拿糨糊勉勉强强粘起来了,但难看的裂缝把图画打碎了,辨不大出原先的图案。她胡猜说,这个是船,你带着花红礼物,乘在船上。

我问,我为啥要坐船?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因为我住到海里去了,你坐船去找我。

我又问,你为啥住得介远呢?

她开始瞎三话四,那当然是因为东海龙王欢喜我呀,带我去了水底下的宫里。

我再问,我去找了你,你就不准再搬家了。

她说:不搬了。

我问:那你会一直陪我吗?

她回答:会的。

我挪了挪长凳上的屁股,俯身趴在桌子上,脑袋舒服地枕着胳膊。她也趴到桌上。我俩大眼瞪小眼,咯咯地傻笑。她笑起来很温柔,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我满心期待地问,陪我一辈子,对不对?

天凤肯定地说:对的。

她这样子一保证,我就吃了定心丸了,舒展地笑了。

吃撑了糕的困劲上来了,脑筋也转不动了。天色略略暗下来,阿妈在淘米做饭,邻家已飘出炊烟的气味。我有点倦,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伴着隔壁灶台间烧火的声音,我提起力道小声说了一句,真好啊。

我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

“喂!韩春深!”灶台间里阿妈喊了一声,把我惊醒了。“你倒是起来找点事做,哪能介懒呢?像只猪猡一样。”

我嘟囔一句:“我倦嘛。”

阿妈把锅铲敲出砰砰响。“你现在书也不念,活也不干,一天到晚就是混日子,睏觉,还要四处惹麻烦。”

天凤说:“春深可没有。”

我也不服帖:“我惹啥麻烦了?”

“你晓不晓得村里人都说你脑筋坏掉了?”

天凤又帮腔:“瞎讲,没这回事体。”

我有了底气:“我没有,他们才脑筋坏掉了!”

阿妈越讲越光火,指着我骂:“你算是翅膀硬了,敢同我顶嘴了。行啊,要是能让杨家囡姑娘活过来,你就接着睏觉!你也睏死过去好了,你陪她去吧!”

我猛地坐起身来。胸口纠紧,一股冷意从头冲到脚底板。

“啊——”

我听到了长长的、刺耳的、吓人的尖叫,拖了十七八里远,比磨刀的刺啦刺啦声更锐。

嗓子又胀又痛。啊,原来是我自己在尖叫。

我不叫了。我喘着粗气苦苦地想。阿妈是啥意思?啥叫作“活过来”?

就在那会儿,我发现天凤的嗓音没有了,天凤的笑眼没有了,天凤的面孔没有了,天凤整个人都没有了!空空荡荡的饭厅,一张台子,四条长凳,一个孤零零的我。我看不到她,听不到她。她变得比空气还稀,比清水还透。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坐在我身边的长凳上一样,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和我一道做糕一样,就好像她从来不曾陪着瘸腿的我回家一样。所有的所有,我统统都记不清了。我到底是啥辰光碰到她的?她今朝上学堂了吗,在语文课上同我递小话了吗?

我想,这些应当是有的吧——我就是为了她,才叫杨玉香给打了的。

那么,眼下她又为啥不见了呢?

要命,她肯定是又去河浜了!

相通这一关节,我的心跳都快停了,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我手脚冰凉,指头缝里侪是冷汗。我拔腿冲出门去,绕到房屋背后,大叫着跑上泥巴路。我扛着灰不溜秋的云,逆着呼哧呼哧的冷风,飞也似地穿过光秃秃的稻田,直奔到河边。河畔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刚冒出绿茬的青草。我大气还没喘匀,便扑通一声跳进河去。

我潜下水,浮出来换气,再潜下去,再浮出来。嘴里一股土腥气,眼睛涩涩的。游出好几丈,却仍不见她的身影。我吐出呛进嘴里的河水,疯了似的大喊:“天凤!天凤!”她就算是游到苏州去了,就算是游到海里去了,我也要寻她回来。

一双结实的胳膊拦腰勒住我,把我往回拽。我使劲甩开,又要沉到水底下摸索。那双大手锁住我的胸腰,抓着我的衣裳,不顾我狠命的挥打,生生拖我出来,拖到岸上,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我猛地向前一冲,一下便挣脱了出去。哪晓得力道太大,竟将自己绊倒在地上,生磕着了后脑,又滚了一圈。这下我爬都爬不起了,眼前黑得天花乱坠,脑壳又涨又痛,吃进肚里的东西上下翻涌,就差呕出来了。

“春深,春深?”

是阿哥。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可我头昏到开不了口。

阿哥把我背回了家。我在床上闭眼躺了半个多钟头。好似是听到了阿哥小声的埋怨:“都说了休要提休要提,阿妈你还非要去惹她……”

等那晕乎劲儿好些时,天色已黑了。我慢慢坐起来,问:“寻着天凤了吗?”

阿妈一下子就哭了,抽抽噎噎地。可她又不敢在家里大声哭,便拿袖子捂着嘴,只发出沉闷的声音。阿哥靠在墙上,拧着眉,忧心地看着我,轻轻叹气。表哥和表弟也来了,俩人缩在墙角,你望我,我望你,一声都不敢吭。房间外头传来瓶瓶罐罐的声音,那大概是小姨在收掇碗筷吧。

鼻尖却嗅到了烧火的气味。我这才发现阿爸支了个炭盆烧火,往里厢丢物什。

我尖叫一声,蹦起来冲上前,踉踉跄跄地。我一把抢出火盆里的草稿本,用嘴吹、用手扇,扑灭那火星子,只可惜已有一半烧黑了。阿爸打了我一耳光,我愈发气愤,夺过他手里的铅笔、纸张、小碎布,通通塞进衣襟里,贴着胸脯放好,再紧紧拢上衣服。真是烫得要命啊!

“这是天凤的,凭啥烧掉?”

阿爸大声呵斥:“死人的物什,烧了算数!拿过来!”

我气得眼里冒火星子。太可恨了,他们不出去找她,也不让我找她,反倒烧她的物什?我尖声叫嚷:“就不给,你们打死掉我好了!”

啪!面孔上一记耳光。嗡——。脸颊子连带着耳朵一抽一抽地疼,接着又是热热的辣痛了,这下可好,脑袋瓜子又晕了,我扶着墙壁才能站稳当。

阿妈哭得更伤心了。阿爸恼火地呵斥:“你哭有啥用?”

阿哥不耐烦地开口:“好了!你们都勿要吵了。这痴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的。”他扭头朝门外的人說:“贵发阿叔,不好意思啊,叫你看笑话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门口露了脸。原来是赤脚医生来了。一定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

“勿要紧,侪都是小事体。”吴医生站在房门口,很客气地说,“金宝啊,外头有客人,估计是来寻你的。”

阿爸、阿妈、阿哥都走出门去迎。阿哥不高兴地瞟了我一眼,但我还是爬下床跟在他们后面,偷偷地看。

是杨家亲戚朋友十几号人上门来了。杨玉香被她爷推到人堆前,露出胳膊上的乌青和额头上的包,还有被扯秃的一小块头皮。她爷指着阿爸的鼻子骂:“你囡姑娘先是害死了天凤,今朝又打了玉香。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我探出头嚷嚷:“天凤去游水了,你们倒是去河浜找她呀!”

“胡说!”天凤的爷破口大骂,摘掉嘴里叼着的烟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碾灭了烟头的火星,“就是你,寒脚里偏要和天凤去河浜。她脚筋别住了,在水里厢溺死掉了,你倒好,就望着,也不救人。我看你是存心的!”

“天凤哪能会死呢?”我急得跺脚,扯着嗓子尖叫,“她也就是游远了,忘回家了!”

杨玉香嘟囔:“头七早过了,还撒癔症呢……”

我猛地扑过去,要打杨玉香,阿爸拽住我领子,又想打我,我反手就抓了他的胳膊,抓出几道血印子。这群,这群……这群老东西,还有杨玉香那个烂货,统统都在咒天凤,真坏,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拿桶开水泼他们一身,好叫他们都醒醒头脑!哎呀呀——!

忽地一下,阿哥又把我拎了起来,拖到人后,推回家门里去。他把表哥和表弟喊出来,又合上大门落了锁,板起脸对我说:“这块子没你的事体,等在屋里厢勿要动。”

阿哥走到杨家人面前问:“我们今朝索性抹台子算账,拿事体一道讲讲清爽好了。你就说,弄了这帮人上门来,又是打算做啥?”

天凤的爷说:“少说也要赔我们十万银钿。”

阿爸怒吼:“你狮子大开口啊!”

天凤的爷说:“我囡姑娘天凤,聪明又能干。她走了,啥人来带弟妹?啥人给我们养老?玉香也破相了,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你好好较算算,我们亏的哪里止十万?”

有个女人插嘴说:“金宝啊,我们两家就不结亲了吧。这里是二十四块银钿,还给你。”她必定是阿哥定亲那女儿家的娘。杨家人可真是蔫坏,竟将她也叫来了!那女人摸出一个红纸包,脚边又摆了个大纸箱子,里厢装了一个猪腿和几盒点心。这是把我家送出去的彩礼又退回来了。阿哥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狗尾巴草,骂了一声。小姨扒在玻璃门前紧张兮兮地看,也不停地念叨:“精得要命,就是在敲竹杠,十万敲不到,两千也是要敲的……”

乱糟糟的七嘴八舌炸开了,就像灶膛里着了的木柴,猛一下子便蹿出大火,燎了人一身。

“临到结婚了,你们倒要退亲?这算几个意思?”

“你囡姑娘忒厉害了,以后同嫂子打相打哪能办?”

“小孩子嘛,闹了误会,阿姐勿要生气了……”

“你囡姑娘手上有人命,啥人还敢把女儿嫁给你们家嘛?”

“是杨家囡姑娘自己要下水的,也是她自己别住脚筋呛死在水里厢的,同我们春深没关系!”

“韩金宝你怎么讲说话的?”

“金宝你这个话不对的,毕竟死者为大的呀,天凤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我看着她长大,我就要白给十万块?”

“你们再去物色物色别家囡姑娘吧。春锋啊,对不起哦。”

“十万块,你们赔还是不赔!”

“一分银锭也没,你们去告我吧!”

嘭!一声巨响。我吓得一急——不晓得是啥人砸碎了个玻璃瓶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门外变得很吵嚷,他们开始推搡和拉扯。有人逼问阿妈,有人朝阿爸比划“五”的手势,还有人想闯进门揪我出去。跟唱戏一样,各路神仙一齐上台。阿哥抄起了扫帚横在门前,膀子肉都绷紧了,眼看着就要动粗。左邻右舍都出了家门,也有站在上阶沿看闹猛的,也有混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劝架的。忽然,平地起惊雷,天凤的爹大叫道:“你滚开,我非给你点颜色看看!”

骂声和争辩又混在一起,像饺子馅里的荠菜和猪肉一样,混成一团。有一点闷响,还有木头竹竿碰在一起的声音,阿妈哭着喊叫。我不想回头看,光听就能晓得他们是打起来了。吵闹中有个尖嗓子的女人高声喊说:“快去寻书记啊!”

我听得晕乎,好像有几个小人在脑袋里敲锣打鼓,脑筋突突地跳。我揉着额角头,走回饭桌前坐下。

赤脚医生不掺和这些事体。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已经吃了半晌的茶了。他的药箱敞开,听诊器、针筒、酒精瓶子还有针灸包都摊在桌上。

我连忙解释道:“吴医生,天凤好得很,没出事体的。”

吴医生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冲我温和地笑笑说:“嗯,我晓得。”

他相信我说的话,这让我很高兴,也愈发喜欢他了。我又说:“天凤水性很好的,她喜欢屏气沉到水下去,我们一直这样玩。只不过,这次她沉得有点久啦,游得太远啦。等她回家,我肯定要好好说她。”

吴医生斯文地指了指凳子:“春深,坐下吧,我给你看一看。”

他拨开我后脑勺的头发,轻轻按压磕出来的小包:“没啥问题,今要冰敷。”他打开药箱,取出一包一包的草药和一板一板的西药,一面开方子一面念叨:“苍耳草,米仁根,钩藤……”

我看到那西药盒子上印着“奋乃静”和“氯丙嗪”,便问:“都是用来治后脑勺的包吗?”

吴医生含糊道:“不是,不是。”

实话讲,我也不大关心西药是用来做啥,因为我心里只放得下一件事。我试探地问:“医生,天凤会回家的吧?”

吴医生笑了一下,眼角几道皱纹老深,慈祥得很。“会的,放心吧。”

“那她啥时候回呀?好叫我等也等得心里有数些。”

“讲不定,明朝就回来了。”

我又笑又叫:“真的呀?”

“真的。”

吴医生是最有学问的,他讲的,必定不会有错。我放下心来,松快地靠在墙壁上,轻轻哼起了歌。门外的吵嚷声照旧,但我也听不分明了。我从胸口摸出从火盆里抢来的草稿本,翻到“放学以后去游水”那页,细细地品味。所幸我手快,天凤的字迹仍很分明。这就行了,只要她的字迹还在,我便能想见她笑盈盈的脸,和月牙儿一样的笑眼。

“还是驱一驱吧。”吴医生轻轻叹息着说。

于是艾条烧起来了,浓浓的、带焦的气味在房里横冲直撞,淡白的烟雾罩着我,染透一身布衫,我像是在腾云。灶间里煎着药,散出一缕一缕的苦香,还有柴火轻轻的爆响,和着门外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一起混成了奇异的动静,像是和我隔得很远,都不清楚,都不真切。

我安心地闭上眼,打算睡一个好觉。就像吴医生讲的,等一觉醒来,便又能看见天凤了。我会和她一起去上学堂,一起听课,而她呢,弄不好还贼心不死,又要在草稿本上问我不去游水,那么我会告诉她:不去。放了学,我就会送她回杨家,或者带她回我家,再不济,一道去撒种子也行。等天气热起来,我们便去到水田里插秧;然后在秋天,我们会一起割稻子,再用太阳光把金灿灿的稻谷暴晒出脆生生、嘎嘣响的香。

反正,我是不会再让她去河浜的。

天凤,明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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