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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面容

2023-02-26蒋保林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禾田禾苗田埂

蒋保林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虽然偶然也会回去,但从未作长时间的逗留。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故乡的面容越发清晰。那蜿蜒的田埂、碧绿的禾田、村后的场圃,时常顽固地从记忆深处钻出来,提醒着我——我的根还在那里,那里曾有我的欢乐、我的希冀,以及我从未忘却的童年和过往。

田  埂

有时,我觉得故乡就像老人。而故乡原野上一条条宽窄不一、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的田埂,就是老人的血脉,相互联结,条条相扣,一起将血液和养分输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给老人,亦给故乡生生不息的活力。

田埂本身也是田的一部分。挖起田里的土,垒起夯实,日复一日地踩踏,年复一年地加固,田埂便像水泥石子铸就般牢固,又如建房用的钢筋,似网状平铺在故乡的土地上,网连起故乡乡亲们的全部生活。

故乡是丘陵山区,独特的地貌,赋予田埂不同的形状。故乡的田埂不同于平原圩区的田埂,很少是横平竖直的,大多依着山的走势,弯曲、起伏、蜿蜒,如龙行蛇舞,又像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从远处看,绵长的田埂圈出的梯田层层叠叠,犹如宝塔一样耸立在眼前。虽然,我没见过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但春天里故乡的梯田却是我见过的现实版的空中花园。春天里,油菜花灼灼开放,一层又一层,垒向山顶。山顶处绿树葱茏,如绿色烟云般停留在我的梦里,时时浮现。

我不知道第一条田埂是什么时候出现了,也许田边小路走的人多了,田埂就出现了。但相对于交通功能而言,故乡山丘上的田埂更多的是蓄水功能。一条条田埂蓄起一田雨水,便于水稻种植,于是就有“绿满山原白满川”的四月景致。田埂长年浸泡在雨水里,经常会崩塌,更有黄鳝打洞,所以时常漏水。于是,村农一有时间就会扛着一把铁锹转田埂。一方面观察农作物的长势,另一方面又可以随时维修田埂。漏水了,堵上缺口;田埂崩塌了,挖几锹土夯实即可。这一块块田地,一条条田埂,春播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天道往复,那就是一个农民全部的世界。

故乡的田埂承载着我童年的无穷欢乐。春天,擎一只风筝,奔跑在田野里,任风筝在蓝天里飞翔,一颗心也随着翱翔;夏日,摘几把蚕豆,摸几个菜瓜,清水洗净,尽赏夏日清凉,尽听蛙语虫唱;入秋,拎个菜篮,挖几颗山芋,掰一根甘蔗,让甜津津的滋味滋润口舌,举目四望,秋色在野,白云在天;冬来,踏一层白雪,留一串脚印,独行天地之间,我还是那个追风少年。

故乡的田埂分为几种:窄些的田埂纯粹是为了便于播种、收割和施肥用;略宽些的田埂,则可以行人;更宽些的,板车、拖拉机也可通行,这田埂就演变为路了。其实田埂和路之间的界限并不很清晰,但如果铺上石子,那才是真正的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只有村前一条通往公路的土路铺上石子,其他的路都是原始风貌。不像现在,條条柏油马路,四通八达,方便是方便了些,只是少了些野趣。

故乡的田埂,是花的世界。春天的时候,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覆满田垄。蓝色的,星星点点是婆婆纳;白色的,摇曳多姿的是荠菜花;还有各种散落的菜花,将春天装扮。夏天,是草的世界。蓬草蹿得比麦子还高,狗尾巴草摇曳着多情的穗条,低吟慢唱。秋天,是虫鸟的天堂,蛙唱鸟飞。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从田野里飞出一只野鸡,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如惊鸿,如闪电,倏忽没入远处的稻田里,再无踪迹。冬天,田埂是风的世界。风向天际吹来,肆无忌惮地在空阔的田野里游荡,吹折百草,吹落枯叶,萧疏了田野,直至天地空荡荡一片。

一年四季,故乡的田埂呈现不同的风貌,也见证了乡人忙碌的农家生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晨兴理荒秽,荷锄带月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多少岁月,多少汗水,都付给那条条田埂,块块方田。

现在想起,这故乡的条条田埂,似蛛网,似血管,似经络,是故乡的生命律动;这田埂,是鸟语花香,是草长莺飞,是稻谷飘香,是故乡的生命绽放。在故乡的田埂上,我嬉戏,我劳作,我逃离。岁月悠悠,当越过千山,蹚过万水,当初身体的逃离却换来了精神的回归。蓦然回首,我发现我的根还在那片土地上,那是我心灵安放的场所,更是我灵魂憩息的故乡。

禾  田

最近常梦见故园的青青禾田。那是一望无际的翠绿,铺陈在莹莹的蓝天之下,白生生的云朵在禾田上空轻轻地移动。那梦境是如此的真实,就像刚刚看到似的,可想起来半个世纪已过,未免怅然。

故园在江南的小山村里。村民们依山而居,绿树浓荫深处便是我家。村前有个大大的池塘,池水清澈,可以濯足,池塘后面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禾田。那时的农民绝不肯让一丁点的土地抛荒,将所有的田地都种上水稻,难得有些灌溉不便的坡地,也都种上庄稼和蔬菜。一到夏天,村外的一切都被无边的绿色覆盖,天地间就是只此青绿了。

夏日午后,我喜欢在门前绿荫里午睡。午休醒来,无事可做,便常常望着村外的禾田发呆。在我看来,村外的禾田就是一块大得无法想象的绿毯,随着土地起伏不平,延绵至天边。偶尔也有几棵绿树挺立在田边,就像哨兵一样,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晴日里的禾苗,绿得耀眼。禾苗刚栽下时,是草绿色的,依稀可见水田里的天光云影,但无须多少时日,禾苗就蹿高,禾田就绿得发稠。阳光直射在禾田上,有时竟有亮亮的反光,直刺眼睛。天空中云朵也会给禾苗留下大块大块的阴影,禾田就变成暗绿色,与阳光下的禾田形成明显的反差。夏日微风拂来,禾苗像波浪一样翻涌向前方,乍看起来,仿佛是绿色的颜料在流淌似的。夏风阵阵,此起彼伏,稻田里竟有隐隐的声响,那应该是禾苗的赞歌了。

雨天的禾田更是耐看。午后,当乌云从西南边风驰电掣过来时,满田的禾苗就像一群狂欢的孩子使劲挥动着手臂,欢庆着自己的节日。大雨倾盆而下,打在村口土路上拍拍有声;落到池塘里,水面上开出一片水花;撒在禾田里,簌簌一片。眺望雨中的禾田,只见千万根雨丝划过长空没入禾田,雨丝在空中似网,似帘,远处的禾田就渐渐朦胧起来,直至漠漠一片。

雨后的禾田蛙声一片,此时走进禾田,就像进入了歌剧院似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仿佛青蛙也在诉说着丰收的故事。

我一般是在割草和浇水时走进村前的禾田。傍晚时分,夕阳西斜,晚霞灼灼地燃烧在西边天空之上。禾田里虫声蛙声不绝于耳。脚踩田埂上的青青野草,手掌抚过柔嫩的禾苗,心里就充满了喜悦。有时,我也曾想青青的稻田肯定是治愈人心的,任你再有烦恼,欣赏着无边无际的绿色,感受着禾田流动着无边生机,什么烦恼都会抛在脑后。你看,故乡的禾田从来不曾要求我们什么,无论烈日暴雨,无论白天黑夜,它们都拼命生长,奉献出养育我们的粮食,生生不息,一年又一年,过去如此,未来也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颓废呢?

不仅仅是我喜欢故园的禾田,故乡所有的村民也是对禾田情有独钟。我记得幼年时,父亲每天早上都会扛着农具转转田埂,看到禾苗弯了就扶起来,看到杂草就下田拔除。父亲转完田埂,总会抽支烟,默默地注视着禾苗。那目光是深情的,专注的,就像看着我一样。这种感觉我现在依稀记得。

故园的禾田在我看来,美过任何人造的风景,不仅是那无边的绿色养眼养心,更因为里面蕴藏着无限的生命活力。行笔于此,我愈发思念故园的禾田了。窗外的暴雨初歇,我想故园的禾苗肯定更绿了,蛙声肯定更加响亮了,村子上空袅袅炊烟升起,是到该回去的时候了。

场  圃

故乡的村后,有个场圃,也是我梦寐不忘的地方。

村后的场圃是生产队集体的,在山村后面的高地上。据父亲讲,那个场圃是举全村之力做好的,地面反复用石碾压实,十分平整,一点也不比水泥场地差。这片场圃对于我们村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打麦晒谷都离不开它。场圃中间有横竖两条凹槽小沟,用来排水,以防止场圃积水。

小时候,我常在夏日午后约上小伙伴,穿过屋后的梨园来到场圃上玩耍。场圃最北面是一排高大的瓦房,是生产队的集体仓库,里面存放着粮食和大型农具。有一间是空的,是生产队的会议室。夜晚,我常看到大人们在里面开会,商量着队里的事务。而我们小伙伴就在场圃上疯玩,直至夜深之时,才随父亲回家休息。瓦房前面是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那宽大的绿叶招摇在风中,簌簌作响。那时候我常惊异梧桐树的树皮竟可以剥下来,这与我在山村里见到的普通树木完全不同。

那些年,我经常站在场圃上,居高临下向东眺望。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夏日里青青的禾苗养眼之至。更远处是掩映在绿树里的村庄,天的尽头就是连绵起伏的金山。太阳就是从金山上升起的。早上的万道金光映染着山峦、村庄和禾田,颇为壮观。向南看,遥遥地便可见社渚集镇,房舍高低错落,一清二楚。在我看来,那是个无比繁华的所在。

村后的场圃最繁忙的是夏收季节。全生产队的麦秸都收割好运到场圃上,那麦秸堆得比山还高,村民日夜不停地挥舞着连枷打麦,在寂静的夜里连枷有节奏的啪啪声不绝于耳,就像音乐一般。我知道那是村民正争分夺秒地脱谷,否则雨季一来就讨厌了。打下的麦子就堆在场圃上,一半用来上交公粮,其余的挨家挨户分给农户。于是我们马上就可以吃到雪白的面条了。国庆节过后,场圃上也很繁忙,那正是收割稻谷的时候。只不过稻谷都是在田里打好,用板车运到场圃上晒干。我记得刚收下的稻子最少要晒三天,才能颗粒归仓。晒稻谷最忌下雨。秋日,眼看着南边的天空乌云滚滚。全村人都飞奔到场圃上收拢稻谷,盖上塑料布,四周再用石头压住,那样就不怕大风大雨了。常常是刚才收拢好稻谷,滂沱大雨便至。我们躲在屋檐下,笑嘻嘻地看着雨珠扑打着场圃,庆幸及时收拢好稻子,否则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除了夏收秋收,场圃一般都是安静的。瓦房静静耸立在北面,梧桐树高高擎举着宽大的绿叶,风从场圃上穿过,呼呼作响。场圃泥地上偶有几只麻雀在寻寻觅觅,人经过时,麻雀哗地飞起,点点没入梨園,再无踪迹。

场圃再次热闹时,便是冬夜放露天电影的时候,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日子。吃过晩饭,我早早端着板凳来到场圃,摆好凳子,便和伙伴们玩乐。不多时,电影开始了,我们便入座观看。我喜欢看的是战争片,像《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地道战》这些,百看不厌。在漆黑的冬夜,在那村后的场圃上,享受着精彩的影视大餐,那应该是童年最快乐的事了。

现在,村后的场圃早就没了踪影,仓库不见了,代替的是村民们自建的楼房,晒谷场也变成了菜地。唯有那几棵苍老的梧桐翠绿依旧,风起时,满树叶片摇舞,轻言絮语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述说那些已经遗忘在岁月深处的往事。

岁月悠悠,三十年,沧海桑田;三十年,青丝白发。故乡的面容已融入了我的生命和灵魂,梦萦魂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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